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正新(宁夏大学人文学院,宁夏银川 750027)
阮籍行为特征及思想新辩
薛正新
(宁夏大学人文学院,宁夏银川750027)
摘要:阮籍为了躲避当时朝廷的拉拢和迫害,行为上表现出“狂”的特点,其本质是佯狂,是阮籍对统治阶级的消极反抗;阮籍表面上“谈玄”、“清谈”,但是其内心仍然不能接受道家核心思想;阮籍狂放不羁的前提是明哲保身,保全性命。
关键词:阮籍;行为特征;思想特点
阮籍是魏晋时期竹林七贤之一,是中国历史上一直为人所津津乐道的名士。所谓“唯英雄能本色,是名士自风流”,阮籍身上所体现出的名士风度令后人赞叹不已。在行为举止上,阮籍的种种行为,无不透露着“狂”的特性;思想内涵方面,阮籍一方面是魏晋玄学、名士清谈的代表人物,身上打着“老庄玄学”的烙印;另一方面,阮籍又是“魏晋风流”的典型代表。
阮籍的诗歌,最大的特点即刘勰在《文心雕龙》中的《明诗》篇中所说的“阮旨遥深”[1]60。即阮籍在诗歌作品中不直接抒发自身情感,而是通过比兴、象征等手法曲折婉转地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阮籍在创作诗歌的时候,真实感情是“遥”而“深”的,并不能从作品表面就能直接看出来。“文学艺术是对现实生活的反映”,笔者认为,既然解读阮籍的作品不能只看表象,那么同样的道理,理解现实生活中阮籍的行为也不能只看表象。
(一)阮籍“狂”的表现
纵观《诗品》、《晋书》、《世说新语》中的记载,阮籍的行为特点可以用一个字概括出来,那就是“狂”。
《晋书》中评价阮籍:“籍容貌瓖杰,志气宏放,傲然独特,任性不羁,而喜怒不形于色。或闭户经书,累月不出;或登山临水,经日忘归或闭户经书,累月不出;或登山临水,经日忘归,博览群籍,尤好老庄,嗜酒能啸,善弹琴,当其得意,勿忘形骸,时人多谓之痴。”[2]354《世说新语》中对阮籍有多次记载,比如《任诞》篇记载:“阮公邻家妇有美色,当垆酤酒。阮与王安丰常从妇饮酒。阮醉,便眠其妇侧。”[3]632在古代,根据礼法,男女是不能太过亲近的,可是阮籍却无视这些。他经常和王戎同去邻家酒馆饮酒,不仅自己喝,还和女主人一同喝,喝醉了就直接睡在女主人的旁边,根本不避嫌。这种在常人眼中败坏礼法的行为,在阮籍眼里却并不觉得有任何不妥。又如《任诞》篇中记载:“阮籍当葬母,蒸一肥豚,饮酒二斗,然后临诀”。[3]631在传统儒家礼法上来讲,母亲去世,是不能喝酒吃肉的,但是阮籍却炖着小肥猪,还喝了两斗酒,吃好后才向母亲的遗体告别。《任诞》篇中还记载:“阮籍嫂尝还家,籍见与别,或讥之。籍曰:‘礼岂为我辈设也?'”[3]631按照礼法上来讲,叔嫂之间不能随便见面说话,应该回避。阮籍的嫂子回娘家,他还专门去跟嫂子道别,对于别人的讥讽和责怪,他竟说礼法不是为我这种人设定的。还有,如王勃《滕王阁序》中“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4]所描述的那样,在当时“阮籍常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返”[2]354。
(二)阮籍“狂”的原因
从以上记载材料可见,阮籍的行为处事真可谓是“狂”。这些行为不仅在当时,甚至放到现代社会都依然难以被人们所理解,简直是“精神病”的症状。不少学者都认为,阮籍是由于当时政治黑暗,自身的济世之志无法实现,且生命安全存在威胁,排遣不了内心苦闷,所以才会以“狂”的行为来发泄内心积压已久的痛苦。笔者认为,这种观点值得商榷。首先,中国历朝历代,有比魏晋更黑暗的时代,实现不了理想的文人更是数不胜数。比如唐代的安史之乱,举国风雨飘摇,“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文人们性命都难以保全,更谈何理想;再比如五代十国,中原乱象丝毫不亚于魏晋南北朝,朝代更替更为频繁,苍生百姓,文武百官,甚至于皇帝都朝不保夕,又谈何济世理想;元代,人种分四等,并且社会上以“九儒十丐”划分身份等级,朝廷科举中断,文人没有一丝一毫翻身的机会;明末清初,文字狱盛行,一句吟咏风月的“清风不识字,无故乱翻书”却成了杀人利器,杀人根本不需像魏晋时期一样罗织罪名,无意间的一句话就能断送文人全族的性命。这些历史时期比魏晋黑暗,文人的境况都不比阮籍好,那么,为什么在同样黑暗的社会环境,只产生了阮籍一个如此癫狂的文人,而很少听闻后世文人有同样的表现,另外,魏晋时期,像阮籍这么癫狂的人也不多,即便是同在“竹林七贤”之中,山涛、向秀等人面对险恶的现实,在司马氏政权的拉拢下也毕恭毕敬地出仕做官,并没有表现出太过狂放的行为。纵观满朝文武,像阮籍这样狂的,更是寥寥可数。综上所述,不管是在其他历史时期,还是在当时,阮籍可谓是狂得很不自然。
《世说新语》中还记载了“晋文王称阮嗣宗至慎,每与言,言皆玄远,未尝臧否人物”[3]16。由此可见,连精于政治斗争的司马昭都认为阮籍“至慎”,懂得明智保身,从不“臧否人物”,可见阮籍为人相当小心谨慎。小心谨慎之人的常态应该是什么样,如诸葛亮、司马懿等人,他们都是具有谨慎性格的人,他们终日小心谨慎,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由此可以了解,“至慎”与“狂”是一组矛盾,在一个人的身上不会表现出至慎和至狂两种极端行为。至于阮籍的“狂”是真狂还是佯狂,只能有一个解释,那就是阮籍是“佯狂”,绝非“真狂”,他的“狂”,是故意表现给世人看的。
首先来看阮籍“狂”的行为背后的所隐含的共性。根据上文列举的几则材料可知,阮籍的某些行为都不合“名教”、“礼法”,但阮籍从小接受儒家教育。《咏怀诗》其十五的记载“昔年十四五,志尚好《书》《诗》”[5]1即可知这一点。在当时,儒家非常强调“名教”和“礼法”。可阮籍违反的正是从小接受的儒家教育。
结合当时的时代政治背景来看,阮籍这样的行为就显得合情合理了。正始时期,司马氏与曹氏进行着异常残酷激烈的权利斗争,司马氏为清除异己,以“名教”为幌子,网罗罪名,大肆屠杀异己。此时的名教,已经完完全全地变成了争夺权力的工具。比如,不愿为司马氏集团服务的嵇康,就被司马氏以“不孝”的罪名处死;高贵乡公曹髦竟被司马昭的手下公然杀害。这些都说明了此时的“名教”已经发生了严重变异,俨然与士人眼中的“名教”成了两个对立的极端。“名教”已经成了虚伪、恐怖的代称。在这样一个“名教”变异,儒家思想丧失调节社会的功能,社会政治、经济、人际关系陷入全面混乱的时候,阮籍反对“名教”的行为也就不难理解了。
所以,阮籍的“狂”,是“佯狂”,其本质是对于司马氏政权“假名教”的消极反抗。
(一)崇尚自然玄理,却未能逃脱困境
正始时期,谈玄的代表人物首推何晏、王弼,“高平陵之变”以后,正始名士几乎被屠戮殆尽。阮籍正是在正始后期声名鹊起,继王弼、何晏之后成为当时谈玄的首要人物[5]3。阮籍是魏晋玄学的代表人物,《三国志》记载阮籍“才藻艳逸,而倜傥放荡,行己寡欲,以庄周为师”[6]。“他主张自然,或道生万物,反对虚伪的名教。阮籍的玄学思想认为自然就是道本如此,不假人为,要依照人的自然本性,无拘无束的生活。可见崇尚自然,是阮籍玄学思想的核心内容”[7]。
笔者认为,事实上,阮籍与道家所追求的“无为”、“自然”相去甚远。因为道家“无为”与“自然”的精神内核在于一个“顺”字,顺应时代、顺应社会、顺应天命。比如《史记》中曾记载“孔子适周,将问礼于老子。老子曰:‘子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独其言在耳。且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吾闻之,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是皆无益于子之身。吾所以告子者,若是而已。'”[8]185再如《屈原贾生列传》中记载“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歠其醨?……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8]296。再如《庄子》中庖丁解牛的寓言,无一例外地强调了“顺”的重要性。可阮籍却丝毫不能顺应“司马氏统治”这一新的时代变迁,要么以佯狂来消极反抗名教,要么就痛苦得呼天抢地,不能自拔。与道家“顺”的精神内核南辕北辙,虽然披着老庄玄学的外衣,终日空谈,却未能接受道家的核心思想。
首先影响阮籍最深的是儒家思想。阮籍年幼之时,曹魏政权已统一中国北方,在当时,北方是举国的经济重心,所以在统一之后,北方的生产力水平迅速恢复发展,曹魏政权的实力大大强于蜀汉和东吴,具有着统一全国的优势。在此环境中成长的阮籍,自然对未来充满希望和信心,加之他“昔年十四五,志尚好《书》《诗》”,从小学习儒家经典,积极入世的思想潜移默化地深入了他的内心。可见,从小影响阮籍的,是正统的儒家思想。
阮籍倾向道家玄学是因为曹魏政权内部,曹氏与司马氏的权力争斗日趋激烈,社会环境急剧恶化。司马氏集团更是制造了众多的血腥杀戮事件,屠杀了众多不合作的名士,这给当时的士人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阮籍的父亲阮瑀,是曹操手下的得力助手,阮家向来与曹魏政权关系密切。在儒家“忠”的思想的影响下,阮籍是不愿与司马氏集团合作的,既然不愿合作,就意味着彻底失掉了实现自己济世之志的机会。正是在这种背景下,阮籍才被迫倾向道家玄学,希望在玄理中找到出路,排遣苦闷。由此可见,阮籍向道谈玄、崇尚自然完全是无奈之举,对于道家思想,他是被动接受的,这也就注定他不能真正地以道家思想作为行为准则,无法真正解脱。所以,阮籍是崇尚自然玄理,却未逃脱困境。
(二)行为狂放不羁,前提是明哲保身
后人把阮籍不拘礼法的“狂”看作是魏晋“名士风流”的一大表现。阮籍饮酒、服药、形散等行为,被后世的诸多文人津津乐道,其人被当作“魏晋风流”的代表。但实际上,阮籍狂放不羁的行为,有其前提条件,那就是保全性命。
首先,纵观历史,很多文人也遇到过类似于阮籍的状况,他们做出了三种不同的选择。第一,仕。比如五代十国时期的冯道,号称“官场不倒翁”、“十朝元老”。历仕后唐四帝、后晋二帝、后汉二帝、后周二帝。虽然气节全无,但一则保命,二则长享荣华富贵。第二,隐。比如南宋末年的遗民词人群体,宋亡之后,绝意再仕,终生布衣,漂泊于江湖之间。这类文人,虽然保全了自己的文人气节,但终生贫寒凄苦。第三,死。同样是宋末,崖山海战之后,陆秀夫背负帝昺投海自尽,此后浙江、福建十余万军民士子投海殉国,海上浮尸十余万,展示了顽强不屈的民族精神。
对于阮籍来说,作为名士,声名在外,想要完全远离朝政,做个隐士显然是不可能的。“阮籍和嵇康都是非常时期的大名士,他们无法像陶渊明那样隐居,时代、名气注定了他必须站在时代的风口浪尖上,或者被抛上九天,或者被掷向谷底,在他们面前没有平坦的大道可走。面对拉拢,嵇康选择了断然拒绝与司马氏政权的合作,他所面临的只有慷慨就义一条路摆在他面前。”[10]81-82如若不“仕”,很可能就是“死”。阮籍只能走一条“特殊时期政权与名士之间的特殊合作道路”[10]1。这条特殊道路,就是当今的学术界都公认的:阮籍是“不得已”才出仕为官。
这里的“不得已”表现在行为上,就是“明哲保身”下的“狂放不羁”。首先是明哲保身。细看阮籍的生平,《晋书·阮籍传》中记载了太尉蒋济听闻阮籍之才,特来征辟,但被阮籍拒绝,蒋济大怒,“于是乡亲共喻之,乃就吏。后谢病归”。后来曹爽专权,像任用阮籍为参军,但阮籍再次拒绝。在这里,阮籍“至慎”的特点很好地表现了出来,阮籍并不是不愿出仕为官,而是因为阮籍有着敏锐的洞察力,这两次拒绝,拒绝的都是曹魏政权的征召,这说明阮籍对曹魏政权衰败的趋势有了清醒的洞察,所以才拒不合作,回避不仕[9]。而司马氏上台之后,大肆屠杀异己,“诛夷名族,宠树同己”。先后诛杀了太尉王凌、楚王曹彪、中书令李丰、夏侯玄,镇压镇东将军毋丘俭、扬州刺史文钦、杀诸葛诞、废齐王曹芳、弑高贵乡公曹髦,造成天下名士减半的情况[5]3。正是在此情形下,阮籍由于他“物望甚高”、“声誉广被”被司马氏集团征召。他虽然心存不满,却不敢拒绝,立刻出仕,担任了司马懿的从事中郎,后来还相当“主动”地自请担任了步兵校尉和东平太守。这依旧说明阮籍洞察力之强,他清醒地意识到司马氏的征召可谓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如若拒绝,很可能会有性命之忧,虽然这有违他的本意,但为了保全性命,只能如此。
其次,才是狂放不羁。在当时,阮籍是不愿意为司马氏政权效命的,司马氏政权也知道这一点,但他们要的是阮籍这样的名士对自己妥协合作,对天下形成一定的示范效应。阮籍同样深知这一点,为保全性命与司马氏政权妥协,所以在他的行为上自然得到了司马氏集团一定的宽容。阮籍也以“狂”抒发着自己对现实的不满,但必须注意:在司马氏统治下,阮籍的“狂放不羁”有其底线——尽量不触怒司马氏政权。从《世说新语》中可看出,阮籍“狂放不羁”的行为,多是个人生活行为,很少有明确的政治针对性,这很好地诠释了阮籍是在“明哲保身”的前提下“狂放不羁”。
综上所述,可见阮籍的思想行为如同其诗一般隐晦。所以,无论对于他的作品还是行为、思想,都必须透过表象,才能认清内在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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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刘婧)
The New Discussion on the Behavior Characteristics and Thought of Ruan Ji
XUE Zhengxin
(School of Humanities,Ningxia University,Yinchuan,Ningxia,750027 China)
Abstract:Ruan Ji's behavior shows the characteristics of being“crazy”in order to escape from the court and persecution. Its essence is fake craziness,which is Ruan Ji's negative resistance of the ruling class. His“talking about Xuan”and“idle talk”are just on the surface,actually,his heart still can't accept the Taoist core idea. The premise of Ruan Ji's wild action is to preserve his life to ensure his safety.
Key words:Ruan Ji;behavior characteristics;thought characteristics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2126(2016)01-0033-04
[收稿日期]2015-11-12
[作者简介]薛正新(1992—),男,江苏如皋人,硕士硕士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宋元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