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影
新月当空
∥虹影
虹影,著名小说家,中国女性主义文学代表作家之一。代表作有长篇《好儿女花》《饥饿的女儿》《K——英国情人》等,诗集《我也叫萨朗波》,散文集《小小姑娘》等。
她是一头不温顺的小猪
她也是一头不温顺的大猪
照耀她们的星光截然不同,折叠的身影却一样占有我的记忆
——给我的母亲和女儿
在重庆长江南岸的乌龟石半山腰,一个十岁的男孩桑桑与他的母亲相依为命。初夏转瞬即逝,进入炎热的暑假,他天天到江里游泳,日子过得无聊而不开心,好不容易挨到了开学。
这是个阴云密布的早晨,桑桑在江边等到上完夜班回家的母亲,一起往坡上爬。走得太急,母亲停下喘气,他把头依靠在她的胸前,心里温暖极了。母亲拉住他的手,刚要继续往家里走,突然拍了下脑袋,说:“桑桑,今天是学校的报名注册时间,我差点忘了。我们先去学校吧。”
桑桑感激地看了母亲一眼:“妈妈没忘,我才忘了呢。”
两人一前一后往坡上小街走。天空的阴云更浓了,好多麻雀在飞。桑桑专挑很陡的斜坡走,经过了九三巷,上面便是学校街。学校街共有五十一步石阶,石阶间不时有一段平地,因为街顶有由古庙改的小学和中学而得名。街两侧有店铺和人家,路上不断见到大人陪着小孩子去学校,也有大一点的中学生背着书包独自走着。一个戴草帽的人挑着担子从石阶上走下来,一边吆喝着:“打酱油哟,最香最鲜的新黄豆酱油哟!”
这时豌豆大的雨点洒了下来,母亲与桑桑急忙躲在一个补鞋店门前,看着行人在石阶上飞跑。过了一阵,母亲拉着他往坡上跑去,接着又转到左边小巷子里,走下窄小阴暗的石阶,左侧是一户人家的墙,右侧是一所两层楼的小房子,屋檐像骑楼伸出来。石阶通向中学的操场坡底,小石板桥下流淌着清澈的溪水。雨点密集起来,随风斜打在他们身上。他们停在小房子门前,躲在那儿,气喘吁吁。桑桑贴门站着,听到门里有咳嗽声。突然“吱嘎”一声,门敞开一条缝,里面一个干瘦的、有点驼背的小老头子,面无表情地递出一把油纸伞。
母亲接过来,轻声说:“苏师傅,谢谢你。”
那道门马上关上了。
两个人打着雨伞原路走上窄小的石阶,雨水哗哗下起来,母亲紧紧护着桑桑,生怕他淋雨。他们走到学校街,继续向上走到顶端,远远看到右侧小学门外空地上,站着好些打雨伞或戴斗笠的学生和家长。两扇厚重的大木门在石砌门槛里紧闭,院墙很高、很结实,顶上长了不少野花,墙角生了苔藓和杂草,有好几只蚱蜢在草丛中蹿来蹿去。桑桑眼尖,冒雨奔过去,一把捧住一只蚱蜢,惹得其他孩子围了上来。正在这时,大木门哐当一声敞开一半,大家鱼贯而入。
母亲收了伞,跨进门,桑桑忙跟了上去。正对着门是一个刻着龙凤图案的石牌坊,里面是一个小天井,再里面是一个有大圆柱大舞台的大会堂。桑桑熟门熟路带着母亲往右侧过道走,经过两间教室便到了他的教室。教室里有四十来张课桌,木窗子加了玻璃。家长和学生在讲台前排队报道,倒是简单,一会儿就完事。教室外有个小天井,还有一口长了青苔的古井,盖着木盖。桑桑对母亲说:“对面那间教室是我们上音乐课的地方,我喜欢好看的音乐老师,长得跟妈妈有点像。”
“真会说话。”母亲高兴地笑了,“这儿真是清静,想必以前是和尚念经的地方。”她走到井边,推了推盖子,“嗯,盖子很重,连我都推不动,我放心了。不然,你们这些淘气鬼会跳到井里面去玩。”
“才不会呢,我们会跳到屋顶上去踩瓦片。”
母亲摇摇头,看着桑桑问:“你故意这么说,对吧?不是真的。”
桑桑调皮地笑了,一回头,瞥见一个穿着灰衣裳的女孩牵着一个身材苗条的女人,正走在长长的过道上。女孩长发飘飘,别着一枚银鱼发夹。“小妹!”他心里惊喜地叫了一声,追了过去,躲在柱子后面看。那女孩不是小妹金金,虽然穿着一样的灰衣裳,可她嘴边有一颗痣。女孩走路时脚尖轻落地面,脸平视前方,背挺得直直的,一步步走着,轻盈而有朝气,比小人书里的小仙女还中看百倍。她身边的女人也不是媚娘,没有那种耀眼的美,却非常端庄,书卷气十足,梳着齐肩短发,穿着白衬衣,深灰色咔叽布做的长裤,衣服扎进裤子里,系了一根皮带,脚上是有扣子的黑皮鞋,与众不同。
女孩边走边往他这个方向回望,胳膊下夹的一本书,突然啪的一下,滑落到地上。桑桑看得真切,书名是令人费解的《沙恭达罗》,硬壳有点泛黄。他站出来,想帮女孩捡,可女孩比他快,弯腰捡起来,爱惜地拍了拍书上的灰尘。
正在这时,母亲走过来,朝他背上轻轻打了一下:“桑桑,你走开,也不告诉我一声,害得我到处找你。”
他急忙给母亲赔不是。
“好吧,谁让我是你妈妈呢?我饶了你。”母亲连连打了两个呵欠。桑桑乖乖跟着她左拐进入过道,一直走到学校大门前,抬眼望去,糟糕,刚才那个女孩子不见了。
“雨停了,真好。”母亲抖了抖雨伞,看着天,高兴地说。桑桑显得无精打采,他摊开手,看着蚱蜢蹦回草丛。
母亲在学校街上的杂货铺里买了一斤盐,还有一大块红糖,用纸包着。她掰了一小块红糖给桑桑,桑桑马上放进嘴里,又咬下一小块给母亲。母亲摇摇头,他非要:“很甜呢,妈妈。”
母亲吃了,点点头:“桑桑给我的,就更甜。”
母亲带着他拐进街边小道,走下窄小的石阶,在小房子门上敲了敲。干瘦的小老头敞开一点儿门,脸上还是没有表情。母亲将油纸伞递给他,又将纸包递给他。他一愣,母亲朝他点点头。他打开纸包,看了一眼,便收下,把门关上了。
母亲拉起桑桑的手,走到学校街上,对桑桑说:“受了人关照,借了东西,不能只还东西。”
“得加倍感谢,对吧。我记得有一回过年你请苏师傅给我做了件新棉衣,大得可以装只熊。”
“懂什么,做大好,多穿几年。苏师傅是我们南岸最响呱呱的裁缝,带出好些有名的裁缝,他不接活很久了,一根筋脾气怪,今天倒是碰到他心情好,借雨伞给我们。”
桑桑不无好奇地问:“他喜欢红糖呀?”
“傻孩子,谁不喜欢?桑桑不怪妈妈吧?把糖给了他。”
“不,妈妈。”
母亲看了看他:“妈妈最近发现你长大了好多,心里真是高兴。”
第二天上课铃响时,桑桑背着书包走进教室,坐下后,发现昨天那个掉书的女孩子坐在前排,里面是白衬衣,外面套了一件蓝灯心绒马夹。班主任老师走进来,目光落在那女孩身上,对全班同学说:“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新同学陈新月。”
桑桑拍掌很起劲。早自习结束,所有的学生都到教室外玩,桑桑如平时一样,没出去,用把小刀刻一个伞形陀螺。新月也没有出去,埋着头在做着什么。上午的课后,是回家吃饭,新月先取出一本发黄的厚书,然后端出一个盒子,里面是饼,夹有肉丝青菜,很香。她一边吃,一边看书。
桑桑背着书包回家,不然母亲会担心走到路边来等他。他连蹦带跑下石阶。每逢母亲轮休,是他感觉最幸福的一天,母亲会打扫家里卫生,要么洗衣,要么补衣,还会到江边买新发的豆芽,去肉店排队买肉,给他包豆芽肉包子。
可不,母亲站在家门前等着他,一见他,就拉着他的手让他坐在桌前,取下他的书包,端出肉包子来。看着桑桑吃得很香的样子,母亲一脸满足。一口气吃完五个肉包子,桑桑又喝了一大杯水。饭后,他帮母亲晾洗好的衣服,把桑树下的雨水和树叶扫净,放好扫帚,一看墙上的小钟,就背着书包,告辞母亲往学校赶。
上课铃响着,同学们三三两两往音乐教室走,有个同学在悄悄嘀咕:“我昨天听大人聊天,说这个教室闹鬼!”搞得大家都不敢进教室了。新来的女孩子不怕,一脚就踏了进去。接着桑桑进去了,别的同学才跟着进去。
放学后,桑桑想知道音乐教室到底闹不闹鬼,便蹲在自己的位置下。一片静寂中,忽然有轻微的动静,桑桑抬头看,发现横梁上有一条系着绳子的铁链子在随风晃动。这时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桑桑急忙站起来,一转身几乎撞到一个东西上,吓得大叫起来。那东西也大叫起来,但桑桑停住了叫声,因为他发现那东西是新月。新月也停住叫声,脸变得红彤彤的。
“哎呀,我们自己吓自己!”
“反正不是鬼,是风。”
她笑了笑说:“你好!我叫新月。”
他问:“‘新旧’的‘新’?‘月亮’的‘月’?”
她点头。
他伸出手。“你好,我是桑桑。‘桑树’的‘桑’。”两只小小的手握在一块儿。几乎是同时,他们双手一伸,身体往上一跃,抓着铁链子,双腿一弯,整个身体荡秋千一样荡来荡去,他们开心地大笑。玩高兴了,两人跑出教室,扔下书包,爬墙上了屋顶,在瓦片上看教室和天井,还有远处的江。他们在屋顶上乱跑一阵,直到跑累了,才原路返回地面。
他们背起书包,走在长长的过道上。新月突然笑了起来,指着边上的柱子说:“昨天你躲在那里看我?”她盯着他看,不转眼。
桑桑不好意思了,她整个人像是一团欢乐的火,他的心情也因之变得快乐起来。
桑桑一看,新月手里是那本曾掉在地上的硬壳书《沙恭达罗》,封面上有孔雀和斑鸠,有点点水印,像是雨滴一样。他高兴地接过来,里面有美丽的彩色插图画,一只鹿偎依着一个妙龄迷人的印度女子。新月指着这图对他说:“你看,这是美丽的沙恭达罗,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印度国王,他外出打猎,碰见了她——”
“停、停,我自己看。”桑桑急忙打断她,把书小心地放书包里。
新月被他认真的样子了。两个人跨出学校大门,新月妈妈迎面走来,手里拿着一块橘色丝绒布,对新月说:“开学了,我想给你做一件新衣裳。”
新月给妈妈介绍了桑桑,新月妈妈笑着对桑桑说:“我们才搬来,人生地不熟。桑桑,你知道哪里有好裁缝吗?”
“当然是苏师傅啦。”桑桑说。
“太好了,那你可以给我们带路吗?”
“妈妈说苏师傅很久不接活了,不过,我们去试一下吧。”
桑桑带着母女俩来到苏裁缝家所在的小巷子里,敲敲门,苏师傅打开了门,双眉皱成一堆,有一根白眉毛特别长。桑桑不好意思地说:“苏爷爷,这是我的同学新月,想在您这里做一件衣服。”新月妈妈也向苏师傅问好。
苏师傅点了一下头,冷冷地说:“请进吧。”三个人进了又小又矮又暗的屋里,有面小窗,老式的地板,有一个小楼梯通向楼上。屋里杂物乱放着,最里边有个小厨房,门未关,可以看到铁筒做的小灶,一筐煤球,墙上挂着铁锅和勺、夹子什么的。外边工作台搭了一块土白布,时间太久,已变成黄色。苏师傅拉亮电灯,从工作台上拿尺子给新月量尺寸。桑桑看到电灯的正下方,一个手摇台式缝纫机放在工作台上,铸铁机身上还有洋文,觉得好玩,便趴在那儿看洋文。新月妈妈在边上轻声说:“苏师傅,要跟你商量一下,能不能给新月做一件带袖子的旗袍?现在风气反感穿旗袍,那就不做旗袍领,圆领就行。”
苏师傅戴了一副老花眼镜,取了一支铅笔,在一个小本子上认真地写下尺寸,然后用沙哑的声音对他们说:“一周后取衣服。”
三个人出了门,桑桑对新月和她妈妈说:“你们刚搬来,我带你们到处看看吧。”
新月高兴地大叫一声,拉着他的手往前走。新月妈妈却对他俩说,她有事先回家了。
桑桑带新月抄近路,从小石桥下端的平房那儿绕到弹子石后街去,从那儿直接下到江边,渡口的跳板上走着好多人。新月是个话匣子,说她的爸爸来尼龙厂给法国专家当翻译,就是在那儿乘轮渡到江对岸,再坐船到下游的尼龙厂;妈妈呢,也是翻译,请了长假在家照顾她。她今年十岁,之前一直住在成都。
“成都?”桑桑笑了,“都说那儿女孩子说话娇声娇气,可你并不这样的。”
“我也不是不可以娇气。”
“娇气比骄傲好,你既不娇气,也不骄傲,你妈妈真是会教你。”
“我也教我妈妈呀,我们是平等的。”
“我和我妈妈也是平等的。”桑桑说。
他们走到奥当兵营石阶前,桑桑望着上面的白色城堡,兴奋地说:“这是我最喜欢的地方。”
新月眼睛一亮,松开桑桑的手,一口气跑到大木门前,惊飞了好多停在那儿的麻雀,这儿看看,她那儿瞧瞧,还扯了野草顺手编了个猫耳朵,给桑桑挠痒痒。桑桑忍着不笑,问她要不要爬进墙里去玩,她却对大门前的两座蹲着的威猛石狮发生了兴趣,伸手去摸:“好威武啊!我喜欢狮子。”一只七星瓢虫爬上她的手指,红底黑点,可爱地抖抖翅膀。她伸手捉住给桑桑看:
“带回家能养活吧?”
桑桑扯了一片树叶,将瓢虫包了:“回家把它放在一个盒子里,记住要能透气,不然会闷死它的。”
新月高兴地将树叶放入灯心绒马夹的口袋里,跑下几级台阶,踮起脚,指着乌龟石上端密集的吊脚房子说:“哇,这儿能看到我家的房子。”
桑桑跑过去问:“哪一座房子?”
“黄葛树那儿。哎,江边真好玩,谢谢你。可是我得回家了,我怕妈妈担心。干脆你陪我回去,就知道我住在哪儿了。”
桑桑点点头。他们沿着江边沙滩走,跨经过缆车道,正要上坡去,看到一个人跪在岩前一座石像前虔诚地叩头。两人好奇,走近看,石像形貌怪异,壮如一头牛,披有像刺猬的长袍,右手握着一根像棍子又像剑的黄色东西,肩上还有翅膀,耳朵奇大,嘴也很大,扁得都要挨到耳朵了。忽然,石像闭着的眼睛睁开了,亮亮地看了他俩一眼,桑桑吃了一惊,再看,石像的眼睛还是闭着的。桑桑揉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
他们顺着山坡往上爬,又穿过一条细长的巷子,往下经过几幢歪歪扭扭的吊脚楼,走进一条小街。新月指着几步台阶上的一幢两层楼灰砖洋房说:“到了。”那房子有三棵老黄葛树环绕,爬满长青藤。
桑桑惊奇地说:“那幢房子一直空着,我们这儿人都羡慕得很,没想到你住那里。”
“是外婆留给我们的房子。因为我爸爸来重庆工作,我们才搬来住。我爸爸要周末才从尼龙厂回来。”
新月妈妈从楼上窗口探出头来招手,指指桑桑,又往屋里指。新月对桑桑说:“我妈妈要你到家里玩。”
“下回吧。”桑桑说。
这时一群蜜蜂飞来,飞过桑桑,嗡嗡叫着,直冲新月而去。新月双手护着脸赶紧跑上台阶,冲进家里,关上了门。桑桑松了一口气,望着那群蜜蜂飞上黄葛树,突然见半轮弯月挂在天上,想起母亲该去纱厂了,拔腿就往家跑。
母亲已锁了门,看见桑桑就说:“放学了也不回家!”
“我们班来新同学了,叫新月。我刚才带她到处转转。哦,对了,我还带她们去找了苏师傅,请他给新月做一件旗袍。”
母亲笑了:“苏师傅跟你外公是好朋友。你带新月去,他当然会给你这面子。”
他陪着母亲往江边走,指着远处那幢洋房:“妈妈,新月住在那儿。”
母亲吃惊地说:“原来是陈家呀,他们很久不在这里,房子一直空着,怎么忽然来了?”
桑桑说:“新月说,她爸爸来江下游的尼龙厂工作,给法国人做翻译。”
正说着,遇到母亲同厂的同事,那人拉着母亲说悄悄话,母亲要桑桑回家做作业,他便回家了。独自一人时,他发现自己的脑子里全是新月,他希望明天早早来临,因为又可以见到她了。
桑桑起得很早,母亲下班睡觉后,他便到学校,发现新月也到了。他俩在课桌上手捻陀螺玩。她脸上有几个红点,因为痒,不时要抓一下。上课时她偷偷地把小说放在抽屉里看,地理老师伸手点她回答问题:“重庆有哪些中国第一?”
她站起来答道:“人口最多、夜景最美,是最大的山城和最大的雾都,还有一个重庆人活了一百二十岁,全国第一。还有中国最长的江穿过。”
老师表扬了她,让她坐下。
课间休息时,两个人都坐在教室里,门窗外不断传来同学们踢毽子、跳绳、爬墙的叫喊嘈杂声。桑桑佩服地问新月:“你边看书边听课,嘿,脑袋里装了什么东西?”
“装了一堆小豆子呀。”她调侃地说,摇了摇自己的脑袋,仿佛里面真有好多豆子似的。
桑桑笑了:“一本书变成一粒豆子,魔法豆子,对吗?唉,新月,昨晚我往脑袋里装了你给我那本书,像豆子一样装进去。我最担心人失去记忆,想想,要是我妈妈不认得我,我不认得妈妈,不认得你,那多么可怕呀。”
“我也怕。妈妈以前给我读了这本书,说一切都是因缘,沙恭达罗与国王相遇了,后来国王忘记了她,可是因缘在,最后他们还是在一起了。”她下意识地看了看桑桑,桑桑的脸腾地一下红了。新月有点不好意思了,害羞地把脸缩到胸口,刚才脖子抓痒的地方也出现了两个红点。
“痛吗?”桑桑关心地问。
“有点痛,有点痒。”新月皱着眉头回答。
“是不是昨天蜜蜂蜇的?”
“不,是今天早上醒来有的。”
放学回家时,他俩专门到那又暗又窄小的骑楼下,听房内苏师傅手摇缝纫机做衣服的声音。结果新月不小心撞到门上去,咚的一声响。里面机器声停了,有咳嗽声。他俩正准备跑,门打开了,干瘦的苏师傅提着橘色衣服,老花眼镜架在鼻子上,头朝屋里一偏,两个孩子惊奇地跑了进去。新月试了新衣,很合身的小旗袍,橘色衬得她光彩照人,袖子边还未缝上。新月把衣服脱下来,苏裁缝扫了一下工作台上一条裤子,自言自语:“袖子边,做盘扣,缝上去,我还要改我的裤子,嗯,后天吧,后天放学来取。”
他们出门,走上学校街。来到杂货铺柜台前,看大玻璃瓶里的红糖,口水都快流出来了。这时好多蚂蚁从石阶上往新月的黑皮鞋上爬,桑桑看了,忙替她拍掉。他们手拉手,跑下石阶,在三岔路口,互道再见。一群红头苍蝇不知从哪里飞来,盘旋在新月的头顶,她挥手赶,赶不走,干脆抱头而窜。
她的样子很滑稽,在街上东奔西躲,桑桑想笑,却笑不出来。这事太离奇了。
这一夜他睡得沉,天刚亮,房门咚咚响响起来,惊醒了他。他跳起来,打开门一看,是苏裁缝,盯着他问:“你昨天没做坏事吧?”
他一脸茫然:“没有啊。”
“今早起来成了这副模样!”苏裁缝一手举着新月那件新衣,另一只手拿着两只袖子。轮到桑桑吃惊了,苏师傅说昨天见过桑桑和新月后,就没有人去过。桑桑不无冤枉地说:“我怎么可能这样做!你要相信我!”
苏裁缝点点头,从衣袋里掏出一根烟杆来,放上烟丝。桑桑忙取了火柴,给他点上火。苏裁缝狠狠地吸了一口,说:“碰上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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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吗?”桑桑有点害怕地问。
苏裁缝不回答,看着江面行驶的船,好一阵才转过身来说:“她们明天会来取衣服。这样吧,我今天赶一赶,把衣服赶出来。这件事你不要告诉她们,只有你和我知道。”
桑桑点点头。苏师傅离开后,母亲回来了,看着他心事重重地背着书包,问:“桑桑,怎么啦?”
“没事,妈妈,中午见。”他让母亲上床睡觉,关上房门,朝学校走去。
新月迟到了,第二节课才来,她的眼睛红肿,整个人蔫蔫的。课间休息时,新月对他说,昨夜做了噩梦,床前站立着一个和屋顶一样高的怪物。她睁开眼,又什么也没有,吓得她跑进妈妈的房间睡,也睡不好,总觉得那怪物在窗外。
“其实一天不上课也没关系。”桑桑说。
“妈妈说不能请假逃课,妈妈的话,我要听。”
桑桑本想对新月说她衣服的事,但答应了苏师傅不说,便忍住了。放学后,他和新月一起走,走到三岔路口,新月四下看看,有点失落的样子。
“怎么啦?”桑桑问。
“没有虫虫追我,我还不习惯。”她自嘲地说,“可能今天我不香,它们就叮别人去了。”
可不,没有苍蝇和蜜蜂,只有一轮弯弯的新月挂在天上,桑桑放心了,看着新月露出笑容。
与新月分手后,桑桑回到家,边做粥边做作业,粥好后,把母亲中午留下的凉拌茄子端出来吃。
吃饭完,桑桑找到一个无人的沙滩,跳入江边游泳,算是洗澡。江水凉凉的,过一分钟皮肤就习惯了。他跑到岸上,迅速穿上裤子和海魂衫,看着山坡上稀稀落落的灯光升起来,心里越想越奇怪。他直接去了那条窄小的巷子,正巧苏师傅驼着背出来倒垃圾,他趁机闪进虚掩的门里,躲到罩着布的工作台下面。苏师傅回来后,闩上门,站在屋里四下看了看,拿起工作台的茶杯,喝了一口水,关了电灯,摸黑走上吱嘎响的小楼梯。没一会儿,从楼上房间传来呼噜声。
桑桑把腿在地板上伸直,趴着睡着了。夜里,他被一声响动弄醒,睁开眼,发现月光从窗子洒进小小的屋子,桑桑清晰地看见一个大耳朵大扁嘴的巨人,头顶着屋顶,正用手按着晃来晃去的电灯泡。他吓坏了,连气也不敢出。巨人抓起新月那件衣服看,奇怪地说:“我弄掉袖子,怎么又有袖子了?算了,有袖子就有袖子吧。嗯,这小衣服太小了,变大一点吧。”衣服变大了,居然能穿在巨人身上,墙上有面雕着细长蛇的小铜镜,他凑近照着,皱眉,后退好几步,再照,然后手舞足蹈,哐当一声撞着缝纫机,他皱了一下眉:“哼,这衣服穿着并不舒服,自找罪受。原样儿吧。”衣服离开他身上,到他手里,恢复小尺寸。“噢,扣子缝上了,完全不必要,没扣子一样穿。”话音刚落,几枚扣子掉在地板上。
桑桑看得目瞪口呆,腿一伸,踢倒一个木桶,弄得一声响。门吱嘎一声,巨人扔下衣服,闪身出去。桑桑赶紧跟着出去,那巨人朝江边走,下了缆车道,便不见了。
桑桑四下看看,月光照耀的沙滩岩石一片银色,没有巨人的影子,心里觉得这巨人面孔似曾见过,可无法想起这印象来自何处。他忧心忡忡地返回苏裁缝家,站在楼梯上,想了想,还是叫道:“苏爷爷、苏爷爷!”
“桑桑,你夜里来干吗?”苏裁缝站在楼梯口,他只穿了一个裤衩,光着上身,不快地说。
桑桑对他说了看见巨人这件事。苏裁缝走下楼梯,看到地板上的小旗袍,捡起来一看,上边的扣子都掉了,连线头都掉了。桑桑把扣子都捡起来,交给苏裁缝,上面没有线头,地上也没有。
“缝上就可以了。”苏裁缝把衣服和扣子放在工作台上。
“你不怕?”
“怕怪物吃线头?”苏裁缝脸上还是没表情,朝桑桑挥手,“回去吧,孩子,这里没你的事了。”
桑桑回家,上床睡觉,怎么也睡不着。这是头回失眠,知道了新月说睡不好是什么滋味。月亮已凋谢了,天边开始泛白,他拉亮灯,取出《沙恭达罗》读,读了一阵子,背诵起来:
那样柔软的皮肤,怎当得起你的钢箭呢?请勿用你的烈火来烧死这活泼泼的鲜花吧!请你把箭插进箭筒吧!……大王的兵器是无敌于天下,是保护弱小的,绝不是伤害他们的。
第二天放学后,新月和桑桑高高兴兴地取走了衣服。新月妈妈邀请了桑桑到家里喝茶。他俩站在独幢的青砖旧瓦洋房子前敲门,新月妈妈开了门,她穿着一件花衬衣,还是扎在长裤里,系了根皮带。房子有两层,地上是发亮的黑地板,墙上挂着书法和画,楼下有起居室和餐厅,还有一个大厨房,窗子对着一棵古老的黄葛树。新月带桑桑到楼上。楼梯栏杆扶手雕有花,卫生间有白色浴缸和抽水马桶,他傻眼了。新月的房间在楼上的第二间,有一张手工丝质地毯,铺在床与书柜之间。拉开淡灰色的百叶窗,透过玻璃,便看到长江和正在行驶的轮船,正对着朝天门大码头,清绿的嘉陵江与浑浊的长江的汇合处,小岛乌龟石冒出水面。新月有一个大铁床、床头柜;还有漂亮的黑书桌和椅子,大衣柜前的地上放了几双鞋子,有黑皮鞋、红皮鞋、皮靴、雨靴;还有个大书架,整齐地放着各式各样的书。桑桑不无羡慕地说:“你真幸福,有这么多书!”
“我外婆留下的。妈妈说够我看到上大学。”她抓了一下脖子,皱了下眉。桑桑看到她的脖子两侧有好些新红点,旧的红点已抓破、结痂。
“桑桑,我的书你随便看,一会儿你就选些书带回家吧。”
“谢谢你,新月,等我还了《沙恭达罗》再借。”
他俩正说着,新月妈妈在楼下叫:“茶点准备好了,下楼吧!”
桑桑在楼梯上停住脚,墙上挂着一幅发黄的黑白照片,一个穿旗袍的漂亮女人,站在奥当兵营门前的石阶上。他不由问:“这是你妈妈?”
“我外婆,跟妈妈一个样儿,如果我妈妈穿旗袍的话。”
新月妈妈走上楼梯,对桑桑说:“很久以前,哦,我记起来,1941年夏天,为躲避日本飞机轰炸,法国领事馆人员从城中心迁到奥当兵营。但奥当兵营花了一段时间修缮,完工那天新月外婆在门前拍了照片。你不是带新月去过奥当兵营吗?知道吗,修缮工程是新月外婆主持设计的。你看大门以前是西式的,现在加了牌坊样式的门楼。”她指着照片上大门前的狮子,“这门口一对石狮子,是按新月外婆的设计摆上的,为这个法式建筑加了些中国元素,深受欢迎,她还受到了法国领事额外的奖励。”
“你外婆真了不起。她在哪里?”桑桑问。
新月指指窗外天空。
“天上,天堂?”桑桑问。
“是的,我母亲过世了。不然她肯定会来重庆,故地重游。”新月妈妈说完,有些黯然神伤,“我母亲以前就住在这里。”她把手放在扶梯上摸着。
新月从裤袋里掏出一个小纸盒,拿出七星瓢虫来:“妈妈你看,我有瓢虫,这是我和桑桑在奥当兵营的石狮身上抓到的。桑桑你看,它活着呢。”
“它专吃害虫,我们叫它花姑娘。小时候我也去奥当兵营玩过。”
“花姑娘,我喜欢这名字,妈妈。”
“好了,我们下楼吃甜点喝茶吧。”
三个人下到客厅里。大餐桌前放着一苹果甜饼,一壶茶、三个茶杯,有盘子和刀叉。桑桑和新月几乎是狼吞虎咽吃掉苹果甜饼。突然新月大叫一声:“我怎么忘了,我该穿一下新衣服呀。”
她把外面蓝灯芯绒马夹脱下来,今天她里面穿着没领子的内衣。她将橘色新衣套上,站在椅子上,对着墙上一面有喜字的老方镜子照,没领子的丝绒旗袍真是服帖。“苏师傅真是手艺一流!你看这手缝的衣边袖边,跟机器压的一样均匀。”新月妈妈翻起新衣来瞧,新月也很满意,桑桑看得也高兴,真是好衣配人,新月的双眼清澈透亮,她开心地笑起来。她就着椅子下了地,做了一个舞蹈动作,原地转了一圈,只听到沙沙声,她身上的衣服全成了碎片,洒落在地板上。
屋子里的空气一下子凝结,三个人都呆住了。
回家的路上,桑桑耳边一直响着新月悲伤的声音,她蹲在地板上,没有号啕大哭,而是低声抽泣,把那些新衣的碎片捧在脸上,不让人看见,也不想让人听见。桑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他对新月说:“不要难过,我们一起找原因,好不好?”
新月没回答,一片布一片布地捡起来,眼泪仍往下掉,肩膀抽动的样子,让他心疼不已。还是新月妈妈向他指指墙上的吊钟,提醒他该回家了。
待桑桑回家,母亲已上班去了,桌上有一张纸条,给他做的饭菜都在铁锅里,要是冷了,就放一勺水,再捅开煤炉热十分钟。
桑桑心里难过,要是母亲在家,他可以问问,这是怎么回事,母亲心眼儿活,比他懂得多。可是母亲不在。桑桑放学不回家,要是换了以前,她肯定会在纸条上说桑桑不乖。
桑桑揭开盖子,铁锅里是土豆泥,放了辣椒和花椒,吃了一口,软软沙沙的,又辣又麻,无比好吃。这个晚上,桑桑像一头没有主人的小狗。他跑到江边,看新月家的房子,新月的房间关着灯。然后他跑到苏裁缝家门外,却不敢敲门,因为他怕看到苏裁缝吃惊的面容,苏裁缝知道了,一定会难过。他犹豫了,还是回家吧。可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碰上邪了。这是苏裁缝说过的话。
桑桑仰面看头顶的一轮弯月,冰冷的气息笼罩住他的心。长长的汽笛声随风传来,江上出现一艘大轮船,正往码头靠,江北天边紫蓝发黑,与江岸的灯光和水中的倒影连为一片。他望着远处奥当兵营白色的城堡,眼泪不由自主地掉下来。
他穿着衣服跳入江水里,游了起来。轮渡来来回好几班了,他才一身水淋淋走出水面,甩了甩衣服上的水,往山坡上走去。经过缆车道,那个石像几乎完全隐身在漆黑之中了,一点也看不清楚。真是笑话,那天与新月在一起时,怎么会觉得石像的眼睛睁开了呢?
桑桑回到家,脱了湿衣服,换了干净衣服,就倒在床上。有脚步声在青石板路上慢慢走着,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反复哼唱川戏:
日每江边顺水流。
老汉我今年七十九,
全凭打鱼度春秋。
打得鲜鱼沽美酒,
一无烦恼嘛二无忧。
耳听岸边有人喊,
哦,却原是刺笆林头的一只斑鸠。像是催眠曲,桑桑的上眼皮和下眼皮开始打架,马上合上了,一个梦也想不起来,一觉睡到天亮。
“起来了,桑桑,睡过头,要迟到了。”母亲回到家,叫醒他。桑桑来不及跟妈妈说话,用毛巾抹了一下脸,看到桌上热腾腾的花卷,高兴地拿起来就是一口,背了书包就往外跑。
前面新月的位置空着,桑桑上课心不在焉。窗外飘起毛毛雨,墙和地湿漉漉的。桑桑盯着教室外水井盖上的青苔,上面浮着水珠。一直到下午,新月也没来。
雨停了,太阳出来。桑桑放学后直接去新月家看新月,他在路上采了一把漂亮的野花。
新月妈妈一脸愁容打开门,见是桑桑,忙让进。“新月病了,像是感冒,头痛喉咙痛。”她说着,领桑桑上楼看新月。
灰色百叶窗半敞开,室内光线非常柔和。新月可怜地躺在叠高的枕头上,头发乱乱地,脸色苍白,脖子上脸上红点比昨天更多。看到桑桑,她急忙坐起来,但又马上躺下了:“我生病了,我不要传染给你。”
桑桑走过去,把野花递给她。她拿在手里闻着:“谢谢你,真好闻。妈妈,我们插起来,好吗?”
新月妈妈拿了一个瓷花瓶来,新月把花插在里面,放在床头柜上。她从枕边拿起小纸盒,七星瓢虫在里面轻轻爬着,她把盒子递给桑桑:“你走时,带走它,把它放生了吧。”说着,她拉着他的手,带着哭声说:“桑桑,我怕我会死。”
她的手很烫,桑桑蹲下来,恳切地说:“你不会,答应我,千万不要这样想。”
新月点点头,这时窗外有响动,她害怕地转脸看。红头苍蝇贴在玻璃窗外,不断有蜜蜂嗡嗡嗡叫着,自杀般撞击窗子,想要进屋,结果都死在窗台上。桑桑走到窗前,苍蝇飞走了,蜜蜂也停止撞击。他一转身,苍蝇和蜂蜜又开始想进屋子里来,情形依旧。他无措地看着,心里着急。
新月妈妈端来一碗鸡蛋面,新月不想吃。
“吃吧,你一天都没吃东西。”
新月勉强吃完,可是三分钟不到,她俯身朝下,吐了一地板的面条。桑桑帮着新月妈妈清扫完,对新月妈妈说:“我们赶紧去医院吧。”
“我们上午去过了。”
“大夫怎么说呀?”
新月妈妈说:“大夫没查出什么来,只说好好休息,静养。”
桑桑没敢多逗留,他拿了小纸盒,在路上把七星瓢虫放入草丛。回到家,母亲正一个人坐在桌前吃饭,也给他盛了饭。桑桑在脸盆里洗了手,坐下来便说:“新月生病了,我去看了她。”
妈妈关切地问:“什么病啊?”
“她妈妈说是感冒,我看到她脸上脖子上都生了红点。”
“哎呀,可能是搬了家,水土不服。”
“我觉得不是感冒,也不是水土不服,反正这事挺怪的。”
“哦,有些事,就是怪得没法解释。”母亲理解地说。
桑桑吃了几口饭,搁下碗:“妈妈,我在新月家见到她外婆的照片,很美,新月长得跟她妈妈和外婆几乎一模一样。她外婆很了不起,是建筑师,还负责过奥当兵营的修缮呢。”
妈妈说:“听说她年轻时到过法国留学,和未婚夫一起做奥当兵营的修缮。完工后,按理说要举行婚礼,结果对方的父母在结婚前夕反悔,不同意婚事。她特别伤心,很快就嫁了一个国民党将军,后来生孩子时难产死了,好可怜。那个孩子就是新月的妈妈。对了,苏师傅还给她做过旗袍呢。”
“妈妈,你不是说成分不好的人,政府会拿走房子吗?还好,新月家房子没被拿走,她家真大,有白色大浴缸和抽水马桶,我最羡慕她有一屋子书。”
“我们这儿的人都知道呀,那个将军解放时和平起义立了大功,所以他的房子没充公而保留下来。”母亲看看聚精会神听着的桑桑,“好好吃饭,吃好,才能学习好,妈妈希望你以后也成为吃墨水饭的人。”
“我要成为好厨师,给妈妈天天做好吃的。”
母亲笑了。
桑桑每天放学后都去看新月,她已有三天没有上学,她要桑桑给她读小说,桑桑不认识的字,她告诉他。她的脸通红,整个人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眼睛窝下去,吃什么,大都吐了,床边一直放着一个痰盂。她身体越来越虚弱,脸、脖子、手脚上的红点,结痂了,却又生出新的,新红点一碰就像是火烤似的痛,只能接自来水管的凉水,打湿毛巾盖上去,才觉得好受一些。新月眼睛都懒得睁开了,也不肯说话,只是点头和摇头。新月妈妈着急得不得了,去了几个医院看,大夫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只好试各种法子,这几天进进出出的都是重庆城里有名的郎中,屋子里全是中药的气味。
这是个星期一,吃了晚饭,桑桑带着《沙恭达罗》就去看新月。他把书还给新月妈妈,她把书放回书柜,下楼去了。桑桑一个人站在新月的床前,不由自主地说:“哦,她是生着重病了。看她病态恹恹,真是可怜可爱到万分了!”他没敢把那段话里所有的字说出,他藏着对她的一份特别的感情,完全没想到新月会一天比一天病重,他心里很空,慌了神。
新月睁开眼:“桑桑,是你吗?”
桑桑端了水给她:“喝一点水吧。”
她听话地坐起来,喝光了水,说:“你没有书呀,你能背——了不起。”
新月妈妈在厨房搅拌着灶上瓦罅里的中药。桑桑下楼来从开水瓶里倒水时,她说:“昨天我托了街坊悄悄请了窍角沱一带最有法术的巫婆。他们说她的跳神很灵的。”
桑桑听了,精神一振:“希望这回新月病能好,病好了就可以去上学了。”
新月妈妈点点头。桑桑端着水杯上楼,刚把水杯放下,便听到有人敲楼下大门,接着是上楼的脚步声。
新月妈妈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一个矮矮小小的巫婆,穿着灰麻长褂,包着花头巾,脸上全是皱纹,一头长发却黑得发亮。她打着赤脚,手脚上都带着叮当响的镯子,拄着一根竹棍子。她的样子跟苏裁缝很像,背也有点驼。
巫婆走到新月面前,翻看她的眼皮,又把了她的脉,两个眼睛像老鼠一样四下瞅着,看到窗前的桑桑,愣了一下,马上移向窗玻璃,窗台上有厚厚一层撞死的蜜蜂,还是有蜜蜂不断飞来,红头苍蝇聚集得更多了。巫婆转过身挥了挥棍子,玻璃窗上的虫子都没了。她席地而坐,放下竹棍,取下花头巾,在手心上叠了叠,拿在嘴边吹气,头巾没了,变成一只黑乌龟,龟背上有着甲骨文一样的图。她把黑乌龟放在新月的床下,它伸出红红的长尖头,一步步爬到她跟前。这时巫婆捡起竹棍子,整个身体扭动起来,围着乌龟在地上打旋,然后如一头敏捷的鹿跳过乌龟,手中竹棍猛地一下敲打龟背,随后慢声细气地哼唱:“一棍打老虎,抓出一个胖魔鬼。龟呀龟,快快让它显出原形。”
她闭眼望着天花板,手舞足蹈,一边哼唱:“再一棍打面粉,揪出一个瘦妖精。龟呀龟,快快催它返回江水。”
那乌龟在地板上一动不动,头缩着,像块石头。巫婆把右手按在龟背上,喘着气,一身是汗。巫婆又在窗子和地上画了好多像鸟、像鱼、像眼睛的文字,撒了好多粉;她又要了一口酒,吐在一个碗里,点燃火,抓了一把蓝焰在新月的脚心揉揉。之后拿了她的竹棍,往过道走。
一直诚惶诚恐站立在床边的新月妈妈马上追了出去。
巫婆下到楼下,低声说:“我治过这么多人,只有这次,我不知道你的女儿是得的什么病。我也没办法了。钱分文不收。”她掏出一个小黑袋子,要数钱。
“不要,婆婆。你辛苦了。”
“你女儿肯定是中邪了,可是我不知道这邪是什么来历,她在哪里遇上。反正这邪不是我能驱赶的。”
“那怎么办?有何法子?拜托你了!”
“恕罪,我无能为力。”
桑桑在她们身后,听得一清二楚。他不死心,巫婆走出门好远,他追了上去:“阿婆,求你要救救新月。”
“时日不多,孩子,一个人的命是改不了的。”
“什么,你说她活不了多久了?”桑桑眼泪夺眶而出。
巫婆点点头,她盯着桑桑端详:“孩子,你的头顶有一股祥云笼罩,刚才我在屋里就感觉到了,可是这怎么可能?”
“你在说什么?”
巫婆拍拍自己的大腿:“我可能看走眼了。这是不可能的。”
“什么不可能?”
“我只看得见你头上有祥云,其他什么也看不见。”她用手摸桑桑的头,又抓过他的手来看,摇了摇头,“你跟我们不一样,孩子,也许你可以救那女孩,这是我的感觉。”她说完哈哈大笑,嘴里说着奇奇怪怪的话,突然沿石阶狂奔而下。黄昏的江岸居然有一艘小木船,待桑桑追到江边时,巫婆已坐在木船上,她用竹棍子点了一下帆,帆满了,往奥当兵营方向驶去。狂风乍起,沙子吹进桑桑的眼睛,待他揉完眼睛再看时,江面哪里有一点儿小木船的影子。
桑桑觉得这个巫婆话里有话,神经兮兮,最后近于疯癫,她说他跟别人不一样,有祥云笼罩。对了,他学着那巫婆的样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我有巴国的灰羽毛呀。不对,我把灰羽毛给了巴国白胡子小老头,之后在江边捡了一根羽毛。管这羽毛有用没有,他手伸入裤袋,掏出羽毛来,擦拭,没用,羽毛缩成一团,蔫蔫的。泪水也许有用,他脸颊上还有,急忙弄湿羽毛。没用,这羽毛就是一根最普通的羽毛,不是那神奇的魔法灰羽毛。他气恼地一屁股坐在沙滩上。
他经过缆车道边上的石像前,突然脑子轰地一响,对呀,这大耳朵大扁嘴的石像,不就是苏裁缝家半夜拿着新衣的巨人,难怪当时他觉得似曾见过呢,而且追到江边便找不到了,他一下子火了,跑近石像,气愤地问:“坏蛋,是不是你干的?”
他感觉石像睁开一只眼看了他一下,扁平的嘴角还带着笑,一种得意的笑。
“你好意思笑!”
石像还是闭着眼睛,面前供了香和鲜花,石块上有人跪过的双膝印子,多少年当地人都在此向石像祈求保护和祝福。他站在跪石上,质问石像:“是不是你破坏了新月的衣服?好汉做事好汉当。你说话呀,为什么要这么做?听着,我不会向你跪下。你承认呀,告诉我新月为什么要生病,巫婆说她快死了,是真的吗?”石像还是没有反应,他拿出羽毛看,“可惜你没有用,可我还是愿意留着你,我是一个多么没用的人哪,我眼睁睁看着新月病成那样。”
石像两只眼都睁开了,大耳朵抖了抖,看了看桑桑的羽毛,眼光移到桑桑身上。桑桑忽然非常困,连连打呵欠。
桑桑发现自己的身体离开地面,飞了起来,是一片大灰羽毛带他飞在江上。他顺江而下飞了很久,城镇被远远地抛到身后,两岸都是山丘和田野。羽毛飞行的速度加快,坠入云雾之中,朝左飞,最后停在江岸上,旁边的江水清澈见底。晚霞光灿闪亮,岸边重峦叠嶂,奇峰峭壁相连,花树繁荣罕见,恍若仙境。有好些高大无比的祭台,挂着青铜鸟和青铜龙,树叶和花瓣,夹在其中。羽毛一刹那变小,闪闪发光,又一刹那变成那普通的样子。不错,是他的灰羽毛,他惊喜万分,放在裤袋。
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空中传来:“小弟弟,你在召唤我!”
“天哪,里娅,”桑桑惊叫起来,“是你吗,太好了,你活着!可是你在哪儿?”
“是我,小弟弟,请你走入水中。”
桑桑朝水里走去。他曾用灰羽毛召唤巴国女巫里娅,帮助悲痛欲绝的邻居葛太太见到死去两年的儿子,葛太太才愿意继续活下去。先祖遗训,不得对外人使用魔法,里娅违背了,她返回巴国,自愿受罚。那个夏天,桑桑都在思念和担忧中度过。这时,桑桑对自己说,我不必害怕,里娅不会害我的。江水突然掀起大浪,把他淹进全是卵石的底,但立即整个身体升出水面,一个透明球状薄膜罩着他。他看见江边有一个黄衣白短裙红靴子的女孩在搬运石块,准确地说在用石头砌石梯,有一条金毛狗也在搬石块。他朝那儿走去:“里娅,都是因为我,你被困在这里。”
女孩转过脸来,天天当日晒,她脸颊的雀斑更深了,她朝他灿烂地一笑。“是你用灰羽毛救了我的命,该我谢你。我喜欢这垒石梯的事,好玩。”
“我和你一起垒。”
“不可,这是让我思过自省的最轻的惩罚。你看哈尼在帮我呢,你被我的魔法罩住,包括这儿别的人、动物与巫师,都看不到你。”
“我可以看到他们。”桑桑不时看到有人脸的鸟、站立的人狮和带翅膀的人经过江边。他们有的戴着青铜或金的面具。
桑桑问:“小妹金金呢,你见到小妹了吗?我特别想念她。”
里娅说:“你看到山顶的城堡了吗?小妹就在里边,你进不去,我也进不去。直到我把石梯垒到了山顶,通到城堡里,我才可能见到她。小妹被魔法封在了里边,在里边受罚。”
“为什么?小妹怎么了?”
“她当时为了帮助你的母亲,逆转了时间。因为她是公主,才被审判委员会宽恕,只惩罚她在里边纺线,不准出来。”
桑桑听了,眼泪掉了出来,天哪,都是因为他。“金金的姐姐媚娘可好?”
里娅把手放在嘴边,不说话。
“我懂、我懂,我不再问了。”桑桑悲伤地说,他多么想见小妹一面,多么想飞到那城堡里,哪怕看她一眼。
他的悲伤感染了里娅,她把手伸进透明气泡,放在桑桑的额头上,停留了一会儿后,收回手。“我知道你遇到了什么事,但这次我帮不了你,我们巴国没有一个人可以帮你。”
桑桑一听,绝望了:“那么新月会死的——”
“小弟弟,你看着我的眼睛。”
他觉得自己的心都碎了,疼得厉害。里娅没有再说话,只是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隔了一会儿,他才抬起头,看着里娅的眼睛。他看见了他自己:一个穿着海魂衫、裤子有补丁的少年,他从石阶跑下来,与母亲相拥;他在江边打水漂,堆沙堡;他背着书包上学,新月朝他回头张望,弯下身去捡掉在地上的书;他与新月吊着教室的铁链荡秋千; 他和新月在屋顶瓦片上奔跑; 他站在石像前愤怒地吼叫——他渐渐平静下来,脑子也开动起来,石像破坏了新月的衣服,那么有可能也是石像让新月生病?
里娅读出他的心思,点点头。
“那该怎么办?”
“我只能告诉你他是谁。”
“石像不是石像吗?”
“不、不,”里娅朝石块走去,一边搬石块一边说,“他是比我们巴国巫师还早好几千年的战神穷奇,靠吃人为生,以别人的痛苦为乐。他会夜访人间,带走孩子,把他们变成动物或东西;常常飞到神兽打架的地方,当观众,把有理一方的鼻子咬掉;会捕捉野兽送给错的一方,以此鼓励他多做坏事。因为罪孽太深重,甚至捣蛋到天庭,让王母娘娘喝了玉皇大帝的洗脚水,被她念咒语打落在长江边,成为一座石像,禁锢在了那里,永久如此。”
“然后呢?”桑桑感觉故事没有完。
“穷奇的好友太上老君替他求情,说应该给他一次机会悔过。结果王母娘娘用拂尘朝石像一扫说,禁锢改为一千年,而且还得附加一个条件,他要得到原谅、被人感谢,咒语才会解除禁锢。”
“什么时候的事?期限是一千年。怕早过一千年了,咒语早该解除了呀。”
“没错,一千年早早过也。”里娅掐指算了算,然后惊异地说,“他的坐骑两头狮子怎么没跟着他呢?”
“现在我有点明白了,这战神比你们资格老,你们的魔法与之相比,没有用,你们甚至也打不过他。现在我也更糊涂了,听起来这件事更麻烦了。”桑桑叹气,“请里娅姐姐告诉我,有什么办法?”
里娅双手一摊,手里的石块掉在地上。“只能靠你自己。”她俯在耳边,轻轻说着一些话。
桑桑忽然发现自己还在石像旁,江北的落日还剩最后一线红晕,投到石像的脖颈上,如围了一段红绸。他抬脸看石像,石像睁开眼睛,正看着他,身上的翅膀一张一合。他吓了一跳,再定睛一看,石像闭着眼呢。唉,自己吓自己。他看着手中的灰羽毛,知道是它带他去了巴国,在那个神奇的地方,见到了里娅和关着小妹金金的城堡,后来里娅凑在他耳边说着咒语,他就回来了。这灰羽毛是他在江边捡到的,可能是小妹给他的,也可能是巴国白胡子小老头还他的。羽毛来自何方,无关紧要,紧要的是他现在有了灰羽毛,这让他信心倍增。
石像前果然有两个石墩子印子,如果是属于战神穷奇的坐骑,那它们哪里去了呢?
桑桑不想把这些事告诉妈妈,想来想去,就跑到苏裁缝家。苏裁缝一个人坐在小石桥的石头上,正在抽叶子烟。
听桑桑说完江边石像和新月衣服的事,苏裁缝咳嗽了两声,放下烟杆说:“我就觉得这个小女孩面熟。还是你妈妈记性好,说我以前给她外婆做过旗袍。我想起来了,奥当兵营修缮完工时,举行了很隆重的典礼,来了好多洋人。我也去看了,看到她外婆领着一帮人抬着一对石狮子从江边过来,最后他们把那对石狮安放在奥当兵营大门口。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心里就有种特别不安的感觉。”
“会不会石像前的石墩子印子就是那对石狮子的?”桑桑不由得问。
“不会吧。”苏裁缝站起来,朝家走去。
桑桑知趣地告辞了。天空开始变暗,一轮月亮闪出乌云,月亮开始圆了。风吹在身上,冷冷的。他顺着石阶往下走,路上有孩子跳橡皮绳,还有男孩子在鞭打陀螺,没有一个孩子在捧着书读。只有新月喜欢读书,他喜欢她读书的样子,喜欢她把书藏在抽屉里偷看的样子,看得出有越规的兴奋,也有被故事吸引的快乐。桑桑前面的位置空了虽说只有几天,却感觉有好几年之久。
不知不觉,他发现自己走到新月家所在的小街上,新月妈妈正站在门口送一个人:“谢谢你替我买菜做饭。”
“不谢。邻里间,帮忙是应该的。”
新月妈妈抬头看到桑桑,高兴地招呼他进门。她指指楼上,悄声说:“新月刚睡着了,我们不要去打扰她。”
桑桑点点头。他发现新月妈妈的衣服没扎进裤子里,脚上的黑皮鞋脏兮兮的,人也瘦了一圈,尤其是她眼睛没有神,肿得厉害,明显哭过。他跟着新月妈妈进了厨房,厨房倒是收拾干净,小桌子搁着一碗饭菜也没动。客厅非常乱,到处是东西,沙发上搭着花布,两个帆布箱子搁着,还有几件衣服和鞋子在地上。
“你们要走吗?”
新月妈妈心不在焉地往客厅走,又马上站住,慢慢走回来,边走边看:“我什么都忘了,我去客厅做什么?桑桑,你吃饭了吗?”
“我吃过了,阿姨。”桑桑看到小桌子上碗边有串钥匙,连忙给她递过去。新月妈妈马上说:“对、对,就是钥匙,我今天出门,都没有锁门,因为怎么也找不到。”
她拿着钥匙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看着窗外的黄葛树,仍有蜂蜜和红头苍蝇想往里进呢,她自言自语:“天快黑了,你们怎么不回家去?”桑桑叫了一声她,她才反应过来,“桑桑,你在和我说话吗?”
“是的,我来想告诉你一件事。”于是他说了石像和所有与之相关的事。
新月妈妈直摇头,然后说:“那个石像捣蛋,不可能,荒诞。石像为何要对新月这样,甚至让她生病,要她的命!天啊,我的新月,我要带她去首都北京的大医院看病。”
桑桑说:“如果是石像呢?如果你的妈妈真做了对不起战神穷奇的事呢?苏师傅说是当年看到人们抬了一对石狮到奥当兵营呢。”
新月在楼上咳嗽起来,楼下两个人急忙跑上楼。新月坐起来,看到桑桑进来,要下床来,走了两步,就跌倒在地上,她又咳嗽了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桑桑吓坏了,新月妈妈当时就哭了,和桑桑一起扶起新月,回到床上。新月问:“妈妈,我快死了,是不是?”
“不会的,我的孩子。”
“我觉得我不行了,妈妈,真是对不起。”她费力地看了一眼桑桑,“真好,桑桑,我想送你一件礼物作纪念。”她指了指书柜。
新月妈妈马上走过去。“沙恭达罗。”新月说。
新月妈妈找到那本旧旧的书,拿过来,给新月。新月把它放在桑桑的手上。桑桑接过来,对她说:“我会珍惜它如我的生命的。谢谢你,新月。认识你的那天,你就拿着这本书,我不会忘的。我不会让你离开的。真的,相信我,你会好起来。”
新月的眼角淌出晶莹的泪水,桑桑用手替她抹去泪水:“新月,请等我一会儿,我一会儿就会回来。好吗?”
新月点点头。
桑桑转过身对新月妈妈说:“阿姨,我可以请你到走廊说一句话吗?”新月妈妈点点头。两个人走到外面,桑桑顺手把房门关上。他拉着新月妈妈走下楼,一边下楼一边说:“来不及了,你必须跟我走。”
“去哪里?”
“去石像前,向他道歉。”
“不,我不要去,我要带新月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带她去北京看病。”
这时门打开了,进来一个高个子男人,用惊异的声音说:“你们这是做什么?吵什么?我的女儿怎么啦?你电报里说她生病啦,你怎么当妈妈的?”
“你不要指责我!”新月妈妈对他几乎叫了起来。
“她这样不是一天了,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呀?天哪,她有三长两短,你得负责。”
“她也是我的女儿!”新月妈妈的脸气得通红,不过,她一回头看到楼梯墙上的黑白照片,那是她的母亲在奥当兵营前。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对不起,天哪,我失去了妈妈,再也不能失去女儿。新月在楼上休息,你上去看她吧,千万不要离开她,我和桑桑出去一趟便回。”她突然变了一个人,眼睛也有神了,顾不上新月爸爸的反应,牵过桑桑的手往门外走。
“等等!”新月爸爸叫。
“来不及了。回头再解释。”
他们一路往江边缆车道方向狂奔,一路上都有人朝他们看,江边有不少洗澡、玩沙子的孩子,都用惊讶的眼光看他们,他们不管,跨过石岩和有水洼的地方,不顾一切地朝前跑。桑桑跑得快,他停在石像前,气喘吁吁。
这儿很安静,一个人也没有。新月妈妈也跑到了,她一脸都是汗,掏出手绢来擦脸和脖子:“桑桑,是这儿吗?”她看闭着眼睛的石像,跟前是有两个石墩的印子,不仅不长草,连沙子也没有,干净得奇怪。
就在这时,石像双眼大睁,开口说话:“你终于来了!我今天不会放过你!就是你把我心爱的坐骑搬走了!搬走时还嘲笑我长得丑,是个怪物,哪配这对威武的石狮。我被禁在这儿,我的魂想五洲四海到处找寻,却不能走远,真是害苦了我!”
他的声音洪亮而空旷,响彻云霄,桑桑打了一个激灵,新月妈妈吓得脸色发白,说不出话来:“你——你——”
“我记得你死了,你怎么又活了?我还拆散了你的好姻缘!哼,难道我失手了?这不可能。”石像笑了起来,“哈哈,今天我总可以报这个仇,解我心头恨了。”石像举起他的左手来,指向新月妈妈。
桑桑上前一步,用身体挡着新月妈妈。
“过去,愚蠢的孩子。”
桑桑不让开,新月妈妈一把推开桑桑,对石像说:“我不是你恨的那个人,你恨的是我妈妈。我妈妈非常不幸,嫁了一个并不爱的人,而且在生我的时候就已经死了,你已经惩罚了她了。”
“瞧我多糊涂,我还以为那天从这儿经过的人是她呢。”石像又哈哈笑起来,“现在弄明白了,你是她的女儿,你的女儿是她的外孙女。好呀,太好了,你们家的人我都要惩罚。我最大的爱好就是做坏事。”
新月妈妈跪下来:“是我母亲不对,对你不敬,不该嘲笑你,不该以长相论美丑,移走了你心爱的坐骑,其实它们就在你的眼皮子底下……”
“在哪里?”
新月妈妈的手指着远处奥当兵营的白色城堡:“就在那里大门口。”
“它们就在这么近的地方,不是在骗我吧?我会相信你的话?你说这些,想我放过你,不,我不会放过你。”
“求你原谅我的妈妈,同时我也要原谅你那样残酷地对待我的妈妈,因为她当时年轻无知啊。如果你不原谅她,你要我死,惩罚我吧,请放过我的女儿,我的女儿是无辜的,她才十岁呀。求求你!”
石像的脚不是石头了,他没发现,闭上眼睛,不紧不慢地说:“活该,我不管。”
“你看看吧,你的脚已不是石头了,因为我真心地原谅了你,你原谅我的妈妈吧!”
石像看也不看自己的脚,大耳朵在上下奇怪地移动,睁开眼盯着她说:“绝不原谅,你们一家人都该死!现在就让她死。”
桑桑奔过来,扑通一声跪下,一边叩头一边说:“求你原谅新月的外婆,惩罚我吧。如果你想对新月做什么,就做在我身上,我心甘情愿,只要你能让新月活!”
“当真?”
桑桑点点头。
“为什么?”
“失去了我的沙恭达罗,就是失去了世界上的一切”,桑桑脑子里出现了书里的话,他对石像说:“从遇见她的第一天开始,我的生命重新有了快乐,如果我能代她受苦,我心甘情愿。”
石像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他用一种奇怪的声音说:“我活了这么久,从来没见过、没听说过这样的事,你一个小男孩,愿意为了一个朋友而死——”他停顿了一下,看着桑桑良久,“嗯,我考虑一下吧。”
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夜幕降临下来,像一层黑纱一样。月亮低垂在天边,整个江边看得一清二楚。桑桑紧张地盯着石像,他一动也不敢动。就在这时,石像说:“好吧,我原谅你们了。”
话音刚落,石像的下半身不是石头的了。他自己看着,也觉得莫名其妙,嘴里发出奇奇怪怪的声音,耳朵和双脚直打抖。两座石狮子忽然从天而降,稳稳地落在他面前。他身后的翅膀,一张一合,掀起一股股风来。
桑桑跟着新月妈妈回到家,发现新月的病已经好了,她手里拿着一件橘红色的旗袍,正在对着镜子照,看到妈妈,高兴地说:“妈妈,我换新衣好吗?”
新月妈妈激动地点点头,说:“当然好。”她看到丈夫站在楼梯口,对他亲热地一笑,走过去。他却惊异地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刚才新月都没气了,我吓坏了,可突然她坐了起来,你看她脸上脖子上的红点全没了,真是奇怪!还有她拿的那件衣服,本是一堆碎布片,居然变成了一件旗袍。她似乎也不太记得生病的事。你给我说说,这都是怎么一回事?”
新月妈妈往玻璃窗看,是的,那些红头苍蝇和自杀的蜜蜂都不见了,石像真的原谅了母亲和她的后代。
桑桑站在门口,没进去,也没让新月发现。他心里好高兴呀,马上往回跑,他的脚跑在黑夜的石阶上也如同平地。很快他到了江边,路过了缆车道,来到石像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叩了三个头。
“怎么啦,小子。”
“谢谢你、谢谢你,新月她病好了,她的新衣也好了。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开心。”桑桑从地上跳起来,原地转了一个圈,他把陀螺放在跪石上,手一捻,陀螺转起来,他围着陀螺慢慢走起来,一边走一边唱:
日每江边顺水流。
老汉我今年七十九,
全凭打鱼度春秋。
打得鲜鱼沽美酒,
一无烦恼嘛二无忧。这时石像上半身也不是石头了,他朝左走了两步,又朝右走了两步,站在原来的位置上。他变成一个全身披挂盔甲的战神穷奇,他脸上是金色的面具,头冠高高竖起,手里的东西变成一条长长的金鞭子,他面前的两头狮子不是石头了,朝天吼叫起来,前爪抓地,掀起沙尘来。穷奇也对天长啸,突然一辆五彩的辇车从天而降,套着两头狮子。他轻轻一跃,跳上辇车,像一道光一样快,飞到半空中,越飞越远。桑桑举目张望,圆圆的月亮在好看的云朵间,也在张望。只一眨眼工夫,穷奇的辇车返回了,奇穷在半空对桑桑说:“我第一次感到,原谅他人,得到他人的感谢,是这么快乐!”然后他停在桑桑面前,挑战道:“小子,敢不敢坐上我的辇车,看看这如此美丽的夜景呀?”
桑桑完全没想到,格外惊喜地跳上辇车。待桑桑坐稳后,战神穷奇扬鞭一挥,两头狮子就飞了起来,飞到了江上,飞到空中,转眼间就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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