近年来,散文写作有一个比较突出的现象:爱把一组相关的短章组合成一篇较长的篇什,其中的各篇一般篇幅不长,属于短小精悍的一类。从整体上看,这种形式的散文相当疏散,难得有宏观气象。但也不绝对这样,有时候也会看到颇有大气的作品。这篇《闲笔三章》就颇为奇崛。
这篇作品写了三个单篇,其共同的题材是文人。分别是古代的、现代的和外国的。一篇立足于名篇,一篇立足于轶事,一篇立足于遗物。我们先看第二篇《“越狱”》。作者写的是俄国大作家列夫·托尔斯泰的死亡。文章大体分为两个部分,前面写托尔斯泰晚年的最后出走并死于一个小站。重点落笔在托尔斯泰的最后时刻,他的妻子索菲亚被强力拒斥看望病重的托翁,没有“生离”,导致“死别”。历来的舆论是谴责索菲亚与托翁的思想分歧导致了托翁的死。本篇文章不是谈这个老问题,而是谈这次重大死亡引出的另外问题。这就是第二部分内容,也是全篇的重心。从篇幅上看,这一部分所占比例为三分之一,但它极其重要,是文章的核心所在。因为作者忽然抛弃了历史事件本身,而从人情出发,推理出一些新的问题,发表了新的想法。正是这一点,成为本文的独特之处。作者抓住索菲亚当初被强行阻拦这件事实生发开来,设想“若是不阻拦”,“而是让索菲亚进去见了托翁”,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会导致什么样的结果——结果是令人惊骇的:托翁见到了索菲亚,那是“他的太阳,他的天使”,“托翁的眼睛亮了。”由此,作者设想:
这位书写“复活”的圣手,或会喃喃地对妻子说:“让我们回到最初吧!”
索菲亚深情地点点头。在死亡的铁槛前,还有什么不能回头呢?
作者甚至设想出这样动人的画面:马蹄踏踏,他们一起回到了波良纳庄园。作者的设想基于推理,而推理来自对于人情的熟知:在一些老人那里,有些气头上的话是当不得真的。他们的心上,还有一些属于他和她之间永远抹不掉的记忆。“痛归痛,它自身也是解痛的药。”
《秋声》则是另一种设想。作者先想象当初欧阳修写作《秋声赋》的缘起,但重点不在欧阳修,而在书童。写书童听不到秋声,自始至终,懵然无觉。这一段虽短,却波澜起伏,颇有曲折意味。但这只能算作引子,引出的是奇崛的后文:欧阳修死了,书童老了——注意,这个老不是一般的老,而是跨越了数百年之久的时间与空间的老,一老就老到当代。书童忽发奇想,也要去当年欧阳修听秋声的地方听听秋声,看看能否听到:“没准儿我也能听到。”但是,当年欧阳修听秋声的地方已经发生了社会性的变化——不是自然界的变化——“官府”为了开发旅游,为了赚钱,已经把此地保护起来了,成为景点了。但纷至沓来的游客同当年的书童一样,仍然听不到欧阳修的“秋声”,于是骂:“六一居士完全是忽悠人的,世界上根本就不可能有什么‘秋声’。”
这里,作者的良苦用心我们是否能够体察?听不到“秋声”是当今的真实,但欧阳修是在骗我们吗?一个听得到,一个听不到,问题在我们自身,在我们的心灵,我们当代的芸芸众生,你有欧阳修的耳朵吗?没有耳朵倒也罢了,还要骂别人忽悠人,这就更愚不可及了。
但是作者的想象仍未停止。书童去听了,他怎样呢?他听到了吗?结果是他听到了。因为他的心灵经过八百年的修炼,有了提高,比我们当代人,多了一双耳朵。后来,作者以极其简洁的文字写书童的“失踪”,写“景点”的败落与“拆迁”,把这些当下最为时兴的热词引进文章,古今交融,对比反差,寓荒诞于现实,突出了作品的寓言式讽喻力量。
比较起来,《秋声》比《“越狱”》的推演更深更广,也更大胆。《“越狱”》属于“情”的范围,《秋声》属于“理”的畛域。情是人之常情,理是社会人心变化之理。合情合理,是作者写作本文时大胆推演,进而出新的根本。可惜的是第三篇作品虽有可取,整体上却循了旧路,我们且不谈它。
再回到很久以来人们的争论:散文是否允许想象。我想这篇作品再次给出了回答。想象是必须的,只是,它的基本前提是合情合理。这听起来是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然而,愚以为,老生常谈才是最不可马虎的;对于世代相传的老生常谈,我们也需要一只耳朵。
席星荃,著名散文家,曾获第二届湖北文学奖提名奖及第三届冰心散文奖等多种奖项,现居湖北襄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