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兰振
夜长梦多(第一部)
∥赵兰振
赵兰振,河南郸城县人,在卫生系统供职10数年。1998年进入文学出版行业。1991年始发表小说,作品散见于各文学报刊。
当初南塘可不是后来变成的那个样子:充满艳丽的恐怖,拥有一个我们无法知晓却在我们一点儿也没有防备的情形下猛然显现一角的世界。那时候的南塘不过是一口普通的池塘而已,长有30丈,宽有20丈,一池碧水荡漾在平展展的田野当中,你不走近根本无法发现她。她像一位坐在新房里的新嫁娘,质朴、安静、清洁。她的岸坡还又直又陡,铁锹打磨的形状与光亮完好保持了一年,等到第二年才消失殆尽。她隆起的岸堤当年没有长草,那些从地下挖出来的生土瓣子没有变成熟土,散发出与周围暗褐色的土壤截然不同的黄白色,像一群新坟簇拥着她。那些土单纯瘠薄,点缀着大小不等的砂礓和残碎的白色贝壳,看上去像天花病人的麻脸,连田野里随意挥洒的杂绿都不愿覆盖它……从南塘诞生的那个春天开始,这种和每一口新挖池塘并无二致的平凡景象持续了四年。四年里人们没有发现这口池塘特殊的秉性,他们在这口池塘里淘粮食、洗澡,也利用这口池塘灌溉庄稼。但没有人想起养鱼,因为这儿是豫东平原,他们世世代代都是以耕种为业,土地才是他们相依为命的朋友,而水——对水他们又不屑一顾又害怕。水不能给他们冲来粮食,却能在某一年的涝季将他们眼看就要到手的粮食冲走。但某一年水懒得光顾本地时,他们眼看就要到手的粮食照样会灰飞烟灭。涝和旱是他们灾难记忆的主体,他们对水的说法一言难尽。
人们对南塘刮目相看始于四年头上的那个春天,一个喜欢打鱼但不喜欢吃鱼的村人——这种人被人们视为“二流子”——在南塘里撂了一网,他没有希望他的渔网能抓到什么东西,仅仅是因为无聊,他要在田野里胡乱溜溜,要找点事情做。他因为被视为二流子,所以可以偷懒,可以不去参加一些没有任何用途的集体劳动——比如把土用箩筐从一个地方抬到另一个地方,再从另一个地方抬回原来的地方,好为分发工分找到正当的理由。偷懒是所有二流子的通病,但并不是所有的二流子都喜欢逮鱼。人们送给这位扫见水双眼就闪闪发光的二流子一个得体的外号:水拖车(即水蜘蛛,一种只在水面上奔跑的长腿蜘蛛)。水拖车想着这塘清水已经在原野里澄了三四年,不会不生出几尾拃把长的鲫鱼片子。鲫鱼片子那玩意儿据说是蚂蚱的籽儿生的,只要有水就有它的影子。水拖车盘算着南塘里鲫鱼的大小和体色,是黑鳞还是铜鳞,喜好藏身哪个塘角,他撂几网能够和鲫鱼们谋面……这些活蹦乱跳的鲫鱼促使他躲开人众,在一个上午掂着他的破渔网径自了南塘。他没有任何奢望,就是想试试手气,即使没有鲫鱼片子,他也不会多失望。打鱼空手而归是平常,满载而归是反常。水拖车享受的是过程而非结果,他的心态无比优良。他到了南塘,绕着塘堰逡巡,并不急于撒网。等到他的侦察初步有了结果,他才慢腾腾踱下塘坡,在西北角掂散撒网,磨转身子,使出全身的力气朝塘心里哗啦撂了一网。他甚至都没有急于收网,停了许久才抖了抖网纲绳,缓缓地交替双手开始一把一把拉网上岸。他漫不经心地蹲在水边,泰然地眯缝着眼,用手倾听着他那张补了又补的破撒网走过水底的匆匆脚步声——突然他蹲着的身子绷了起来,他的眼睛一下子变成了牛眼,瞪得溜圆。他绷紧的半弯的身子像拉满弦的弓。他忠诚的网纲绳激动得发抖,告诉他网住了大鱼。“这不可能,”他嘴里咕咕哝哝,“这不可能!”但网纲绳拉着沉重的网兜不慌不忙走了上来,接近岸边的时候网兜里发生了地震,接着水面绽放出愤怒而绚烂的白花。他网住了大鱼!那是条红鲤鱼,头有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的头颅那么大,眼睛死死盯着人,就像两片会说话的大拇指甲。它满身通红,分叉的尾巴像溅射的鲜血。水拖车没把这条红鲤鱼带回家,甚至没碰它一下。他拉它上岸,离水半尺就不再动作。他浑身哆嗦着,一点一点掂散网片,要是不可惜他的网,他一定爬起来跑开。但他只有这一张破网,而这张网几乎等于他半条性命,比老婆儿子都金贵,是他打发漫长难挨时光的伙伴。“天啊,”他咕哝着,“我的天啊!”那条鱼太大了,身子差不多有一个大人那么长,他觉得一庹都庹不尽。它完全可以挣脱他的破网溜走,但上岸后它扑腾得并不怎么厉害,仅仅是听凭他给它解开纠缠的网片,有时动作一下看上去也是为了配合他不住发抖的双手,像一个被晚辈侍奉的老人。这是口新塘,水拖车心脏咚咚咚咚狂响着掰着指头算账:四年,才四年啊!天啊,哪里能有这么大的鱼,还是红鲤鱼!足足有40斤。不可能!这不可能!!水拖车眼里有水,对鱼的估重绝不会上下差三两,那么就是说,这条鱼每年要长10斤,才能有如此的个头。这是一池瘠薄的新水,缺少养出大鱼的养分,一般野地里的池塘四年的鲤鱼能长成三五斤已经足天,而这条鱼却是40斤。二流子心脏呼通呼通跳个不停,震得他的头发蒙手发抖,他颤抖着双手趔着身子小心翼翼解散网片,让大鲤鱼顺势一跃哧溜窜入水中。
“你一定是在做梦!”第二天水拖车比比划划,在饭场里把这条头天钻进他网里的红鲤鱼讲给村人们听,没有一个人相信他的话。他平素胡言乱语惯了,傻瓜才把他的话当回事儿呢!水拖车急得抓耳挠腮,别人越不相信他越是躁动不宁,最后他一不做二不休,突然亮出了口袋里久藏不露的确凿证据:那是一片鱼鳞,有巴掌那么大,呈半透明状,下半部分红得滴血。“爱信不信。”水拖车像是在与人争辩,其实没有一个人想与他争辩。那片鱼鳞像是一面铜锣,比他两个手掌展开并一起还要大出许多,在树荫筛下的阳光斜照里一闪一闪耀亮。“网线挂着了它的鳞,”谈到他的渔网挂落了鱼鳞,水拖车有点心虚,话语染上了恐怖的黑颜色,“但我不是故意的。我的手那么轻那么轻,它一扑棱尾巴就钻进了水里。”大鱼钻进水里后,又在池塘的中央哗啦大叫一声跃上半空,水拖车看见了它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示威,但并没有真生气。可是他挂落了它的鳞!
南塘的大家闺秀风范让人钦慕,她不会因为小东小西说不上口的琐事和水拖车计较——至于11年后落在他儿子身上的那场长长的,影子可以覆盖渗透一个人整个一生的灾难,也不是生发于这片鱼鳞。但对于不恭敬的人,南塘的手腕也让人不寒而栗。水拖车向人炫示他那片鱼鳞,有点胆战心惊。他起初发狠沤烂肚里也不说出这件事情,不对任何人说,甚至包括媳妇,还有他一没事儿就对着说悄悄话的那张破渔网——尽管它什么都清楚,清楚事情的始末。水拖车想让这件事情成为一桩秘密。但他从来没有过什么秘密,他那副躯体已经不适合当作贮藏秘密的仓库,秘密在他身体里,有点像老虎关进了笼子。那条红色的大鱼整整大睁着眼睛折腾了他一夜,他觉得如果它再不跃出他的身体,他非憋闷死不可。早饭时分他没有端碗,而是就那么空着俩手走进了饭场,而那片红色的大鱼鳞,几乎撑破了他粗布褂子上的口袋。他站在饭场里东瞅西瞧,嘴唇不知道怎么样一动,那条他打算一生都不放出去的大红鱼,刺溜一下就蹿了出来。细细算算,那桩红鱼的秘密在他的身体里待了再等三两个小时就够一天——24小时了,对水拖车来说,这可是比100年还要漫长100倍的打破纪录的时间。
除了刮风下雨,嘘水村的人无论春夏秋冬,吃饭都要凑饭场,一群人或蹲或站,边聊边吃,仿佛不就点话语,那些红薯面窝头棒子粥什么的粗糙饭食就难以滑溜地润下肚去。饭场通常位于村口或街角,是几户人家的中心,大人孩娃能抬腿就到,能有几棵树当然更好,这样蹲在地上脊梁有个依靠,言语上浮食物下沉都更顺畅。当时村子里还不像后来那样贫富有别,家家户户境况差不太多,都是粗茶淡饭,每只碗里的内容大同小异,无非是苞谷渣啊豆面条啊咸稀饭啊之流,筷子上串着的是窝头或红薯干面面饼。鲜有人家端出炒菜,能有辣椒泥或生蒜瓣就馍下饭已是美味佳肴,连腌制的酱豆醋蒜什么的都鲜见。当然饭场也有许多讲究,有男人的饭场、女人的饭场,对脾味人的饭场……甚至不对脾味的性情各异的人偏偏凑成一个饭场,在饭场里他们边吃边打口仗。水拖车走进的这处饭场就在他家的西北角,出门仄歪仄歪脸就能看见。水拖车捧着那片鱼鳞,就像捧着一件易碎的传世珍宝,让大伙儿大饱眼福,他为自己赢得了人们的关注而沾沾自喜,他想让每个人看清鱼鳞。就在水拖车炫示他的鱼鳞时,有个站在人堆外头的人斜乜一眼却说了这么一句话:“鱼!鱼!!——斗你两场你就不鱼鱼的啦!”这个声音不高,却充满杀机,像大年初一燃放的大擂子炮仗火药味十足。凑过来伸着头看鱼鳞的每个人都听见了这句话,于是都各回各位,一下子阒寂无声,每个人看上去像是专注于吞咽,甚至也不再关心那片玄秘的红鱼鳞。水拖车傻傻地呆站着,瞪着不大的眼睛,像是在倾听众人升起的鳞次栉比的嘴嚼声,一时不知是走还是留好。
铳出此话的人此时正在啃筷子上叉着的两个黑暗的窝头,那种窝头是小苏打粉发得膨胀了起来的红薯干面窝头,刚刚蒸好出锅时泛着一明一明的光芒,咬一口会粘在牙齿上好半天才能卸上舌头。这种窝头需趁热去吃,否则半个小时后它就苍老变硬,像铁蛋一样结实,拿它对着狗的脑袋砸,砸不死也能砸晕厥。但此人的牙齿和舌头像是与这种窝头有前世的默契,窝头一进嘴三撅拱两不撅拱,撅拱得脖子里巨大的喉结一上一下幅度很大地滚动着高声响应,接着他的两颊就又塌陷了下去回复原形——他很瘦,颧骨高高地横空出世,像是长错了位置的两只牛角。他的头上覆盖着一顶陈旧得已经找不见绿色的绿军帽,当他在晌午顶额上渗汗抹下帽子时,你会发现那只帽兜里衬边的褐色塑料帽箍已经破碎,马上就要成为一些说不上名字的滴滴溜溜的粉末。他用双手小心翼翼地端着帽子,他怕指甲一不小心会划破帽顶——帽顶的布被顶磨得比葱皮子还要菲薄,他的头发有时会从那里支离八叉钻出来几根。如果对着连吹三口气,那帽顶一准就不再是帽顶,而是一处鬃毛飞扬的大窟窿(他这顶当作身份标记的帽子不久之后就从他的头上消失了,但这顶帽子确实太有特色了,是他当作珍宝的正宗军帽,说起他而不提他这顶泛黄泛白的军帽是一种重大欠缺)。他又瘦又高,微微有点驼背。他一只裤管绾上了膝盖,另一只没绾,但也遮不住那比拳头还要大些的脚踝。他一手端着一大粗瓷海碗的红薯干茶(村里人对水煮红薯干的称呼),一手挑着筷子上扎着的两三个窝头。他把窝头在嘴里不知道怎么样弄没影儿后,马上呼噜噜喝一口茶,并且没有借助筷子帮忙就衔住了一片煮得不太烂的红薯干,下嘴唇灵巧地一托,那片红薯干就又没了影儿。他的嘴就像传说中的窝藏蛇精的洞穴,吸力能让半里开外的东西泵离地面,不长翅膀也能刺刺地飞掠而入。
此人的名字叫老鹰。村里人叫他的大名叫不顺口(也没多少人知道他的大名,甚至不大知道“老鹰”是他的小名还是外号),只是大人孩娃老鹰老鹰地叫(当然,小孩只敢背地里叫)。从老鹰对军帽的端庄态度你可以看得出来,他是一个复员军人。不错,他是当年村子里仅有的一个复员军人,据说还到朝鲜去猫过壕沟搂过长枪的扳机。老鹰刚才提到要斗水拖车两场,他这话可没假,他精于斗人,一说斗谁就能让谁腿肚子发软。早在“土改”斗地主的时期,他就扛过红缨枪,而且还让红缨枪的枪头子见过血。那是在斗争会上,那些血是一个老实巴交又富得肥油乱流的地主膀子上的血。“老鹰的心可真辣呀,”几十年后,一个看着老鹰长大的老者咧着没牙的瘪嘴眯缝着没了睫毛的眼睛这样向年轻人描述:“他拿着枪头子直往××身上杵,硬杵,就这样——”他瘦骨嶙峋的衰老身子艰难地摆出架势,瘪嘴“嘿嘿”着,牙床在挫动,做着木杈叉草的动作,“血流得哗哗叫,××直声嗷号,吓得妇女小孩都哭了,都不敢睁眼看!”但你从这个行将就木的老寿星的架势里可以看出,一旦他得了势,他的心也不比老鹰甜多少。老者是站在田野里的土路上,一手扶着拐棍,指着不远处的一处坟丘说的这番话。此时老鹰作古住进那处坟丘已有10年之久。
要是老鹰不得寸进尺,不去对着鱼鳞“呸呸”两口,又跺了两脚,也许南塘会以某种比较委婉的方式提他个醒,让他见点颜色,知道她的厉害,也就罢了。可饭场里的老鹰并没就此罢休,他不但说了冒犯神明的话,还三口并作两口把筷子上的窝头捣弄得没了影儿,然后他走向了水拖车。水拖车还在那儿发着呓怔,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就那么一直捧着个鱼鳞,呆愣愣地枯站着。吞咽的人们看出了不对劲儿,但都不说话,只是各就各位,蹲倚着一棵一棵的树干继续嘴里的活计。水拖车吧嗒吧嗒嘴,想说什么,但也说不出什么。他虚幻的眼睛盯视着老鹰,不知道老鹰要对他干什么,也弄不清他撒了村里池塘的鱼是不是犯了法,犯了罪,而现在又放出了被认为子虚乌有的大红鱼又是散布迷信,罪上加罪,看来要被众人指捣着额头鼻子好好地斗一场了。他茫然无措。他有点后悔没有藏好他的秘密了。大伙儿仍在专注地吃饭,看上去漠不关心饭场当央正在发生的事情,其实呢谁的心也没在嘴上,你从那不时掀起来一角不时掀起来一角的眼帘可以窥出真相。有一场热闹可看了,大伙儿巴不得赶紧出个三长两短来打碎死一般的寂静。
老鹰不由分说,腾出一只手猛地夺过来鱼鳞,正着看看,反着又看看,“球破鱼鳞!”老鹰说,“宣传迷信!”老鹰又说,“——你是不是又想上上绳啦?!”老鹰抬起头,眍偻在眶洞里的眼光向水拖车攒射。“不,不不……”水拖车摇晃着双手,做着投降的架势,“我不,我不想,不……”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一个劲地“不不”,双脚不自主地往后退,接着就像当时的电影里所有的坏人形象那样,贼头贼脑溜走了,没去再管他担心的那片红鱼鳞。
老鹰朝着水拖车的背影使劲“呸”了一口,然后用力一摔,他本来想让鱼鳞“啪”地磕响一声,来作为这场小小风波的终结,也给他砌个下场的台阶。可是鱼鳞没有因为他的愿望而变得沉重一些,它离开他的手,反而一飘,又飞高了一截,然后转悠了两圈,竟又翩翩地踅落在了老鹰的面前,看上去像是在故意捣蛋。老鹰觉得鱼鳞是在找他的难堪,在村子里他向来想咋就咋,还没有谁敢这样跟他公然作对。“呸——呸——”他对着地上的鱼鳞吐了两口,还不解气,又咣咣跺了两脚,连他端着的煮红薯干都从碗里气跳了出来。鱼鳞上正照了一束阳光,红艳艳像一只狡黠的红眼睛,嘲弄地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似乎在说:等着瞧吧,等着瞧吧!
说这话的时候是农历四月初,麦子已开始打泡,麦田里的葱绿一下子苍老了,变得发灰,像是一个还没出门的姑娘不意间怀了孕,黯然迷失昨日的红颜。洋槐花正在肆无忌惮绽放,香气在村庄里、田野里四处徘徊,吸引得黄鹂投进绿叶的怀抱里跳来蹶去。百灵鸟不分白天黑夜地放开歌喉,大唱恋歌。很快布谷鸟也从南方飞来,“麦秸垛垛,麦秸垛垛……”它们在天空中孤独地呼唤着,它们的谶语使麦梢发黄,直到在它们得意洋洋的笑声里,整个田野变成光芒四射的黄金。各种各样的农活接踵而至:栽红薯、钻麦棵点播玉米、造打麦场、收割油菜……底下麦收就开始了。麦收,是一年中最重的一大宗活计,村子里小到四五岁的孩子,大到80岁的老太婆,全都行动了起来。大田里二色的庄稼极少,除了麦子还是麦子,他们要趁着好晴天,尽快把黄澄澄的麦子从田野搜罗到茓子里粮囤里,否则天一变脸——这种事情并不少见,因为接下来就是雨季(梅雨季节),天一连阴没有十天半月就别想让它崭露笑容——他们辛辛苦苦劳作了一年的收成,不烂到地里,收到手里的也将是一堆虫屎般的黑暗霉粒。在短短的20天不到的时间里,人们累死又累活,身上蜕了一层皮又蜕一层皮。水拖车从南塘里挂来的那片鱼鳞,无论怎么说也挂不住人们的心,它和它引起的那场小小的风波,就像村庄里下蛋的母鸡的一阵啼鸣,咯答过了也就咯答过了,不会留下一点儿痕迹。那片鱼鳞的红光再一次刺痛人们的神经,是在两个月之后,在南塘通往大路的那条小径上。
那条小径一点儿也不起眼,只是到了每年的收获季节,它才会一下子变宽,明晃晃的,被架子车车轮和人的脚印碾踏得瓷瓷丁丁光光溜溜,后来还会调皮地生出一薄层细面粉一般的绒土,试图永远留下那些杂乱的脚印和轮胎印。小径毕竟是小径,它梦想的火焰会被一场小雨很轻易地浇灭,而且收获季节一过,庄稼田又开始膨胀身体挤压得它恢复了以往的又窄又细的原形,仅供冬春季节去麦秸垛掏麦秸的人往来。小径之所以能在庄稼季节一度风光,是因为紧靠南塘是生产队里的打麦场。这个打麦场很大,几乎等于大半个足球场,队里好几百亩地的庄稼,最后都会被架子车一车一车运送到这里。打麦场里的麦秸垛,又高又长,在一年里的大多数时间雄伟地矗立在那儿,就像一段残废的万里长城(这垛麦草是队里牲口们一整年的粮食,它们昼夜不分地细嚼慢咽,一筐一筐有条不紊地吃掉这座草长城)。秋收季节,打麦场里会堆满云山雪海的棉花,隆起大庄稼秸秆的峻岭。但在最初几年,因为那些塘堰上堆积的新坟般的砂礓土,即使不是收获季节,小径也不像后来麦秸垛迁徙走后那么落寞。人们纷纷去南塘拉土,那些挖塘挖出的砂礓土被用来垫宅基垫院子、和泥打墙……那些年小径被车轮和脚板抚摸得油光水滑的,像一个被溺爱着的孩子,你一踏上去就能听见它心满意足的欢歌笑语。那是小径最美好的值得永远回忆的惬意岁月,人来车往,一路风光。
在有些方面,老天爷对待任何人都是公平的,比如老鹰这样的大队干部,要是天上下雨,他家的房顶照样会湿,而且院子里也会有烂泥。要是雨再下大一些,他家的墙基也照样会泡在水里。所以在有一天上午,老鹰也和村里其他人一样,让一辆咕咕咚咚怨声载道的架子车牵紧他的手跟在他屁股后头,去了南塘。老鹰在塘北堰噌噌几锹装满一车土,马不停蹄拉着就走。虽然老鹰很瘦,初见他会满眼尽是骨头,但他是精瘦,骨头缝里有嗖嗖乱叫的力气,再满腾的一车土,对他来说也不应该成问题。但他拉着土离开了塘堰,走在小径上,越拉越沉,起初他觉得是陷在软泥里,那些泥渍实了车轮,后来他觉得有20个人在跟他对着拽。他吭吭哧哧,满身都被汗溻透,可抬头一看,连那溜新麦秸垛都还没走到。他从没这么累过。他脱掉湿透的粗布衬衫,往脑门上脸上胡乱一抹拉,喘了几口气,然后驾起车把儿再拉。这一次更沉,几乎是寸步难行,“这是咋回事啊?”他想,“我是不是中暑啦?”他直起腰身,无可奈何地扭头看了看黄黄白白的堆尖一车土。他得歇歇,去塘堰上树荫里歇歇,凉快凉快,等到力气再泉满身子。尽管他没有感到乏力,但他还是觉得歇息一阵儿对蕴积力气有用。但他放下车把时,车上的一多半土哗啦一声,从车尾嘟噜到了地上。老鹰有点烦,“去你娘的,你都嘟噜完我也得先歇歇!”他向塘堰走去。南塘的绕圈种了许多白杨树,树根扎得深、扎得长,能够到生土下头的熟土,所以白杨树长得很茂盛,才栽上四年,已经有孩子们用的小木碗那么粗,叶片长得厚厚实实的,有大人的手掌那么大,在阳光下一亮一亮,像是悬持着一树的波浪。树荫浓暗得发黑,甚至少有跳动的筛落的光斑。天晴得很好,从早晨开始,就没看见哪怕一丝云彩,阳光明亮得有点发青,直直挺挺一捆一捆的,全撒在玉米田里。玉米已经蹿到腰窝深,叶片又宽又长,像一柄柄刀子,乱舞乱戳。但这天并不热,因为小风很多,一群一群拥簇过来,又拥簇过去,仿佛结队赶集上店的姑娘媳妇们。老鹰在树荫里坐了一会儿,他真有点困了、乏了,但想睡觉又睡不着。他操心的事情还多着呢,他得赶紧把土送回家,再说他也不能躺在塘堰上就睡,睡着了谁把他的架子车拉走了怎么办?——其实谁又敢拉他的车子,一看是老鹰连偷儿都会趔着走的。老鹰是歇在南塘的西南角,面朝着南塘坐的。他觉得急急慌慌的没有捡好地方,屁股下头有几个砂礓,硌得他疼痛。他两手扶着地,想站起来挪个位置——这时,他觉得背后有人在走近他,尽管他既没有听见脚步声也没有看见阳光拖过来的人的影子,但他还是觉得有人在走近,而且离他不远,顶多也就是两三步那么远,那人站住了。老鹰觉得他是找他反映什么事情,总是有人反映村里的事情,老鹰也喜好管这些闲事。老鹰忍着屁股的痛苦,掂起了扶在地上的两只手——他不能让人看见他有气无力的样子,他是大队的民兵营长,连坐那儿站起身都要扶着地,以后这个营长还怎么当?他“吭”了一声。这是他在村人们面前的习惯性动作,每次在群众大会上讲话,他都是先这么“吭”两声,算是清嗓子,也是发言预备。但那人停住不动了,好久好久没动,以致老鹰终于忍不住扭过头去——老鹰的眼睛马上变圆,像被竹篾撑开着!他脸上的血色也刷地跑光,只剩下脑壳里的滚雷声,而且这些滚雷声不是声音,而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蓝得发明的黑光。接着老鹰做了个奇怪的动作:抱着头不像样子地前滚翻了一两次,差点没有滚落进池塘里。在即将落水的一霎那,他像被底下的塘坡猛推了一掌,一蹶跳起来,大喘着粗气,嘴里发出“哟哟”的类似呻吟或者求饶的含混不清的声响。他蹿上塘堰,没再回头望一眼,当然也没再顾及他的架子车。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向村里冲去,但不是从小径上,而是从哗啦啦大笑的玉米棵里。直到冲出了玉米地,跑到村子边缘,老鹰才发出嗷嗷的狂叫,但这种狂叫声音很低,假模假式哼哼叽叽的,走到他跟前的人才能听得见。他圆张着嘴,脸比白菜叶子更白,像是在比划,但仍然算是跑步,直到到了村口才一弯腰瘫在地上。他就那么软耷耷堆在平时当饭场的村口,仰着头张着大嘴喘气,像一摊烂泥。他的身子底下有黑蛐蟮般的水渍爬出来,冲起一阵阵臊气——人们这才发现,他的裤裆全湿了,他尿了裤子。而且他瘫倒的地方正好是他不可一世对待鱼鳞的地方。
老鹰起初看见的是一双手,指缝间结满了冰喳。那些闪闪发光的冰碴在融化,顺着白纸一样苍白皱缩的手指吧嗒吧嗒滴水。水珠走过空中,发出一串串绿荧荧的光芒。那双手正伸向老鹰,无声地凝滞在半空,听任阳光舔去那上头的薄冰。冰?老鹰打了个寒噤,他的目光立即缘着向他伸展的手臂攀援而上,接着他就看见了那个人:孤立无助地站在那儿,悬伸着双手,身上斑驳着湿湿的黄泥,褴褛的黑粗布棉袄上到处在滴水,像一支淋漓的泪蜡烛。老鹰最后看见的是那人脖子上的断茬:沾满了赤赤紫紫的血污和泥土,红鲜鲜裸露着,有一处地方还撅出了白生生的骨头。但那家伙没有头,没有头!——它是一个无头鬼!它想向老鹰讨要什么。它想要什么?
直到此时,人们记忆的昏冥的天空才又被四年前那个熹微的黎明映亮。他们瞅个空就三三两两交头接耳,添枝加叶地揪出挖掘南塘的纷乱往事。那一段时间正是个农活的旮旯,该收的收了,该种的种了,就是参加个为了拿工分的集体劳动,也是应应铆磨洋工,大伙儿或拄着铁锨,或用一两根指头碰扶着架子车车把儿,让车架子在轮杠上玩跷跷板;或干脆在树荫里坐下来,一聚一堆。反正也没人管。老鹰已经不出来监工。他吓出了毛病,天天抱着个药罐子喝汤药。有人说他已经瘦成了一把干柴火,风一吹就能刮倒。但很少有人见到老鹰,他闷在屋里天天闭门不出。他嘴头子上整天挂着破除迷信,可到头来迷信先找他算账。据说他已经开始信迷信,说他还烧了香,向××××神求医问药。尽管接下来老鹰在嘘水村还要颐指气使好些年,但这次惊吓还是惊散了他身体里的元气,栽下了病根,他迈过了年过半百的门槛,但同时也迈过了阴阳两界的界限。他死的那一年刚刚50岁多一点儿,患的是癌症。当年癌症还是个稀罕病,三里五里难得瞅见一个,老鹰罹患癌症一度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当然很容易就把这怪病和南塘挂上了钩。
人们神秘兮兮小声数说的是南塘诞生的情景。南塘的开挖,不是为了灌溉,当然更不是为了养鱼,而是为了向一个重要会议献礼。这个会议的芳名叫“三级干部会议”(三级:县、公社、大队)。每年的正月初十到元宵节之间的短短四五天里,县城的街道上熙熙攘攘空前热闹,漫流着红旗、红纸和喧嚣的声浪(人声,和比人声大几百倍的高音喇叭声),那就是这个会议正旧病复发。年年如此。当时的公社领导脑子被大年夜的鞭炮声炸得洞开,突然想起要在嘘水村村南的这片旷野里开挖一口池塘,向10天后召开的三级干部会议献礼。(听说这个消息时老鹰激动得一夜无眠,在此后的挖塘工地上,他可以以东道主的身份出现,陪陪上级领导,协调各类事务发号施令,真是风光无限啊!)这个决定传达下来已经是正月初二,初三一大早,大半个公社的人们头发上辞旧迎新的爆竹纸屑还没抖净,就开拔到了这片野地里。他们搬来了一匹匹红布,但不是送给爱美的姑娘们,而是送给一根根光棍,让它们变成红旗,站在刺骨的寒风中嘿嘿嘿嘿傻笑。粗树枝摽着玉米秸作墙壁、麦草胡乱一苫作屋顶的窝棚搭起来了,徘徊在这片野地里的寒风们大开眼界,第一回看见蒸馒头的竹笼露天里一屉屉摞得老高,头顶飘拂着乳白的发丝。还有厕所:刨几个土坑,周围扎上玉米秸的篱笆……那些正在为春天就要来临而暗暗窃喜的麦苗被无数只铁锹剿了老窝,土地发出疼痛的呻吟,一层层被掀开:黄土、黑土、砂礓土……接着就像一道抽搐的伤口一样出血了。见水了。水,大地的血液,从泉眼——被切断的脉管里汩汩涌出。见水的那天是第四天,也就是正月初七,离三级干部会议召开才有短短的三四天。而挖塘见水,工程进展还不到一半,底下的活儿更难做,也更复杂,不但是砂礓土不好挖,运土不好运,而是车水,要把那些大地身上旺盛冒出来的汁液戽净,才能下得去铁锹铲土。当时还没有柴油机,有四架水车在轧轧作响。那种水车是生铁铸造,两旁伸出长长的曲柄,每侧的曲柄可以插花对站四个人,也就是说,有8个人在昼夜不停地换班搅动一架大蝗虫一般的黑暗水车。光搅水车的人就有六七十个。想想吧,场面能壮观到何种程度!“就像一锹铲碎了一个蚂蚁窝,急急慌慌的蚂蚁跟黑水一样横流一凹臼。”这是嘘水村的人们对当时景象的恰切描摹。工地在嘘水村的地界,但嘘水村不但没有便宜可占,而且出勤出工最多,全村的老老少少也算是赤膊上阵,按老鹰的动员令说,是“有人的出人,有力的出力”,“向全县人民展示嘘水村大干快上的新风貌”。
公社领导们骑着自行车,一天能来工地上好几趟。他们的脸沉得能拧出水来,动不动就脾气大发,嫌工程进展得太慢太慢,照这个挖法,别说初十,过了十五也不一定有一口池塘光光鲜鲜躺在这一片土地上,好让几十里开外的一个会议大吃一惊(说不定哪个头儿脑子一热还要率领一干会众过来参观呢)。而过了十五,已真正像一句歇后语语说的那样:十五贴门神——(过年)晚半月啦!在初冬料峭的寒风里,领导们习惯指指划划的手开始抹脑门,他们的脑门急出了细汗。接着领导们开始绾裤脚,并且踢掉了鞋袜,以身作则,和每个公社社员一样走进了冰凌碴子哗啦啦乱叫的薄水里。在豫东平原,“春节”仅仅是一个虚拟的节日,因为大多数年头,过了春节比不过春节更寒冷,正月里才是真正的冬天,而春天温暖的气息要等到半个月后才丝丝缕缕渗进仍能结出霜雪的空气里。水是很冷,但冷有冷的好处,冰凌碴子划破皮肤的时候不再有疼痛的感觉。他们的心里都燃着一团火,都觉着正在干的是一项伟大得不得了的事业,一个个就像被初恋点燃了的小伙子。小小的一处窝凹里,麋集了几百上千人,有四条斜斜的坡道向上头运土,独轮车、架子车(当时刚刚时兴)……一刻不停地在吱吱呀呀呻吟,为了加快进度,人们甚至用上了箩筐和扁担。没有谁再走出初具雏形的池塘里吃饭,人们拄着铁锹或者扁担,三口并作两口处理掉炊事员送来的饭食;也没人再把觉当成觉去睡。工地上彻夜灯火通明,困了就轮番去窝棚里歇一会儿,多少年之后,那些被南塘的初冰冻出关节炎并遗留终生的人们,还在啧啧地忆想那一刻的睡眠是多么香甜,几乎是头一挨着什么东西马上就蹿入了梦乡,连个预备的过程都不给你留,甚至有人干着活儿手脚机械地动作着已经睡着嘴里说起了梦话。工程进展得极其顺利,当那个会议在县城如期召开的时候,南塘,这个初出深闺的女子,已经翠碧地躺卧在旷野里,被几十里外的三级干部会议的会众指指点点评头论足,议论纷纷。让公社领导们略感遗憾的是,县上的头头脑脑们没有大手一挥领人前来参观,而仅仅是让挖塘事件变作某一位重要人物发出的略显神经质的浑厚声音在主席台上空混浊的空气中震荡片刻,赢来一片无奈、盲目而零乱的掌声之后就被彻底忘掉。
发现那个没有头的人是在初九那天黎明,一个胜利在望的日子,他横躺在池塘西南角的一条坡道旁边,黑塌塌一堆。一个睡眼惺忪的人踢了他一脚,“起来!”他喝道,“偷懒也不找个地方,这儿能做梦吗!”他当然不知道他脚下的这个人已经永远进入了梦乡,无论他怎样踢打也再也不会站起来,他的脚感到了没有抵抗的软耷耷的重浊,促使他弯下身来,接着他就直着嗓门大呼大叫:“不好!死人啦!死人啦!……”
那个人是死了,确定无疑死了,因为人们拨拉了好一阵,也没有看见他的头,不知道他的身子哪端是上哪端是下。后来人们才呓怔过来:他的头早没了,被不知多少辆架子车或独轮车的车轮碾掉了。他或许困得厉害,想在车路一旁打个盹,不知怎么样身子一歪就倒在了地上,齁齁而睡,没在意脖颈横在了车辙沟里,于是一辆接踵而来的架子车的车轮不客气地从他的脖子上经过。也或许他是低血糖休克,一下子晕厥,因为工地上伙食并不充足,不可能人人都能吃饱。他可能剧烈挣扎过,但半睡半醒干活的人们谁也不会注意。天是这么黑,几盏昏黄的桅灯不可能驱走浓重的黑暗;声音是这么稠密,各种各样姿势的人体又是这么摩肩蹭背举目皆是……反正是这个在车辙沟里挣扎的人被忽略了,也许他还没来得及发出痛苦的哀号,又一辆车子走过了他的脖颈。他的脖颈不是钢铁,而是骨头和血肉,所以天亮之后,人们不得不去用铁锹在水里捕捞,在土堆里拨拉,竭力想替他找到失去的头颅,还他一个完全的身首。他的颈项被一趟又一趟车辆的车轮一点一点轧碎,直至分离开来,然后滚落进了塘底。也许有人的锹刃探进了这颗在昨天还会思考的头颅,但他肯定以为是一块大砂礓,就“嘿哧”一声用力一蹬,又一磕,头颅就裂成两瓣。裂成两瓣的头颅又被另一只锹锨再度切开……直至大大小小碎块被某些只铁锹铲着扔进某些辆车子的堆土中。
那人是哪个村的?——没人能记得清。人们记得的是那人的媳妇,才30多岁,看上去却像年近60的老太婆,一脸的皱纹,怀里抱着一个手里扯着一个身后还跟着一个孩子。他们四口子围着那具没有头的尸体呼天号地,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当时的公社领导们都在场,领导们碰了下头,简单商量了一下,决定给这个家庭予以赔偿。他们给了那个妇女20块钱、50斤小麦、2斤小磨香油(当时这些都不是小数目),让她揉着哭肿的眼睛嘴角藏不住笑意地离开了。这些财物使她很顺利地在一个月后又成了别的男人的媳妇,而且一年之后就给那三个孩子添了个同母异父的小弟弟。
但是那个没有头的孤鬼,却在许多年许多年的漫长时光里,踟蹰在南塘,伸着一双无助的手臂,寻找讨要他的头颅。这个无头鬼第二次撞开人们的记忆,是在它第一次出现之后的来年初春——事后人们才猛醒,那天应该是它的忌日,不,是它诞生的日子。那天是正月初九,排在老鹰第二的是一个小伙子。这时人们已经知道南塘的诡异,不光是水拖车撒网挂掉的鱼鳞,和老鹰遭遇的无头鬼,还有就是接踵而至的一桩桩蹊跷事儿。老鹰遇鬼的当年夏天连续60天没落一滴雨水,田野干旱得冒烟,地裂缝能插进人的一只脚;而平常年份,这里欠缺雨水滋润,马上就“三天一小旱,五天一大旱”。为了使那些蔫蔫巴巴眼看就要变成柴火的秋庄稼拥有第二次生命,好在几十天后奉献出它们生命的果实,人们机关算尽。所有的铁桶,所有的盆盆罐罐,所有能够盛水的容器都从村庄里陆续走出。南塘又开始热闹起来,虽然比不上当初,但叮叮当当的混乱声响足可以使她忆想当初;而且她又听到了新的声响:一台12匹马力的立式柴油机暴跳如雷咬牙切齿地站在了塘堰上,那台被油漆成灰绿色的新生事物闪闪发光的大轮子通过一圈刷刷甩动的传送带,让一条沟沟壑壑的不知什么玩艺儿制成的黢黑管道哗哗啦啦喷吐出白色的水柱,好久之后南塘才发现那处漂亮的喷泉汲的是她体内的汁液,但为时已晚——一塘水被它险些喝光,只剩了小半塘。
侍候机器的人坐在杨树荫凉里抠脚丫子平息痒痒的骚乱(因为时不时要赤脚下田、踩着阴雨滋生的满地烂泥走路,脚心和脚趾旮旯就被泥水里的肥壮之气催生层出不穷的红疱,痒得让人想立马掌刀剜掉。“沤脚”的痒痒伴随着夏天里遍地的植物茂盛生长),他听到了什么响动,抬起头来——他的眼马上直了,接着直了的眼闪射出点点绿光。他一骨碌爬起来,顺手抄起身旁一只白蜡条编的盛草的箩头。他几乎是一蹿就跳到了水边,他身后的塘坡里哩哩啦啦撒满了箩头里薅的青草。到了水边他打了个趔趄,差点没滑进塘里去。他的脚边立即开满了嘹亮的水花,但那些绚丽的白水花不是他站不稳的双脚打击的反响,而是鱼——大大小小的鱼几乎叠摞一塘,有鲜红的鲤鱼、黑黢黢的黑鱼、黄胡须的鲇鱼、雪白的鲢鱼、青脊背的鲫鱼、怒目圆睁的草混子……它们惊慌失措地蹿过来转过去,互相询问着发生了什么事儿。水少得太突然,超越了它们的经验,也超越了它们的想象。鱼头稠密到了这种程度:那个人箩头一歪往里头一捞,往上提的时候,他趔着身子竟有点提不动。他两只手提着大半箩头五彩缤纷的鱼,一时间不知道该怎样处理这些鱼合适。而这个时候,机器被憋得冒出了乌烟,发出难听的便秘般的怪吼——鱼堵实了水泵伸进水里那端的滤过笼,美丽的喷泉一下子干涸了。接着机器呼吸骤停,鱼搅水的纷乱声音开始喷溅进人们的耳朵。那些挑桶的人、手拿盆盆罐罐的人已经嗅到消息,他们发疯般向南塘里狂奔。鱼,几乎是天上掉下来的鱼让他们眼花缭乱,忘乎所以,他们冲进变浅的塘水里,确切地说,是跻进鱼堆里,用一切可能的手段捕捉那些束手就擒的鱼。有的人什么也没拿,就那么站在水里,抓一条扔向岸,抓一条再扔上岸,让上头接应的人兴奋得手舞足蹈。人们的身子摇摆不定,因为有些大鱼在残存的水里做垂死挣扎,劲儿很足,撞不断腿骨,但一甩尾巴足可以摔得腿肚子瘀血。他们顾不得去想这些鱼来得蹊跷,一个刚刚挖成四年的野塘,为什么突然几乎是凭空长出了这繁盛的鱼类?甚至他们没再想无头鬼,没想水拖车述说的那条大红鱼——那条大红鱼一直到最后也没有露面,但肯定不是因为人们没想起它或不相信它的存在它才赌气不出来,它可能有更为隐秘深奥的洞穴。围剿过后,南塘里平静了下来,岸坡上剥落的鱼鳞在烈日下鬼眼般闪烁,不深的水浑成了泥汤子。但有一处水仍然清澈得发黑,像一只张望的独眼。一个逮鱼的小伙子不慎失足跌落其中,尽管他会泅水,但因为没有防备,一下子陷落,还是连喝了两口水,两只脚始终没有够到底儿。这处黑窟窿引起了几个年轻人的兴趣,他们找来了村子里最长的长竿——那是一根白蜡条,菜园里浇水的桔槔上从井里拔桶用的。他们几个人一起,趟着漫到裆部的浑水小心翼翼地走近那处黑暗水域。他们胆战心惊地把长竿插进去,再插进去……一直竿头没了影儿,仍没有捣到底,让那个坠水的小伙子倒吸好几口凉气。那是一处说不出有多深的洞穴,据说与东海龙宫相通。人们面面相觑,但怎么也想不起来挖塘时曾有过这么个深不见底的神秘窟窿。
不管怎么说,村里人连着过了好几天鱼瘾。那几天人们的水缸里开天辟地热闹了起来,而那些10多斤重脾气火爆的大黑鱼,一点儿都不老实,总嫌水缸窝憋随时都要愤怒地跳将出来。人们不得不拎来高粱黠莛纳制的锅盖,盖严缸口,然后还不放心,再结结实实地压上几块半截砖头。
就是这个时候,猫群第一次光临村子。
最先发现猫群的是妇女们,当时她们一大群人坐在刚刚散去吃饭人群的饭场里,一边嘁嘁喳喳拉呱乘凉一边吱吱地纳鞋底,突然头顶上窝在树叶丛里的蝉一只跟着一只全唱了起来,声音比荫凉外炙白的阳光还稠密。这时有人说:“哟,多大一只猫呀!”是的,是一只大黑猫,身子差不多有半张桌子那么长,一道一道横披的花纹像是刚耙过的田地。它正在捡吃地上丢弃的鱼骨头,吃得津津有味,有时还歪起头,嘴唇咧着一狠一狠地嚼骨头,暴露出红红的牙龈和尖利的獠牙。它自顾自吃着,根本不管几步远外围聚的妇女们,既不管她们对它议论纷纷的低语声,也不管驱开了树荫的劈头盖脸的阳光。她们都瞪大眼睛看它贪婪地嚼骨头。她们断定它是只郎猫(即公猫,这是她们最关心的话题,因为看上去它太魁梧,太凶狠了),是只表现会很不错的郎猫。正当妇女们攒聚在大黑猫身上的目光和阳光比赛时,一大群苍蝇又像乌云一般嗡一声腾空炸散——一只麻利的黄狸猫跳到了黑猫身边。和大黑猫比起来,这只黄澄澄的猫倒是秀气多了,连身上的花纹都有些含而不露,就像某些腼腆的似笑非笑因而风情万种的小姐们。这是只母猫。但很明显它不掸嫉妒,因为它微微曲着腿半蹲半站在地上,一点儿也没有进攻妇女们的意思,而是对付那些招惹黑苍蝇的满地鱼刺。它们一边吃,一边从牙缝里滋出“咪呜咪呜”的声响。这种“咪呜”声凶狠、可怕,声调里透着要撕吃人的欲求,离得那么近,听起来有点毛骨悚然,有个在妈妈怀里正吃奶的孩子给吓得哭了起来。
男人们此刻正在另外的树荫下斗嘴抬杠,他们争来争去的焦点问题是干旱。天这么热,阳光这么毒烈,往太阳地里泼一盆水,吱啦就没了影……他们抗旱还有什么用?天叫吃多少就吃多少,不如躺在树荫里睡大觉,留四两力气等雨!这种听天由命的人占多数,只有少数几个先进分子——他们大多有个一职半衔,都是入了组织的人——脸红脖子粗地要“与天斗与地斗,其乐无穷”!“你们去乐吧!——我得睡一会儿,我的眼皮撑不开了。”有个吊儿郎当的小伙子说着,身子一歪就躺在了地上,但他立即跳了起来,因为有个东西替他撑开了眼皮。那是只大白猫,他降落的头撞着了它的屁股,它回头恶狠狠“咪呜”一声,差点没跳上去朝他脸上抓一把。
那天夜里人们开始睡不着觉,咪呜咪呜的猫叫声此起彼伏,像是村里稠密的树木和树木间蕴蓄的黑暗,全都变成了咪呜咪呜的凄楚声响。天本来就够热的啦,够烦的啦,这成堆成堆的猫叫声更让人坐卧不宁。人们一边在黑暗里倾听猫叫,一边面面相觑:“怎么回事?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他们并不傻,当然首先想起了南塘,想起了从他们身体穿行而过的那些鱼。他们突然觉出了那些鱼并没有走,魂灵留在了他们的身体里,留在了他们家里的水缸里,而且说不定满地皆是。刚发现村子里来了这么多猫时,他们还兴冲冲的,他们想这下子可有老鼠们的好戏看了,看它们以后还围着他们那瘦削不堪的粮囤转不转圈!但这会儿他们脑子里连老鼠的影子也瞅不见,他们满脑子盛满了南塘的鱼,和寻找鱼的那些咪呜咪呜乱唤的猫。他们开始有点心虚、有点害怕。
但有些人却大不以为然——这些持不同政见者多数是那几个坚持抗旱的、口口声声要与天斗与地斗的人。他们大多又是村里的头头脑脑,是老鹰的左膀右臂。如今老鹰出师未捷身先病,他们理所当然得挑起村里的大梁,除邪辟谣。他们当中当然不乏想取老鹰而代之的野心家。“你见了鱼不是嘴里也流水吗?——还可怜是猫!”他们振振有辞又不屑一顾地向那些一脸恐慌的人灌输大道理,想浇灭他们身体里已经燃起的恐惧的火焰。掏良心说,这些人说的话不无根据。他们没有明说(他们精着呢,“污蔑社会主义”的高帽子他们怎么也不会戴在自己头上!)但潜台词谁都明白。当时村子里每年分的粮食极少,一口人麦季能分到二三十斤麦子,加上不足百斤的杂粮已经算是丰收年景。这些粮食无论怎么经营也填不饱那松弛的肚皮,人们只能求助于野菜、树叶、庄稼叶……总之一切能下得去口的东西都能帮上肚皮的忙。别说肉啦鱼啦,村子里油星都很难见着,谁家的锵锅铲子一响,孩子们隔几条巷子都能嗅出来,知道谁家又用油炒菜了。那些孩子们会远远跑过来,聚在一堆,一边快乐地抽动鼻子,一边唱起揶揄的童谣:“屁股蹲锅里啦,屁股蹲锅里啦,谁家的屁股蹲锅里啦哟……”连孩子们都这样,遑论是猫!——这几天村子里又这么大动腥荤,鱼的气味冲天而起,多少里之外都能闻到,那些鼻子比针尖子还尖的猫,说不定一辈子都不认识鱼,只知道这鱼腥好闻得不得了而不晓得到底鱼长不长翅膀钻不钻地窟窿。狗改不了吃屎,它们能会不跋山涉水来村子里开开眼界?难道你听见几声咪呜咪呜的猫叫真值得那么大惊小怪,像看见了出着太阳天上掉龙?!
那些人还掰着指头,掐算可能来村子的猫的数量:假如一个村来四只,不多吧?假如鱼腥能借着小南风荡飘20里地,不远吧?——那就是,二四得八,怎么说也有千把只吧……可问题是别的村子并没有跑丢猫。最初两天,一听说村子里“过猫”,周围村子的人顶着烈日,都来看稀罕,比看大戏还热闹。喜欢生活中弹点别调的孩子们也开始给家长上建议,死缠硬磨,要去接他们的姥姥姥爷,他们的七大姑八大姨来家里住几天,“谁谁谁谁家姑老太太都来了呢!”遭到拒绝的孩子嘴撅得能挂油壶,泪珠在眼眶里比赛着滴溜溜打转,嫌天气太热有点怕麻烦的大人们于是不满意地挥挥手:“好好!去吧去吧……”于是天天在村子里东游西逛度暑假的孩子们欢天喜地,咕咕咚咚能把架子车拉飞起来,三三两两地射出村子。
可外村来了那么多人,都是来饱眼福的,没有一个是来找猫的;问谁谁摇头,“还真没听说过谁家跑丢猫了!”——这几乎是众口一词的回答。而猫的数量仍然在增加,好像它们压根儿不是从外头跑来的,而是从村里那些晒开的地裂缝里钻出来的。可鱼骨头鱼鳞鱼内脏什么的尽管曾被丢得遍地开花,但它们毕竟不是野草,不能一层消失了又接着一层从地上生发出来,于是那些吃馋了嘴头如今肚子空荡荡的猫们开始捣乱。它们撵鸡、撵鸭、吓唬孩子……简直是无恶不作。村子里几乎所有的鸡都歇了窝,不再嬎蛋,因为它们夜里宿在树枝上都不得安生,还没合上眼睛做梦,一只比黄鼠狼体魄更伟壮的猫已经把树枝摇晃得哗啦啦乱响。那些水坑里悠闲的鸭子,也不得不时时提高警惕——说不定有只在岸上觊觎的猫欲火烧心,实在忍不住就会扑腾一声跳进坑里,泅水冲向嘎嘎狂号的它们。老鼠们已经深居简出,轻易不再露面,可家家户户的厨房里并没因此安生,因为几只打架的猫照样抢吃筐子里的蒸馍。这些猫竟丧心病狂到了这种程度:谁要是端个饭碗走进饭场,它们会毫不客气地跳上他的肩头,眼睛盯着碗喉咙里滚动着欲望的辚辚车轮声……这一切都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它们为了转移饥饿带来的痛楚(据推测是这样,因为平时猫对性生活环境要求很苛刻,即使一只蚂蚁在旁边它们也不会轻易狎羔),随处都要叫春。一只母猫发出像小娃娃在哭那样的召唤,好几只郎猫就一拥而上,那只蹿上母猫脊背的郎猫幸福得哇呜尖叫一声后拱着下身闭上眼睛默不作声,而母猫一边哀号得愈加凄厉一边一动不动沉醉在郎猫的压迫中。要命的是哪儿人多,哪儿有女人,它们越在哪儿干这种让人想看又不敢看最后还是看了的勾当……整整有八九天的时间里,村子里树上、屋脊上、甚至近村的庄稼地里……大大小小各种花色的猫简直是成疙瘩联蛋子,比那天南塘里捕鱼时更热闹。它们的叫声不分白天黑夜地此起彼伏,村子整个成了个大养猫场。
是该让这些不速之客撤离村子了,尤其是它们当众去干那有伤风化的事,让人忍无可忍,会带坏女人和孩子们。有人从外村亲戚家借来了打兔子的土火枪,有人包来了老鼠药,还有人找来了专门捕捉黄鼠狼的机关……好事者们已经商量好,要是这些猫再不走,它们就永远别想走掉了。
搁平时,要是黑夜里发现一只猫站在牛头上玩跷跷板,一定会呼啦围一群人,挤得水泄不通地看热闹,在专注的沉寂后还会不时爆发出精彩的起哄。村子里的生活实在是太单调贫乏了,能使一个八九岁的孩子胳膊脱臼的马戏一年最多在村街上表演一次,而公社的电影放映机,无论村人们怎样呼吁、请求,两年能在村里的哪张幸运的桌子上扎着屙屎的架势蹲上个把儿小时,已算是烧了高香——可是那天晚上,一只猫久久地站在一头哞哞哀号的牛头上,村口大路上围坐着那么多男人,却没有人愿意多看一眼。大伙儿在晴天干地的夜晚都是睡在大路两旁的,躺下之前他们都要三三两两坐一阵儿,低声叨叨闲话算作催眠小曲。是那头拴在桩子上乘凉的牛骤然爆发的嗥叫招引去了谁的手电筒光柱(生产队的牲口院就在路西旁,吃饱了草料的牛或卧或站占据了一片空地),在红不瞎瞎的锥形光域里,两只牛眼红彤彤的,像两只小灯笼;而在那两只灯笼上头,还有两点绿荧荧的鬼火在烁动,接着大伙儿就看见了那只狸猫,正悠哉悠哉地在牛头上喝闪,就像一只站在抖动的树枝上的鸟儿。无论牛怎么样扭动摇摆硕大的头颅,狸猫一点儿也没有害怕的意思,它不停地变换着姿势调节身体的平衡,“胜似闲庭信步”,即使手电筒照住了它,它也没有马上跳开的打算。它一定是交配交累了,思想晾晾风,而要有惊无险地刺激刺激“晾风”,再没有比牛头更惬意的地方了,就像目下逛腻了“发廊”“美容院”“洗脚城”的达官显贵们,都想走出国门登登阿尔卑斯山之类的宝地去开开洋荤一样。
手电筒没有马上揿灭。他们都想看看这些跳梁小丑最后玩弄的伎俩,甚至连从席子上站起身的饲养员,也没有走上前去照护他的牛。他们料定这只猫天亮就不会这么高兴了,它不被土火枪喷射的霰弹打个稀巴烂,也逃不脱毒药或捕兽夹的迫害。他们商量了好几夜,各种各样的杀害工具整装待命,都有点等不及了。他们已经说好第二天天亮实施他们的杀戮行动。
——真是抱歉!直到此刻,已在村子里出出进进了好些个来回,差一点都对村里的一些人一些事情有了眉目,但除了名字外,我们对这个村子还谈不上了解,不知道它的身世,它的家族,还有兄弟姐妹们。忙里偷闲,现在,我们说说村子的大致光景。
这个村老老少少有900多口人,分为南北两个生产队。虽是一个村,牵牵连连有各种各样的门第亲系,南队和北队却几乎是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来,跟两个村庄没有什么区别。我们讲的南塘在南队的地亩里,故事自然也就是南队的故事。
这村子的名字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嘘水!而嘘水村西侧,不到半里远的地方,坐落着另一个200多人的小村,这小村的名字更让人摸不着头脑:拍梁。还有一个奇怪的现象,就是嘘水村没有一户人家姓“嘘”,拍梁村也没有一户人家姓“拍”(不知道《百家姓》里有没有这两个字),连谐音相近也没有。后来的年月里两个村人口增加一倍以上,慢慢地暄虚浮肿,最后融合成了一个大村,在1∶500000的县级地图上,比苍蝇屙下的屎迹大些的黑点旁边趴附着四个汉字:嘘水拍梁,四个字挨得太近,分不出是两个村。而像这样的黑点在那张地图上密密麻麻,比天上的星星少不了多少。
奇奇怪怪的事情远不止此。嘘水拍梁是一个大队,这个大队的名字却不从老大称呼,而是被叫做“拍梁大队”,之所以叫“拍梁大队”而不叫“嘘水大队”,可能的原因是大队支书是拍梁村的。前头提到的老鹰,是大队的民兵营长——也是南队乃至嘘水村唯一的大队干部,比南队队长更当家——再后来大队改称“行政村”,民兵营长被叫做治安主任。但换汤不换药,人还是原来的那堆人,事情还是原来的那摊儿事。另外,拍梁大队属下还有个叫白衣店的小村,缩在拍梁村正南一里开外的地方,这个村小到了这种程度:所有活物加在一起,也不一定凑够嘘水村人口的半数。所以,白衣店就像一块结得不大的长蒂红薯,远远地趔开母蔸,总试图让人忘掉它。
大队既然叫“拍梁”,大队部当然也就安在拍梁村:在拍梁村的东南角,横着三四排土墙红顶的瓦房,三四排红瓦房又被一圈豁豁牙牙的矮土墙松松垮垮抱在怀里——这就是大队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里边十八般武艺样样不少。有学校、卫生所、宣传队,有手摇电话、麦克风、高音喇叭,还有支书会计秘书通讯员之类的衙门里不可或缺仅只是名衔常换的玩物儿……隔不长短,三个村的人们就要被土院里被一柄长竿高高举起的一只高音喇叭叫唤到学校的操场上聚一回,名曰“群众大会”,大会之后还要有一些敲锣打鼓喊口号发羊角风的游行。这些大会游行什么的瞎折腾对三刀砍不出一道白印的大人来说并不新鲜,权当闲着没事儿凑凑热闹,可对于那些天天上学却没有学可上(也没有课本)的小学生们,每一次却都是盛大节日。
一条南北大路纵贯嘘水村。你要是在夏夜里走进村子,你一定会大吃一惊——村口里外的一路两旁彻夜扯满长长短短粗粗细细的鼾声,就像是密布的天罗地网。几乎村里的所有男丁,晚饭后嘴一抹拉就都聚集在了这条路进村的路口上。南队在村南,北队在村北。天气一热,没谁愿意捂在严严实实的屋子里出汗。他们或拎张苇席,或扛只麻绳襻织的软床子,往路旁一躺,有一句没一句地拉上一会儿呱儿,不知不觉田野里走来的凉滋滋的风就把他们身体里的鼾声一根一根扯了出来。
但猫在牛头上跳舞的这个夜晚大路两旁没有一个人早早走进梦乡。他们三三两两聚一堆逗着头唧唧咕咕,光看见烟头火像红色的花朵闪烁在微风和微风送行的落叶中——路旁白杨树上的绿叶耐不住焦渴,枯黄着面孔从树枝上走下地来。旱情仍在加剧,打井水的桶绳每天都要接上一节,清晨草尖上的露珠越瘦越小,连天上的星星也少了许多,稀不冷腾的一个个都被热得昏头昏脑迷迷瞪瞪的像从没睡醒过。玉米叶子干萎了半截,刚刚水仁的棒子软耷耷弯下了身子,比性高潮过后男人的家伙头儿更萎靡不振。听着远远近近此起彼伏比哭还难听的猫叫声,坐在燠热仍未散尽的黑暗中的男人们一个个都阴沉着脸,肚子里窝着一团无名怒火。对于猫围着他们蹿上跳下的挑衅他们已无动于衷——因为清知道动也是枉然,这些猫比闪电更灵巧,你抓不住它,碰不着它,连疾飞的砖头坷垃什么的也休想撵上它。它们好像压根儿就不是什么四条腿的动物,而是生长有无数翅膀的精灵。男人们冷冷地看了一会儿牛角间炫示浮荡的那两点绿火,听任那只牛悲壮的哞鸣耸起在嘈杂的群猫的楚歌里。他们心里说:“等着瞧吧!等着瞧吧!!”
但最终却没有一只张牙舞爪的猫死于男人们精心策划的大屠杀中,村里的老人——他们的母亲父亲、奶奶爷爷们一挥手间就粉碎了他们的阴谋。他们最怕这些人干涉,但这些人还是不失时机地站出来干涉了他们。老人们扫了信影儿,是在那天半夜时分深一脚浅一脚摸到那条路上的——“起来!起来!”他们挨个儿推醒了他们的儿子孙子们,儿子孙子们揉着惺忪的睡眼,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明白即使等到天亮他们嗜血的眼睛也不一定能看见一只只绚烂绽放的狡猾的猫了。他们垂头丧气地歪仄在路边的那些破席上、松垮垮的软床子上,一声不吭地接纳站在路中心双脚被干燥的醭土湮没的老人们的训诫。实际上这些训诫他们穿开裆裤时就不稀罕了,他们的耳朵早被这些夹满灰尘味的废话磨出了茧子。
老人们讲到哪一年哪一月(驴年马月!),村子里“过”蚂蚱——实际是蝗灾,但他们却称为“过”——蚂蚱过来,就像乌云,庄稼棵子上趴得都瞅不见绿色,“沟坎里涡漩了一堆一堆的蚂蚱,一撮就是一箩头!”蚂蚱过后,庄稼变成了秃茬茬,树上连叶梗都啃光了,除了天还暖和外,其他跟冬天没啥两样。村子里还过过蜻蜓,过过“雪老鸹”——一种半不大的黑鸟,落得树枝都驮不动,累得咔咔嚓嚓直叫唤,走在路上它们扇动的翅膀直碰你的脸。水天——他们把多雨的涝年叫做水天——还过过蛤蟆,清一色的癞蛤蟆,咯咯哇叫着,铺满地面排成一队一队地朝东南开去。还过过鱼,说是啥鱼都是啥鱼,从漫水的田野里一续子一续子像逃荒一样游向远方……但无论过啥,你听说村里人谁动一指头啦?!——那是神虫!那是上天派来的!——谁动烂谁的指头!
——我看谁再敢去打猫的主意!
——猫抓你的脸,你用手捂着!猫舔你的嘴,你背背头得啦!
村里最老的老人就是这么说的。
最老的老人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推倒了村子里的上层建筑,那些整天嚷着要“破四旧立四新”的干部们第二天一大早就张罗着去某个秘密村落里购买被上级严令查禁的榆皮线香,接下去村子里很快就处处香烟袅袅了。祈愿的虔诚声音比猫们的歌唱低多了,但已经整天不绝于耳。
三天之后村子里的猫就销声匿迹了,因为烧香磕头祈愿神明的第二天,村里的树梢就刷刷甩出几道曲折遒劲的蓝色闪电,接着响雷就轰然而至。暴雨是在落黑时分倾倒下来的,比捣掉筲底更淋漓,连那些房顶的麦草被乱猫踩成翻毛鸡因而屋漏如注的人家,也照样欢欣鼓舞。他们心里说:“下吧、下吧,一刻不停下它半月才好呢!”
可第二天下午彩虹就架在了东天上,虽然只下了一夜半天,但降雨量并不小,地势稍稍低洼的田野已经荡起了浑浊的波浪。南塘细瘦的涟漪也陡然长大,差一点就咬住了半坡里羸弱的荻苇刚刚吐出的褐色芦穗。绾起裤脚聚在村口要去田野里看看庄稼的人们猛然发现:他们的耳根清净了下来——那嘈杂了将近半月的猫叫声没有了!他们不相信地东瞅西瞧,最终也没在一片片被雨水冲刷得平展展的泥地上发现那怕是一朵梅花形的蹄印。——猫们的确是走了。过完了。
那些老人们开始昂着头挺着胸脯在村街上走来走去,一撮撮弯曲的山羊胡能撅到天上去,为他们当了一次未卜先知的诸葛孔明而不可一世。他们在饭场里动不动就大声嚷嚷,随时想向谁发一顿脾气——他们已经有了发脾气的资本,他们的花白胡须即使比麻嘎子——(尽管和诗意的名字“喜鹊”是同一种鸟,但在北方,它扮演的角色比报凶的乌鸦更糟糕,它嘎嘎的干燥叫声不但预报祸事还招引祸事,而且它还是男性生殖器官棒棒糖部分的别称)——的屁股撅得更高也没人再敢说什么。他们几乎逢人就说:“看,我没说错吧?要是死一只猫试试,——可有好戏瞧咧!——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就是这些以长辈自居的趾高气扬的老人中的一位,雇佣一个邋遢少年,隔天吃一次他皮包骨头的两股间悬吊的那根疲软衰败的破玩艺儿,但每次5分钱的赊款累积够一元时,他又赖账不给,光火的少年跳进饭场里把他那根总是瘙痒的老鸡巴抖搂了出来。而另一位老人活儿做得更地道:为了体现他对晚辈的关爱,在一个漆黑的深夜他抚摸了儿媳妇屁股上那团臆想的雪白,不想警觉的儿子当场捉住了他,并礼尚往来地孝敬给他劈头盖脸一顿痛打。)
事实却并非如此,因为访问的猫群离开的第三天,有人就在村口的那眼水井里捞出了一只死猫——也是唯一一只在村子里与死亡晤面的猫!它的身体已经泡胀,白歪歪的,像发得暄虚的刚出笼的蒸馍。它的胡须翘在嘴两侧,硬硬挺挺如几根细铁丝,比预料它不死的那撮撮稀稀落落的山羊胡子可是威武得多。它的死亡时间至少在三天以上,因为皮毛已经糟透了,用树枝一拨拉就红癣癣剥落一大块。而且——而且人们发现它的脑袋已经碎裂,就是说,这只猫是被人打死的,出手相当狠,否则脑壳是不会烂得如此地一塌糊涂。
这眼水井为此停业了两天,之后男人们戽干井水,把井底的淤泥也清理得一干二净,可新泉出的水还是有一股臭味。这眼井古老得人们都说不清它的岁数,它一度使嘘水村的豆腐坊和油坊闻名遐迩,因为它能使一套豆腐多磨出3斤、25斤芝麻多晃半斤油——而且豆腐也嫩,香油也香。有一多半南队的人都吃这眼井的井水,每天天不亮,井台上挑担桶襻就叮叮当当唱成了一台戏。而现在井水坏了,永远地坏了(此后几年里一走过这眼水井人们都得捂着鼻子,那股臭味似乎在随着岁月的延宕而变浓,而出村进村的路又不能不走,没有更好的办法,最后只得把井填平),那处碎砖铺就的井台于是萧条了下来——这眼井被人们彻底遗弃了。就是从这时候,压杆井,那种呱哒呱哒一叫就能从地底下唤出清泉的铁制汲水工具,开始深入每一户人家。
发现那只死猫的是高粱花,一个二十八九岁的女子,即使当了两个孩子的妈妈,她丰腴的妩媚一点儿也没有被孩子们吮力很强健的小嘴嗍瘪。她高高的个头,留着齐耳短发,脸色总是红润润的,像秋天刚刚出土的红薯一样鲜艳。当她弯腰从井里打水时,那层亮闪闪的黑头发会像绸帘子一样垂挂下来,微微遮掩住她云蒸霞蔚的面庞,愈加迷人。她硕壮的屁股也像隆起的山包在井台上翻滚颠荡,波涛汹涌。透过紧绷在肌肤上的那层衣裳,能觑见她每侧屁股瓣上还有处窝凹,在有些人看来,这处窝凹比少女脸上的笑靥更魅力无穷——每天高粱花只要去井台上打水,有一双年轻的火热眼睛就会从各种各样隐秘的角落偷窥她;直看到她的腰肢似乎不胜扁担两头沉重的木水筲的压迫,马上就要折断,折断着折断着咿咿呀呀呻吟远去,空留下两行木筲上滴淌下来的黑暗水痕。说出来可能让人有点惊讶:这双眼睛是长在高粱花的侄子项雨的脸上!
项雨当年十五六岁,正是抻个子的时候,就像一株施足底肥又喷了生长素的玉米,枝茂叶盛一天一个样儿。身体日新月异的变化令项雨自己也有点不知所措:今天这儿爆起一堆疙瘩,明天那儿拱出几根黑毛……更令他惊诧不已的是——有些地方明明没长骨头,有时却比骨头撑着还硬朗。项雨起先怀疑是生了毛病,但他很快打消了这种念头,因为他能吃能喝能干活。他有限的人生经验告诉他只要能吃能喝能干活就算不上毛病,而他肚子却像无底洞,无论填进去多少东西都没有鼓胀的时候。他从没有过吃饱的感觉,哪怕是刚刚吃过饭,要是走进豇豆地里,他照样能摘一大掐子嫩豇豆角,咕吱咕吱嚼得嘴角直冒绿沫。他什么都能吃,就像一头正上膘的猪。他觉得他身上饱胀的力气随时都会突破薄薄的皮肤的约束朝外滋射。走过一株春天里泛青的树,他一定刷拉搓过去一掌,让变脆了的树皮跟着他的手掌蜕掉一大块。
项雨生得线条粗放,猛一看像是一块没有完工就被艺术家丢弃的木头雕像。他的脸上找不着一块稍稍平展的地方,密密麻麻层出不穷着红红紫紫胖胖瘦瘦的酒刺疙瘩。他的牙齿又宽又长,和两排没扎齐整的高高低低歪歪扭扭的木栅栏差不了多少。上边左侧的一颗犬牙拼命外翘,就像一个人从里屋欲出未出时一条胳臂撑起了布门帘,不过厚硕的嘴唇弥补了不足,没费什么力气就镇压住了这颗牙齿的暴乱。他有点鸡叼眼皮(一侧的上眼睑有条天生的疤瘌),两只三角形的眼睛一大一小,看上去不像同一个人的,甚至不像同一个物种的。让项雨一照镜子就忍不住佝着头翻着眼用手拂掠过来拂掠过去的是他的头发,又粗又硬,马鬃一般闪闪发光,为此他专门留了个分头,他一耸一耸走动时,头顶上两垛漆黑呼扇呼扇,就像飞翔的乌鸦翅膀。
另外,项雨的个子也很高,也有些驼背,而且同样有两处横空出世的高颧骨——不说你也能猜出项雨的模样像谁。项雨的爹老实巴交的,老鹰叫他正西,他不敢正东。他们两家是邻居,但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项雨身上流的是老鹰的血。天底下模样差不多的人海去了,村里人再心知肚明也没谁傻乎乎把这层窗户纸捅破。
项雨的眼珠绕着婶子高粱花打转,是开始于前一年夏天。那年夏天雨水很足,田里种的红薯泡出了馊味,有人趟着水去踩那刚长得比鸡蛋大不了多少的红薯时,在红薯垅间却踩到了鲫鱼。绕着村子,有一圈挖得很深的土沟,是兵荒马乱的年代挡土匪用的,村里人叫做“寨海子”。寨海子里平常没有水(有也很瘦,薄薄的一层),可这年却是满堰满槽一海子,碧波荡漾的,即使像项雨这样的个头,站到中间也够不到底,如果身子不一撅拱一撅拱地凫水,波浪马上就会把他那值得炫耀的明亮头发扯得没有影儿。
项雨好游水。一见水他就走不动,而一跳进水里,八条老牛也难把他拽上来。为了这条毛病,小时候他没少挨大人揍,揍着揍着水也没有把他怎么着,他反而虎虎实实长大了。这天久雨初晴,项雨听见树上的蝉喊成一片,歪头一瞧半个多月没露过面的阳光就热乎乎痒爪爪趴进了他那双大小不等的眼里。他没再多想(和庞大的身体相比,他的脑筋细少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所以多想历来不是他的品性),啪叽啪叽踏着还没变硬的烂泥走向村南的寨海子。
项雨在海子里痛痛快快地钻上钻下,窝憋了那么多天的力气溶解得差不多时,他才背倚着浅坡,伸开骨节嶙峋的大手去驱赶满头满脸恣肆的水珠。他睁大被水腌渍得有点涩酸的眼睛,于是他睁大的眼睛就再没变小——他的小小瞳仁里倏地钻进去一个小人儿,那个小人儿不是别人,是他的婶子高粱花。
高粱花裤脚绾到大腿根儿,正站在岸边的水中洗衣裳。她离项雨在的地方还有好远,当她挥动棒槌往砧石上敲打时,得停上一小会儿项雨才能听到“咚、咚”的声音,但婶子的大腿根儿并没有因为距离太远而变得黯淡,那种炫目的雪白明亮得让他喘不过气来。尽管浸泡在凉滋滋的水里,项雨还是觉得燥热难耐。他接连扎了好几个猛子,水底的清凉也没有涤散这种燥热,而只要他的头一钻出水面,眼光马上就不再听使唤,它们在波浪上扭扭捏捏浮荡须臾,接着就像一大一小两条顶水白鲢,刺刺地窜向他的婶子。这一粗一细两道目光牵掣得项雨的脖颈酸痛,最终把他牵向了高粱花。
项雨没有扑腾出声音,他想悄悄靠近,然后一个猛子扎到高粱花面前,吓她一跳。他的目的很容易就达到了,因为高粱花正啪啦啪啦漂洗捶打过的衣裳时,一颗生有浓密黑毛的圆球突然从水底冒出来,差点顶撞在她手上。“啊呀!我的娘呀——”她惊呼一声,扭身就往岸上逃,不想脚底下一趑,身子不但没跳上岸,反而全部滑落进水中。不过有惊无险,因为很快她就看清了侄子马脸上的那颗长歪的翘牙朝她撩过来,并且有一双稚嫩但稳实的大手托扶住了她被恐惧抽空的身子。她知道是侄子在跟她开玩笑。
“魂儿来吧,魂儿来吧……”高粱花不住地安抚着自己,好使那颗扑通扑通狂跳不已的心脏搁回肚里去。稍一缓过劲她就转过头来,想狠狠恶骂一顿这个玩笑也不知道怎么开的愣小子——这时,她才发现抱着她的项雨的手放得不是地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项雨的手撸起了她薄薄的布衫,像两块狗皮膏药黏黏糊糊敷在了她的胸脯上。
项雨在水里抱着了不该他抱的人,而且双手摸到了不该他摸的物件。高粱花当时正在奶孩子,两只乳房饱满丰挺,乳头硬撅撅像枚粗铁钉。从此以后,那铁钉就揳进了项雨的身体里,而婶子乳房柔软又坚挺的质感,粘在他手上再没揭掉过。项雨这株玉米的顶穗,被高粱花这道热辣辣的阳光噼叭晒绽,并马上撒射出稠密的花粉雨,在壮硕的叶片丛里寻找着承接它的五彩缨须。
项雨开始想婶子,想得浑身火烧火燎,可又没有一点儿办法,就像猫逮住了一只吹胀的猪尿泡,喜欢也是瞎喜欢,干着急找不到下嘴的部位。有时项雨想,只要再让他摸一摸婶子的胸脯,摸过了马上就死他也心甘情愿。但她是他婶子,而不是别的什么人,——就是别的什么人他能说摸就摸吗!有一回给玉米漤化肥——密密匝匝的谁也看不见谁的玉米地很容易就让他心猿意马想入非非——他呼呼哧哧连三子赶四把他分的十几垅玉米的活儿干完,立即跑去帮婶子。高粱花对项雨的巴结既不拒绝也不完全接纳,态度暧昧不明。她不想被项雨缠住。她嫌他模样不周正,憨不拉几的。但她想让他帮忙干活儿,比如这给玉米漤化肥,脸朝地腚朝天一趴就是一晌双手被化肥腌蚀得白森森红癣癣火烧火燎地疼指甲根儿扒土扒得竖满肉刺哪个女人想起来不怯劲!但项雨干这活却“胜似闲庭信步”,他东一杵西一戳,骨节粗大的手本身就是两把铁铲。在已经能埋没人头的玉米地深处,项雨想让自己的手重复曾经在水中进行的动作;但他突然袭击的手遭到了狙击,最终也没能完成全部动作的三分之一。他的婶子不轻不重朝他坎坷不平的脸颊贴了两个耳巴子,先是埋怨:“你看你这孩子,做啥哩!”接着是厉声的威胁——“松开!你再不松手我可要喊人啦!”玉米田里集中了生产队里能拿工分的全部人马,高粱花要是一喊,那还不秫秸捆做草人子——丢人丢大发了!项雨就是再欲火中烧,也只得软软地松了手,然后哗哗啦啦悻悻地消失在翠色的青纱帐深处。
当猫群在村子里随时随地胡交乱配时,项雨心花怒放到哪种程度可想而知。他饭也忘了吃,觉也忘了睡,只怪两只眼睛不够使。他直直地盯着一对忘我配对的猫一盯就是老半天,嘴角还嘟嘟噜噜淌出黏黏的涎水。项雨爹是个肉性子,很少见到他发脾气,但那天扫见儿子脖子伸得老长眼里闪闪放光的那副馋相,他这堆湿柴火也给呼啦点着。他气不打一处来,跳上去朝项雨撅得老高的屁股狠狠跺了一脚。他指着捂着屁股跑走的儿子骂:“没出息!丢死八辈子人!——瞎养你这么大!”
项雨的记性要多差有多差,平时脑子糊涂成一锅粥,你要是问他一斤葱一毛五分钱,八斤葱摊多少钱,那他拿个小木棍,在地上划来划去老半天最后还是会对你说:一块五!但这阵儿项雨像是换了脑子,记性出奇的好,可以说是过目不忘。猫怎么样上背、怎么样一下子就探出尖尖的细细的红红的长长的家伙头儿、身子一耸一耸时喊声会有什么变化……这一切他都吃得很透,有时他能如数家珍般滴滴溜溜地向楼蜂数落半天,能看得出来,要是信马由缰让他讲下去,他嗑嗑叭叭会永远没完没了一直往下说(项雨一激动就有点结巴,而且话语声音高低不平,某一个字会平步青云,吓人一大跳;而某一句话则又一落千丈,仄棱着耳朵也难听清,颇像一台线路出了毛病的收音机)。不过对楼蜂来说,断断续续听项雨讲这些事儿也不是不合心意。于是每天夜里,他们两人趔开忐忑不安的男人们有半里地那么远,躺在苇席上一嘀咕就能嘀咕到鸡叫唤。
楼蜂和项雨并排走,没谁会认为他们年龄相仿。项雨黑囫囵吞,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一多半,而楼蜂却细皮子嫩肉的,好像没有见过太阳。楼蜂一笑,一嘴细碎的小白牙烁烁放光,照出脸颊上两漩酒涡,和酒涡上头的一刀横肉;但楼蜂笑得很少,大多时候是拧紧眉头,拧得脑瓜子上不协调地裂开几道沟壑。要是他个头再长高些,头发别那么又细又黄像一堆乱草根,再剔掉脸上的那刀横肉,那他应该算得上是村里最英俊的后生了。跟项雨比起来,楼蜂简直是精明得头发梢子都是空的。无论什么事儿,他透风就过;他会木匠活儿,会修理水车之类的铁家伙儿;尽管只上过几天夜校,半拉村子的春节门联都出自他的手……但他偏偏和傻呵呵的项雨是最好的朋友,这种友谊一直持续到他们埋进烧红的土堆里被熥熟的最后一刻。
楼蜂的手巧到了这种程度:他能用自制的小尖刀戳开当年的小公鸡的脊背,拿一根两头拴了小铁钩的细竹弓撑开刀口,手指头不知道怎么一拨拉,鲜血淋漓豇豆大小的鸡睾丸就扑楞蹦了出来;这只太监鸡第二年会高高兴兴去充任母鸡的职能,咯咯嗒嗒领一大群鸡雉热热闹闹觅食,比一只母鸡更恪尽职守。逮着了田鼠,楼蜂绝不轻易放跑它,而是细绳拴腿拎回村,身上浇淋煤油后点燃往水坑里一撂——名之曰“点天灯”(水坑四周要围几个人,撵着田鼠不让跑上岸,以免引起火灾)。有一回高粱花家的母猪一窝下了16只猪娃,知道养不成那么多,高粱花决定扔掉七只。项雨一箩头走七只叽叽哼哼乱拱乱抓惹人喜爱的胎猪娃,楼蜂已经早在村口等着他;楼蜂说要练练准头儿,挥一柄小铁锤,眯缝着眼对着猪娃的小脑袋“嘣”地一敲,“嘣”地又一敲……没用半棵烟的工夫,刚才还活蹦乱跳的猪娃们就变成了血污中挣扎的一堆狼藉的尸体,而楼蜂挑那些蹄爪儿一蹬一蹬抽搐得厉害的,咔吱咔吱再补上几家什。
奠定项雨和楼蜂坚固友谊的基础是胆大,两个人从来都不知道害怕是什么。比如在那些个群猫乱号的夜晚,即使是男人们也有点惊把儿,他们都尽量席子挨着席子睡觉,没有人再敢躺过寨海子,不定哪一阵咪呜咪呜的声响大一些,他们马上朝东南方向的南塘张望一番,唯恐那儿又出现什么异象,殃及村子及他们本人。而项雨和楼蜂,没事姑娘似的,不但天天拎张席走过海子,甚至还走过了海子外堰的那块芝麻田,睡在了芝麻田南头的路边上,他们自称那儿能过来风,凉快!那儿当然能过来风,因为芝麻田南面是一大片红薯田,没遮没挡的,哪怕是睡在席子上一歪头也能望见南塘。
楼蜂之所以睡在最南头,心里有他自己的小九九。他才不把那些胡蹿乱跳的猫群当一回事儿呢!他觉得猫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也谈不上什么利害冲突,有时能看看稀罕倒还是真的。男人们絮叨来絮叨去要消灭那些猫时,他一点儿兴致也没有;甚至项雨给他讲猫怎么样怎么样配对,他也是一只耳朵听,另一只耳朵冒。反正耳朵闲着也没事儿,项雨愿意说就叫他滴滴答答说去吧,权当催眠曲。他真正关心的是土窝里的红薯已结得比鸡蛋还大,早播玉米(春天播种的早熟玉米)的棒子也已经水仁,加把火儿都可以往肚里送了。他在盘算怎么去扒红薯、怎么去掰棒子,怎么样才能不让人发现,甚至他也不想让项雨发现。这是个好时机,人心都被猫衔走了,谁也不会再操心庄稼。每天清早他都起床很早,常常是项雨睁开眼,左找右找已经找不见昨晚跟他铺接头的楼蜂的苇席。楼蜂还有个毛病,据他说是喝生水喝的,就是好拉肚子,在庄稼地里一蹲半天起不来。项雨为此事问过他好几回。在麻麻亮的晨光中,楼蜂将窄窄的苇席顶在头上,粗布单子搭在肩膀上,而在那拱形的苇席和布单的掩护下,腋窝夹着的是鲜嫩的红薯和玉米棒。
项雨每夜都睡得很晚。他的耳朵变得越来越尖,比锥子还尖。他没想到夜里会有这么多声响,这么热闹:蟋蟀、蝈蝈、夜鸟,还有寻找大便的飞行的屎壳郎……当然,最扯紧他耳朵的还是那些猫。他知道那些猫夜里也没闲着,夜里凉快、清静,比白天更得势。他能根据咪呜声判断出是郎猫母猫,谁在召唤谁,进展到了何种程度,最后他甚至能根据声音估摸出猫的大小来。在静谧的野地里的夏夜里,他一会儿觉得他变成了一只猫,他婶子也变成了一只猫,于是他“噌”地爬上了那只他婶子变作的母猫背上;一会儿他又觉得他变成了人,他婶子还是猫;他婶子变成了人,而他还是猫……他把猫和人彻底混淆了,他抚摸着身子中间竖起的墓碑,祈愿把他变成一只猫,永远变成一只猫群中无拘无束的雄壮郎猫!
被不同的心事折磨得筋疲力竭的两个人抵挡不了和他们一样生机勃勃的睡眠的挟持,渐渐走进梦乡里。在幽冥的夜色中,一只猫蹑手蹑脚从芝麻田里钻出来。它悄无声息地挪近项雨。它一点儿也没在意项雨山响的鼾声。它把没被布单遮盖住的项雨的身体从脚到头嗅了个遍。接着它歪了歪头,确信十分安全后,就伸出灵巧湿润的舌头一下又一下舔舐项雨抿紧的厚嘴唇。项雨的翘牙感到惊奇,掀开了蒙着它的那片厚嘴唇,接着项雨的牙齿也咧开了,并吐出快活的呻吟,配合着呻吟的节奏,整个身子像跳迪斯科舞蹈一样狂放地朝前动作。
项雨做了个梦,梦见高粱花圆硕的乳房变成了一只母猫,他猴急猴急一跃就跳上了猫背;他又梦见自己是个盛饱水的大水囊,突然有根温柔的锥子朝他扎了一下,他身体里富蕴力气的水液从那扎破的小窟窿里滋滋地朝外冒——和这个年龄的许许多多男孩子一样,他一塌糊涂地遗精了。
楼蜂睡觉很轻,很小的动静就能赶开他的睡梦。项雨的呻动惊醒了他,一睁眼他就看见了那只跳开的猫。他有点闹心,开始有点烦了。——它娘的真不是东西,睡觉也来捣乱!
项雨亢奋过后的身子沉静了,鼾声更响亮地从他的鼻孔和嘴里溢出来。可惊了困的楼蜂却被睡梦拒之门外。他单薄的身体在席子上辗转,无论怎么样去挑拨眼皮都没有打架的苗头。最后他索兴不睡了。他闭着眼仄棱在席子上,一动不动。他打算再这样眯缝一会儿,就去红薯田里拉屎——当然,还是为了拉回来一小堆红薯蛋子。他有办法把红薯扒走,而看上去却像压根儿没动过红薯蔸一样。他为自己的精明有点洋洋得意——这时,他听见耳旁有窸窸窣窣的响动,他眯开眼一看,那只猫已经在嗅他的嘴唇。故技重演,猫伸出了锉子一般的舌头,但并没有等它做完舔的动作,楼蜂疾风骤雨地抓住了它的腿,拎起来哗哧摔在地上。它没有来得及叫出声来,已经四条腿一伸一伸地一命呜呼。
那天黎明,顶着苇席回家的楼蜂走过那口水井时停了下来,顺手扔进井去一样东西。他不知怎么想的觉得水井里最隐蔽,不会被人发现,——反正他家也不吃这口井里的水。
项雨和楼蜂不是最先被猫吻嘴的人,先他们几天,村子里许多人的嘴唇已经沾上了猫舌头上的涎液。那些纵情交配得乏味了的饿猫,又开始回忆鱼的腥香,但它们再也找不见鱼骨头了,只有吃过鱼的人的嘴唇还能安抚它们的梦想,这个诀窍使猫群兴奋得躁动不已,它们一传十十传百,一到夜里就开始不懈地去舐吻一片片余香犹存能勾起美妙回忆的嘴唇,当然,这之中不少是女人。这也是促使男人们咬牙切齿要消灭猫群的真正原因——这些猫险些给他们戴上绿帽子,你说气不气死人!
冲走猫群的那场大暴雨雪中送炭,确实救了庄稼们一命,但毕竟是来得晚了点,无论庄稼们怎样努足劲,怎样抽出体内仅剩的最后几片绿叶,歉收的结局还是没能扭转。那年阳萎之后软了又硬的玉米棒子空了大半截,棒顶上是长了几颗籽粒,可比人们为预防天花而在胳膊上结种的牛痘瘢痕也多不多少;大豆和芝麻的光腿长得老高,梢顶上挂拉的几枚荚果稀疏得就像少女头上的发卡;高粱穗子扎扫帚倒挺省事,扦下来根本不需摔打,冒出的几粒红米没等到长饱,已经进了小雀们的肚子……那年唯一值得称道的是喜欢晚长的红薯,一块块膨胀得比死婴们的头颅还大,撑得垅间满布地裂纹。这些红薯是接下来好几个月里人们的主食——不,是接下来一整年,人们吃的是红薯面窝头,喝的是红薯茶(村里人的叫法,称红薯汤为“红薯茶”)红薯干茶,甚至晌午偶尔吃一顿豆面条,黑黑地点缀在面条碗里的也是晒干的红薯叶。“红薯汤,红薯馍,离了红薯不能活;”这是当时这一带广为流传的一首民谣。那一年村里老老少少,几乎所有的人都害了胃病,经常可以见到抚着胸口的人,经常可以听到“咯咯”的干呕声,因为红薯酸度太高,而胃又不是惰性物质,而是很娇嫩的肉和肉里边流动的血,所以它承受不了扯年到头的腐蚀。实际上那一年秋后交了公粮,人们两手空空,除了晒制的红薯干外他们的粮囤里没有一捧改色的粮食。他们把希望寄托在年底公社的返销粮上。但返销粮便宜是便宜,再便宜也得用钱去买。钱,到哪儿弄到钱呢?!
活人不能叫尿憋死。人们开始想出种种馊主意,而其中被最终普遍接受的,是在南塘上立一座土窑。不是有现成的土吗,不是有现成的水吗,不是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人吗……立一座土窑,马上这些不花一分钱的东西不是都变成钱了吗!在这个问题上身体尚未复元的老鹰没发言,直到这时,他仍在怀疑南塘上撞见无头鬼的真实性,他是不是在做噩梦?但他一次次眯缝起眼,一次次扑嗒扑嗒嘴皮子,一次次掐痛自己的大腿根儿,最后还是认定那是真的。“立窑是立窑,我可是不管这摊子烂事。”这是老鹰最后的表态。
于是那年秋天大庄稼一撂倒,没来得及犁地、耩麦,南塘堰上就再度热闹起来。一座小土屋被盖了起来,小土屋的前头还用石磙碾出了打麦场那么大一片平地。立窑早一天晚一天都无所谓,他们要趁太阳还没有吝惜自己的热量,赶快把砖坯子脱出来,否则一入冬,一会儿小雨,一会儿小雪,湿泥脱出的砖坯子等上一月也别想干透,那还烧什么砖,连给小孩捏泥娃娃儿都捏不成!盖那间小土屋就是为了看护一垛垛砖坯子,天一落雨得遮上草苫片,一见太阳又得赶紧掀开。在南塘上熙熙攘攘的同时,一拨三四十岁的壮劳力咕咕咚咚拉着架子车,车把上系着装满干粮的布兜子,去了豫北禹县。那里有煤矿。一个月后,这些面黄肌瘦的壮劳力们已经吭吭哧哧,把一车一车黑暗的煤块拉进了队里的牲口院。牲口院里为这些远方走来的黑暗客人,专门腾空了一间草料房。
这一年秋天嘘水村里稀罕事儿连绵不绝。立窑、脱砖坯子、拉煤……对于村子来说都是破天荒,但这些事情也不是没见过,因为离村子六七里外就有砖窑,烧窑的程序没什么不同,南塘上的师傅就是从人家那儿请来的。让人们真正大开眼界的正是项雨和楼蜂,都知道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了,或者说已经发生了,可谁也说不上来是什么事情,仅仅是一种预感罢了。大人小孩都有这种不祥的预感。事后人们反复追忆那些奇特的街景:一个白白净净的小伙子双腿稍稍叉开站立着,低着头聚精会神地看两枚竹针在他的两手间欢快的跳动;而他的旁边,则铁塔似的竖着另一个人,那个人的肩膀上卧着一只体魄健硕的大白猫!
楼蜂从哪儿学会的打毛衣,村里人不得而知,楼蜂自己当然也不会对人说,甚至对他的家人也在保着密。反正他打毛衣的手艺,肯定是刨红薯刨来的。那年因为是后期下的雨,红薯晚长,长蒂红薯特别多,而生产队里收获红薯图快图省事,大多是用牛犁照着红薯垅犁起,后头跟着几个人从新土里往筐里捡拾,那些背垅上的长蒂红薯根本就犁不着。所以,在收获后的红薯地里,刨红薯的人们熙来攘往,楼蜂当然是这其中很重要的一员。楼蜂长了一双红薯眼,他东瞅西瞅,往哪儿一站,搭锹蹬下去,常常是锹刃在土层下马上“咔吱”大嚷一声,报告它遭遇了红薯。人们都有点稀罕,不知道楼蜂怎么就隔着土皮,看见哪儿有红薯哪儿没红薯。还有人给楼蜂起了个临时外号:“探雷针”,因为当时正在放映一部叫《地雷战》的电影,其中的日本鬼子就是用探雷针探测神出鬼没的地雷的。(楼蜂是根据地上的裂纹、土垅的高低宽窄、犁沟的深浅等等诸多复杂而细微的因素来完成这种判断的。)对这个技巧楼蜂秘而不宣,连像影子一样跟在他屁股后头的项雨他都不传,他只是让他跟着,让他收工时和他一样回家满满一筐大大小小的红薯。后来村子周围的红薯地都被翻刨了个遍儿,这时候,隔着土皮能瞧见红薯的楼蜂的足迹开始向外村拓展。
据估计就是去外村刨红薯的时候,楼蜂学会了打毛衣的手艺,详细情况就没人能说得清了。起初人们看见楼蜂在用刀劈竹竿,然后是捏片陶碗碴儿,吱吱吱吱地刮磨出长长的竹针;接着就是楼蜂叉腿站在村街上的情景了,他左胳膊弯上挂着一只布兜子,兜子里是两团不时蠕动一下不时蠕动一下的棉线团;甚至去南塘上干活,楼蜂都没让兜子离过手。他要趁工间小憩时,指头飞快地别上几针。那年秋天南塘堰上的杨树柯杈里,经常能见到滴溜着一只里头有两大蛋子东西的布兜子,让人直怀疑世界上物种已变了生殖方式,连白杨树也长出了松里巴叽的大阴囊!
对于透风就过的楼蜂来说,打毛衣的活儿简直就算不上什么活儿,削好竹针的半个月后,楼蜂手指头打毛衣,已经不需两眼参与了。他往那儿一站,能一边仰着脸跟你说话,一边嚓嚓嚓嚓不停地打毛衣,那些竹针像长在了他的手上,或者就是他手指头的延长部分。初开始人们仅仅是看看稀罕,没有谁想去整天手不离针针不离手地和一个线团逗着玩,但等到有一天——那天楼蜂走到村街上谁见了谁瞪大眼睛,因为他穿了一件平平展展的有漂亮花纹图案的好看衣裳。有人问:楼蜂,你这是啥布做的?“你没看见吗?棉线子打的!”楼蜂举举手里又开了头的毛衣片,不屑一顾地说。“棉线子打的?”那人小心翼翼用手指触摸了一下楼蜂身上的衣裳,有点不敢相信,“就是你天天剜来剜去织的那玩艺儿?……”像是楼蜂身上的新衣裳烫手,那人想摸又不敢摸了。那件衣服穿在楼蜂身上确实合体,本来他的身胚就匀称,一穿上这稀罕衣服,就马上锦上添花,让谁见了能不眼前一亮!
当时嘘水村真正认识毛衣的只有老鹰一人,但毕竟时过境迁,连老鹰再见到毛衣,也有点眼生了——他已经从部队复员了这么多年,与一种东西阔别久了再见面,和压根不认识也没有什么大分较。楼蜂的毛衣线和羊毛、骆驼绒之类风马牛不相及,他的毛衣线就地取材,是几股棉花的纺线合缕而成,就是说,只要摸熟了竹针的脾气,就能使司空见惯一摇纺车就牵出来的棉线变成那件漂亮衣裳。这个想法最先激动了姑娘们,她们三三两两结伴去找楼蜂,想学学舞弄竹针的手艺。咱们听听楼蜂的回答:“你们学会了,我还吃啥?!”
嘘水村的年轻人们是有点痴心妄想了,他们日后会学会织毛衣,但谁都可能是他们的老师,唯有楼蜂没有一丝这种可能,因为不久之后,楼蜂就开始接活儿了。他张的嘴不算大,打一件毛衣只收五毛钱,上身再加一毛。当时一毛钱能买17个鸡蛋,楼蜂打毛衣的收入正好能使全家人每天晌午吃一顿香喷喷的豆面条。
说说项雨的大白猫吧!——那只猫身体长硕,猛一看谁也不会以为是猫,而更像一条狗,或别的什么动物。那只猫身子很长,而头却很小,显得有点尖,就像一枚白色的导弹。它的一只眼睛发蓝,一只眼睛发绿,与它的主人项雨的眼睛有异曲同工之妙。这头猫很凶狠,你还没稍稍靠近,它警惕的颈毛已经耸起来,脖子里憋出慢斤斯两但狡诈多端的声响,一双发蓝发绿的眼睛斜睨着你,扎好了进攻的架势。那年冬天嘘水村的小孩子哭闹哄不好,大人威吓说:听!项雨的猫来了——,小孩子的哭声会戛然而止,马上扑进大人的怀抱里,连头都不敢扭一下。
但大白猫跟项雨的关系却非同一般,不说形影不离,但只要项雨在村里,也起码是走一步跟一步;而且那只猫和项雨亲昵得令人生疑:它会当众在项雨的脸上嗅来嗅去、蹭来蹭去,伸出舌头舐舔顶雨的嘴唇,项雨要是往哪儿一坐,就是撂块肉那只猫也不会再多瞅一眼,而是刺溜冲过去,用头用脸又拱又撞项雨的裤裆,仿佛他裤裆里卧的不是干瘪缩皱皮比肉多的男人的老斑鸠,而是一只毛尖流油的丰肥大老鼠……有什么事儿就要发生了,嘘水村的人没有明说,但都心里清楚有什么事儿就要发生了。
在下第三场酷霜,枝头所有坚守的树叶一夜间落秃的时候,南塘上的土窑点火了,冒出了头一缕乌黑的烟柱。七八天之后,就有一辆辆架子车走过南塘伸出的那条小径,停在了志得意满的土窑前——那是外村来拉砖的架子车,他们在等待着出窑。
土窑没有辜负嘘水人民的殷切期望,搬进去的土砖坯子搬出来时都变成了红的青的砖块,但这些砖块究竟比砖坯子耐用多少,嘘水人民心里却没有底;因为南塘上的砂礓土并不适宜于烧砖,挖塘挖出的土里布满细砂礓和碎贝壳,细碎的砂礓和贝壳一见火焰全碎成了面面,砖块里一小窝一小窝的碎面面不能碰水,一碰就马上膨胀,咔咔叭叭撑裂得砖块像酥烧饼皮儿那样一片片剥落。这样的砖当然不能经雨,可老天爷又不可能因为这些砖而扯年到头天天满面阳光。当时的砖窑也实在是太少,就是这样比土坯强不了多少的劣砖,买的人还是络绎不绝,窑窑都能卖个好价钱!
南塘在有条不紊地操办着她的事情,透过晨昏的雾霭,嘘水村的人们似乎能窥见她忙碌的身影,听见黠慧的她禁不住的掩口失笑——绝不是耸人听闻,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在深夜的巷子里,许多人都听见有一个年轻女人在笑,声音不高,但很清脆,低低地一阵阵回踅,有时直到清晨才停下来。做针线活的妇女们聚成一堆,哜哜嘈嘈耳语着深夜响彻她们梦境的笑声。但饭场里的男人相信的却不多,都觉着是女人们嘴碎,多事,少见多怪,许多人明明也听到了这诡谲而神秘的笑声,可他们却宁愿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因为他们要去南塘上干活,他们可不想把无中生有的什么什么事儿都和南塘牵扯在一起。
这些男人们去南塘上烧窑,一入腊月就举行了集体罢工,给再高的工分,也再没人愿意去窑上值夜。实际烧窑的活儿不累,也不复杂,砖坯子装摞进去,点着了火,哪几天大火,哪几天小火,都是定死的;大火时你多往炉膛里撂几铲煤,小火时你少撂几铲,也就得了,无非是把睡觉的时间颠倒一下,就能拿到比平时高出两倍的工分。可并没人愿干这屙屎捡粒金豆子的美差,你听他们是怎么说的:“谁愿去谁去,就是有金山银山我也不眼热,反正我是不去!”
原因是南塘挑出了她的绿灯笼。这只灯笼通常出现在子夜之后,但也不能保证天一落黑它不从某一块土坷垃后头一跃而起,甚至有时你正尿着尿,它会从你的背后匆匆而来,穿过你叉开的腿旮旯,灵巧地躲过你正在急刹车的颤抖尿线,在你面前一米远的地方回头粲然一笑。而它通常的出场路线则是:在南塘上某一个角落猛地浮出,然后开始绕着水面转圈,转了一圈又一圈,越转越快,圈子也越来越小,直至攒足了劲儿,刺溜一蹿它撞上中天。它能升得很高很高,一下子钻进云彩眼里,你要是以为它跑掉了就此消失了,那你就完全错了,它在云彩眼里干什么没人知道,反正是一棵烟工夫之后,这只绿荧荧的灯笼会缓缓地闪现、降落,在窑顶上蹲一会儿,再开始它的新把戏——围着圆锥形的窑体转圈,不过这一次转的圈是由小到大,从上向下渐次变慢,变慢,说不定最后就停在了窑门口。窑门洞是一处进深最多不超过三米的砖砌拱洞,最里头就是炉膛,平时为烧火的人遮遮风挡挡雨,一个人躺里头,要是头朝里又不想让炉膛的火燎着头发的话,不屈起两腿那脚板肯定就被撂在了外头(其实撂不到露天里,还隔着一道秫秸墙呢)。门口是一排用来挡风的秫秸捆,那只灯笼一靠近,秸秆上的枯叶呼呼啦啦乱响,再胆大的人头发梢子也会不由自主站起来。
但窑已经立好,煤已经千难万费劲远道而来,烧出的砖卖的钱连本都没收回,小土屋前的砖坯子一垛一垛早排好队等着摇身一变……不就是一只半夜里东跑西颠的小灯笼吗,对于敢战天敢斗地敢教日月换新天的人来说又算得了什么!——谁要是去南塘值夜,工分翻番,一夜算三夜!愿去愿不去,谁去谁报名!生产队为此召开了讨论会,明确了优厚酬劳。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就是在这次会议上,项雨和楼蜂像事先商量好了一样,从会场里蹲着的位置同时一蹶而起,并且同时说出了同样两个字:“我去!”
南塘扑哧一声,又一次开心大笑。
这两个人当然不怕什么绿灯笼不绿灯笼的,照楼蜂的说法是:它要是跑到我跟前,算它倒霉,——我一把攥死它挑回家,夜里得节省多少灯油钱!而项雨想去南塘值夜,还有另外的缘故。入冬以后,活计减少,除了偶尔去南塘上装窑出窑,扔几铲煤烤烤火外,几乎就无事可做。项雨整天觉得憋闷得难受,而越是憋闷,想摸摸他婶子的欲念就越强烈。有时项雨觉得身体里有一炉火比土窑烧大火时还要热烈,炙烤得他手脚没处放。他天天都在找高粱花,天天都在琢磨怎么样才能摸她一下。现在,连青纱帐深处他婶子赏给他的那一记耳光,也那么余音袅袅,美妙无比,让他魂牵梦萦。但冬天里女人们也没有多少活儿,都很少出门,他又不能天天以“串门儿”为借口往他婶子家跑,就这多去了几趟,他叔还骂他“游手好闲”,假如他再增加频度,弄不好他叔的脚也会像他爹那样不客气地猛踩他的屁股。这个时候,他的那只大白猫就像久雨甘霖,一次又一次解除了他的饥渴。
那只大白猫哪儿来的?嘘水村的人都说不出个头尾来,据项雨自己说是从南乡他二姑家要的(项雨二姑是早年被人贩子卖到外乡的,去她家得涉过淮河,离嘘水村至少300里开外),但这种说法站不住脚,说给鬼鬼都不信,因为要猫要的是猫崽,哪能千里迢迢的抱回来一只成年的大猫呢,一只成年猫能那么便宜让你跋山涉水安抱回家吗!更大的可能则是,在夏天里群猫撤退时,项雨偷偷地留下了一只,——但他用什么法子留下了那只猫呢,又是这么大的大白猫?难道它就不反抗不叫唤吗,可嘘水村又有谁听到了求救的猫的号鸣?!
在滴水成冰的寒夜里,那只猫亲亲热热地和项雨卧一个被窝,他要它干什么它就干什么——真是一只好猫啊可心的好猫我的婶子——它陡然一变就变成了他丰腴的婶子就像他夏天里的梦境一样肌肤多么柔腻滑润乳房坚挺如熟得要崩裂的果实如两座烧得滚烫的砖窑屁股凭空凸起比暴风雨来临时翻搅的云头还要壮美还有叮铃铃叮铃铃的笑声每一声比河流更明亮的笑都是嘴唇灼热的高粱花的嘴唇舌头涎液淋淋的婶子的舌头——啊呀呀呀……在叮铃铃叮铃铃的不绝如缕的女人的轻笑里,他一泄如注,粉碎了的身躯四处喷溅,化成红的云紫的雾……
终于有一天项雨管不住了他的手脚。那是一个残阳如血的傍晚,高粱花个箩头,去红薯窖里掏红薯。为了安置冬天里当口粮的红薯,家家户户都淘有一只红薯窖。红薯窖是口长方形的深坑,人站里头使劲举胳膊手才能够到堰上,坑口棚着粗树枝秫秸茅草之类的遮覆物,再厚厚地封上土,只留一处比一顶草帽大不了多少的窖门,这样能保暖保湿,使红薯即使在十冬腊月也不至于像人的手那样冻得青一块紫一块有时还这里那里糜烂冒水;但这样一来,下窖掏红薯就成了问题,通常都得让身胚细挑的小孩子帮忙。但项雨的身子并不细,看见他婶子去掏红薯,他的两只脚马上跟了上去。他对他婶子说:“我给你掏我给你掏……”
高粱花正愁着找不到小孩子帮她掏红薯,她自己刚缝了一件新袄,当然不想钻到窖里弄得浑身都是泥土,“掏就掏呗!”她想,“掏个屌红薯,又不是大庄稼地,我看他也沾不了啥便宜!”
项雨喜欢得手脚没处放,像条叭儿狗一般围着高粱花前后左右地转,不知道该如何献殷勤是好。他去掀窖门盖儿,心却没在盖儿上,大大小小的眼睛像一群鸟儿往高粱花身上啄。窖口实在是太小了,项雨吸着肚子,将身子插在里头,一点一点往下推进,比当初他出生时还障碍重重。他怕婶子淘汰掉他,让他滚蛋另选新人。他憋得紫脸上沁出了汗珠,坠着身子与狭窄的窖口展开了殊死肉搏。扑通一声,谢天谢地,他终于落入深渊!
红薯窖里充满一种浓重的霉甜气息,似一种化不开的柔情蜜意。当梁檩使用的粗树枝上生了白醭,垂顶而下的秫秸枯叶上湿漉漉滴水,层层叠叠的红薯半边湿半边干静躺在昏暗中。项雨在阴暗潮湿又温暖隐秘的窖底蜷曲着身子,艰难地一块一块地朝地面上扔红薯。他硬橛橛的目光从窖口斜杵出去,不时能瞅见他婶子柔软的棉裤里暖烘烘的大腿、宽阔无边的屁股以及灵巧的脚,偶或能瞅着美艳的面孔忽闪出不规则的一角……他婶子今天更是好看,细碎的蓝底白花棉袄不胖不瘦,把两只他曾经抚弄过的乳房绷得就像两堆浓烟下的火焰。她的贝齿仍然细碎洁白,她的头发和眼睛依然亮光闪闪,还有她深藏不露的隐秘的裤裆……她又怎能知道他已经在一个个深夜一次次深入其中,早已是熟门熟路!
事情的结果有点出乎高粱花的意料,但新鲜的感受也同样在她的意料之外。惹出美妙烦恼的仍是项雨的那只猫,一看见没有了项雨,那只猫就喵呜喵呜个不停,围着窖门一圈一圈地转,东嗅嗅西嗅嗅,好像谁把它的项雨怎么着了似的。它歪着个头儿,瞅瞅高粱花,又瞅瞅高粱花,瞅得高粱花心里直发毛。“项雨、项雨!”高粱花提防着大白猫,大声吆喝项雨把他的宝贝赶紧弄走。
但大白猫进了窖,高粱花的心事却没被带走:她担心这只上蹿下跳总也闲不住的猫会踩烂她的红薯。于是她蹲下身子,两只手按着窖门沿儿,伸着头叮嘱项雨管好他的猫。窖里黑暗得什么也瞅不见,越是瞅不见她越是想瞅见,但最后她也没瞅见什么,只瞅见两点红光绿光一闪,随着“喵呜”一声怪吼,大白猫正对着她的脸一跃而起猛蹿上来。
“哎哟俺娘呀——”和夏天里被水里突然冒出的黑球吓了一大跳一样,这一回高粱花又发出了同样的惊呼,并且在逃命的时候,照样把一只脚趑进了没有底的什么里头。不过是那一次进的是水,这一次却是黑暗的红薯窖。
详细过程没有谁能说得清,反正最后高粱花一多半身体都坠进了窖中,窖门上只有她一张半仰着的脸,和两只被窖门边沿卡死的曲折胳膊。更要命的是,狭窄的窖门撸起了她的新棉袄,和新棉袄里头一层贴身穿的粗布衫,而她的两只脚却还悬在半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她觉得出窖里潮湿而温暖的浊气浸淫横扫着她裸露的腰身和胸部,但她的手脚动不了,没有一点办法。她没有一点办法,只是那么半仰着脸,初开始还做样子挣扎了几下,后来就一动不动了,眯缝着眼,嘴里发出一串串呻吟。高粱花呻吟的原因多种多样,但有一点是明确的,就是决不是窖门夹挤的疼痛所致,因为她那种呻吟没显出痛苦,倒是脸上码满了繁密的快活和舒服。
地底下的项雨究竟开展了那些工作?拓进到了多深多浅的程度?……这些一直都是谜语。但自此之后,项雨开始躲避他婶子,也更怕他叔。不但不再去他婶子家串门,连路上碰见他叔也要急急慌慌趔开。他之所以踊跃去南塘烧窑值夜,与“红薯窖事件”肯定扯着筋。
楼蜂有个习惯:不能和别人睡一个床,关系再近也不行。夏天睡大路上,挨边的人再多,可那是一人一领席,都是井水不犯河水。在窑门洞里却不行,耳朵眼大的空地,只打一个窄窄的豆秸铺,想夜里身子跟身子不见面根本不可能;况且还有一只大白猫!楼蜂情愿睡那间四面漏风的冰凉的小土屋,也不想暖烘烘地躺在炉火旁去忍受项雨还有他的美丽的大白猫!小土屋很矮,出来进去的都得弯着腰,不然门楣就要照着你的头猛击一棍;窗棂也只是落个窗棂的名声,实质是几根疙疙瘩瘩的树枝,随便往墙里一插。楼蜂就在那孔窗棂下放一张绳襻软床,夜里好借着星光,嚓嚓嚓嚓打他的毛活儿。楼蜂两只手纠缠着线绳儿,眼睛也没闲住一刻;他从窗棂里不住朝外张望,想瞅着大伙儿都怕得不行的那只绿灯笼。在他们来南塘值夜之前,男劳力们每夜要来四个人,一个个还胆战心惊的,说话都不敢使大声;四个人挤在窑门洞里,竭力挤紧,尿尿都不出洞口。可楼蜂一个人睡在小土屋里,头三夜一直很安顿,连只捣乱的老鼠都没有;项雨待在窑门洞里,就着热烈的炉火和如雪似玉更像他婶子的大白猫恣意狂欢,也没有绿灯笼跑来闹他们的洞房。
等到第四夜,性喜活泼的绿灯笼终于坚持不住了。前三夜楼蜂都是后半夜起床接替项雨,好让他搂着猫一梦睡到半晌午,解解前半夜熬出来的觉瘾。第四夜楼蜂起了床,摸黑拾掇好被褥,揉揉眼一抬头,和窗棂外正端详他的那盏绿灯笼对了个正着。尽管心里早有铺垫,但一只绿荧荧的灯笼停在面前伸手可及的地方时,楼蜂心里还是咯噔一响,像是某一个神秘的按钮被谁按了一下似的。
那灯笼并不大,比夭折的五岁孩子的髑髅大不了多少;也不是十分的亮,但中心部分却绿得让人头晕,好像那里的绿光是一团漩涡,在不停地高速旋转,而且咋看咋像一只什么眼睛。这一夜不太寒冷,和这个时节有点不相称,南塘里甚至没有结冰凌;天上的星星零零散散,风也不很茂盛。楼蜂踌躇了一会儿,但还是头一佝钻出了小土屋。他像撵鸡一样,朝着那只绿灯笼扬起两条手臂,长长地“嘘”了一声。绿灯笼动了动,往后退了退,但没有离开的意思,就是那么动动看上去也不是出于本意,而更像是他的“嘘”声拂荡的。楼蜂胆已经够大的了,可他的心刚才已经咯噔过一次,这会儿站在沉沉黑夜里,一个人与一盏传说得枝枝叶叶的鬼灯笼相峙,他就更有点管不住自己咯噔咯噔乱蹦乱撞的心跳了。他大声叫:“项雨,项雨——”好像料到了项雨一时半刻不会出窑门,绿灯笼账也没买,仍那么不远不近地盯楼蜂。项雨正在八万米的高空和大白猫播云布雨,不可能听见楼蜂的呼唤,即使听得见,他也不可能动得了;直到楼蜂再一次匆急地吆喝,他才喝醉酒一般,惺惺忪忪搴开掩堵窑门的秫秸捆,呓呓怔怔地嚷:“弄啥?”
但很快他就知道要弄啥子了,因为这时候楼蜂已经后退到小土屋的前墙上,正和那只他退一步它就进一步的绿灯笼较劲。楼蜂贴在了墙上,他怕身后再袭来一只绿灯笼两面夹击使他腹背受敌。“——噢?”项雨的呓怔马上飞得比他刚才待的地方还高渺,有物件竟敢威胁他的朋友,这让他怒不可遏。他捡起一块砖头,冲上前去,对着绿灯笼没头没脑就砸,“去你娘的!谁还怕你不成!”
项雨当然砸不住绿灯笼,但看样子绿灯笼还是有点担心被击中,它灵巧地朝上一飘,就稳稳地坐在了砖坯子垛顶上。它似乎还在嗤嗤地低笑。
楼蜂拦住了又捡起一块砖头得寸进尺的项雨。楼蜂不让项雨理它。“别理它,”楼蜂说,“它走了就算了,它要是敢再来明儿个试试!”
当两个人与绿灯笼干仗的时候,那只大白猫像是一下子消失了,连喵呜一声都没有。要是搁平时,项雨一离身,它还不叫得像蝎子蜇了似的!其实连项雨都没注意:他的大白猫自从迁居黑夜里的南塘,除了喉咙里的呜呜咽咽外,就没有正儿八经叫过一声。大白猫在窑门洞里的熊熊烈焰前百依百顺,更是一句顶一万句地听项雨的话;但它就是不吱一声。
下一夜楼蜂就用布单子包裹着,扛来了一支长火枪。他往枪筒里装满霰弹,捣实,用舌尖舔湿一片引火纸的边缘,轻轻贴妥在扳机下边连通火药池的孔眼上。楼蜂又在软床子上垫几摞砖块,支好长火枪。他看着冥冥夜色里指向窗棂外的长长的枪身,胸有成竹地用被子围裹着身子打毛衣。他别着毛线,这一回心却真不在了毛线上;他的眼睛滴溜溜地往窗外转着,常常两只手就一动不动凝结在某个固定位置上。
绿灯笼好像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小半夜时分,它又没事姑娘似的出现在窗棂前,甚至都有可能停在了枪口上,只是它不知道这是能打翻它的枪口而已。它的绿光仍在快乐地旋转,像是一张变幻不定的绿脸。楼蜂的一只手从被子底下悄悄地移动,他准确地搂住了扳机,又不被察觉地挪了挪枪口,瞄准,好了,咔叭,轰,一大朵耀目的鲜花在窗棂前猛烈绽放,那扑棱开花瓣的巨大声响几乎将静寂里混沌着的小土屋掀翻。“打中了!打中了!”楼蜂蹿出屋门,吆喝项雨快出来,看那只落荒而逃的绿灯笼。绿灯笼确实被击中了,它看上去伤势不轻,像一只鸟一样跌落。它在地上轱辘了好远,没有声音地滚动,然后贴着地面绕过土窑,刺溜钻进了南塘。塘水在它钻进去的一刻汹涌澎湃,推起的波浪哗啦摔在四周的岸坡上。南塘哗啦哗啦大响了好长时间,像是谁在端着使劲摇晃。第二天来接班烧窑的人发现,波浪舔湿了三尺多高的塘坡,像是刚刚刮过12级的台风。
要是一个人天不怕地不怕,天和地倒真的有点怕他了。自从楼蜂在子夜的南塘放了一枪后,那只绿灯笼一下子销声匿迹了。绿灯笼再次出现在南塘,要等几个月后,塌窑事件发生之后。但复出的绿灯笼已经“老”了,颜色老了,行动也老了。它常常绿荧荧地停泊在废窑顶上,一待就是好几个时辰。它发出的光颜色也变深了许多,就像一片聚光灯照射下的夏天的绿叶。它失去了最初的活泼和轻快,主要是失去了对这个世界的强烈的新鲜感。那轰然而至的霰弹让它伤痕累累,也让它沉重,忧虑重重。在后来的岁月里,它经常就那样一动不动待在黑塌塌的窑顶上,像一只凝望着尘世沉思的孤独眼睛。
楼蜂和项雨是有点得意洋洋,起初两个人商量好对谁也不说,无论谁问都要闭口不提这一夜枪打绿灯笼的事情。他们还觉得这是件坏事,会引起村子里老人们的公愤,说他们不敬鬼神呢!真没想到好奇的人们一个劲儿追问,楼蜂粗枝大叶地走漏了点口风后,会招致那么多敬佩的目光。他们事事处处都让着楼蜂,想一遍遍听他讲打枪的具体过程。他们不厌其烦,问他“绿灯笼吭没吭声”“打它身上听见‘咣啷’一响了么”“打跑绿灯笼后你们真的安安稳稳睡了一夜”等等;有些问题楼蜂当时也没注意,当然也就说不清楚。反正一时间楼蜂俨然成了嘘水村的英雄,本来也临近年节,找他打毛衣的人一下子多起来。
尽管因了土窑,吃上了公社的返销粮,但那年的春节还是过得清汤寡水。过节那天除了半夜里噼噼啪啪响几挂鞭炮、门框上贴了几绺子红纸外,和平常的日子没任何不同。人们吃不上饺子(能年夜里吃上白面馒头就不错了),又不能供神上香,到初三四以后,接上级指示,村口设上岗哨,连走亲戚都要翻翻篮子,看你“大馍”没有。“大馍”是年节里女儿送给娘家老人的礼物,蒸得比海碗还大还圆,顶上驮着面捏的花朵,花朵的中心是一颗红枣,实际是一种关于乳房的图腾崇拜,母系社会遗留下来的习俗。娘家有几位老人在世,年节走亲戚就要送几只大馍,而且还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看谁送的大馍大,似乎谁送的大馍大谁就最孝顺。既然是这么一种古老又陈旧的恶俗,理所当然要“破四旧”破掉,不破掉又怎么能“立”起“四新”!那些岗哨要是发现了“大馍”,不但大馍扔掉,说不定篮子也给你跺瘪!(“四旧四新”是当时的流行时语,但现在就是拍痛脑袋谁也不可能记清到底是哪八种新新旧旧的事物了。)
所以这年节对项雨和楼蜂来说没丝毫吸引力,和一只大白猫、几根毛衣针可是差之毫厘谬之千里,简直是天壤之别。甚至除夕之夜,两个人还是守在南塘上,太阳升起老高还打着呵欠不想回村去。
两个人打着呵欠,同时也打着饱嗝,因为这时他们已夜夜都能吃到鸡肉。连白面馒头一年也只能吃一次的时候,夜夜吃到鸡肉你想想是什么滋味吧!人们都说项雨胖了。楼蜂不但胖,脸上的菜色也被明亮的红润替代,而且那刀横肉暴起得更高,就像一溜锋利的斧刃。
即使在十几年后的嘘水村(此时人们仍然念念不忘楼蜂),假若有谁胆敢扬言世界上还有比楼蜂更聪明的人,那么不止10个人会马上站出来与他抬杠,他们会吵大架一般从楼蜂家屋里讨要来一节竹筒来作证——那竹筒并不粗,比一个三四岁小孩的手腕还要细瘦些,但你要是拔掉竹筒一端的木塞朝下一倒,嘟嘟噜噜,会有许多节同样长的竹筒纷纷窜跳出来;试图逃脱的竹筒没有一节能达到目的,因为下一节的节口衔着上一节的脚跟儿;最后你再拉拉紧,就会发现那原来是一根两丈余长的不错的钓鱼竿。这种伸缩式钓鱼竿真正被人们用来钓鱼,还要再等上10多年,而且后来握在那些钓鱼爱好者手里的钓竿,也是来自遥远的多水的南方,和楼蜂的这只钓竿风马牛不相及。楼蜂的这只钓竿不是为了钓鱼,而是为了钓鸡。嘘水村没有谁知道这个秘密,连那些眼睛瞪得赛过牛卵子跟你抬杠的人,也不见起懂得这支能伸能缩的神奇棍棍的真正用途。但只要有这根当文物珍藏着的神奇棍棍也就够了,拿它来印证嘘水人的聪明绝顶无师自通是绰绰有余的。嘘水人是世界上智商最高的族群,大棍里面装载的决不是简单的越缩越小的小棍,而是层层叠叠的勤劳智慧,精巧的小竹棍不是导弹却赛过导弹,完全可以拎遍天下无敌手!
这一带的人养鸡很少有搭鸡窝的,天一落黑群鸡就开始往树上飞,就像第二天它们又早早地从树上扑扑棱棱飞下来一样。这些鸡在树上一卧一溜,黑塌塌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树枝上结出了累累硕果呢!在去南塘值夜的第二天,透过阒无一人的深沉的黑暗,和能使许多可恶的物件变成喷香可口食品的炉膛里的火焰,楼蜂锋利的目光已经瞄上了这些若无其事的鸡们。后来打落了绿灯笼,楼蜂觉得他更应该品尝品尝那些既不能飞又不善跑唯一的长处是快快人口福的笨鸡们了。楼蜂想他既然被人们的目光烘托着成了英雄,就应该享受英雄的待遇,不能这样晌午吃顿豆面条晚上两块烧红薯就滋润得不得了;再说他不是没有仙法子。楼蜂自信他把周围三里五里的鸡们一个不剩地都弄过来装进肚子里,也不见得会有人往他身上怀疑。
于是有一天深夜,一根长竿悄无声息地挨近了那些缩着头正做美梦的鸡们;那些鸡连叫都没叫一声,一定是以为又是那司空见惯的冷风捣乱,妄图掀开它们的说不上美丽的羽毛做一番流氓动作;但事情的发展有点出乎鸡们的意料,因为并没有轻佻的风前来调情,而是,它们身子底下的树枝开始被什么可怕的东西轻轻敲击,一只鸡为了避开堕落的危险,下意识地沿着树枝挪了挪身子;这只鸡没有想到供它避开灾难的场所竟是这般宽绰,脚下的树枝一直在抖动,它就一直后退,没有尽头似的;它没感觉出特别的异常,仅只是这根漫长的树枝过于倾斜了一些而已;直至一只手轻轻仄歪了一下,将它滑进一只安全的布袋里。这只鸡始终没吭一声,在欺骗中保持沉默是许多事物的美好品质。
楼蜂做事情向来滴水不漏。他出村进村都不穿鞋,鞋子对脸儿藏在胳肢窝下,他的光脚板走在村街上,连机敏的狗也不会惊动;即使被人碰上,楼蜂也不怕,因为他布袋里只塞根比驴鸡巴还短的伸缩式钓竿,谁也弄不清他到底要干什么;再说周围的村子是三个公社的边界,是三不管地区,而楼蜂又从来兔子不啃窝边草,不打同一大队的三个村子的主意。老是丢鸡的村子的人们只顾去痛恨黄鼠狼,谁也没想会有偷鸡贼——要偷哪能一次只偷一两只?
楼蜂不贪,一次只取一两只。他明白要想细水长流,只能这么做。他打算一冬天夜夜都能享受香喷喷的烤鸡,而不是一锤子买卖,做完拉倒。楼蜂项雨两个人从烤鸡中获得的乐趣比吃鸡时更多,尤其是后来,鸡肉成了家常便饭,差点儿吃腻的时候。尽管南塘里有的是水,他们随身也从没缺过刀子,但他们不是按照通常的程序那样先杀死鸡开膛破肚然后才送它们走进炉膛。他们烤的是活鸡。他们用铁丝捆住鸡的喙,然后再用另一段粗些的铁丝将鸡腿缚在铁钎子上;把鸡一下子从炉门送进火心去的感觉最过瘾——那只鸡竭尽全力呼扇翅膀,使出浑身解数挣扎,对于铁面无情的铁钎子来说,这种挣扎毫无意义,但对于握着钎子的手,这种蛮力挣扎所带来的全新感觉却比钓钱钩住了大鱼更牵心扯肺。只可惜这种感觉转瞬即逝,因为那只鸡不是凤凰,不能在烈火中涅槃,火焰轻而易举呼地取走它的羽毛,再呼呼几下它的灵魂也化成了一缕轻烟。它光秃秃的身体经过短暂的痛苦痉挛、扭曲抽搐,接着就听从火焰的铺排缓缓伸直。在黄白的烈焰中无奈地扭动又发不出声音,多么赏心悦目!
楼蜂的小活儿做得很利凉,他们在窑门洞里吃了那么长时间的鸡肉,竟然没有留下过一根鸡毛。白天来换班的男人们不是没有过疑问,那回味无穷的悠长肉香和燎焦鸡毛的气息吹拂得他们的头像拨浪鼓一样在脖子上转来转去。他们抽动着鼻子,审审这审审那,眼睛最终也没能证实鼻子的判断,于是他们以为是煤玩出的把戏——据说煤是树林子跑到地底下变的,那一定是树林子跑得急慌,连在它里头觅食的野鸡也给一块裹挟走了——于是烧煤带鸡味有了合情合理的解释。楼蜂从不屑吃鸡的内脏,即使沾上盐末他也觉得心肝脾肺肾之流会降低他的位置,那些内脏连同骨头都属于项雨的大白猫;假使大白猫也亨用不完,所有的残余就被那只煤铲打扫进灶膛里,一古脑交给无所不能的火焰。这也是那些酣梦中被劫持的群鸡的气息萦绕着土窑经久不散的一个原因。
终于又说到无头鬼了。这一天是正月初九,这一夜楼蜂的收获不小,他拎着布袋子走路,觉得沉甸甸的,手脖子都累得有点酸痛。他一向去村子里“取”鸡都不让项雨跟着(他和项雨避开“偷”字,把偷鸡称作取鸡),他怕他不但帮不了什么忙,说不定还会帮倒忙,再说窑上看火也离不开人。那夜天下了小雨,路有点泥泞,不太好走;上弦月尽管被雨云阻拦,熹微的光亮还是一意孤行,帮着人辨清眼前的景物。满载而归的楼蜂只顾甩脚上的烂泥,没在意面前,这时的南塘也不会让他在意什么。他恍惚觉得窑门口站了一个人,黑塌塌的。他还以为那是出来看他回没回来的项雨呢。他把布袋递过去,想在窑门口的砖棱子上刮刮脚上厚厚的烂泥再钻进窑门洞;但他递出的手没有像他准备好的那样马上轻减下来,因为并没有人接他的鸡袋子。“接着呀——”他的话尾巴没撅上去就猛然被砍断了因为他借着玉米秸缝隙里漏出来的火光看见了滴着血的一截断脖子还有两只直挺挺向他伸来的手。他马上知道他碰上了什么他哎呀了一声,他没有料到无头鬼以这种方式出现。但楼蜂毕竟是楼蜂,他让心脏暂时停跳,收回伸出去的手,借势往后一荡,接着那只盛鸡的布袋就刷地冲向那个浑身都是泥泥水水的可怜人(不,是可怜鬼!)身上。他没有听到打击而出的鸡的惨叫也没有听到应该听到的“咚”的声响,他再定睛看时,眼前就什么也没有了。他大呼小叫,唤出项雨并拎出桅灯,他们照遍了窑门口的空地又围着土窑转了几圈。他们空手而归,什么也没发现,既没有脚印也没有滴淌的血迹。
正月初九以后,楼蜂再去窑上就夜夜带上那条土火枪了。这时他已经开始有点怯劲。他知道南塘不是像初开始他想的那么好对付,南塘不会跟他善罢甘休的。他已经打算好,天一热他就不再值夜了,给千千万万他也不干了。
南塘没让他等到天热,但也没马上就给他看看颜色,如果那样南塘就不是南塘了。一出了正月,天一天比一天暖和,先是脾气暴躁的寒风和气了下来,哼哼啊啊像小孩子那样唱起了儿歌,也不再狂手狂脚随时都要抓你挠你一把;底下柳树就第一天绿了头冠,第二天就撒出阴影;被冬天折磨得差点儿枯萎死掉的麦苗全站了起来,纷纷吐出能浸洇进人脏腑的浓密新绿,又待了几夜,就开始了咔咔吧吧拔节;燕子飞来了,蝴蝶飞来了,绵绵无尽的春雨也跟着加劲儿来了……
那半月雨就没有住过点,紧一阵慢一阵,哩哩啦啦,村街上被人和家畜的脚搅出的泥糊涂深及腿肚子(村街成了一条泥河),从村子通往南塘的那条路堆满烂泥。在连阴雨的时节,村子里布满烂泥与牲畜粪便,群树和房屋拦住了天光,到处污秽阴暗;田野里却开阔而清爽,经了雨水洗浴,庄稼葱翠疏树苍绿,空气洁净而清新。身子滚烫的土窑被雨水浇淋着,丝丝缕缕冒出好长的白汽,像长满一身的白毛。天越来越长,夜就越来越短,再者还有“春眠不觉晓”,楼蜂的活动受限很大,他上村子里去取一次鸡不但要被满地烂泥坠得脚脖子酸痛,而且没回到窑上眼皮就打架,被瞌睡折磨得死去活来,所以对有些树枝上安卧的鸡来说淋雨确实是一种幸运。楼蜂要隔上三两天才进村一次,不到肉瘾发作无法忍耐,他是不会轻易出动的。
楼蜂也很少摸黑打毛衣,他好几次刚别了几针子就坐在床上进入梦乡。出事的那天南塘里的蛤蟆咯哇咯哇大叫了一整天,像是被一盘拧紧的发条折磨着,一刻也没停歇。那天楼蜂和项雨半后晌已经去了南塘,而平时不等到太阳落巢根本见不着他们的影子。两个人和另外两个白天值班的人钻在窑门洞里打了好几圈“升级”(扑克牌的一种玩法),都有点看不见扑克一角趴伏着的小小数影时才算罢手。牌终人散之后,楼蜂又回到他的小土屋别了大半团毛线的毛活。他给自己制订的一天的任务完成了,就早早地把毛活兜子放好了地方。这天晚上他没准备去村子里取鸡。他走出土屋,打算放放身体里的废水这就上床。雨一整天里都丝丝缕缕的,雨点儿细得洒到头上都能被头发梢亮晃晃挂住,可这会儿突然大了,砸在杨树叶上、南塘里的水面上,哗哗哗哗地响。楼蜂站在门外的雨地里,马上意识到不该走出门口,站在门槛里问题也不是不能解决。既来之则安之,他就呼呼啦啦和雨水比赛着往水洼里倾注。他裤腰带没系好,漫不经心朝土窑看了一眼时,就像突然换了个人似的,就像被火烧着似的,猛地大叫:“项雨、项雨……”接着他没有再进土屋,而是折身向项雨待着的窑门洞里冲去。
楼蜂又一次看到了无头鬼!要是这老兄和平时一样,仅仅是断个脖子伸个手,那就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了,因为它离楼蜂还有一段相当安全的距离,大胆的楼蜂根本就不可能把它当回事儿的。可这一次无头鬼变了模样:他坐在窑门洞上的窑体半腰,身子陡然膨大了十倍,光是脖子的断茬也有窑顶上的窑口那么粗。这一天是朔日,黑暗深沉又结实,像是一块块大石头严丝合缝垒砌而成,在这样的黑夜里,无头鬼浑身散发的蓝荧荧的辉光就更显得昭明,绚烂夺目又惊心动魄。楼蜂是愣了一刻后发出的那声能撕裂人肺腑的大叫,似乎不是他自己冲进窑门洞的,而是无头鬼的两条炫目的胳臂缓缓地抬起,向他伸来,接着轻轻一拢,他就像一只被老鹰翅膀围赶的鸡一样朝着窑门口狂奔。在楼蜂钻进窑门洞的刹那,轰隆一声,窑体坍塌了,那处砖砌的拱洞被灼热的窑土埋没,压实,就像从来也没有过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人们发现窑体坍塌是在第二天早晨,来接班烧窑的人怎么也找不见应该很好找的那个拱洞了。雨水的大手拍实了松土又顺坡冲荡出无数的沟沟壑壑,看不出来一点坍塌的痕迹。两个披块塑料薄膜当雨衣的人围着光秃秃的大坟一般的土窑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才确信是窑塌方了,——“楼蜂项雨这两个家伙呢?”两个人大眼瞪小眼,钻进钻出小土屋了好几回,里里外外寻找,弄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们跑回村子,去楼蜂项雨家里问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当然,他们不可能再找着神出鬼没的两个胆子比天还大一些的小伙子了。
半拉村子里的大人孩娃踏着烂泥,几乎一个不漏地全聚在了南塘上。还好,半夜里雨已经住了点,这会儿雾气消散,一切都显得清清爽爽,等到人们一点一点扒开仍然灼热的窑土,小心翼翼地找到项雨楼蜂,那轮半个多月来就没有露过一次脸的太阳,已经像一枚会自己滚动的鸟蛋,在东天一堆窠草般的乌云上滴溜溜地旋转腾跃。
这窑砖已经开火五天,要不是出事,马上就可以截火了,所以整个窑上上下下都被旺火烧透;烧透的土覆裹着楼蜂项雨,比两个人对付鸡的炉膛热得更有深厚久远劲道十足。人们用棉手套蘸饱水,拨拉出土堆里的两个人时,两个人的身子已不能用手碰,一碰肉就从骨头上剥落,就像焖过头了的烧鸡。最后晾晾热气,用被子贴地裹撮着,才算把骨肉早已分离了的烧熟了的两个人收在了一块门板上抬走。
这座兴隆了将近半年的土窑从此偃旗息鼓,嘘水村的人此后无论穷到什么份儿上,也决不会再打烧窑致富的主意了。多少年后那座窑仍那么孤零零地站立着,站在旷野之上,南塘身边,像是一个忠诚的卫士,像是在诉说着什么。人们听任风雨一点点剥蚀它,谁也不再去动它一个指头,甚至连窑里的那些砖块,也从没人去动过。后来有一天——这时候已是10年之后——村里整修街道,不知谁想到了这窑砖,于是赶集一样去了许多人,才敢将这窑封存了多少年的砖块搬出来。但那些落伍的砖块确实只能垫垫脚铺铺路了,它们做不成爬屋上墙的高攀美梦了,岁月早已把它们玩弄得半半拉拉,浮头的好些层都风化成了一堆红末末。即使半半拉拉,或是风化成了一堆碎末末,那股燎烧鸡毛的气息仍然萦绕不散。那股气息浸透了那些久经考验的革命红土,已经成了它的血,它的肉,它身体的一部分。
就是搬出这窑残砖时,人们发现窑里缝缝隙隙塞满白色的蛇蜕,就像出土的古代的白布作坊。人们断定这座土窑已经成了蛇窝,从那些比棉裤腿还要宽胖的蛇蜕推测,这还是窑大蛇,大得甚至超过想象。当时是暮春,是蛇们最活跃的节气,搬砖的人提着心吊着胆,一边干活一边做着随时逃跑的准备。但是只到窑肚子被疑疑惑惑地清空,人们也没有见着哪怕是一条手指头那么粗筷子那么长的小蛇。
自从水拖车在那个春天网住大红鱼揭开了南塘的红盖头,南塘,这个丰产的女子,就开始层出不穷地繁育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物事,而她最伟大的杰作,则发生在一个孩子的身上。这个孩子叫翅膀,是水拖车唯一的儿子——尽管嘘水村大多数人都认为这是对水拖车网住大红鱼的报复,但孩子本人从没这样抱怨过。在孩子三岁多的时候,他的母亲因为生他的小弟弟出血过多而离开了人世,当然,他的小弟弟最终也跟随母亲而去,因为尽管他的奶奶四处奔走为婴儿找奶,甚至牵来了亲戚家一只刚下了崽的母羊,可没有吃过一次妈妈奶水的婴儿体质实在是太羸弱,根本抵挡不住病魔的侵袭。半年之后,水拖车就把一个新的女人领到了家中。水拖车的家中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因为那女人不是一个人来的,还顺便捎来了两个女儿。姊妹俩大的才九岁,小的也到了上学的年龄。她们是她的亲孩子,而翅膀却不是。更令女人七窍生烟的是:翅膀人小鬼大,一教他唤“娘”,他就死闭着嘴,插根烧火棍也难撬开。为这件小事水拖车不止一次揍过儿子,但儿子和他死去的母亲一样倔犟,任死也没有把那个神圣的称呼送给这个白眼看他的女人,连背地里嗫嚅一声都没有。接下来女人的两个女儿与孩子之间发生了一些非常正常的小小的战争,这些小小的战争引发了大战:还不到两个月,新来的女人就凶相毕露,手握擀面杖向翅膀的奶奶打去。奶奶刚强了一辈子,也不是个瓤茬儿,对进犯者给予了有力的反击。于是一时间家里鸡飞狗跳,水拖车夹在中间干支挓手,劝这个也不是,说那个也不是。最后的结局是——奶奶牵着小孙子一不做二不休,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个家门,寻了两间人家闲置不用的小茅屋住了下来。
南塘也早已不是那个最初的腼腆的南塘,绕塘的白杨树正在长大,树身都有一个孩子合抱那么粗,在夏天,浓荫遮天蔽日的,差不多能盖严整个塘面,像是给池塘筑起的一座屋宇,远远望去,已是蔚然一片绿林。塘坡里瘠薄的砂礓土被日月风雨熟透,能晒到太阳的塘坡里年年都生出肥壮的野草;荻苇也在岸边落脚,稀稀拉拉地繁衍开来,一到暮秋,雪白的芦花绽放,像是天天都在举行葬礼。水底比乌云更厚重更浓密的黑暗草团,春天里迅疾升腾膨胀,就如又在初冬迅疾地沉落萎瘪一样,年年如此。打谷场在塌窑事件发生的那年夏天已经搬走,搬到了寨海子南堰,紧挨着村子。没有了崔嵬的麦秸垛做伴的土窑显得更苍老孤独,但也更有骇人的魅力——多少年的风吹日晒,使它略略低矮了一些,看上去更像一位胸有成竹的端坐的老人……南塘成熟了。南塘在那一片神秘的树林里,运筹帷幄。她什么都知道。她在有条不紊地办理着她的事情。
那条大红鱼再次出现在水拖车的网中,是在11年后,这时候翅膀已经13岁。11年来,嘘水南队没破费过一分钱放养鱼苗,可到了每年的腊月二十几,南塘从不会让人失望,她总能准时拿出一条条三斤五斤重的大鱼送给人们过年,好像是她早已预备好的一份节日礼物。这些鱼哪儿来的?假如是野生的,为什么年年都能起一次鱼,年年都能起到几斤重的大鱼?……面对这些事实最初还有人皱皱眉头,脑子里打几个问号,没事的时候嘀咕几句;后来人们连嘀咕也懒得去嘀咕了,只是用“南塘的水肥鱼”这个站不住脚的理由来搪塞自己,谁也不再“咸吃萝卜淡操心”。习惯杀死了疑问。他们的任务只是看护好南塘,把鱼视为生产队公有禁止私捕,到了约定的日子,收拾好捕鱼的家伙开进塘里,去取回理所当然属于他们的那些礼物。村子里也一直嵌着几处坑塘,但都出产有限,稀不冷腾有数的几条鱼去充填几百只因常年不见油水而虚胀起来的胃囊确实杯水车薪,有点勉为其难。
水拖车已经明显见老,尽管还不到40岁,他脸上的皱纹还是能一抓一大把,脊背也有些驼,也许是他总是弯着腰向水里瞅鱼瞅的。这年的腊月二十五,他们照例用几扇门板、几根檩条摽成一只简易木筏,然后敲碎不太厚的冰层,徐徐滑向南塘的中心。在这些事情上水拖车是个干将,除了他没有第二个人能占据木筏上舵首的位置。他手拎渔网站在水上,显得威风凛凛,和平素缩头缩脑的可怜相判若两人。这是他一年里最风光的事情,他一次也不会错过的。他叉腿钉在筏上,入水三尺的双眼警惕地一遍遍扫视着水面,另外几个人绕圈站在岸上,按他的旨意一网挨一网排着撒鱼。他们先撒出碎冰。冰块堆在半坡里,映着太阳一明一明地闪光。冰块在水里时是碧绿的,而一走上岸,它马上就变得透明四亮了。仍像往年一样,岸上专注地观看擒鱼的人们很快发出了唏嘘声欢呼声,一条又一条大鱼慢慢把两只大条筐填满。那些条筐比人的腰窝还高,大得都有些离谱,一个人躺在筐底睡觉,也不一定会窝憋身子。那是些牲口院里盛草料的荆条编制的大筐。但后来两只筐装满了,仍然网网见鱼,他们只得把鱼堆放在地上。逮鱼一般都是中午趁着太阳暖和开始,下午早早结束,但今年因为一直网网不空,到太阳落山他们仍在往塘里撂网。水拖车是在落黑时分网住的那条大红鱼,这时他已经打算收家伙上岸。他脚上的长靿雨鞋年岁大了,钉满了红的黑的园的方的橡胶补丁(来自废弃的架子车内胎),但仍然改不了漏风渗水的坏脾气。都说喜欢擒鱼的人身体里有火顶着,根本不怕冷,即使大冬天游在水里,也觉不出寒冷,但今天水拖车却老是感到冷,他一直在发抖。不是害怕(他早已忘了曾使他那么害怕的那条大红鱼),是寒冷。就这样他撂了最后一网,网面圆圆地向水里扑去时,他都懒得多看一眼。他趷蹴在了木筏上,抓过了长长的竹篙,仿佛忘了他右手腕上系着的网纲绳、网纲绳的另一端,还有他的宝贝渔网。他撑着竹篙,哆嗦着身子一点一点挪向岸边。
网纲绳渐渐拉直了,突然它弹跳了起来,噌噌地在入水处切割出细碎的花朵。“乖乖,”水拖车疑惑地嘀咕,“网挨着网排了不知多少遍,怎么还有大鱼?”他感到网纲绳的另一端牵的不是渔网,而是一头横冲直撞的犍牛!他出于本能拉动了网纲绳,实际上这时候,他已经明白了要有什么事儿发生。他的心里咯噔一响,因为他猛然想起了11年前的那条像做梦一样的大红鱼。
他本想再一次放走撞进网里的莫名其妙的大鱼,但岸上站那么多人,一双双眼睛全盯着他——而且还有好几个人过来帮忙。他们手忙脚乱地把木筏拢到岸边,站在塘坡里一齐拉渔网。渔网太沉重了,一个人往上拽时怎么着也有点吃力。仍是那条大红鱼!水拖车一眼就认了出来。它好像11年来只是把眼睛睁得更大,把红色染得更艳,而身体压根儿就没长动。它的眼睛已经比三片大拇指甲拼一块还大,亮闪闪的,深邃沉着,死死地盯着他,那么泰然从容,像智慧的老者,又像单纯明净的孩子。它盯着他,在预言着什么。它的浑身涂遍鲜血——只有冒热汽的鲜血才有这样赤艳的颜色,泼洒进他的眼里,蜇得眼珠发痛!
没有人再管水拖车(这个懦弱男人!)的破网,就像没有人去管他放掉大鱼的愚蠢念头一样。水拖车的网很快被蛮横的大鱼扑腾成了一团碎线。有人把手伸进了鱼鳃,马上有和鱼身上的云锦一样鲜艳的液体冒出来,咕嘟咕嘟冒出来。有人把铁锹的锹把插进了鱼嘴,大概是怕它发疯,一扭头会朝谁哇呜咬一口。就这样他们一个人抬锹把,两个人抠鳃,中间还有一个人托身子,后头还有两个人掀尾巴,趑趑趄趄把大鱼抬走,想装进腾出空来的大筐里。但他们很快就放弃了这种努力,因为草筐根本无法盛下这么大的鱼,即使是横在上头,沉重的鱼也会滑坠到地上。他们几个人抬着,哗嗵一声把它摔在鱼堆上。——直到这时备受摧残的大红鱼仍然没死,它在流血,汩汩地流血,仿佛身上有流不完的血似的。
这几个捕鱼的人每年都得弄到昏天黑地才能罢手,每年也都是由他们留下来三两个人守夜,看护那些等待第二天分配的鱼。当然,生产队里也默许守夜的人率先开开荤,在当天夜里熬一锅鱼汤,驱驱旷野里的夜寒,也算是犒劳他们一整天泥泥水水的辛苦。年年如此。这天还有另一件喜事莅临嘘水村:公社电影放映队不知扯动了哪根筋,在半后晌时分突然发呓怔般来到了嘘水村,并在村南的那片打麦场上张开了白色的银幕。那银幕站在南塘堰上一抬头就能瞅见,就像一只栖落在灰压压的乱树丛枝中的白翅膀,又像一扇能窥瞰另一个神奇世界的明亮窗户,越瞅越叫人眼馋。大红鱼没有上岸之前,要放映的影片名字已经在南塘上所有人的舌头上滚拂了一遍又一遍,人们从那长尾巴的音节中品咂出了比鱼汤更鲜美的味道。所以,当那扇窗户光芒四射地哗啦打开在黑夜里时,看护鱼的人也终究捺不住摇曳的心旌,开始轮换着班往打麦场里奔跑。那晚上的电影是越剧《追鱼》,是当年不多的几部彩色电影之一,讲的是一条鲤鱼精幻变成一个漂亮女子去和一个落泊公子缠绵悱恻的故事。此后许多许多天,人们仍然念念不忘电影里那个穿着闪闪发光镶嵌有鱼鳞片裙裾的女子,念念不忘南塘里最后姗姗走上岸的那条大鲤鱼。什么电影都有,为什么百年不遇地放一次电影竟然偏偏是一条红鲤鱼的电影?为什么……
南塘并没有让水拖车喝成这一夜的例行鱼汤,她得让他腾出位置,来接纳她选定的人,她的使者。寒冷和劳累唤醒了水拖车的关节炎,他浑身酸痛,膝盖和脚脖子里像是支奓有纷乱的钢针,稍一动弹就得哟哟地吸溜嘴。他一直在发烧——从站在木筏上雄赳赳气昂昂颐指气使渔网时已经开始。挨到电影散场,无论他怎样咬牙切齿,都不能阻止自己的身体像筛子那样摇摆,于是他只有把隔得并不太远的那碗滚烫的香气四溢的鱼汤让给儿子。他当然不知道这是南塘的旨意,不知道这个深深的冬夜将把他儿子的一生染成怎样的黑色。
水拖车竭力把身子缩成一团,想把哆嗦抱住,但是没能成功,就那样一路筛糠到翅膀和奶奶栖身的茅草房内。翅膀看完电影刚到家,正给纺棉花的奶奶讲电影的神奇;他太激动,还没摸着说话的窍门,所以说得磕磕巴巴半半拉拉,难以把故事说囫囵,说了半天只说了有个男的叫张珍,有个女的叫牡丹,一个鲤鱼精变成了牡丹,假牡丹老想和张珍待在一起,仅此而已。但坐在纺车前的奶奶却听得津津有味,她喜欢孙子这个样儿,喜欢这个小小的人儿忘乎所以地仰着脸像唱歌一样说话给她听,她根本不在乎他说的是什么。就是这个时候,水拖车吱呀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把盛满一屋子的温暖灯光放了出去,祖孙俩的话头也因而被扯断。水拖车声音颤抖着,描绘了鱼汤的热和香,但绝口不提他是让儿子替代他守夜,好拿到高出平时两倍的生产队的工分。“你是不是又伤风了?”奶奶盯着簌簌抖动的水拖车问,“叫你见了鱼就走不动!十冬腊月的,我看缺你一回拿鱼也不是不中。你自己的毛病自己又不是不知道,恁大的人了,还要人整天跟着你!”
“不要紧,”水拖车说,“我不要紧!又不是啥大不了的,一见冷天关节炎能有几个不痛的,回家喝一碗姜汤发发汗百病消除。”最后,他才说出要让儿子替他去南塘看鱼。
水拖车一进屋,奶奶就洞彻了他的意思。她知道这一趟差使孙子是省不掉了,所以嘴里咕哝着,已经去秫秸莛子纳制的馍筐里摸出一个玉米面饼子,塞进孙子棉袄的口袋里。“你搁火里烤焦,就鱼汤喝。”奶奶叮嘱着。
千叮嘱万叮嘱,奶奶还是不放心,末了又翻出翅膀从未见过面的爷爷穿过的大棉袄,安排翅膀想打个盹时,裹紧在身子上,“裹在身上,歪在柴火垛南头,那里避风!——听见没有?”那是一件老式棉袄,里头藏着的棉花早已经变死变硬,比尿黄色的麻包片更硬,披在身上初开始会很不舒服,但不久之后就妙处尽现——它不透一丝风,不但拒绝寒冷渗透也拒绝体温外逸。爷爷的个头很高,这件棉衫能把翅膀从头包到脚还要多余出半戴来。尽管暖和得能当被子用但翅膀并不喜欢这件棉袄,它厌烦它的冷与硬,厌烦它的累赘……翅膀没打趔跟,跟着父亲出了门,奶奶一直不放心,送到土院外,还站在黑暗里千叮万嘱。父子两子被黑暗湮没。并没有过多久,越来越厚的黑夜已经隔开了奶奶和孙子,奶奶以及她的叮嘱、泄出灯光的小茅屋,都渐渐远去,既听不到也不再能看到,只在那些舞动的树的枯枝间、稀疏而微弱的星光中,偶或闪现,这些残留的发出光和热的影像,也终于禁不住一声夜鸟的梦呓的惊吓,像几粒砂糖一样,彻底溶化在了如水的黑暗里。
走到村口,水拖车有点支持不住了。“你不害怕吧?”他问儿子,“一拐过麦场,就一冒明了!你正义叔一烤火就舍着柴火上,火头子能蹿一人高,一拐过麦场你就看见了……”接着父亲就头也没扭地走了,翅膀就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孤独地响在土路上了。翅膀没有拿水拖车递过来的爷爷的大棉袄,他嫌太沉,他想轻轻简简甩着手走路;不知为什么,他有一种想飞的感觉。
翅膀是慢慢悠悠走走停停磨蹭到南塘的,他一点儿也不害怕。自从他和一个人在夏末去南塘薅了一回草后,他就不再害怕南塘了。再说这阵儿他也不可能想到南塘,以及南塘的那些传说,他的心里装满电影,他仍然活在电影里,他觉得他呼吸的是电影里的彩色空气,走的是电影里的路,听见的是电影里的声音。他所能看见的不是隆冬的田野而是那个鲤鱼精幻变的美丽女子……他觉得这个女子像他熟悉的天天几乎都能看到的一个人,越想越像越想越像,后来他觉得她们就是一个人!他过于沉醉在思想里差点儿忘记了自己是在走路。他走走停停,过于丰富的影像缠住了他的双脚。他就这样踯躅在寒风肆虐的旷野,看上去他似乎是害怕挨近南塘上那丛突高突低突明突暗的魔幻般的火光似乎是过于留恋无边无际的黑暗,他就像一只孤独的小兽。他走到南塘的时候塘堰上只待着一个人,那个人是在往火堆里扔柴火,柴火噼噼啪啪乱叫,愤怒又无奈地释放出关死在身体里打算永远不放出的火苗。“正义叔!”翅膀一边叫一边劈开阻挡他的寒风向篝火飞奔:“正义叔——”
篝火很粗很高,像一棵大树的树身,比他们两个人挨边站在一起都粗都高。篝火的北面是一堆下午刚从打谷场拉过来的当柴火烧的玉米秸。篝火上有密密麻麻的红色小虫在飞舞,当正义叔从火堆里扒出烧红薯时,那些小虫陡然浓稠像炸了窝似的。正义叔扒出一块烧红薯,一边在手里倒腾来倒腾去地晾热烫,一边递给翅膀:“才烧面,你早来一会儿还得等着呢!——我就等你来呢,我得把鱼给小雀送去!”
正义对翅膀亲得不得了,疼得不得了,脸上的笑意比这堆黑夜里的篝火还要热烈丰满。他安排孩子怎样加柴火,怎样让火焰慢慢燃烧好持续的时间久长,怎样躲在避风的柴火垛根上又舒服又暖和……他还讲世上的一切都怕火,尤其是黑暗里的篝火,连山野里的老虎都怕得要命,所以只要有这堆火着着,尽管放心好了,尽管放心好了!说这些的时候,他自己倒是不太那么放心地瞥了一眼在突闪突闪的火光里显得突大突小的那座崔嵬的土窑,以及南塘朝这边显露出的一弯弧形的泛出幽明的水面,这一切好像都在瞧着他,瞧着这个瞪着一双清澈的大眼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的听话的孩子。
为了去热热地喝一碗鱼汤,让这个唤他作叔叔比他小10多岁的孩子留守南塘看鱼,正义铺排了一大片瞎话,什么小雀去看场小屋拾掇熬鱼汤的零碎东西油盐葱姜了啊怕人看见了有意见所以没顺手拿鱼他要赶紧送鱼回去啊……其实大可不必,对这个孩子说瞎话说真话效果一样。孩子还没有复杂到去计较鱼汤热凉的程度,而且一辈子也复杂不到这个地步了。这孩子一到南塘,心就被鲜花烂漫的群鱼领去了几个月前的夏天,他看见电影里的那个动人女子的同时也看见了唱歌给他听为他擦泪的另一个女孩……所以他一点儿也不害怕这处鬼魅丛生令村人们谈虎色变的地方,他老老实实顺从正义的铺排,很乖地答应着一连串的“好、好”连趔跟儿都没打一下。他确实觉得这样很好,这样在深深的黑夜里一个人待在这么一个怒放回忆的鲜花的地方很好。
没有月亮,连星星也很稀少。月亮和星星都被一队一队四处乱撞的寒风撵没了影儿。南塘无声无息,老窑无声无息。南塘和老窑都在倾听。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在空旷又结实的黑暗中,在来来往往的风中,一扇通往神秘世界的门悄然洞开;走进那扇门,迎面而来的是绚烂得让人不敢相信的芳香四溢的鲜花(那是些看上去铺满世界实则几步就能一跨而过的炫惑人的花朵),而鲜花之后,是更深沉的毫不费力就能把一个人的一生一下子吞噬掉的无尽的黑暗。
翅膀不停地把柴火撂进火堆里。那是一捆捆枯干的玉米秸。它们在这个冬夜里最后一次回忆往事,它们把那簇簇藏在身体最隐秘处的青春的五彩缨须再次吐出来——不,是被火焰,另一些缨须召唤出来——后立即就变作了灰烬,彻底死掉。它们迸发的最后光芒映得孩子的小脸红彤彤的。红彤彤的孩子的小脸融合在百花争妍的群鱼的花瓣中,盛开在这个恐怖四伏的黑夜。远远望去,火光中挪动的孩子像爬行在一张硕大的红叶上的蚂蚁。
正义和小雀热热烫烫过了一大场鱼汤瘾,然后打着饱嗝,拎着半瓦罐鱼汤说说笑笑回到了南塘。他们沉浸在鱼汤的香味里,根本没去想也顾不得去想漫野里还有个孩子,他们一定是觉得打发给孩子半瓦罐残剩的鱼汤,就能同时打发挺当自己的良心。他们当然也不可能注意到篝火已经灭掉,南塘里一派黑暗。一磨过篝火后头的那堆柴垛,小雀低低“啊”了一声,正义手里的瓦罐惊得也一下子跳到了地上。
翅膀睡着了。没有一个13岁的孩子能一个人在深夜里坚持两个多小时而眼皮不去打架。重要的不是孩子睡着了,而是孩子不是一个人睡的。嗖嗖的寒风比横飞的乱石更凌利,没有死透的灰堆的皮肤被蹭开,丝丝点点的血光一疼痛,就能看清沉醉不醒的翅膀,和他紧紧搂抱着的一条大鱼!他痴迷的小脸依偎在大鱼的脸上,就像一片窄窄的花萼。大鱼的浑身布满土尘草屑,但遮掩不住鳞片里偶尔闪耀的红光。翅膀和大鱼睡在篝火与柴垛之间,离两个人很近,几乎就在他们的脚前头,他们谁都把这个画面看得一清二楚。
是那条水拖车下午刚刚捕捞上来的大红鱼!它的个头可真不小,比翅膀的身子还要长出许多。它的眼睛比下午睁得更圆也更大,凝望着黑暗,和黑暗里浮荡着的两张人脸。快嘴快舌的小雀要上前喊醒翅膀——那样就一了百了,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了——但正义嘘了一下嘴唇,阻止了他。正义把小雀拉到柴垛后头——能看出来他很激动,有点手舞足蹈的,像遇到了什么大喜事——耳语了一阵。接着正义就像一头迂回靠近猎物的灵巧的狼,蹑手蹑脚从麦田里径直窜向村子,柴垛旁老老实实只站着小雀,缩头缩脑紧盯着抱鱼而眠的翅膀。小雀,这个习惯了对任何人唯命是从比一条狗还要忠诚的看场人,一脸的紧张与警惕,好像躺在他面前的不是个孱弱的不堪一击的孩子,而是一个能烧掉打谷场麦秸垛的纵火犯,或者有着三头六臂上天入地的江洋大盗。他不住地张望村子,连咳嗽一声都不敢,唯恐那孩子梦里一翻身,松开了抱鱼的手臂——真是那样的话,犯罪现场就给破坏掉了,他们急慌半夜就是瞎急慌了,不但没有奖励,跟随正义而来的惊了困的村干部们还会一个人赏给他们一顿猛剋,那才真叫老公爹背儿媳妇过河——掏力不落好呢!
不过小雀实在是过虑了,这个孩子睡得很酣,在微微的火光中嘴角开放的甜蜜笑容一点儿也没有凋零的意思,连他正义叔手里的瓦罐的碎裂声都不能吵醒他,连大红鱼头上的冰碴都不能冻醒他;同理,不多一会儿之后,那几条从村子里喝闪过来踮着脚跟走路的黑影,也没能马上使他的身体与大红鱼分离。把他从大红鱼身边踢开的是老鹰的一只穿了军用大头靴的脚。
正义、老鹰,还有两个生产队干部如临大敌,他们的脚小心翼翼地踩断着被冻硬的麦苗,尽量不发出声音来,悄悄地向那堆不时被风调拨出红光的灰烬包抄。直到如愿以偿,几个人都看见了这个“阶级斗争活教材”的抱着鱼睡觉的作案现场,他们被憋得难受的声音才无拘无束从身体里狂放地铳出来。在手电筒的锥形光域里,翅膀仍然在幸福地沉睡!他一只手抚着大红鱼的胸鳍,屈起的膝盖棚在鱼腹上;他的小脸蛋仍然亲密地依偎着鱼脑袋。在几个粗壮的声音爆发的同时,老鹰的脚抢先一步,咣地把孩子踢离了大红鱼。
那孩子疼得“哟哟”着,两手在身子上胡乱拨拉,想把落满身体的疼痛拨拉掉。篝火的大树又长在了南塘上,像是黑夜鲜血淋漓的伤口。孩子仍在梦中,麋集的疼痛也没能一下子使他醒过来,他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儿。他仰起困惑不已的脸,用惺忪的睡眼困惑地端详着悬在他头顶的一张张染血的面孔。他开始害怕了。他以为他被鬼魂——但不是传说中的无头鬼包围了。很快他就又不害怕了,因为他在一张张头上长着的面孔中找到了依靠,他嗫嚅里夹带着惊喜:“正义叔!正义叔!!”
而此刻,他的正义叔正把一条绳子递给盛怒的老鹰。在后来的一次会面中,正义装作不经意间向孩子解释:他们最初拿的是摽筏用的满是冰碴的湿绳,是他临时解掉了一只盛鱼的大筐上的筐系子递给了老鹰。正义叔当然功不可没,要不是他这根偷梁换柱的干绳,孩子胳膊上的冻疮疤痕肯定要比现在深刻得多,这也是令孩子刻骨铭心不能忘怀他的诸多因由中的相当重要的一个!
道德败坏!下流坯!!小反动!!!小反革命分子!!!!……这就是当天夜里这些美德能百世流芳的大人们送给孩子的定语。这孩子戴着这一顶顶沉重的桂冠,被绳捆索绑地押进了小雀的看场小屋。孩子哭天号地地在那间狭窄的黑暗小屋囚了一夜,自此之后,这一夜的黑暗囚在孩子的心灵里,就再也没有散开过。多少年之后,这孩子一次次从噩梦中惊醒,还会从床上跳下来,被绝望和恐怖追逐着,像一只被群犬追逐的野兔,拼命地去拍屋子的四壁;直到恣肆的泪水溺毙那一条条凶恶的猎犬,他才用双手捂着脸,浑身搐动着,明白现在住的屋子已经早不是那间看场人的小屋,时间也已经过去了几十年,早不是那个幻象缭乱让他心悸肉怵的深夜了。
没有人去想那条红鲤鱼太大了,好几个人才能抬得动,力气精贵的翅膀没有能耐移动它。别说从鱼堆到柴垛,就是从鱼堆的一面挪到另一面翅膀也只能望洋兴叹。在这么寒冷的深夜,濒死的(不,应该说已经死亡的)大红鱼怎样走过鱼堆到柴垛足足有五十步远近的路程,又怎样准确地挪近翅膀贴紧翅膀,这些都是谜语。安静地待在翅膀臂弯里的大红鱼浑身沾满草屑和土粒,能看出来是贴着地面蹦跳抵达。大红鱼遍身的尘土和麦草隔断了鳞片本身的冰冷,让翅膀相拥而眠时浑然不觉。
翅膀是在第二天喝糊粥时分被送往公社派出所的——村里人把吃早饭称作“喝糊粥”,之所以选择这个特定的时刻,按老鹰的说法,是要给这个13岁的孩子“治治赖”,“看他知不知道赖!”老鹰斜着眼扑嗒着两片嘴唇子这么狠狠地说道。他们一行人走过村街,走过一处处饭场,饭场里喝糊粥的人们无一例外都站了起来,都手里端个糊粥碗,呼噜噜喝一口,然后再把脖子抻长,既能瞅眼前的西洋景也能使吞咽更加顺畅。翅膀走在前头,虽然颈上吊那么大一块纸牌子,他的头仍没坠低下去。他昂着头,茫然地望着前方。那是一块用农药的包装箱做成的牌子,黄不拉嚓的带骷髅的背景上赫然趴着一堆大字:
社会主义淡水鱼
强奸犯
上面一行字极小,只是起个画龙点睛的作用,而最后三个字,却出奇的大,都有点挤扭不下,腿脚差一点蹬出纸牌,像三个黑古囵吞的莽汉。不过这些毛笔字可真是漂亮,村子里除了正义外没有第二个人能写得出来,就是那一两个垂垂老矣用过童子功的“私塾把子”,也写不出来。他们不止一次夸赞过正义的毛笔字。也可能就是因为这手漂亮的毛笔字的缘故,正义才得以被推荐上了县里的东方红农高(农业高中,当时的全县名校,毕业生招工招干优先),成为村子里几十年以来学历最高的人。此刻,我们的正义就殿在这一行人后头压阵。正义的两只明亮又灵活的眼珠一直在东瞅西溜,他在瞅翅膀的奶奶——也是他的大娘。他有点怯她。他觉得只要这个穿着黑色的棉袄棉裤棉靴的小脚老太太一出现,他生活中明亮的阳光就会全军覆没。他对她的怯劲儿是骨子里的、老鼠见猫的,是永远无法剔除的。即使在翅膀奶奶入土几十年后,只要一走过她的坟,正义就忍不住心里发紧,连头都不敢扭一下。
他们没走那条纵贯村庄的南北大路,那样知道的人太少(这时候路上很少有人),就不能称作“游街”了。他们专捡那些不宽的串连着饭场的巷子走,反正他们都是自小生长在这个村子里,再怎么曲里拐弯也不会迷路。那些端着饭碗的老者们,就是他们曾经那么慷慨激昂地教谕村里的年轻人,要凡事讲“理”“义”,讲“公道”,而此时,他们讲出“理义公道”的嘴唇却没有说出一句公道话。他们有一百个理由可以劝阻老鹰,因为无论老鹰怎么张狂,他毕竟是晚辈,他拿他们没有办法的。他们可以说南塘,说这事儿蹊跷,说大红鱼,还可以说这孩子太小又爹舍娘不要的是个孤儿再说大年节的要宽怀为度……反正他们完全可以找出一百个理由来解救孩子,但是没有,这些老人们早成了精,挂纸牌的孩子还没走到,他们已经先溜之大吉,唯恐孩子身上的晦气沾染上了他们。面对这个被缚游街的孩子,偌大的嘘水村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句人话,只到孩子走近村口,才有一两声狗吠撵上这群人,岔岔地发泄着满腹不平。
实际上翅膀一直不是在走,他已经忘记走路的技巧,老鹰几乎是推着他拎着他向前挪动。他胸前的纸牌子太大——正义的手艺不佳,要不就是老鹰的指使有点过火,反正那块带有骷髅标志的纸牌比翅膀的身体宽出一倍以上,哐啷哐啷碍手绊脚。有一回惹烦了老鹰,手一拨拉纸牌子竟跑到了翅膀身体的另一侧。那一天是腊月二十六,再隔三天就是大年。那一天没有太阳,直到翅膀他们走出村庄,仍然没看见阳光。也许阳光是有的,只是翅膀觉得那是层层叠叠的碍眼的微黄尘霭,是发亮些的浓云。而翅膀的心一直灰蒙蒙一片——此后永远就是这个状态,也许直到他死都是灰蒙蒙一片,都不再拥有一缕明丽的阳光。当时翅膀甚至都不知道什么是阳光什么是乌云,他的脑子里除了空白还是空白,既不知明与暗、好与坏、亲与疏、梦与醒,也不知荣耻、生死等等这一切,他只是那么听任摆布。他的脸上涂布了一层南塘堰上的泥土和小雀看场小屋里的尘灰,有一道道弯曲的痕迹从眼里冲决而出清晰地垂挂到嘴角。他哭了一夜,所以这时候他不再会哭,他那小小身体里纵然贮存有再多的泪水,也禁不住一夜的流淌。他残留的最后一声痛哭要等到他走出村口趴进奶奶怀抱里时,送给他亲爱的奶奶。
押送翅膀的几个人在村口停下,等正义拉车来,因为翅膀软瘫在地上,再也走不动了,任你怎么样拎怎么样推,他就是不再动弹。即使隔着一层花花嗒嗒的土灰,也能看见这孩子的小脸白菜叶子般苍白。老鹰把手搭在他鼻孔前,对身旁的队长说:“我日他娘,别是没气了呀!——有,有气息。”老鹰沉下去的脸马上万里无云,他哼了一声,用脚尖拨了拨翅膀,“我跟你说,别跟我装蒜!老子可是经见过世面的,死的活的都见过!”
老鹰的身旁已经支了辆破自行车,他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他妈的正义是“老牛托生的死肉死肉”,不住地往村里张望。他们已经商量好,让正义拉辆架子车,拉着翅膀,他呢先骑车到公社派出所报案。他们也看得出来,这孩子无论如何也走不了七八里远的路了。孩子哪儿碰哪儿去,已经没有任何支力儿。这孩子不像他的正义叔,夜里喝过饱饱的鱼汤,别说七八里路,就是七八十里路,也不在话下。这孩子的最后一顿饭,还是昨天中午吃的,因为他和奶奶一天只吃两顿饭,长这么大他还没有尝过晚饭的滋味。本来昨天晚上他是有机会吃到晚饭的,但南塘存心要延长他初尝晚饭的时间。他的黑粗布棉袄的小口袋里还装着奶奶给他准备的那块玉米面饼子,这块饼子没来得及与鱼汤见面因而没有完成它的使命。他身上的棉袄已经明显见小,他身子歪下时,裤腰马上撅了出来,还拽出一溜光光的皮肤。他的头发乱蓬蓬的,沾满了草屑——说好放假后就理发,因为颠过年正月里是不兴理发的,“正月里剃头——死旧(舅)”,但现在看来他那蓬脏头发非要带到新一年里去不可啦!
端着饭碗看热闹的人群跟着这几个人走走停停,就像一头衔着猎物的老狼的大尾巴。他们嘁嘁喳喳地聚在村口,筷子敲着碗,指指点点。最兴奋的是那群孩子——他们昨天还是翅膀的伙伴,而现在开始尽情捉弄他了。“搂着鱼睡觉舒坦不舒坦?”他们挤眉弄眼地问。
“你要是想母的啦,为啥不找只羊搂搂?”
“挂个大牌子到派出所逛逛真风光!”
“你跟鱼亲嘴了吗?”
“招呼着点,说不定要你吃枪子!”
“嗳翅膀,你说说那条鱼是鬼吗?是鬼扮成一个大闺女——”
“去去,我看看小反革命是什么样子的——哟,这不是也有鼻子眼儿嘛!”
……
他们就这样伸着头端详翅膀,好像他是个他们从来也没见过的怪物。他们七嘴八舌,懂得的那方面的知识可是要比翅膀丰富多了。翅膀越是木呆呆地张望他们——翅膀就那么不转眼珠地看着他们,因为他已经不认识他们,不认识面前的所有东西,既不知他们是谁也不知天空大地、不知树木,不知人到底是什么——他们说得越起劲。他们还伸手摸他的嘴唇,想看看与大鱼亲过嘴的嘴唇是热是凉。一阵一阵的哄堂大笑爆发起来,就像一群一群翔集的马蜂。老鹰歪着个头,似笑非笑地一直在倾听孩子们的恶作剧,但后来他听不下去了,因为一个大点的孩子竟这么说:
“你要是急了,干脆买块肥肉割个口子,搂着去干不就得了,何必——”
那孩子没有说完,因为老鹰嶙峋的大手“啪”地斩断了他的话头,“滚!”老鹰吼,“烦了我一块送你娘的进派出所!”就是这个时候,正义咕咕咚咚扯着辆架子车,迎着吓得顾不上去捂麻辣辣酥疼的脸蛋掉头就逃的孩子,一溜小跑地撅拱过来。
但最终他们没能顺畅地走出村子,他们刚把软瘫的孩子撂上架子车,一个老婆婆就答滴答滴飞奔而来——他们一直竭力回避的人物还是不失时机地出现了。老鹰给正义打个手势:“——快走!”正义慌忙把肩膀放进牛皮筋的拉套里,抄起车把儿,并且背弓向后去,头伸向前去,一条腿在面孔的正下方折屈得几乎接近直角——他扎好了朝前飞奔的架势。
“正义,你个小贼种子!——我看你敢拉走!”就像一出梆子戏,在答滴答滴急促的伴奏下,悠扬的唱腔骤然起飞。即使是生龙活虎如正义者,也难以抵抗这唱腔的威力,他扎好了拉车的架式,架子车却没有往前挪动一寸。
答滴答滴,老婆婆的拐杖敲打着大地,就像一涧抛珠溅玉的漩流。她的眍偻的眼睛没有看路,她从自动闪到大路两旁的人群间张望他的孙子:“膀儿,膀儿……”她的呼唤匆急、沙哑,被不住的喘息搅扰得疙疙瘩瘩。她瘦小的身躯包裹在臃肿的黑色棉衣里,一路发出滴滴答答的响音朝前滚动,就像一架古老年代里遗留下来的永不磨损的古老机械在运转,轧碎所有的时光和时光衍生的人事,一刻不停地朝前推行。她冲向架子车,然后一把抱住了孙子,把他软绵绵的孙子抱进了怀里。也就是这时候,翅膀留藏的最后一声痛哭哞地释放了出来。
老婆婆可以向着老鹰、向着队长、向着正义还有跟随过来的水拖车挥舞她的拐杖,但她旋起旋落的拐杖却无法改变他孙子的命运。她不识字,不认识孩子胸前的纸牌上写的是什么,但她却知道她的孙子决不会做出需要挂纸牌子游街的下作事情,知道这些人在冤枉孩子。她烧好了早饭等孙子回来,长等短等却见不着那个平日里活蹦乱跳的小小身影儿。她还当是正义把熬了夜的孩子照护得暖和,一睡睡得不知道醒了呢。她任咋样儿也没有想到他的孙子已经被这帮人整治得这般蔫巴,没了人形!老婆婆气疯了,扔开拐杖,歪歪仄仄抱着孩子就往车下拖,刚才还支着胳膊缩着头躲避她拐杖的老鹰马上制止了她:“你想咋着?无法无天了!——我可告诉你,监狱可不是光给年轻人设的!”
老婆婆已经很老了,已经看得见不远处正姗姗走来的死亡的影子了,所以监牢什么的是吓不住她的。她年轻时就没有害怕过这些,现在当然就更不害怕了。但时光偷走了她的力气,无论她怎么样手脚并用上气不接下气一把老骨头差一点儿没折腾零散,最终几双男人的大手还是把她拽开了孙子。等她喘过来一口气,睁开老花的眼睛能看清东西时,却再也没看着那辆架子车,和架子车上她的小孙子。老婆婆使出最后一丝力气挣脱搀扶着她的水拖车,趺坐在路上,路面上被车轮碾出的尘土在她的身子周围腾起缕缕烟雾;她朝着她孙子消失的方向张扬着她枯瘦的手臂,光秃秃的牙床抖动着嗓子眼儿却发不出了一丁点儿声音。
咱们再回过头来说说正义,看他在刚刚过去的夜晚是怎么想的,为什么把一件芝麻大的小事渲染得比一座山还要奇峰突起,为什么亲手把一个唤他作叔叔的孩子送进派出所,同时也推向无底深渊——说起来正义也够苦的了,一夜没睡觉,早饭也没吃,还要顶着寒风,咕咕咚咚拉着一个孩子往七八里外的公社小镇跑……但从他那疾步如飞的飒爽英姿可以看出,他乐意这么跑;从他那闪闪发光的眼睛可以看出,他的心里充满着热望,有什么巨大的幸福降临了他并紧攫住了他的心。一点不错,正义是村里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东方红农高毕业生,他不止一次向老鹰要求进步——“要求进步”,那个年代就是这么说的——老鹰总是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安排:“你还嫩,考验考验再说吧!别急嘛,你急什么?老鸹吃椹子得等到黑么!”事儿没搁在老鹰身上,所以他不急,可以悠哉悠哉拍着人的肩膀说慢斤斯两的风凉话!可正义早有点等不及了。颠过年他已经22岁,要是他当了大队的团支部书记,入了党,然后再通过这种那种的努力,被推荐去上那渺在天边的大学——走过这缘铁丝一般的重重路程,得需要多久多久的时间啊!他能不着急嘛?他天天都是心急如焚,天天都在寻找“进步”的机会啊!他必须先博得老鹰的青睐,这样才有可能被外村的几个大队干部注意——老鹰在他们跟前多捎带他几句他的前程就多几分希望,因为全大队的年轻人没有比他条件更好的了。他出身贫农。他高中毕业。他还是个容易拨动人的同情心这根琴弦的孤儿……对,和翅膀一样,正义也是半个孤儿,不过他早早失去的是父亲不是母亲而已,这也是他一度和翅膀要好成为“忘年交”的因素之一。正义和翅膀要好还有一个原因:他们的门第很近,正义死去的爹和翅膀早逝的爷爷是一对亲兄弟。五八年吃食堂(不准任何一家锅灶冒烟,都到村里的公用食堂领饭,名曰“吃食堂”;在食堂开张的前两个月里人们顿顿都能吃个肚儿圆,饱餍让人们松懈警惕,彻底忘记了天底下还有虎视眈眈的饥饿,仅仅是两个月后,集体仓库里的粮食被挥霍浪费殆尽,饥饿不期而至。有一首民谣可以概括当时食堂的伙食状况:清早的馍,洋火盒,晌午的面条捞不着,晚上的糊粥澄清水……饥饿之初是营养不良导致的黄肿病,每个人眼见着像发面卷子黄黄白白地膨胀开来,接下去很快就爬不起来再接着就一命呜呼了。饿死人最多的是五九年春季,青黄不接,人死得像收获季节田地里捆起的谷个子。春天里是一种叫“狗儿秧”的野菜撵走了无处不在的死亡,那一年遍地都是狗儿秧,像是都从一个孔眼里冒出来的,像是谁专门专意播种的。漫野的狗儿秧茁壮、葱翠而茂盛,天天去采也采不完用不尽。据说是狗儿秧特意出来救人的,因为其他年份再也没见着铺天盖地狗儿秧的那种庞大阵势。这场大饥饿运动让嘘水村减员四分之三,同时也让人均可耕地面积涨至峰值,而为了填补那四分之三的劳动力空缺此后20年里人们开始义无反顾多快好省地生孩子),人们饿得爬不起来,村子里每天都往外抬死人,后来死了人都找不到抬的人了,因为活人越来越少,还因为营养极度缺乏而浮肿起来的活人已经抬不动任何重物——就是在这种情形下,精明的翅膀奶奶,也是正义的大娘,发挥一个智慧的农村妇女对世界上存在的可食用物品的伟大想象(人家都啃树皮,她却率先挖起了树根;人家从田里刨没有收获净的红薯筋条,她已经把手伸进了水底,开始摸河蚌,还有螺蛳——而这些物件谁也没想过能钻进人的肚里去迎战饥饿!),不但使她年近二十仍孩子气十足的儿子水拖车免于灾难,也使她的侄子正义没成为野沟里扔掉的一具饿殍,从而使正义在几十年后出落成一个标致的、人见人夸的小伙子,还读了高中,而且还有可能“进步”——为了“进步”而在一个临近年关的寒冷清晨用架子车拉着她的小孙子乐颠颠地奔向远方。
翅膀奶奶在村口向正义老鹰几个人挥动拐杖时,并不知道夜里南塘上发生的事情原委,要是知道,她马上会七窍生烟,用她干瘪的身体内仅存的衰老力气咔嚓折断拐杖,砸向她的亲侄子的。正义当时想的是:“进步”的机会终于来了,抓住一个“小反革命分子”,一下子就能显出他觉悟多么高,一下子就能惹老鹰赞许,使大队干部们注意……这样他就能很快当上大队的团支书了——团支书这个位置空了很长日子了,一直在虚位以待。一时间正义百感交集,深深体会到什么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他的心脏跳进了后脑勺,所以他马上制止了要上前叫醒翅膀的小雀,并一再向小雀申明事关重大,交待小雀要在柴垛旁藏好,要盯稳现场,他立即回村报告老鹰,报告队长……为了节省时间,他没有走路上,而是从麦田里像一把看不见的刀子直插村庄;他边跑边祈愿:翅膀你千万别动别动啊!好像他整个命运都维系在那个沉睡不醒的小小身体上。
南塘不会让这些人的阳谋得逞的。南塘嘴唇一嘬,轻轻嘘一口气,就使正义的美梦成了泡影。公社派出所长也是个转业军人,他没有听正义和老鹰说完,就打开他钥匙链上的一柄小刀嚓地割断了翅膀脖子里的绳索,然后又一脚把坠落地上的大纸牌子踢出门外。所长和老鹰很熟,是当兵时的战友,仅只是比老鹰晚转业了两年而已。所长身躯魁梧,进出那间办公室时得弯下身子低着头。所长不爱多说话,对喳喳聒聒的人从骨子里讨厌,所以他自始至终也没有正眼看正义一回。所长问老鹰:“你在你们村的南塘上碰见无头鬼到底是真是假?”老鹰品不出是什么意思,还以为所长是要说他思想落后,也信迷信呢。批评就让他批评吧!老鹰说,“你信不信都中,反正我是亲眼看见了。”
所长用一张报纸啪啪地打扫桌面,站在桌旁的正义不知所措,慌忙往一边趔了趔。所长瞥了老鹰一眼,说:“今晚上你们的鱼别分,你自个儿去守一夜试试!”
老鹰仍没弄懂是什么意思:“我自个儿不敢睡那儿。”
所长长长地嘘出憋在肚子里的一口气,朝外摆了摆手,平和地说:“回去吧!”
看几个人站着都没动,所长开始大发脾气:“胡来!——你不想想一个13岁的小孩子深更半夜抱一条鱼干嘛他能干嘛怎么允许你光天化日碰见无头鬼就不许人家深更半夜抱条鱼!……”随着连珠炮般的声音,所长的手脚也没有闲着,跟着他的手脚桌子椅子乒乒乓乓地乱跳。
所长的分析没有错,直到这场风波完全平息了下来,小雀才说出了那个深夜的种种异象。那天电影散场的时候,小雀一俟正义回到南塘接替他,他慌忙就往打谷场里跑。他不是像我们的正义说的去先拾掇鬼才知道的什么熬鱼汤的杂碎,而是怕看完电影没事干的人们尤其是那些年轻人弄乱了场里的秫秸垛,把从他小屋里搬出来的板凳胡扔一气。小雀患有气管炎病,一到冬天喉咙里就钻进去一大窠小雀,稍着凉风那些和他重名的鸟儿就争先恐后啁啾个不停;这些爱捣乱的喉咙里的鸟群拖住了他的脚步,使他走路很慢,待他回到打谷场,别说看电影的人,连放电影的人也早不见了踪影。刚才还热热闹闹的人散尽了,打谷场里一下子显得空空荡荡,比平日里更凄凉。小雀在场里转了两圈,摸摸这拈拈那,没发现少东西,但当他在小屋后头撒了泡尿磨转屋角打算进屋时,猛然看见打谷场的一角却多出了一样东西!
让我们跟着小雀,回到那晚上的打谷场看个究竟吧!——借着南塘堰上篝火送过来的微微光亮,可以看清那是个三尺多高的黑影儿。它就站在刚才银幕站的地方,一动不动。猛一看那黑影儿像个小老头(穿黑棉袄黑棉裤的那种,为了防止跑气保暖,裤脚上还扎根从架子车内胎上铰下来的橡皮条)。他缩着把儿,腰有点弯,仰着头左端祥右端祥,在看什么。半空中除了黑暗还是黑暗,实在没什么好看的,这样的冬夜,天上要真有龙也不会往下掉的,——太寒冷了!你要是站到风口里,比如树梢那儿吧,不出一分钟,你的耳朵准会变硬,不再知道风的牙齿厉害,再待一分钟,耳朵准会“叭嗒”一下给刮掉下来,就像秋天里树叶脱落,耳朵掉下来你头上的伤口也不会流血,伤口会很快冻撮住的。他莫非是在看风踢哒树梢?但打谷场里并没有长树呀……
他动了,他在从秫秸垛上搬秫秸捆,——原来如此,是个偷儿!缺柴火烧了吧……但他又把秫秸捆放下了,声响很大,“哗啦”摔在地上,盖过了风的哭声。他站在了那捆躺倒的秫秸上,两只手握在一起,高高地举起,扬到了头顶上,像是在作揖。接着他抱在一起的手猛地向前掷去,接着就有什么抽在打谷场上,啪啦,似乎还“咔嚓”了一声。他扔掉了什么——他手里原来拿着东西!他的身子弯下去了,好像宝贝一下子从半天空钻进了他刚才还踩着的秫秸捆里,他两手拽着什么,身子往后退去,边退边吱吱啦啦作响——是秫秸捆在叫嚷,他在抽一根秫秸。
很快他又站在了秫秸捆上,又是两手握在一起,啊不,是两手举着那根秫秸,瞄准了,使劲捶打。这一次不同的是,他踮起了脚尖,伸直了腰,个子一下子显得高些了,也因而在手里的秫秸折断在地上时,他也跟着重重地摔在地上,呼嗵一声。
他的动作很灵巧,就像一条在田野里撵兔子的狗。他不是个小老头,也不是一个偷儿。黑更半夜的,他是个什么?他在干什么?……小雀贴墙瑟缩着一动也不敢动,自始至终也没敢睁大眼睛一看究竟。一定是他把南塘上的鬼魂引了过来,他想让那家伙赶紧离开这爿打麦场,他可不想让它摸熟了路常来常往。
在出事的前一天夜里,这个孩子还做过一个梦。他没对任何人讲起过这个梦,甚至也没有给奶奶提起过。他觉得在他诸多关于妈妈的梦里,这个梦太一般,不值一提。直到他也当了爸爸,他的孩子也到了他做梦时的年纪——这时候他已经35岁,时光的大火烧掉了许多往事,而这个梦,走过层层灰烬的废墟又来到了他跟前。他看见的这个梦是那么清晰,纤毫毕露,犹如一棵树,不但向他崭露了树叶、枝干,而且把在深土里飘拂的根系也披散进他的眼帘里。直到这时候他才破解出这个梦的全部秘密内涵:这个梦昭示了他过去的命运,同时也昭示了他的未来。该发生的事情他躲避不了,也无法躲避。一切都是命定。
……他在田野里割草,那片田野他不太认识,但草长得很茂盛,泛着只有在春天、在夏天的雨后才有的嫩绿;那种绿色翠茵茵的,好像不是一片一片草叶组成,而是浑然一体的平淌的水——对,是大海!他没有见过大海,但他想大海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一望无际,满眼都是碧翠的涟漪。那些绿草很密实,根本就看不见土皮,踩在上头像踩在新被子上。这个孩子没有想这么大的旷地,为什么不见一棵庄稼,远处也没有连绵起伏如山峦般的村影。他只是仰着脸,大口大口把清洁的空气灌进体内,他沉醉在被洗净的凉爽里。他忘记了割草,因为他刚才拿在手里的镰刀和篮子已没了踪影,仿佛一切额外的物品——除了他这副身体外——都会玷污这片草地。这个孩子高兴得不知怎么办才好,他在草地上狂奔,兜了两个圈子,然后就故意绊倒在草丛上,又打了几个滚。他能感到草叶像凉滋滋的手指,轻轻地抚摸他的脸。他真想就这样永远采取这个姿势这个方式待在这里。当时这孩子还不知道死亡是怎么一回事儿,因为死亡显得太遥远,压根儿不用他操心,不能不被忽略。他的喘息匀和些了,这时他听见有人喊他:“膀儿、膀儿……”声音很轻,轻得像草梢上荡来的微风。他真不想动,但他还是抬起头来。声音是发自不远处的一处树林里,是杨树林,因为他看见了白色的杨树干,还有一处一处眼睛般的树干上的疤痕。那树林并不大,比村子里的打谷场还要小些。那个声音仍在召唤他,除了奶奶,还有谁会这么轻柔,这么疼爱地叫他?“膀儿、膀儿……”不仔细听几乎都有点听不到,仿佛是微风中的一缕,不住地浮荡过来。孩子不由自主地走过去,他睁着疑惑的亮眼睛站在了树林前。这时有个白衣飘飘的女子走出来了。听不见她的脚步声,她在离他很近的地方站住了。她离他近到了这种程度:她身上雪白的衣襟被风拂动,一下一下擦拭着孩子的脸,但这个孩子却一直看不清女人是谁,无论他怎么拼命忆想都想不起来。这个人让他感到这么亲切,就和奶奶一样地亲切,但他却不认识。陌生的女人叫着他的昵称:“膀儿、膀儿,”后来她说了一句话:“我是妈妈,你不认识我吗?”
“妈妈?”孩子想,“她怎么会是妈妈?——这儿是什么地方?”这个孩子不相信地看着穿白衣的女子,开始想一些他开始没想也不愿去深究的问题。他为什么看不清她的面容呢?既然是妈妈,为什么看不清她的面容?这片树林是哪儿来的?他不是出来割草的吗,奶奶还在等他割回家草喂猪,但他的镰刀、他的篮子呢?……这时一只手向他伸来,“给,”那个轻柔的声音又缠绕了他,“这是给你的!”孩子违抗不了,一种超乎他意志之上的东西让他抬起手来,接过了另一只自称妈妈的手上递过来的东西:那是一团冰雪,在阳光之下闪闪发光,仿佛它们就是一团浓缩的阳光。孩子捧在手里,没有觉出应该觉出的冰凉。在他抬头寻找“妈妈”的时候,“妈妈”已经消失,而且他低头想再端详手里的东西时,那东西也没了。它们已经化成了许许多多细碎的屑末,渗进了他的手、他的身体里,像是一簇簇小火焰。孩子不住地甩手,想甩掉他刚才还捧着的东西——那团燃烧着的冰雪,但已经晚了,因为他觉得痛楚正在他身体里烈焰般蔓延、升腾,和刚才丛草的涟漪一样无边无际。他被淹没了。疼痛不是发自一个地方,是每一根发丝、每一缕肌腠、每一块骨头都疼得要命,像是有一万只刀子在他的身体内舞戳。杀戮来自他的体内,他抵御不了也无法抵御,这时候他才明白为什么孙猴子戴上紧箍咒,才是最严厉也是最无奈的惩罚。人是不怕来自外界的敌手的,而身体内的敌人他却无法征服。疼痛使他仆倒地上,滚来滚去。在折磨的间歇他睁开了锁闭的眼睛:他发现他在的地方是南塘!他就在塘堰上翻滚,镰刀和篮子就放在塘半坡里,白杨树一边议论纷纷,一边低头窥看他……这时那个声音再度响起:“膀儿、膀儿……”
是奶奶在叫他。奶奶正在烧火做饭,他睡的豆秸铺紧挨着锅灶,此时他痛楚的面孔一半被窗棂里钻进来的阳光照亮,一半被灶膛里的火光燃红。奶奶叫他快快起床,烧红薯已经熟透。淡蓝的炊烟在孩子眼前缭绕,他呛得咳嗽了一声。他没有回答奶奶,而是马上闭紧了眼睛。奶奶说过,醒来不能翻身,否则你就记不起做了什么梦。梦是禁不住翻身的,身子一抖它就吓跑了。梦是熟透的果子,风一摇晃树就留不住它了。孩子闭着眼睛,于是一幕一幕,梦境再度显现。但他受不了那种痛楚,他知道他已不在梦里,而是站在梦外想梦,于是发出挣扎的呻吟。他的呻吟惊动了奶奶,“膀儿、膀儿,你又发啥呓怔!”奶奶手里捧着焦黑的烧红薯,站在他跟前。“你是做噩梦了吗?”奶奶问,一边把烧红薯皮儿剥掉,黄澄澄的薯瓤就像一朵花,盛开在奶奶的慈爱的笑脸前,盛开在奶奶手上,“快,”奶奶说,“快快,你不知道这块红薯多甜!”奶奶舔着焦黑的薯皮上带掉的薯瓤,一边把那朵盛开的黄花递给已穿好棉袄的孩子。
一个10年过去了,再一个10年又悠悠而过。现在的嘘水村早已不是原来的那个嘘水村了,时光像一双有力的手在撕扯一团棉花,把原先那个很结实的村子撕扯得稀稀落落地膨胀开来:人口在无休止地呈几何等级增加,而那些增加的人口尤其是刚成家的年轻人们,都挖空心思地把新房盖在村子外圈,灰眉灶眼的衰老的茅草屋被丢弃了,被接二连三扒掉,以致村子的中心反倒出现了一片片疏朗的空白,像是有意在把村子最终变作一片废墟,从内里开始朽空,不过是现在正处于毁灭的进程中罢了。村庄的南面,原来那道寨海子的里堰甚至还有一块块的菜园,而现在,别说寨海子,就是离寨海子还有好远的那条横路(就是项雨楼蜂夏夜里被猫吻嘴的那条路)南侧,也已建起了一排新房。南塘离村子越来越近了,这也是老窑上那幅景象许多人都能目睹到的一个原因。
就像一个上了岁数的老人,桀骜不驯的南塘开始沉静了,开始对人世兴致索然。她就那么龛在田野里沉默着,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她似乎是懒得再动,懒得再吭。自从大红鱼被捉拿上岸,南塘拒绝生长任何鱼类。逢年过节南塘里无鱼可捕,初开始嘘水人不太相信,但连着几次空手而归后他们不得不承认眼前的事实。他们开始后悔不该把大红鱼捕拿上岸,大红鱼是鱼王,没有了大红鱼的南塘是一片死水。在相当久的时期内,南塘也没有上演任何一出让人毛骨悚然又兴致勃勃的传说。白杨树已经没有了,在那个红色年代的末尾,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们为了显示他们压根儿就没有怕过什么(他们似乎为自己曾经有过的害怕而无比愧疚,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报仇般把那些已经长得一搂那么粗的树木纷纷砍倒。现在的南塘就像最初出现在这片野地里的那位新嫁娘般的南塘一样,值得自豪的是那一池碧水,仍然是那一池荡动着绿波的碧水。还有那座老窑,还那么岿立着,寸步不离地守在南塘身侧,不过是面貌却早已焕然一新。
最初看见那副景象的是几个吃过晚饭闲拉呱的妇女(不知为什么,南塘在村子里的每次“显灵”妇女们最先看到的居多),她们坐在村子南端谁家的院子外头,高一声低一声地说笑着。她们的手里都没有拿针线,村子里的妇女们已经很少有做针线活的了,因为和人的手比起来,各种各样的机器更显得神通广大,缝衣裳、织毛衣、制鞋底……几乎没有机器不能干的活计。她们坐在那儿就是为了乘凉。骚动不安的风从南面的田野循声偎来,殷勤地送来一丛丛凉爽;她们放睡了孩娃,拾掇好了碗碟,喂饱了张嘴货(猪、羊什么的家畜,她们一律叫它们“张嘴货”),是该悠悠闲闲滋滋润润享受一阵儿了;再说农活儿并不太忙,玉米才长到腰窝深,化肥漤上了,豆子刚想开花,锄草的一茬活儿也下去了,连整天四蹄不使闲的男人们也歇下来了,她们就更理所应当地要自在自在(生产队早已解散,田地承包到户,自家安排自家的活计,不用再去听别人瞎使唤;原来的生产队长改称村民小组长,但这个村民小组长和当年的队长却不能同日而语,嘘水村的人们看小组长还不如他们脚旮旯里的灰垢,因为小组长不能像队长那样攥着他们的命根子——工分,没有了工分制,什么长对他们都无可奈何的。正义无论怎么苦心经营也没能坐到“团支书”这个位置,当然也就没能去上他梦寐以求的大学,他现在就当着这么个村民小组长)。
不知是谁先提到的早先村子里的那些传说,她们就顺着话题说开了。她们都是年轻的媳妇,都是20岁前后才嫁到嘘水村的,当然不可能知道那些传说的详细情形。但越是不知道她们越想知道,那些传说常常成为她们闲拉呱的话题。她们热衷于那些传说还有一个缘故,就是现在的南塘已经很少生育什么传说了。南塘睡在那片旷野里。南塘一无动静。似乎她已经死了,她的时代已经结束了。现在人们已不怎么害怕南塘,赶到庄稼季节,谁家收割掉的庄稼没有运走,那家的人也敢为了看守庄稼而在离南塘不远的田野过夜了;甚至在这样的黑夜,这几个女子坐在举首可以望见土窑的村子边缘,也可以无所顾忌地言说南塘了。
“嘿,你听说过村子里过猫的事儿吗?”
“还因为猫死过两人——比你知道得还清呢!”
“你知道得清,你知道猫在村子里最喜欢做嘛事?”
“——做好事!”
接着是心照不宣的哄堂大笑。又接着就说起了只能活在她们想象中的那两人:楼蜂是多么的英俊伶俐,他身上生的虱子都是双眼皮;项雨是多么憨蛮,听说长得粗粗拉拉的,像一垛秫秸捆。而就项雨这么个没烧熟的砖头般的十三点的人,竟也有人跟他有一腿。她们一惊一乍,神秘兮兮地说那个人据说就是高粱花大婶。这时候的高粱花老得已经不成样子,脸上的松皮一抓一大把,比老牛颈下坠耷的那一堆少不到哪里去,而且患了个摇头病,哪怕是一个人呆着不说一句话,脖子上的那个头照样摇得赛过拨浪鼓。“他怎么能看上她!”在这些年轻的女人们眼里,高粱花是丑陋的象征,她们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来她年轻时和她们相比一点儿也不差,说不定在她们之中还是“人尖子”;她们也想象不出她们有一天会变得还不如她,她们也会老得不成样子。“黄鼠狼吃油条——看对色了呗!”一个说;“哟,你可说错了,听说高粱花大婶年轻时漂亮着呢!”另一个马上接了一句。后来不知怎么又说到了翅膀。她们中见过翅膀的人没有几个。翅膀在她们的嘴里变得更神,是个无所不能的人物,他不但聪慧过人,能一眼在鱼堆中辨出神鱼,而且被一群蠢蛋押着游街时凛然不惧,送到派出所也不当个事儿,派出所的人也不都是吃闲饭的,一眼就看出这个孩子不一般,摆摆手就把他放了。翅膀还会耍刀子呢,他刀子耍得百步穿杨,刀光闪闪亮,风声呼呼响。那才叫文武双全呢!她们说到翅膀上学是多么出色,一级没坐,回回都考第一,“真是个小状元!”要不怎么能玩儿似的考上了大学!“你们没见过他写的那个字哟,要多秀气有多秀气。”说话的人在邮递员那儿见过一张翅膀寄给他奶奶的汇款单,还有幸见过翅膀本人一面——他奶奶死的时候,他终于回了一趟村子。“没见过那样哭坟的,那是真哭,哭得像一摊稀泥。”直到这时候,这个女子一想起当年翅膀趴在他奶奶的新坟上哭得浑身颤抖着好几个人都拉不起来,还要不由自主地抹眼泪,因为那是她一辈子所能见过的最痛心的恸哭了。看那个女人说着说着要流眼泪,她们慌忙岔开了话题。这样凉爽又轻松的夏夜是不应该沾上悲伤的泪水。于是她们开始谈值得开心的事体,说到南塘里曾经逢年过节都能捕到的大大小小的鱼,层出不穷,要不是有人手狂捉拿了那条大红鱼,说不定现在还能享受到召之即来的鱼们。她们想刺激刺激,想谈谈南塘的绿灯笼,想让哪一个胆小的大惊小叫一通。绿灯笼还没有从她们的嘴里溜出,突然谁惊唤一声,“看!”她的手指向南塘,指向老窑,——在黑塌塌的老窑之上,像是被一道蓝色的闪电照亮,那一幅景象显现了出来。
这个夜晚黑暗深厚,像是有一张黢黑的幕布严严实实包裹住了世界;可在这张幕布上,却生着许多以黑暗为食的小虫子,蛀出大小不一密密麻麻的小孔洞,从这些褴褛的小孔洞里,光明,清澈的光明倾注进了黑暗的世界。那个女子就是这样头顶着一天灿烂的星星,端坐在老窑之上。她的周身焕发着微微的辉光,不是蓝光,不是绿光,也不是红光……而是谁也没见过因而也说不上来的一种柔和光芒,把她四围的一切都照亮了。她神态安详,似乎在望着她们微笑。她像是待在一个什么房间里,她的身边还有好些什么东西,好像是有一堆彩色的粗麻绳、一张乌油油的小杌桌,还有一头猪,一头很壮实的猪就卧在她的面前(她们自己喂猪,就把什么都理所当然地想成是猪)。她只在老窑上的那堆楮树梢顶坐了一会儿,还没让她们看清,她已经没有了。她们不是一个人,而且又离得那么远,所以她们仅仅是偎拢成一堆,就轻而易举撵跑了身子里的害怕。她们屏声静气,想再把眼睛瞪大看个究竟,但后来为了壮胆又叫来了几个男人,足足等了半夜,也再没等着那个笑眯眯的女子。“神经病!”男人们对她们的把戏不屑一顾,说她们一定是闲着没事,眼睛闲出了花毛病。
第二天男人们就不说是女人们看花眼了,因为他们自己也愣着脸傻傻地瞧见了那一幅景象。当时是晌午顶,一群男人们正蹲在村庄南头的树荫里吃饭。那里得风。尽管许多人家里都有了电扇,他们还是愿意贴饭场凑热闹。时过境迁,村庄里好些风俗都有所改变,唯有“饭场”没有被撤掉,看样子永远也不会被撤掉了。他们吃着、说着,自然,昨天妇女们看见的老窑上的情景成了主话题。他们都不置可否。他们知道这些喳喳聒聒的女人们喳聒的总是子虚乌有的爪哇国里的事。但他们还是说起了南塘,南塘有着太多猜不透的谜语,他们讲起了那年那月的什么什么蹊跷事……一个听腻的人站了起来(也许他并不是听腻而仅仅是因为蹲麻了腿根儿才站了起来),他的头像是被什么磨转着身不由己地朝南塘望去——接着他手里的碗就“乒”地飞在了地上,一群窥伺在饭场外圈的鸡破命地狂奔而至,他刚刚还端着碗的那只手猛地向南塘伸去,“看,你们看……”他的眼睛瞪得溜圆,嘴里发出的声音也好像不是人的声音,而更像一只什么鸟的夜呓。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都仰着脸跷着脚朝南塘瞧去。饭从他们的碗里洒出来,泼在了地上,泼在了他们的手上、衣裳上,但再没人去管,连烫了手都没人吸溜嘴。整个饭场里一时间鸦雀无声。是真正的鸦雀无声。
秋庄稼都还没来得及长起来,但没来及长起来的秋庄稼正好遮住了南塘,遮住了老窑的窑脚,看上去碧绿的平野里像是凸起了一座不太高的碧绿的山峰,而那个焕发着说不清的光芒的女子就端坐在山顶。她面朝村庄。她的衣饰,她圆润的葱指,甚至她细碎的贝齿、密而匀的眼睫毛、向后飘拂的长发(明明吹的是南风,她的头发却向南飘拂)……都能看清,都看得一清二楚。男人们还看清了她身边的物件,并不是女人们说的那样,是一挂彩绳、一只小杌桌,还有一头猪。而是一蟠颜色斑斓的大蛇,一只比一潭深水更漆黑的硕大老龟,一头浑身迸射乳光的雪白的麒麟!他们还看见了一张伞,但没看见撑伞的手。这是把红伞,它的红光明亮但不艳丽。好像是强烈的阳光减弱了亮度,要不就是这些景物自身会发光,否则不会看得这么清晰。看得这么清晰而觉不出刺眼,没有一个人需要在脑门上手搭凉篷才能远眺。这幅景象显现的时间不长也不短,能让人看清,记住,但并没让人多看,接着一切都消失了。被覆着层层叠叠绿叶的土窑还是那座土窑,土窑的上头除了蓝得不能再蓝的天空外什么也没有。
除了女人和红伞外,嘘水村的人们对窑顶上的一切说起来都不陌生,眼睛没有看见过起码耳朵也曾风闻过;尤其是那条大蛇,很早很早在老窑里发现它蜕的那些白皮之前——这么说吧,那条红鲤鱼被从南塘里捕出来以前,它已经蜿蜒掠游在人们的话语里。有一年夏天,一场雷暴雨之后,南塘周遭的玉米田里突然出现了什么沉重的东西爬行过的痕迹:至少十几垅宽的玉米仆倒在地上,像是被石磙碾轧过似的,密密实实的玉米地里拓出了一条大路;那条大路没有拐弯,头也不扭一下径直向南塘铺展。熟知南塘脾气的嘘水村的人们没有再愚蠢地认为是狂风的把戏(尽管不知哪一年夏天龙卷风总会来这一带转一圈),他们马上就想到了南塘,想到了只有谁才会异想天开地在深深的玉米地里开辟道路,因为此前不久,不止一个人看见了那座老窑变了模样。多少年里那座老窑就那么黄不塌塌地卧在南塘的南侧,窑体上乍起几根瘦草,看上去像一头年老体衰只剩了一副大骨架子的犍牛。但有一天,干活的人们(不是一两人,而是好几个人,当时豆苗刚漫脚面,正是除草的时节,大田里早早晚晚都没断过人)发现那座窑不再是一座窑,而是五花斑烂的,像是穿了花衣裳站在那儿的怀孕十甲的女子;当时大庄稼还没成气候,视野开阔,这座突兀的土窑的哗变老远的地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在人们的惊唤声里,那个大肚子的女子动了,身子缩了缩,头微微磨转了一些——这时人们才看出来那不是什么怀孕的女子,而是一条大蛇,它的漫长的身子一圈圈缠绕着窑体,不算太大的头颅竖直在窑顶上,静静地俯瞰着劳作的人们,像是对人们的劳作很好奇似的;它的马嘴大张,里头有一簇粗壮的火焰映着正午的阳光霍霍跳跃;那簇火焰是那么鲜艳,比刚从身体里蹿出来的鲜血还要耀目。谁都能明白,要是这条居高临下的大蛇凌空而起,可以轻而易举地进攻半径一公里之内的所有对象,比老鹰抓小鸡还要得势。那条好奇的大蛇对它带来的危险浑然不觉,它看着刚才还好好地干活的人们突然都丢盔弃甲,发疯地向着村子飞奔,它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了看个究竟就又把疙疙瘩瘩比老树皮更粗糙的头颅磨转了一圈(有人在奔逃的间隙没忘记回头去瞅一眼)。但这条一露峥嵘的大蛇一定是违犯了什么规条,从此以后一下子销声匿迹了(玉米田里的那条大路是不是大蛇所为,谁也拿不太准,因为南塘的花哨玩艺儿太多,让人感到突兀,应接不暇又迷惑不解),尽管人们都渴望能再见它一次,再那么见了之后丢盔掉甲地奔逃一次,千呼万唤,它始终没有再现形一回。
现在它出现了,就那么蟠卧在那个明亮的女子一侧,好像和人们当初见它时的模样不怎么一样,它显得小了些,起码比人们嘴里吐出的它的形体要小了许多。它静静地守护着那个女子。另一侧,那只大龟的头也悄悄地翘起,包括那头麒麟,一律都张望着村子,村子里的人们。那只大龟比传说中也要小许多。在传说中,那只龟的脊背似乎比远洋货轮的甲板还要宽阔,站上去一个人,来来回回走那么长时间,那么多趟趟,就竟然没发现脚底下踩的并不是他认为的土地。那是——就是翅膀在南塘上度过神奇的一夜之后的第一个夏天,那年夏天是个真正的水天,雨几乎连下了20几天就没有停过歇,地势稍稍低洼的田野早成了一片汪洋。田里的红薯泡烂了,想像往年一样囫囫囵囵香香甜甜地吃到嘴里显然已不可能,但玉米不怎么怕淹,站在水里仍然青葱葱的,棒子硬橛橛的没有一丝要糜聩的征兆,嘘水村的人们这一次没再听天由命,他们很明白玉米无论多么扛事,要是一直那么站在水中,也有受不住的一天。于是他们开始冒雨排水。他们打着赤脚,扯一块布单披在身上,匆匆忙忙一趑一滑地挪动在田野上。他们挖通排水道,疏浚在干天里已经堵实的沟渠,送那些滞留在田里的水哗哗啦啦去它们该去的地方。后来他们就走向了南塘。南塘的水已经漫出来,看上去一下子宽阔许多,不再像一处池塘,而像是一个大湖。这片大湖差不多和周围的田地连在了一起,白茫茫都是丛生的涟漪。这群人拄着铁锨,小心翼翼地走在水里,唯恐哪儿突然冒出来一样什么东西不知怎么一弄就把他们弄没了影儿。他们觉得那些密密麻麻的涟漪深处危机四伏。他们走路的架势有点像当时放映的一部电影《地雷战》里手握探雷器的日本鬼子。他们要去南塘的东南角,要在那儿挖出一道沟和另一道畅通的沟渠连成一体,好让这片像是在无休无止生长的大水赶紧走掉。他们一队人战战兢兢地磨过了塘堰,麋集在了土窑的东侧。土窑的东侧是一块没有上水的高地。他们都松了一口气,回望了一眼身后的大水,为刚才的草木皆兵好笑。他们又开始说说笑笑,好像这儿不是传说纵生得令他们提心吊胆的南塘,而是村子里的某处饭场。有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甚至离开了人堆,朝塘水走去。他想涮涮脚,想把沾在脚上的烂泥涮掉。年轻人总是爱干净爱漂亮。其实脚上根本不可能有什么烂泥,因为到处都是弥漫的雨水,走起路来啪叽啪叽都是在水里,压在水底下的田地磁磁实实的,怎么可能有泥。但那个年轻人向身后的水走去。也许他是觉得那片水青汁绿液的好看,不在里头划拉几下子有点可惜。细雨仍在下,小风仍在吹。雨点打麻了小风拨弄出的层层波纹,水面像是一张神奇的布毯。那个人向这面布毯走去,本来应该三步两步就能到的水边,他却走了好一阵。他自己也有点纳闷。但有那么多人在身旁,他没有多想。他踩着滑溜溜滋丁丁平阔的塘堰,再一次觉得他的想法没错,这么好的水,这么舒坦的没有水的地面,不亨受一番确实可惜。他没有注意他的脚底下的地面没生一根草,是一种铁质的幽黑,就像他扎着架子往水里呼啦啦涮脚的时候没有注意脚底下的地面在一点点陷落一样。他脚底下的地面在陷落,直至他站在岸上的另一条腿水也漫上了脚踝,他才一下子惊觉。他噢的一声跳了起来,激起一大片雪白的水花。还好,他只一跳就跳到了“岸上”——他马上发现那不是什么岸,压根儿不是地面,而是正在往水里沉落的一片铁色平台。那是大龟的龟甲!直到此人抓着谁递过来的锨把,被从水里淋漓地捞出,那只大龟还没有完全沉没,还有比一口大铁锅更大的一处圆顶崭露在水面上。它好像并不急,也不怕人,就那么慢慢地往下沉。水面上没有了铁色的甲板,但那处被水波揉碎的黑暗像淹没的一片藏满雨的乌云,一直到人们离开都没有洇散,黑塌塌地弥漫水底,边缘模糊,谁都猜不出它究竟有多大。
这一年是南塘生命里的里程碑,这一年发生的事情远不止水里冒出来了一只大龟,而且雨季过后,那座土窑的顶上举起了一棵小树,还而且到了年底人们仍像往年一样去南塘里捕鱼时,连一只虾也没有再捕上来(自此以后,南塘里除了生出一头麒麟外,没有再生出一尾哪怕是半斤重的不大的鱼)。好像那条大红鱼头一撅蹿上了岸,从此宣告南塘的第二青春期来临,传说和故事又像春天凋零的花瓣一样纷纷撒落人间。
那是株楮树,一种这一带最常见的生命力旺盛得不得了的树。这种树树皮黄不拉嚓的,像一种蛇的皮(这种性情狂悖的蛇就叫做“楮皮子蛇”,尽管是无毒蛇,但它凶猛得能够追人,头昂起来的时候,差不多能竖起半截身子);楮树当年生的枝叶上密布硬毛,摸上去涩橛橛的,到了夏天,会结出一树鲜红得绚烂夺目的圆球状的果实,软塌塌的,吃起来甜得腻人,但却贮满比芝麻还要小的密密麻麻的种子;这些种子能落地生根,而且根系发达得让人发憷——它能在地底下织起比棉絮还要稠密的根网,能深入到藏着泉眼的砂礓层,任其发展,它竟能在黑暗的地下独自在一年里走完几十米的行程,第二年它就能远涉半里开外。一块地里一旦长出了楮树,十年也别想刨净那些黄色的根须。楮树的红果对人来说不是什么好吃物,但却是鸟们的美味佳肴,而这些鸟类是楮树最好的播种机,它们把楮树的种子撒遍大地的角角落落。于是,有一颗这样的种子就登上了那座土窑的窑顶,并趁着温暖的雨水的滋润,马上崭露头角。
那年秋天砍倒了大庄稼,再没有什么遮挡眼目时,人们站在裸露出了肌肤的大地上,一下子就看到了土窑顶上的那株树。它还不太粗壮,当一阵秋风掠过时,它羸弱的腰身就会微微弯曲,没有泛黄的叶片翻飘出一团水光。这棵树长得飞快,第二年,干旱已经对它束手无策,因为它伸展的根梢能够汲啜到了南塘的塘水。第三年,它在冬天里落尽叶片巍峨起身躯,独自面对呼啸的寒风就像窑体本身一样屹立不动;或者说,它业已成了土窑的一个器官、肢体,是土窑本身在长大。尤其是夏天,这株蓊蓊郁郁的楮树枝叶披拂,完全遮没了土窑,远远看去就像旷野里的一头暗绿色的巨兽。
现在咱们该说说那头麒麟啦!那头麒麟早等得不耐烦了,它在黑暗的水底整装待发,一待就待了不知多少年,只等着在一个熹微的黎明一声又一声鹑哨吹响,它才能像战马听到了檄角一样,呼隆一下驰出塘水,抖落满身的亮晶晶的水珠,朝着东南方向腾空飞去。吹鹑哨的那两人不是嘘水村人,否则他们就不敢半夜里就往南塘上跑,并且像猴一样蹲在塘堰上,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也同样在盯着他们的老窑——前头说过,这些村子都是“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村子,外村的人很少知道嘘水村的传说(传说是一个村子秘史的一部分),很少知道南塘,即使知道也是个皮毛,也仅仅是说说而已,谁也不会去当真,加之这两个喜欢鹌鹑喜欢得要命的人和嘘水村不一个村也不一个大队甚至也不是一个公社,他们是楼蜂偷鸡的那些村子里的人,和嘘水村仿佛不待在一个地球上,所以他们什么都能想到就是没想到鹑哨一响鹌鹑没飞起来飞起来的倒是一头他们从没见过的怪兽。是一只鹌鹑引导他们走向南塘的,他们两人正结伴而行,忽然在离他们不足三间房子那么远的田野里,一只壮实的灰鸟从地面上倏的一声弹射出去,带着诱人的风响高高低低地在空中划出几处优美的弧段,然后变成一个小小的像星星一般闪闪发光的黑点准确地降落在土窑上。他们虽然年轻,但却是玩鹌鹑的老手,他们这会儿就走在去嘘水村找人斗鹑的路上,他们一眼就看出了那是一只鹌鹑,从起飞的架势、翅尖划开空气的声音里,他们还断定那是一只“老嚓”(公鹑),一只前景无限的老嚓。二话没说,他们就向南塘走去,而且他们决定一旦侦察好地形,第二天一大早就要实施他们和这只幸运的鹌鹑相见恨晚的约会方案。他们做梦也没想到南塘的东侧竟还有一小片棉花地,而且枯萎的棉花棵子还没有拔除,初冬的风一吹,棉花棵子互相的摩击声比弹琴更动听——对于逮鹌鹑来说,这可是天造地设的好场地。棉花地不大,只有四五间房子那么大,但这已经足用,真大了还不好,他们支起的“地网”没有那么长。两个人指着老窑,断定刚才那只鹌鹑就藏在那株楮树下。鹌鹑不可能站在楮树的哪一根枝条上,因为这种鸟天生和树没缘分,它的脚爪太生硬光滑,不像一般的鸟那样能把稳树枝,所以它只能贴着地面跑来跑去飞来飞去,再顺势发挥其伟大的才能——斗架,从而让人(这种像水拖车一样对一种事物痴迷得没魂的人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没有消失过,他们仿佛就专为这一种事情所生,他们不知道也不想去知道这种事情有没有意义,对他们来说热爱的本身就是意义)捕捉它,玩赏它,然后在失去发动战争的能力后再宰掉它(实际爱好和平不能斗架的母鹑在刚刚捕捉到的时候就被马上宰掉)。
《异位Ⅰ》游宇122cm×96cm木版水印2013年
这两人在其后的一整个下午心都没在斗场上,没像以往那样悬在颈毛高耸怒脉贲张的鹌鹑的尖喙上;他们的心被南塘上的那只鹌鹑啄走了,他们觉得已经远离了斗场,已经看见了那只鹌鹑被鹑哨招引一程一程地飞近了棉花地,终于飞入了棉花地——于是他们从隐藏的地方一跃而起,从棉花地的一端向另一端驱赶;于是那只鹌鹑(最蠢笨的鸟!)顺着棉花垅子飞奔,直至一头撞进田头贴地支起的地网里。这两人当然不可能在嘘水村的斗鹑场上泄露南塘里有鹌鹑的消息,那样那只鹌鹑就不属于他们了。他们没向嘘水村的鹌鹑爱好者们提起南塘一个字,只是在第二天一大早就挺进南塘。在南塘深浓的夜色里,他们收拾停当所有捕捉的家什,立即就埋伏在头天选好的塘北堰的一处土堆后头吹响了鹑哨。平坦的塘水看上去微微有点发青发蓝,有时又白光闪闪,在静默中蕴藏着千变万化。太阳还没有翻边,紫色的晨雾围裹着一个又一个的村落,那些被树木遮掩因而参差不齐的村落远远近近地连作一体,猛一看像一圈灰青的围墙,围着以南塘为中心的这一片田野。田野里是一块连一块的麦田,冻得瑟瑟作抖的麦苗缩紧身子趴伏在地面上,已经有点失去了绿色,像是涂抹的一层薄薄的油漆。鹑哨紧一声慢一声,“瞿、瞿、瞿……”,把母鹑的呼唤声学得惟妙惟肖,那只老嚓有点耐不住了,这么静谧而广阔的黎明,不能不让它对发出这么动听声音的母鹑想入非非,它终于消除了诸多疑虑,“咔咔嚓、咔咔嚓”地发出了应答。它竟然还在那座老窑上!两个人惊奇得不得了,眼睛死死地盯住老窑,老窑倒是没丝毫动静,就是这时候,南塘里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呼隆”声,应和着这巨响,从远远的地平线上逸出的太阳的光芒嗖溜一声照射向这里,给那头抖擞身子的乳白麒麟布上了一层炫目的红辉。
南塘里波浪汹涌,塘中心盛开的巨大水花还没有凋敝,也没有被阳光染红(塘堰遮挡了阳光),看上去一派惨白。惨白的水花凋零的声响比绽放时还要惊天动地,一池塘都是那种繁密而沉重的破碎的声音,像是大地的叹息;而比这种声音更清脆悦耳的是那头麒麟的抖擞,它的鳞片互相撞击,山崩地裂金光闪闪,令每一粒土壤都发出震颤。麒麟在池塘的东堰略微停了停,一边抖落满身的水珠一边朝后张望,它就站在南塘和棉花地之间,能很容易看清隐藏在土堆后头一动也不敢动的两个鹌鹑人,也许它看见了他们,也许它什么都没有看见,接着它就头一昂,就像许多拙劣的国产动画片里的并不拙劣的此类画面一样,刷地一道金光,飞逝在东南方向的天空里。
被那些神奇的物件围簇的那个笑吟吟的女子揪着人们的耳朵回到20几年前的深夜的巷子,人们又在回忆的平野里听到了那声叮铃铃叮铃铃的女人的轻笑,现在他们弄明白了当年是谁在笑,但他们对她的来历却一无所知。她究竟是谁(哪一路神仙)?她为什么在这么一个初夏这么着端坐老窑之上?她要干什么?……而且她还打着那样一柄比一轮初升太阳还要鲜艳的红伞,那样既平和又不无深意地俯瞰村子,以及村里的每一个人。是的,她只坐在老窑之上,从没见她挪过地方,但她的出现和消失却没有任何规律可循。有时在深夜,有时又在白天;有时她向一群人微笑,而有时她也会单独向某一位幸运者崭露笑靥。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至少有一个多月吧,没人再敢去南塘周围的田地里干活,直到嘘水村的每个人都明晓了她要干什么,并且明晓了她不会再让谁轻易看见她,他们才敢结伙去那些地块里抗旱浇水。
他们不去抗旱浇水也不行了,田里的玉米和豆苗早已耷拉下了脑袋,而老天爷并没有因此流下一滴怜悯的眼泪。“豆子开花,豆棵里摸虾。”正是需要雨水的时候,太阳却天天泼洒它那多余的热情,没想着去哪块云朵后头哪怕是歇憩上一刻。单单是大旱也没啥说的,这儿历来是“淹三年,旱三年,风调雨顺又三年”,让嘘水村的人们愤愤不平的是只有他们这一片地方干旱,三五里开外就雨水充沛,庄稼长得精精神神的,一点儿也没有饥渴焦黄的面色。不止一次,天空乌云滚滚,电闪雷鸣,眼看着一场好雨就要痛痛快快瓢泼下来了,但那滚滚的乌云总是滚过嘘水村的上空,连趔跟都不打一下,头也不回地走向它要去的地方。有好事者开始揣摸缘故,开始把干旱和老窑上的女子联系在一起。他们很快找到了证据:在落雨和不落雨的旷野里,分界明显,甚至在一块田地里,都界线分明;而且,这条界线差不多呈圆形,围着嘘水村展开,嘘水村差不多就是园心;还而且,这条界线不时向外顶出一个角,不时再向外顶出一个角,角与角之间的距离也是相等的……噢!那些人激动得不得了,也愤怒得不得了,他们终于弄清了缘故——确实是窑顶上的那个女子,就是她,她手里打着的那柄红伞,遮挡住了本应属于嘘水村的丰沛雨水,因为受旱面积的大体形状就是伞形。——她凭什么这样!这时,新一茬好斗的村人们再次想起了武器,比如大炮之类的,一炮轰开窑顶上那群炫目的障碍,打顺手了连老窑也给它轰平算了!他们开始怀揣着仇恨窥伺老窑,但那个神秘女子好像早已看透了他们的花花肠子,再也没有露过一次面。
和“过猫”那一年的干旱相比,这一次旱情更严重,持续的时间也更久。一直到收割了秋庄稼,冬小麦下地,老天爷都硬撑着没下过一场解渴的雨水;不能说没有下过雨,但偶尔的一场小雨仅只是湿湿地皮,看上去纯粹是应付,起不了任何作用。和20年前的那场大旱比,这一次嘘水村损失要小得多,因为他们掌握了抗旱的新手段,他们有了足够对付任何干旱的喷灌机、水泵,他们还有了打井的机器。就是老天爷摒着劲儿再多一倍的时间不落一滴雨水,嘘水村也不至于颗粒无收,再退一万步来说,即使颗粒无收,他们茓子里的余粮也足够他们支撑上一年两年。所以他们一点儿也没有恐慌。
像大地上发迹的一块癣疮,第二年,干旱的范围一下子扩展,好几个县甚至好几个省都一连几个月不落一滴雨水,从偶尔流落到嘘水村的报纸上可以看到,在豫西、山西、陕西、湖北等地人的吃水已经发生困难,许多牲畜被干渴折磨,有的四蹄朝天躺在路边,有的开始垂下硕大的头颅;运水的手扶拖拉机周围是一群手拿盆盆罐罐焦头烂额的大人孩娃;裸露的河底裂纹纵横,比曾经在它身上玩耍的涟漪还要稠密热闹……直到这时,嘘水村的人们才算找到一点心理平衡,“天塌砸大家”,只要受灾的不是嘘水一个村,他们还能有啥说的!况且许多地方的灾情要比嘘水严重得多,看着报纸图片上那些连吃水都成问题的人们,嘘水人禁不住哑然失笑,为自己能想喝多少清凌凌的清水就喝多少清凌凌的清水而无比自豪。
不过南塘和老窑之所以没被轰平,能躲过这一劫,还有更多其他原因:此时嘘水村的少壮劳力已经不像当年密谋策划铲平猫乱时那样阵容整齐,有一多半的年轻人已经常年都不回村子,他们开始南下北上,到深圳、广州、上海、大连、北京等地打工,送汇款单的乡邮员几乎隔一天就要往村里跑一趟,大伙儿对那种印着绿字写有他们歪歪扭扭姓名的薄纸片已不稀罕。拿着这些绿字薄纸片再带一枚骨头(谁也说不上是什么骨头,是人骨吗?)刻制的私章,到八里外的镇邮电所就能领到现钱。他们用这些现钱买回柴油,来浇灌干旱得龟裂了的田地。尽管旱情持续了好些年,可嘘水一带的庄稼收成并没受大影响,每年小麦几乎算得上丰收,亩产甚至可以蹿到1000斤以上(应该感谢优良品种和化肥的普及,早先小麦亩产能上300斤已是最好年景);受旱魃戗害深刻的是太阳毒烈的下半季,即秋季,但因为柴油的功劳,下半季的大豆、玉米什么的庄稼也没有绝收过(红薯已经很少种,嘘水村的食谱只差一点儿就划掉了这个名字)。但无论世道怎么变,人心并没有多少变化——干部们仍然保持着1958年大刮浮夸风时的本色,在大小会议上为了显示自己领导得法,把丰收的情形说得无边无际,好像天下大旱要比风调雨顺对农业更有利;所以虽然旱情日日加重,上头摊派下来的款项一厘也没有减免,而且增长的势头甚是喜人,完全可以和旱魃媲美,可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拍梁村西头的那条无名小河像一条病蛇,河水越来越羸弱瘠瘦,最后终于断流;田野里的池塘一口接着一口干涸见底,像一只只空洞洞的抠出了眼球的盲眼张望着干燥得随时都要燃烧的天空。第二年秋后,已经有人得闲掂只化肥包装袋,挥一把铁锹,到崭露无遗的河底塘底去刨躲在逐渐变硬的淤泥里的泥鳅了。河底塘底结了一层硬硬的痂壳,踩上去软绵绵的,痂壳底下没来得及变干的软泥里藏着胆战心惊的泥鳅们。从前泥鳅们天天都在幻想跃出波浪去见识见识外头的世面,而今外头的世面踵门而至,它们却成了好龙的叶公,避之唯恐不及,出出溜溜地想方设法老想钻过不再深刻的烂泥溜之大吉。
到塘底河底刨泥鳅的人并不全是为了刨出那几条比手指头粗不了多少的泥鳅(一般人家并不精通吃这种似鱼非鱼的鱼类的厨艺),更多的原因是想过过刨红薯的老瘾。村子里栽种红薯越来越少,而且田地分给了私人,每年收获过后,土壤深处别说红薯,连红薯筋条都不会被落下,想做当年楼蜂那样酣畅刨红薯的梦显然已不可能。这些染上了刨红薯瘾的人于是处处寻找机会,原先隔着一层水而现在什么也不隔的河底的泥鳅自然成了他们的关注对象。他们吃着碗里还望着锅里:南塘里水也熬得差不多了,据他们估计迟不了多长时间,他们手里的铁锹也能毫不客气地刺溜刺溜地刺穿南塘了。南塘里从没清挖过淤泥,水底的泥鳅一定会层层叠叠;他们甚至武断地推测说不定南塘里不再生鱼就是泥鳅在捣鬼——你们听没听说过嗳,泥鳅最好吃的下酒菜就是鱼子儿?是不是南塘里泥鳅太多,把鱼子儿都吃干净了因而不再生鱼?
正义血手病的源头要上溯至老窑顶女神显灵的那年冬天。那年冬天天气特别冷,是多少年都没有过的冷天,临近年节的时候,最低气温一度降到过打破本地纪录的摄氏零下12℃。坑塘里还有小半槽水,嘘水村的孩子们生来第一次享受到了在冰上玩耍的乐趣,而据他们的父辈们讲,早先的时候(明说了也就是10多年以前吧),每年冬天池塘里结的冰都有尺把厚,别说沿冰凌,天天都能在冰上打陀螺!冰把水面封死了,不透气了,你要是凿个窟窿,一准就有憋闷得受不了的鱼刺溜蹦出来落到你脚跟前。孩子们听得直流口水,而现在听来的一切不折不扣都坦现在了眼前,尽管天旱池塘里的水不厚,但结出的冰层并不比传说的薄多少;而且有些浅显的坑塘所剩不多的水悉数被冰俘获,能看清窒死了的小鱼在冰底绚烂出雪白的肚皮。就是在这样的严寒里,正义的手理所当然被冻伤。起初是手背上起了一层小红疙瘩,晚上放被窝里一暖过来奇痒难忍,让人不由自主地去抓去挠。接着那些小疙瘩就开始融成大疙瘩,而且还开始糜烂冒水,就像流眼泪似的,就像多委屈似的。正义对这些冻疮并不陌生,他小时候几乎每年都能遭逢一回,天一暖和你留都留不住,无非是在并不漫长的冬天里它痒爪爪地和你做几个月的伴而已。正义任怎么也不会把这些冻疮放在眼里,他随便让媳妇到谁家的菜园里找来点枯干的辣椒棵啦茄子棵啦冬瓜皮啦什么的熬点汤水洗洗,敷衍一番了事。反正冻疮又不是他一个人患上,村子里这年冻手冻脚的人层出不穷,大人小孩比比皆是,菜园里往年只能当柴烧的辣椒棵儿茄子棵儿身价倍增,都被寻断了种。但正义不同的是,等到开了春,害冻疮的人陆陆续续都送走了冻疮,而他的冻疮却在手上安营扎寨,到了夏天也没有撤兵的意思。
本来过了“雨水”正义的冻疮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溃烂的部位结上了紫痂,曾经肿成“气蛤蟆”的手背渐渐显露了一条条筋影,而且手指关节处的皱纹也接二连三地横亘了出来;正义明白和冻疮说“再见”已经指日可待,在某一个暖和的夜晚那些冻疮开始与他切切话别,他的手会痒得闹心,没处搁没处放的,但他叮嘱自己少安毋躁,耐心伺候好这些纠缠不清的主儿们,直等它们心满意足后拍屁股走人。
毛病出在正义“惊蛰”那天夜里做的一个梦身上。正义梦见他家的玉米秸垛被人呼啦点燃,彻夜都熊熊燃烧,他在梦里嗅到了呛人的生烟味,两眼被火光照得有点睁不开。那几年这一带地方正流行烧柴垛,谁和谁结怨,谁看谁不顺眼,不会跟你明着争高低,而是借着助纣为虐的黑夜帮忙哧啦划一根火柴了事。那一小朵小小的火苗会引诱你家的柴火垛毫不犹豫献出所有的光和热,就像被甜言蜜语的爱情摄走了魂魄的姑娘。之后那垛柴火就不再是柴火,而摇身一变为一小堆薄薄的灰烬。那年的“惊蛰”赶在了深夜里几点几分,据正义事后回忆,他的这棵枝枝叶叶都绽放出灿烂的火焰花朵的梦之树就正好生长在那个几点几分的“惊蛰”坎儿上。
正义天一明就懊悔不迭,悔自己年前秋天里不该把玉米秸垛在南塘上。当时他也是图省事,玉米田就在南塘旁边,想着刚刚过去的夏天里老窑又开始节外生枝,人们对南塘的畏惧心理会重新被唤醒,这样就是把玉米秸就势垛在那儿也没人敢轻易去打歪主意。再者柴火已不像从前那样紧缺,包产到户后家家田里出产的秸秆都供大于求。正义聪明的脑筋伸展到了人世上的旮旮旯旯,但就是没料到风俗里会凭空跳出个大烧柴火垛的新玩艺儿。天有不测风云,天要不想助你纵是你诸葛亮再世也照样唤不来一丝东风。
还好,当正义骑着自行车出了村子去看望他家的玉米秸垛变没变作灰烬时,透过一马平川的麦野离老远一眼就瞅见了灰塌塌的老窑旁边安卧着的玉米秸垛,它没有黑着脸萎圮也没有冒出缕缕青烟,而是还那么老老实实待在塘堰上,像一只卧在地上不紧不慢反刍着的老牛。魂儿来吧魂儿来吧,正义一边安抚他悬起来的那颗跳乱的心脏,一边打头拐回家去拉架子车,要一刻不停赶紧把玉米秸请回他万无一失的家院里。
于是人老珠黄的南塘又一次听到了她年轻时听到过的孤独的架子车自已给自已壮胆的嚷叫,不同的是那一回老鹰被吓得屁滚尿流,而这一回正义自始至终一点儿也没觉着丝毫怯劲。初春的原野里除了麦苗外几乎没有二色的能斩断人目光的庄稼,再说离村子那么近,村里人一抬头就能望见忙碌的正义,正义仄歪仄歪脸也能瞅见村里,所以尽管老窑举着那株庞大的楮树就在身旁耀武扬威,南塘里的水波一明一明地朝他阴冷地放光,正义还是没有害怕。他掀去柴垛浮头那层被雨水沤糟得发黑了的秸秆,然后呼呼啦啦一捆一捆把玉米秸码在架子车上。正义算着最多三车就能拉完,把垛底子拾掇利凉也不一定能耽搁他吃早饭。他知道第二车就不用他费事了,他的大儿子习文会一声不吭地帮他干完活茬儿。估摸习文这阵儿已从床上爬起来,因为两手闲得不是味儿而正在院子里东瞅西瞅摩拳擦掌找活儿做呢。
大儿子习文没有像正义希望的那样上学出息,但他成了一把干活儿的好手。习文没上完初中就告别了课桌板凳,之后一家人嘴唇磨破也没能说服他再走进学校。实际上在习文做出不再上学的打算后正义已经明白了不可改变的铁定结局,明白所有的人开导也是瞎开导,因为凡是习文打算好了的事情从来都没有更改的余地。习文言语金贵,从不多说话,但说一句是一句,一个萝卜一个坑。习文的话语全都化成了动作,他干什么事情都雷厉风行,说干就干,而且任什么事情他总能摸到内里的机关窍门。一件事交给别人做需要一天,而习文一下手最多也就是半晌。习文生就是干活的料。习文干活的时候不让身上的任何一个部位闲着,几乎算是连轱辘带爬,叽里嚓啦,不知道怎么回事一桩活计已经宣告完工。习文干活伶俐但活儿一点儿也不粗糙,板板正正得让好庄稼把式儿都挑不出毛病。大多数人是光说不练,而习文则正相反,他是光练不说。
正义装好了车子,因为玉米秸码得很高,他只得站在架子车尾向车把儿那头扔捆绳。他得把玉米秸捆绑在车架子上,否则这些干枯的秸秆是不会甘心跟着他回家的。要不是捆绳捣乱,要不了两分钟,正义就能像当年的老鹰那样吭哧吭哧前倾着身子弓起膝盖引领着满满的架子车走在那条小径上了。但正义往车把儿上拴捆绳时却半路蹦出个程咬金:不知道那条绷紧的绳怎么一跳又一甩,嗖地从他的两只手背上勒了过去!在那一刻那条绳尽管握在他的手里,却一点儿也不再听他的使唤,它身子一蹶独断专行,根本不再是一条绳,而分明是灵巧强劲得让人难以置信的一条什么莫名其妙的条索状动物。
正义手背上暗紫色的冻疮疮痂被绳头呼唤飞走,而且一瞬之间他两只手也跟着一派鲜艳。疮痂下刚刚萌生的新皮里血运丰富,猛然的变故使过惯隐蔽生活的鲜血们气急败坏,它们刷地一下全冒了出来,而且马上麋集一起滴滴嗒嗒地往地上跳跃。
正义对满手淋漓的鲜血有点猝不及防,有一刻他吓呆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想不到他的手会拥有这么多的鲜血,也想不到他的血竟是这么艳红这么热闹。看着正冒出缕缕热气的鲜血他浑身哆嗦,他想朝着村子呼救,但马上又觉得那样做太掉价。嗅着浓重的血腥,听着扑嗒扑嗒的血滴堕地声,一种临近死亡的无助感风靡了正义身体里的每一处角落。他只是一个劲地甩手,仿佛这样一甩就能甩开那些艳红的热血,或者说甩开那两只惹出无尽麻烦的手一样。
不过很快正义就恢复了理智,他判定仅只是绳子勒掉了疮痂而已,他不会流尽热血而死,看上去这么繁茂的热血也只是脾气暴躁点而已,一刻之后说不定它们就偃旗息鼓了。正义的估计没错,他甩了几下手之后停下来再看,两只手尽管赤艳的流苏披拂,但很明显出血已经减缓了下来。
正义闻不惯血腥味,他想呕吐;他浑身乏力两眼发黑,只想就势颓瘫在地上。正义的胃道浅,平时就不能闻异味,而现在血腥这么浓重,他只想自己是被薰坏了。他咬牙强撑着走下塘坡,想赶紧洗掉这股挥之不去的噎人血腥味。正义半闭着眼睛,把两只鲜血仍在淋漓的手伸进了塘水里。塘水很凉,当他的手一蜇水面时他的身子猛一激灵,差点儿没滑进塘里去,像是被水里的什么狠拽了一下似的。
南塘里的水正在陷落,塘坡一下子显得漫长深刻了许多,一个人蹲在里头,有一种与世隔绝、就要被掩埋掉的感觉。因为深陷,塘面浓缩,就像一只经历了过多岁月的洗礼因而愈加明亮的眸子。东北角那一片长得不怎么茂盛的荻苇还没有发芽,仍是一派枯枝败叶;水底的苲草也没来得及探出头来,看上去黑魆魆的,像是一堆堆沉重的什么阴影。近岸的水边,一晃一晃黑如菜籽的蟾蜍卵排列在杂乱无章的透明黏液条里,还没来得及孵出蝌蚪。正义手上的鲜血一进了水中马上扩展弥漫,迅速演变成了一头张牙舞爪的红色怪兽并立马占山为王——水面上的波浪像是猛然间听到了命令的召唤,它们顾不上再悠闲地东张西望,纷纷争先恐后向着这边围簇奔突;因为过于匆忙,它们平素弯弯曲曲的身体都在一瞬间被速度抻直,像是突然强加了磁场的铁粉,有一段波浪甚至从水面跳起一尺多高,奔跑了至少有五米远的距离差点撞到正义脸上时才又落回水中……可惜这绝妙的一招不可能被正义目睹,此时的正义正被轻度的晕厥挟持,头晕,眼黑,浑身瘫软无力,肚子里的东西嗷嗷怪叫着直往上撞……这些征兆就像一群马蜂缠绕着他,要是他稍稍放松警惕,那他就可能不再是个干干爽爽的人,而成为一只淋漓的落汤鸡。还好,正义一直咬紧牙关坚持着,他没能看到一群群急切的波浪窜到他跟前时滋的一声入手而没,但也没有滑落水中与波浪为伍;当他重新睁开眼睛时,他发现刚才颠簸动荡的大地早已各就各位,塘水一明一明地反射着天光,像是许多只诡谲的眼睛在细细将他端详。
那一垛玉米秸没再让正义操心,当他艰难地从塘坡爬上来时,习文灵巧的身影已经一撅一撅跃动在那条通往南塘的小径上。正义没跟习文提他的手受伤的事儿,习文也没有想其他事儿的心思,他操心的除了活计还是活计,离南塘还有老远他已经在揣摸该怎么来对付这垛玉米秸。习文松开父亲没有捆好的绳子,又往车上撂了几个玉米秸个子,这才嚓嚓嚓嚓,双手像是既没挨绳子也没挨车子,而玉米秸已经听话地服服帖帖地挤紧在车子上了。直到驾着车把走在了那条小径上,习文才鼻子一吸溜一吸溜地停住脚步。习文问:“啥味?——爸,是不是哪儿出血啦?”
就是习文不问,正义心里也开始打鼓——不就是手碰破点皮流了一点血么,庄稼人三天两头都能遇到,没啥了不起的,不应该这么血腥味儿的打鼻子呀!正义被熏得干哕了好几次都没有干哕出来,没干哕出来比干哕出来了还难受,肚子里像是有一窝蟋蟀乱爬乱拱。正义怀疑其他什么还有出血的地方,不然不会这么气息得熏人。他让儿子停止前进,父子俩你瞅我我瞅你细心检查,眼珠子都瞪得险些掉下来终究也没有发现被血濡湿得发黯了的衣裳也没有触摸到身上的任何部位有些微疼痛。
在野地里有股萦绕不散的血腥气息还好对付,地方空旷,此一时彼一时,又有成群的风,味儿再浓也不太可怕,可怕的是这股气息跟到了正义的家里。正义一进家,习文妈马上从正做饭的厨房里跑出来,她一脸警惕,大睁着眼睛问:“是不是谁碰着哪儿啦?”她不住地往正义和习文身上瞅,也没有瞅出个子丑寅卯。正义说:“我就捆绳儿碰着了手上的冻疮疙瘩儿,也没流多少血,谁知道就捅了马蜂窝,缠不清。”
那天一家人的早饭都没有吃好,因为血腥味儿实在太浓,整个院子像是一处大屠宰厂,像是有一万只明晃晃的刀子刚刚从插进去的牲畜脖颈里薅出来,一眼又一眼愤怒的血泉正在汩汩流淌,新鲜的、冒着热气的血腥像被劲风指使的一匹匹结实的布,啪啪地一下一下打在你的脸上。全家人谁都没心吃饭,连平素以瞎鼻子著称的小儿子习武都皱起眉头,端起糊粥碗喝两口放下,再端起来喝了两口后又无奈地放下。习武咿咿呀呀,头摇得赛过拨浪鼓,一个劲儿地用手背蹭鼻子,鼻头被蹭得通红。习文妈没有门儿,只得找出一溜白布,严严实实将正义的手包裹起来。血腥味儿淡薄了许多,但也只是一会儿的事情,过了那一会儿,又浓郁如初,就像一朵砉然绽放的花儿,任什么都遮掩不住花蕊里沁出的那股异香。
为了让一家人能安安顿顿地吃饭,正义和习文妈使尽了招数:他们把那只沁放异香的手放在压杆井的出水口下,哗哗啦啦,用清凌凌的井水直冲了一个时辰。习文妈是个好脾气,边压水边说,“我就不信冲不走你,我就不信冲不走你……”但无论她信不信,她终于也没有冲走那股气味;当她抹着一脑门的汗珠停下手来时,正义手背上的血腥味儿完好如初,像是压根就没见过水一样。正义不死心,又让莲叶拿来洗脸的香皂,刷刷刷刷让双手全包围在雪白的泡沫中,清爽的水果香味有一刻压住了血腥气,但一刻过后,雪白的泡沫一旦被一注一注的清水荡去,那股顽固不化的血腥味又一如既往,半丝儿都没有逊色……
头两天正义食水未进,饿得肚皮贴住了脊梁骨,因为只要他端起饭碗,那股气味总是先饭而潜深入身体,捣乱得他端起了碗不得不又放下。他两天里试了各种方法:用洗衣粉一遍遍打,泛着虹彩的泡沫都差点蚀掉了疮痂;从遥远的人家找来皂角(这种树在本地已很罕见,要找到这种木质的其貌不扬的瘪果实颇费了一番周折),用皂角吐出的细沫来制服血腥;还有小茴香,早春季节刚刚从地皮里吐露绿意,顾不了许多的正义毫不犹豫轧碎它的叶丛涂擦到喷薄出血腥的手背上……正义还找来了野薄荷,找来了刚冒出两片叶子的藿香,找来了有浓重药草气息的胡萝卜芹(一种野棵子),不一而足。但殊途同归,望穿秋水的正义没有达到目的,就像他当年费尽心机并没有实现他当上团支书而后去上大学的梦想一样,他一直没能遣散手背上浓重的屠杀性气息。
四十不惑,正义现在已经信命,端详着曾经一度属于他现在名义上仍属于他而实际上他一点儿也做不了主的那双早已折腾得面目全非的手,正义又一次觉得这是定数,但他说不清个中缘由,只是如鲠在喉,又不知究竟“鲠”在何处。他的那双手和温暖的春天在唱反调,像在冬天里一样再度肿胀了起来,该糜烂的地方也开始争相糜烂,手指不能折弯,什么活儿也干不了了,连吃饭都不能使筷子,得习文妈或者莲叶帮忙才能安全地把食物输送进胃里。正义没有急急慌慌去看医生,他知道看也是白看,医生只能治不该你得的病,而命里该你害的病人间的医药向来是束手无策的。习文妈说他迷信,他没有反驳,只是摆摆手让她把顾自独立的那间西偏房倒腾出来,让一直住在那儿的老母亲挪到堂屋里,他自己则当即搬去“隔离”。说实话正义不隔离也不行,他一进堂屋,堂屋里的人马上就坐不住,硬撑着不捂鼻子停一会儿也被熏得头晕眼花只想呕吐——有好几次莲叶都吐得天昏地暗,习武一进屋也不停地用手在面前扇来扇去,像是在驱赶一群苍蝇。没闻惯那气息的人进到屋里憋着气最多能坚持三秒钟,再往后就会被血腥味呛得喷嚏连天,喉咙里呕喽呕喽噎得直响。
按说村子里第一个具有高中毕业学历的人不应该再迷信,他接受过现代教育,而且经风雨见世面,在一场延续10年之久的人间浩劫里大显过身手,怎么可能再去信命,再去对他早年曾嗤之以鼻的被蔑称为“四旧”的东西毕恭毕敬!可世道就是这么反复无常,偏偏是正义,现在听风就是雨,对那些所谓的迷信的态度来了个180°大转弯,让人都有点不知所措。正义是碰上他家的压杆井时才调整的方向,之前你要是给他讲这一套,他总是用嘴角的嘲讽的笑意来回答你,但自从他在院子里打了那眼井后,他嘲讽的嘴角一下子绷紧,有人对他讲这些事情时他会瞪大眼睛,比讲事情的人更专注地倾听。
像许多家境稍稍殷实的人家一样,正义家现在的房子也是几年前刚从村子当中搬过来的。刚站起新房那阵儿,自然要在院子里钻一眼压杆井,为了能打井更深一些,正义找来了一种被称为“小锅锥”的打井工具——这种“小锅锥”要是一努劲,能钻进地层下50米深处,而据说越深水质越上乘,30米以下的地下水汲上来即使不加白糖也甜得要命,听那个话味,似乎那些幽暗深处的水压根不是水,而是能熬出白糖的甘蔗汁。正义对科学很虔诚,许多后来在村子里时兴的新生事物,最初都是他来“身先士卒”的,这一回当然也不例外。但往大地深处攒满劲儿捅进25米后,“小锅锥”开始无能为力,即使摽钻竿的横杠上头踩上了三个人施压,有六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在吭吭哧哧推转横杠,尖锐的锅头仍没能再深入一寸。从提上来的泥土性状可以推断,此时锥头已过了砂礓层,正在流沙中挺进,不应该再遇上麻烦的。他们一群人齐声“嗨”着用力,终于钻动了“拦路虎”——他们在提上来的砂礓泥土中,捡出了一瓣一瓣新鲜的碎树根,赭黄的根皮是那样刺目;从根皮平坦得几乎没有弧度的形状推测,这支树根根径比粮囤细不了多少,而且,正义捏起根皮凑近鼻孔,嗅出竟是楝树根!这时他恍然大悟,他知道村口那株老楝树到底有多大本事了,还不仅仅是树根扎到了砂礓层底下,更重要的是,正义家的新房离老楝树有百米开外,百米开外它竟然还有这么粗这么深的根系,不能不让人匪夷所思。
正义流产了那眼刚现胎动的压杆井,他没再着手寻募新址,而是请来了风水先生。正义请来的那个风水先生让人实在不敢恭维,50多岁的年纪,瞎一只眼睛(看不见那颗报废了的眼珠,只有两瓣湿润的虹膜像糜烂的创面开放在塌下去的鼻梁和颧骨之间,猛一看更像是一种叫“鬼笔”的苔藓类阴湿植物),还装模作样地留着一撮山羊须,仄歪着脸走路,也仄歪着脸望人,脸上的浓密的枯皱里渍满灰垢。先生是邻村白衣店人士,白手起家,祖上没有人精通阴阳五行,只是到了他这辈上,老坟里不知怎么突然冒了青烟出了他这个能摆弄“罗镜”的人——这位先生跟在正义身后在一个傍晚走进嘘水村时,肩膀上挎的不知什么皮的袋子里就装着这么个刻满数字的玩艺儿。正义对那他不熟悉的玩艺儿珍爱有加,当先生在院子里步量时,他小心翼翼捧着这么个“罗镜”(实际是一面做工拙劣的简陋罗盘),唯恐一不小心神奇的罗镜会狂号一声暴跳地上。正义也是“有病乱投医”,听人说白衣店有风水先生,也没细加甄别,就前去打点。风水先生在院子里东西迈七步,南北又迈七步,在两个七步的交点上,他磨转脚跟跼出一个印痕,告诉正义那就是新井的理想选址;临走的时候,先生用一只眼睛对着40瓦的电灯泡仔细核查了一遍正义递给他的一张50元钞票,又让食指指头在拇指指腹积蓄上力量,噌噌弹响清脆的纸币,纸币像被嫖客激惹的妓女发出霍浪浪的谄笑;先生彻底放了心这才趔着身子谨慎地将钞票装进腰包;之后,先生左审右审(他审察物象时让你觉着那只绽放出糜烂红花朵的瞎眼压根儿不瞎,甚至可能比另一只眼更明亮),对正义的新院做了最后的复核,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在院门口果决地使劲做了个砍的手势,于是几天之后,走进正义家的新房院里,一不小心头就会撞到一堵短墙上——在正对院门的那条甬道上,凭空竖起了一道红砖垒叠的挡风照壁,先生小声告诉正义这样才能避邪。
正义嘴里说着不去看医生,但终究架不住人们的殷切劝说,再说那股血腥味也确实闹得一家人“鸡犬不宁”,不为他自己,为其他人着想着想,也得去作一番挣扎。于是正义开始“有病乱投医”,像当年抱着小儿子习武遍访名医时一样,跑遍方圆百里“听风就是雨”的地方,把他那双惨不忍睹的手伸给那些自以为华佗再世者,但那些再世的华佗一开始都信誓旦旦,每一位都嘴角挂着不屑一顾的嘲笑拐弯抹角地鄙薄一通也蔑视过这双手的前一位同行,声明这股血腥味对他来说根本不值一提,略施小技就能降伏。他们给正义的那双手起出许多稀奇古怪的名字,什么“神经性皮炎”、“原发性瘙痒症”、“Ⅱ型牛皮癣”、“苔藓样变”……但这些孔夫子放屁文气嗖嗖的仙号无一例外帮不了他们的忙,最后正义那双手依然故我,浓密起血腥毫不客气地甩给华佗们一记响亮耳光。
到了那年秋天,正义的手病已经深入膏肓,创面糜烂后愈合,愈合后又糜烂,反反复复,看上去像是疙疙瘩瘩烧瘤了的废砖。现在正义更不相信那些信口雌黄的医生了,他们每一位都机关算尽,但并没有收敛哪怕是一丝他手上的血腥气息,那些红的白的紫的药片酸的辣的苦的汤药还有长长短短安瓿里的针剂大大小小吊瓶里的液体……让他尝尽疗治的痛苦却没有尝到病症逃逸的喜悦,经过那么长时间的折腾,他那双手不但血腥依旧,连瘙痒也没减轻。正义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有一天他决定不再徒劳无益地去找那些每一个都自命不凡的医生们,他把大包小包的药片什么的拾掇拾掇全抖进了家院里的粪池(垃圾池)里,结束了自己几个月来的求医问药生涯。正义宁愿尝试道听途说来的偏方,反正搜寻那些药引子也不太费事,也花不了几个钱,即使罔效,也不蚀大本。他用“立秋”那天早晨南北垅子韭菜上的露水洗手;他吃七七四十九对不加盐煮的半生不熟的猪蹄;他天天喝一种叫“猫眼草”的草根泡出的苦茶;他还用屠夫刀下猪脖子里窜出的热血哗哗地冲手,还吃了好几个头生儿子妇女的胎盘……最让人稀奇不已的则是孩子们的小便,据说能医百病,立竿见影,尤其是睡了一夜后醒来的头一泡童便,不亚于王母娘娘瑶池里的琼浆玉液,一仰头趁热饮下,活血通脉,诸毒尽伏。在那两个多月里,正义尝遍了嘘水村所有10岁以下孩子的便溺,但童便的臊味尽管冲透了他的身体,最终却没有荡涤掉他手上的血腥。
正义当然不会撇开村口那株将根系发达进他家宅基里的老楝树,此时的老楝树已经开始接待四方香客的朝拜,顺便的时候也涉足杏林,伸展回春妙手。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正义给大楝树烧香许愿,磕无数记的响头,割10斤8斤不等的刀头。但袅袅青烟声声头响没有磕动也没有熏动大楝树坚硬的决心,它既不承情,也不轻易朝正义稍微伸一伸援手。正义真有些绝望了。就是在正义绝望的时候,大楝树朝他颔首一笑——有一年春天他无意中用初绽的楝花揉碎擦手(为了祛除手上的血腥,正义养成了毛病,像遍尝百草的神农,无论碰上什么都要伸手试一试),天爷!——在浓浓的苦楝花芳香的覆盖下,那笔浓墨重染的血腥竟然一下子黯淡,不伸着鼻子仔细去嗅甚至都有点难以捕捉。而且这种效果不是暂时的,在苦楝花的芳香散淡之后,血腥味埋伏在他的手上也没敢再胡乱出发。正义高兴得差点一蹦三尺高,他此时此刻才真正体验到什么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什么是“无病一身轻”。可惜大楝树每年的花期太短暂,正义还没来得及好好享受淡而无味的美好时光,楝花的花汁已经枯竭,血腥味又不可遏止地拔手而起。一年里仍有11个月正义的血手病依然故我,只有大楝树上的楝花绽放的一个月里,难缠的血腥味才稍稍驯服,老老实实远离正义,差一点就要销声匿迹。
要是没有祸从天降的血手病的话,正义的小日子应该说过得相当称心。命运给他送来了一个好媳妇——在嘘水村,习文妈的贤惠妇孺皆知;来到嘘水几十年,习文妈没有跟正义娘红过一回脸,就是和正义也很少拌嘴,夫唱妇随,一家人过得和和美美亲亲热热。天伦之乐中声声都是祥和的音符,习文在该报到的时候适时报到,接着两年后他们的闺女莲叶也呱呱坠地。最后姗姗迟来的是小儿子习武(也恰恰是这个习武是正义美满生活的唯一缺憾,是他的心病,心里难以化解掉的一蒂瘕块),习武两周岁之内是三个孩子中生得最排场的一个:胖胖的粉白的脸蛋,两只滴溜溜的圆圆的眼睛;小胳膊小腿就像壮实的莲藕,一节子一节子,褶皱直到两周岁身体长开时还没有完全展平……一家人在习武身上播洒的疼爱最多,寄托的希望也最大。过一周岁生日的时候,他们沿袭习俗,在小习武的面前摆上书和笔、酒杯和熟鸡蛋、开菜园用的小锄头以及纸牌等等一应什物,小习武没打趔跟,径自四肢并用爬向了书卷抓在手里,接着又觊觎拭目以待的高贵的钢笔。眉开眼笑的正义觉得小儿子出手不凡,长大肯定有大出息。但大大出乎他所料的是,习武长到两岁半的时候仍不会叫“爸”“妈”,一句“贵人语迟”的安慰话熨帖不了正义起皱的心事,他盯着小习武一天天成长,提起的心一直未敢轻易放下。事实证明他的担心没错,到了四岁,同龄孩子嘴里已经一串子一串子地说话不断续儿,甚至都会滴滴答答讲清一个故事的头尾了,而他们的小习武仍只会咿咿呀呀,吐不清晰一个简单的单音节的字语。他们东奔西走,城里乡下,瞧遍了周遭稍有些名堂的大夫,最后拿到的诊断结果仍是“先天性耳聋”。先天性耳聋,实际是宣判了小习武舌头的死刑,他的一生从此将与话语无缘。但小习武还小,还不通人事,所以一点儿也没有感受到命运的残酷,他总是眉开眼笑地比比划划,见每个人都亲热得不得了,看样子要是没人干涉他能把每个人都当成亲人。可惜每个人的认知方式都与他不同,尤其是孩子们,无师自通地知道这个习武和他们是异类,理所当然受到他们鄙夷、唾弃,适当的时机尽可放心地拿他当靶子,当作游戏时攻击的对象。他们称他为“小哑巴”。他们朝他身上扔石子,当着他的面把唾沫膏在手指头上,然后再“嗖”地向他甩来;如果有哪个霸道的孩子心血来潮,还会伸腿将他绊倒,然后骑他身上,在他痛苦的哀号中大咧咧地逍遥自得……每当一番折腾之后,一度笑嘻嘻的习武都会迷惘地呆呆望着这些和他一样还没有长大的孩子,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儿,又有什么未知的事儿即将发生。从习武茫然的目光可以看出,他对包围他的这个熟悉的世界正在日渐陌生。
但“山难改,性难移”,善良的习武总是改不了善良的本性,他没有“吃一堑长一智”,而总是伤疤未好疼痛先忘。小习武自小就不会跟人记仇,或者说他压根儿就没有怨怼的概念,哪怕是一个孩子刚刚捉弄过他,他脸上的泪痕还没有擦干,假如他模糊的泪眼发现那个孩子因为过度得意而一失足跌倒,那他会顾不上再哭顾不上再擦泪而是赶紧上前把那个刚刚欺侮过他的孩子从地上搀扶起来。习武总是以帮助别人为乐,像是一只鸟需要歌唱,帮助他人成了习武的第一需求。七岁的时候习武开始帮人照看孩子,九岁那年他已经能弓腰附着在架子车车尾,让前头拉车的人莫名其妙感到猛一轻松;他帮人看护菜园,帮人寻找走失的牲畜,陪伴胆小的人走必须走的夜路……习武像一条善良的狗,对每个人都忠心耿耿。他随唤随到,从没有谋求过点滴报答。
就是在这种浑噩的单纯中,习武在这个世界存在到了第11个年头。可能是积攒的声音化作了高度的缘故,11岁的习武比同龄的孩子高出一头,他显得瘦肩削腰,微微有些驼背,走起路来朝前探着头,机灵,敏感,保持着一触即发的神态,随时准备应付因为听觉欠缺而总是迟半拍才觉察到的变故。因为一触即发,习武总是一脸惊慌,像是他一直在深沉的睡梦里,而突如其来的意外事件击碎了他的梦境,他大睁着双眼,不知包围着他的又是一些什么深不可测的可怕事情。
在习武11岁这年,他的姐姐莲叶从村里小学毕业,离他远去八里外的镇上读初中。对习武来说,这是一场史无前例的惊天动地大变故,因为姐姐莲叶一度是他生活里的支柱,不可或缺。莲叶大习武两岁,从很小的时候,莲叶瘦削的脊背能驮动胖乎乎的习武的时候开始,姐弟俩就形影不离,相依为命——用“相依为命”这个词来形容莲叶与习武姐弟俩的情形绝不夸张,大人们整天忙得不可开交,照护小习武的重任顺理成章落在了小莲叶的弱肩上。她三岁那年已经驮着习武在村子里跑来跑去,以致趴在她背上入睡成了小习武的习惯。她教他蹒跚学步,教他一个字一个字学说话——就是在教习武学说话时,莲叶才发现似乎小弟弟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他对声音置若罔闻……因为习武听不见自己的说话声,莲叶曾经伤透了一颗童心。她想痛了那颗生着微微泛黄的浓密发丝的小脑袋想尽了百般办法,最终也没能使小弟弟在她大声呼唤时对她笑笑。莲叶比别的孩子上学晚了一年,因为在该入学的那年任谁也没法把她哄进学校。她挂心习武。她不愿离开他一步。她说只要她不在跟前那些无法无天的孩子会变着法子欺负弟弟,“不知道能把他怎么样呢?”她哭着说出了这句话。于是那年莲叶没有上学,等到第二年在正义大发了一通脾气之后她才泪水涟涟地走进了学校。莲叶走进学校的时刻像是要与可怜的弟弟生离死别,一步一回头,一路走一路哽噎,让全家人都跟着她揉红眼睛。
莲叶身在学校,心却全牵挂在小习武身上。放学铃一响,总是她第一个冲出学校。她怕奶奶事情一多,就会忽略习武,而父母整天忙得饭都顾不上吃,又咋能把心思放在习武身上的。习武不比别的孩子,习武是个哑巴,要是碰上个啥事儿,他会听不见,会反应迟钝,比如从天外突然飞来一块砖头——不知为什么,莲叶总是想象着会从天外凭空飞来能取走人命的砖头——那样这个世界就不再会有小习武的身影了……许多时候莲叶都被自己的这种想象吓得目瞪口呆,她在教室里如坐针毡,想马上回家看看。她经常半晌不夜地从学校跑回家,挨老师的吵,也挨家长的吵,不过她不在乎。是的,莲叶的学习成绩不是太好,没能遂正义的心愿。但正义像嘘水村流行的观念那样,有点重男轻女,也没在莲叶身上寄托过高的希望,莲叶能拿到初中毕业证他也就满足了。事实上最后莲叶没能满足正义最小的这个心愿,初中二年级没有上完,她已经不再每六天才回家一次,而是天天都待在了家里。促使莲叶作出辍学决定的还是弟弟习武。
那时候中学还没有像后来那样实行“双休日”,每周还只能休息一天。到了星期六的下午,莲叶骑的那辆八成新的“飞鸽”牌自行车就会满载着即将见到全家人包括弟弟习武的快乐出现在村口。到了这一天,一吃过午饭,习武就哪儿也不去,一个人去村口那儿踅来踅去。家里人知道他是在等姐姐,嘘水村的人也都知道这个小哑巴是在等他的姐姐。这一天嘘水村的成年人们会善心发作,不会有人使唤习武,他们见了他会善意地顺路朝远处一指,不是告诉而是安慰他那尚且渺无踪影的卑微的心愿。
那些和习武差不多大小的孩子此时已经上小学三四年级,星期六下午也同样是他们的节日。他们把这天当成“除夕”来过,因为第二天一整天都不需要操心老师的脸色阴晴,可以痛痛快快玩上一个上午另加一个下午,和过年差不了多少。他们像笼中放飞的小鸟一样每根羽毛都流淌着欢愉。他们从父辈们那里秉袭来的好奇心空前高涨,一双双亮光熠熠的小眼睛不约而同盯上了在村口那条路上徘徊往返的习武。像猎狗发现了携带有新鲜香甜伤口的猎物,他们垂涎欲滴。小哑巴身上可做的文章太多,令他们小小的心脏兴奋得抽搐。无论如何他们可不能放弃这种放纵取乐的机会!
这些孩子一张白纸没有负担,能马上使想法付诸行动。他们嬉皮笑脸地包围了习武。习武有些怯这些孩子,因为他们花样不断翻新,现在比过去更使他晕头转向穷于应付。他们从领口那儿往习武的衣裳里灌土,而在习武解开裤带抖落土粒的时候,他们又冷不防把他的裤子撸到裤脚。他们熟知习武好帮人忙的天性,于是故意把谁的书包扔在路旁一棵树的高高的树枝上,在那个孩子哭着够书包时,他们怂恿习武去帮忙,而习武不会爬树,他们就可以借机让习武一次次从树干上滑落大出洋相。总之习武会给他们带来意想不到的快乐浪潮,能让他们集体笑痛肚子,笑得差点岔气,让星期六下午的绚烂色彩远胜于第二天的星期日。
这些孩子极其精明,他们轮流派出一个人望风,只要莲叶骑着自行车的身影一在大路尽头闪现,他们保证能在一分钟内呼啦撤退得无影无踪,就像习武一直是一个人在苦等姐姐,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从来没有过以习武为中心的热闹的游戏也没有过飘荡在空气中的丝丝缕缕恶意。起初莲叶没有发现异常,或者说没有想过弟弟会因为在村口等她而正在被人捉弄,而习武又不可能诉说原委,因为他不懂人间的语言,他只能看见一切把一切记在心里而不能表达一切,即使习武能够张口说话能说出一切事情,他也不一定会多说一句话。前面说过,习武从不记仇,他的记忆有一种奇怪的滤网,能安全地过滤掉所有人间的丑陋,像是丑陋从没有存在过,世界永远阳光灿烂,形势永远一派大好。莲叶看见习武衣衫不整,又当是父母整天太忙顾不上稍加打扮习武就像她在家时那样,这时莲叶越发觉得她离不开弟弟弟弟也离不了她。直到有一天——这天因为学校里老师开会,她比通常早回来了一个小时,她终于发现了弟弟衣衫不整的秘密。这一天习武不但是衣衫不整,衣衫上还被飞驰的摩托车撕开了一条大口子,这条大口子几乎把习武身上穿的那件棉袄一撕两半,摩托车死命不由分说抓起习武就走哧啦撕开了习武——这付景象就发生在莲叶的视野之内,于是莲叶的泪水决堤洪流一般汹涌奔腾,她再也不愿意离开弟弟一走六天远去镇上的中学,她要天天守住小弟弟,只要她活一天就一天不让习武遭受人间的委屈。
那是一辆“幸福”牌摩托车,济南出产,身子粗笨得让人难以置信,红色大肚子里饕餮着满腾腾的汽油,嗓门壮得吓人,而且哪怕是挪动一步屁股上的白亮管子也要耀武扬威地喷出一道又浓又重的乌烟,这样的一辆摩托当然要驮着横极一时的人物。嘘水村的孩子称这样的摩托为“洋驴子”,他们看见这样的“洋驴子”已不稀罕,因为镇上的派出所计划生育工作组甚或蹲点乡干部几乎隔不两天就要以“驴”为伴来村子里遛一趟,而且为了显摆威风见了人从没有过减慢速度的打算。孩子们尝试让习武逗逗“洋驴子”。他们在“洋驴子”驶近的刹那突然朝路中间扔了个书包,而且拍拍习武然后朝书包一指,于是习武像一只忠诚的狗一样头也没抬就弯腰朝书包冲去,于是那头“洋驴子”粗野地怒骂一声:“你他妈找死啊!”伴随着骂声的是响亮的衣服斥裂声和习武的惊叫。莲叶愤怒的质问声是待了一会儿之后才响起的。就是在习武被“洋驴子”甩开像只脱离了推箍的铁环轱辘两圈然后倒在地上的同时,莲叶也紧赶慢赶骑着自行车冲到了几步开外的地方。这一天孩子们没有派人望风,因为时候尚早,习武的姐姐还不该回来。毕竟是孩子,思维稍显简单了些,他们没想到莲叶会有例外,于是就撞到了莲叶的眼皮子底下。离老远莲叶就怀疑是小弟弟出了什么事,不然不会包围这么黑压压一群人。莲叶死命地蹬车子,可还是没有避免习武的危险。当时的莲叶甚至都顾不上让自行车站稳,车子哗啦大嚷一声倒伏在地上。那些孩子立刻作鸟兽散,待到莲叶扶起习武揉清楚被泪水遮挡的双眼,即没见到人也没见到“洋驴子”,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寂静的暮秋的村口只有伴着啜泣声的姐弟俩孤单的身影。
痛不欲生的莲叶隔一天的星期一去了镇上的中学,铺盖一卷回了家,从此再没有踏进过不管哪一所学校的大门。
自正义的血手病起始,嘘水村的历史又一次揭开了全新篇章。这种全新气象策源于那株老楝树。老树诞生于村口那眼早已填平了的脾气很坏的老井——读者一定记得,过猫那一年,因为有人把杀害猫的罪责推诿于这眼井,这井火冒三丈,气坏了一井甘甜了不知多少年的井水,而且几年里都臭气熏天,人们走过它身旁时不得不捂紧鼻子。在这眼井被荒弃的第二年,井壁的半腰生出了一棵楝树苗,起初谁也没把这棵楝树苗太怎么当回事,只是因为没人再来井里打水吃,这楝树得了水汽,又没有绳桶磕碰,长得茂茂盛盛。到它再次发出新叶,它从井壁里探出来的主干已经有擀面杖粗细。填平老井的时候,人们才发现这株楝树苗已经俨然成了气候,长得炸出了蚂蚱纹的树干差一点就赶上了人的脚脖子。人们往老井里倾泻填土时没有对这株树无礼,握锹的手都一律小心翼翼,他们呼吸着从地心里漾出来的扑鼻的异味,听着井水在纵深处一阵接一阵哗啦啦的阴森大笑,自然不自然,都产生一种莫名的畏惧感。
这棵得天独厚的楝树膨胀得飞快,身子上的蚂蚱纹很快就裂变成一溜溜粗糙的沟壑,在夏天里撒下的浓荫这一年能纳容五个人乘凉,下一年已能坐下10个人而保证不让一个人的身上晒上一角太阳。尽管楝树下浓荫匝地,但并没有人真坐在这树荫下乘凉,也没人来这儿吃饭把这儿当成饭场,因为往楝树下一站,马上就有一股臭味扑面而来,一丝儿也不亚于当年老井还睁着眼的时候,似乎老井被埋在了地下,但老井并没死,它气坏了的臭味还在从丝丝缕缕的土缝里往外勃发。因为这股经年不散的腐臭,楝树得以囫囫囵囵生长,虽然木材的价格一个劲儿攀高,但嘘水村老老少少的脑瓜里都没有萌发过让这株楝树变成钞票的念头。当然,人们不打楝树的主意还另有缘故,比如因为和“殓”字同音,楝树就成了不太吉利的树种,无论它的木质多么上乘、多么坚强柔韧,都不能登上谁家新屋的屋顶,也不能以家具的身份进入洞房偷窥新郎新娘激情澎湃如火如荼的动作……
25年之后这株树就坐上了村里的第一把交椅,因为这时候村子里仅存的另外两棵比这株楝树更粗更高也更老的树都相继作古:一棵近百年的老梧桐和一位伟人几乎同时倒在了地上,那位伟人一阖上令四海翻腾五洲震荡的双眼皮(当时的嘘水人认定伟人随地吐的一口痰都是医治百病的灵丹妙药),整个嘘水村就白花翻飞黑哭狼起,他们汪洋恣肆的浅薄泪水表达不了由衷的沉重哀思,就异想天开地集体表决伐下这棵老树,要给那个陌生的伟人做棺材“献忠心”。伟人压根儿不把一棵什么无非是老了一点儿的梧桐树一群什么鸟人的什么“忠心”当一码事,他一翻身躺进了水晶的棺椁内供人瞻仰,把一村子的嘘水人晒在了一旁。这棵梧桐树之所以活到百年也另有缘故——树上住有一窝猢狲精,稍不顺意它们大天老晌午照样敢向下扔砂礓和石子,不知多少人的头上隆起过它们的嬉戏之作,你摸着头顶莫名其妙坟起的硬包跑开时枝叶深处还会撒下嘻嘻嘻嘻的清晰碎笑声。所以五八年大炼钢铁时考虑到土制炼钢炉的安全,头头脑脑们到树底下聚拢过无数次胆战心惊仰脸揣摸过无数次,最终也没敢轻易去动这棵老树一个指头(头头们之中不止一人在这棵树下领教过猢狲精们的厉害);之所以后来敢“献”给那位伟人,也是因为伟人从来对这种传说都嗤之以鼻,斥之曰“迷信”,再说伟人秉气那么足名声震耳欲聋,猢狲精一听还不马上逃之夭夭!(伟人不屑一顾的这棵梧桐后来爬上了大队支书家的新房,日日夜夜忠心耿耿地为这位土皇帝支撑着房顶。)另一棵80多岁腰杆挺拔的老楸树作派更健,为了区区700多块花纸币,咔嚓一声勇敢地趴在了地上——一位腰包不知道怎么鼓起来的暴发户显摆,要给自已过世的父亲用“楸木棺石榴椁”茔葬,于是这棵以刚韧而闻名遐迩的楸树就闻风而动,哗啦大叫一声趴伏在了地上。这棵楸树能躲过大炼钢铁那一劫也有高招:它靠的是信口雌黄!它的主人振振有辞地告诫别人,他家的这棵树怎么也锯不倒,闪亮亮的杀伐大锯前边哧哧哧哧走过,后头锯口就严丝合缝愈合在了一起,想拔掉锯条都成了问题。他拿出被大树噙死砸断后才拉出来的大锯条后,再派谁去杀这棵树谁就有点支支吾吾地不想逞勇了。
老楝树因臭得福,它机智地引来香火避开斧钺。当它20岁的时候,它的母柯杈上已经系上红绫,满树细密的叶片已经嗅到了榆皮香的芳馨。不但是嘘水村,邻近各村的人也开始络绎不绝地前来朝拜这株树,他们都祈望这株树为他们免病禳灾。甚至大年初一的五更夜里,也有人到树下烧香许愿,还有的割上“刀头”放响鞭炮,想借楝树实现生一个儿子的梦想,名曰“拴儿”……不一而足。楝树笑纳一应礼敬,但楝树的功效却没人能说得清,有人说“很灵”,有人却认为“昏庸无度”。好在楝树并不计较人们嘴里的功过是非,它无暇他顾,把劲儿全用在了扩张自己的势力范围上。
春华秋实,老楝树像任何一株司空见惯的楝树一样生长着。每年它最晚一个发芽,慢腾腾的一直挨到麦黄梢时节它才绽放出满树淡紫色的花朵,这时候村子里的角角落落都飘荡着楝花的略带清苦的芳香,甚至远在南塘照样能闻到,而且闻着更香也更浓,一阵风把花香捎带过去,一阵风又急忙把香气掠走。这个时候楝树底下的那股臭味也会被满树芳香征服,在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到了秋天,老楝树顺从着北风的指使,最早一个抖掉满枝满梢的叶片,接着就能看见滴滴溜溜的楝枣子了,看见喜鹊落得一树一树的在啄食那些美味果实……老楝树就这样接受着岁月的洗礼,挺立在风霜雪雨中,没有星点异常。它不过是长得快一些,身胚粗壮些而已,至于树底下逢年过节来虔诚朝拜的人群,它摇动着硕大的头颅左思右想,却怎么也想不出个究竟来。
老楝树的青春焕发在30岁这年(也就是旱魃光临嘘水村的第二年),这时候它已经五大三粗,树身得三个大男人合围才抱得过来,而且即使没有风,即使是在所有的叶片都弃之而去的隆冬,离老远你仍能听见它满树繁密的低语,像是总在诉说什么事儿,总有什么事儿诉说不尽。在这一年春天,老楝树不知怎么回事记错了季节,在不该它开花的时节它突然怒放了满树淡紫的花朵,让整个嘘水村人有点莫名其妙,或者说措手不及。就像当年他们看见肩膀上架着大白猫的项雨站在村街上时一样,每个人都觉出了异样,预感到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但又说不清究竟会是什么事情。
按照树木们达成的规矩,当春天来临,第一个招展满树花朵的应该是梨树,因为梨花雪白,算是没有走远的冬天的跫音(或说是回眸一笑);接着纷红的桃花就开始放肆,一年里能让桃花放肆的时光实在是太短太短,就如一生里女人的美丽一样短暂;而后是大堆大堆的泡桐花,不是开放而是燃烧,一树一树地燃烧,一村一村地燃烧(泡桐树成材快,早已成为这一带村子的主导树种),直指上苍的熊熊火势犹如蓄积过沉过久的愤怒。白中泛出绿头的洋槐花初现枝头时满地的麦子已开始打泡(穗泡),人们即使在清晨也可以不穿夹衣只穿一件单衣服下地干活。洋槐花开后楸树紫红的花朵开始热热闹闹报到。等到麦穗拂平原野,麦芒差不多都想黄梢时,慢腾腾的一嘟噜一嘟噜楝花花苞才不情愿地从尚未成荫的楝树的细碎叶丛中垂露;在一个深夜或者是黎明,楝花携带着湿润的露水悄然绽放,一股清凉而略带涩苦的香气开始徘徊在村子的角角落落,徘徊在田野,徘徊在整个大地之上,若有所失。可这一年梨花刚谢,桃花未醒,大楝树却率先开放。提前绽放的楝花香得冷冽,苦得也深厚,有点砭人肌骨的味道。当大楝树开花的时候,村子里其他楝树都光着枝头袖手旁观,仿佛在说:让你逞能吧,让你尽情逞能吧,寒流一来春霜一降你就知道滋味啦!
楝树们的嘲笑不是没有道理,这一年寒流如期而至,虽然没落一场“桃花雪”(三月里还会落桃花雪呢),薄薄的一层比雪还要峭冷的春霜也覆盖了葱绿的麦野;但大楝树对这场寒流不怯不战,顾自开放的一树花朵没有蔫巴,甚至芳香也没有减淡一丝一毫。因为天冷,那些过早光顾世界的灿烂花朵凋零得特别慢,到了其他楝树群起开花的时节,大楝树才意犹未尽地抖抖身子,摇落业已褪去淡紫徒留苍白的一树细雨一般的纷繁花瓣。粗略算一下,大楝树这一年的花期跨越仲春和初夏,整整延续了三月之久。
最先发现大楝树变了模样的是习武,而看见变了模样的大楝树底下还站着一个人的则是莲叶。那是个太阳还没翻边的清晨,莲叶两只手端着一只熬药的砂锅走在前头,习武则像影子一样跟在她的身后。自从辍学回家,莲叶整天手脚不使闲,家里家外地忙活。他们家的药锅前几天在习武的手下不慎粉身碎骨,而正义恰又遇到了一位自称是“手医”的神医,此人宣称只要是手上的病看见他无不望风而靡。身经百战的正义当然不会轻易再相信无论是谁的信口雌黄,但不相信不等于不想试一试。正义想试试此人的“祖传验方”(此人自称)。于是他们不得不暂时求助于拥有药锅的人家,此时莲叶就走在归还的路上。令20世纪末21世纪初像过节的鞭炮偶然发作的中国行为艺术家们自叹弗如的是,嘘水村从极其古老的年月就开始了自已的行为艺术试验,而且巧妙地把行为艺术贯穿进了日常生活,比如借用人家的药锅,归还时里头一定要放一枚生鸡蛋,似乎要取其“滚蛋”的意味来避开病人可能带来的晦气(但也不排除借“规矩”之名变相收取使用费的嫌疑)。莲叶端着小心翼翼的药锅一走动,鸡蛋就在锅胆里滚来滚去发出动听的沙沙声。莲叶倾听着手底下滚蛋美好的歌唱,本以为这一回能撇开习武了,因为她轻手轻脚地走过院门的门洞(一侧的小屋就是习武的“卧室”,总是敞着门)时,他还一动不动深深地沉潜在睡梦的大水里。莲叶常常试图在做某件事情时撇下习武,不是真的要撇开弟弟,而是想跟他捉一回迷藏,较量一番小小心眼。姐弟俩常常被这种游戏沉醉。为了迷惑睡梦中的习武,莲叶先把药锅轻轻放地上,然后才蹑手蹑脚打开院门,这样可以把门吱呀的叫嚷声控制在最低点。莲叶离开老远才敢像平时那样快捷地走路,她甚至心里暗笑了弟弟一次。但令莲叶意料不到的是,她还没有拐上那条通向村里的大路,习武已经边走边扣着夹衣上的纽扣跟了上来。莲叶这一次是真的想自己一个人行动,想拥有一会儿一个人的清静时光;而且她还想让习武香香甜甜多睡一会儿。所以发现弟弟又跟上来时她有点不高兴,打定主意不扭一下头,就像压根儿没看见习武一样,但马上她就后悔了,她怕习武又把纽扣扣得错七岔八,上下不挨边。莲叶顿住脚,磨转身看着急急向她走来的弟弟。莲叶嚷:“大清早你不好好睡觉,跟着我干嘛!”但习武听不见她的嚷声,甚至没注意她佯装生气的模样。当莲叶放下药锅,扯过他的衣襟正扣纽扣时,习武突然推了她一下,“咿!咿!”习武用一只手向大楝树指去。莲叶没有买账。她的心在习武的那排布纽扣上,再说对习武的大惊小怪她也早习以为常。但这一次习武很固执,一个劲地推她,一个劲地指给她看,于是她不耐烦地扭过脸来目光顺着习武斜举的胳膊望去——莲叶的眼睛猛地睁大了——她看见了大楝树,看见了她天天都能看见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大楝树换了模样:大楝树披了一树的新绿,新绿之上是厚厚一层绽放的紫花朵。莲叶以为是自己的眼睛看花了,她使劲地眨巴眨巴眼,再看,满眼仍是簇簇绽放的紫楝花,而且吸吸鼻子,还嗅到了那种只有紫楝花独有的清苦馨香。莲叶竭尽全力回忆,也没有想起昨天是不是看到过大楝树有异常,有没有垂挂过一嘟噜一嘟噜花蕾。莲花发完了愣,就向大楝树走去。她想看个究竟。她想看看还离开花时节遥遥无期的大楝树发了哪门子昏,为啥冒不愣地就凭空展了叶开了花。莲叶对大楝树开花敏感还因为楝树花能治疗正义的血手病,每年楝花盛开的时节她都要够回成掐的楝花,一嘟噜一嘟噜揉碎后涂抹在父亲的那双惨不忍睹的病手上。
莲叶还没走到大楝树跟前,就看见了大楝树旁边还站着一个人,是个姑娘,因为几乎是倚着大楝树站在那儿,稍远一点儿就不容易发现。莲叶看那人最多也不过20几岁,站在大楝树下,缩着膀子瑟瑟作抖,似乎不胜早春的寒冷。她的个头很高,像是个男人,几乎可以用“魁梧”两个字来形容;但又很瘦,给人以瘦骨嶙峋的感觉。她脚上穿着一双手工缝制的在这一带地方已经流行很多年的“松紧口”布鞋,鞋脸上趴满泥点,一看就知道是踏着田野里的露水刚刚进村。莲叶有点害怕,她还没有看见过这么高大又这么瘦削的年轻女性。她怯怯地走上前,她说不清为什么没有躲开反而向这位站在大楝树下的神秘女性走去,就像是大楝树伸出了一支看不见的手臂攫住了她。苦楝花的香气沾着露水,猛地浓郁,凉沁沁的有点噎人。莲叶的呼吸急促起来,她看见了一双灼灼放光的奇异的女性的眼睛,看见了因为清晨的薄寒而稍稍发紫的厚厚的嘴唇像楝花的花苞一样悄然绽放接着就是一角璀璨的白光像是夏夜的繁星像是藏满繁星和阳光的波浪——姑娘笑了,笑得很灿烂。姑娘问:“您家里有病人,需要看病吗?”她的声音柔和醇厚,暗藏一股魅惑心魂的动听力量。那种声音让人一听就想哭,莲叶的眼里噙满了眼泪。“你会瞧病?”莲叶强忍着即将夺眶而出的热泪,问话里已经滋润了哭音。莲叶还没有完全呓怔过来,还无法把眼前的这个人和瞧病的大夫联系在一起。莲叶当时没有想也顾不上想一个陌生人怎么会知道她家里有病人,她只是接着自己的话头继续说话:“会瞧手吗?”莲叶觉得一旦停止问话,那些成群的性格比暴风更猛烈比雨水更温柔的泪水就要在脸上汹涌恣肆。楝树下的姑娘点了点头,仍然在笑。她的潮湿又晴朗的目光也让莲叶想哭。莲叶想哭,似乎身体深处蓄满了人世间所有可能的悲痛和委屈。莲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变得这样,她只是咬紧下嘴唇,借助牙齿和嘴唇疼痛的力量来控制莫名其妙的悲痛委屈。透过迷离的泪膜,莲叶看见她的一只手伸向背后,凭空拽出了一只印有红十字标志的仿牛皮医药箱。那是只过去年代司空见惯的赤脚医生背的医药箱,红十字上方还拱着一行复印上去的某人的白字手迹:为人民服务。但在医药箱出现之前莲叶并没有看见她肩膀上背有东西。莲叶再也忍不住,不争气的泪水探探头溜出眼睛,接着繁密的楝花丛下就有抽噎荡漾,像一缕与花香共存的微风。在莲叶哭泣的时候,树下那个脆润的声音伴随着苦楝花浓郁的芳香再度升起、漾开,每一次停顿的话尾都余音袅袅,像是发源于久远的岁月中一个久远睡梦的清泉:“我家祖传的就是瞧手病,也瞧腰腿痛。”
贸然开花的大楝树和伴随着苦楝花莅临的女子掀起了嘘水村的轩然大波,那天人们的早饭都没有吃好,一群一群人从一个一个饭场像涓涓细流朝着大楝树汇聚,接着又流向正义家。因为大家都听说正义家里来了个一瞧十准的女“先生”。他们想看看这位先生到底用什么样的仙法拿掉正义那种尽人皆知的血手病,当然,自觉不自觉,每个人还是把这位先生与大楝树开花这件稀奇事关联在了一起。但一个无论是瞧什么病的先生无论是男是女看上去都不太有不该开花的树却顾自开花这件事更吸引人,于是有人拨拉着饭碗又调头从正义家的院子返回,重新走到今非昔比溢满芳香而不是腥臭的大楝树底下。就是在大楝树底下,两个年轻人吵嚷了起来,还差点大打出手。他们中的一个说正义家堂屋里坐着的女先生是二八佳丽,而另一个马上怒目圆睁,因为他明明看见那是个伛偻老妇,一脸的核桃纹,老得已经掉光了牙齿。后一位是麦秸火性子,脖子里手指头粗的筋管一跳一跳,他不能容忍睁着眼说瞎话的事情,他觉得这是对他公然的羞辱。但前一位也不是瓤茬,他绵里藏针,一点儿也没有轻易苟同大发雷霆的人的意思。他没有大声嚷嚷,但他申明人应该讲道理,不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把圆的说成方的;同样,谁也无权把一个明明是黄花姑娘的人说成老婆婆;他说他再笨瓜,也不至于分不清姑娘和老太太!和他对峙的人气得浑身发抖,连耳朵都像要打滚的叫驴一样不住扇动。他当即咣啷把苦楝花荫覆盖的土地成为他手里饭碗的刑场,不容分说上前一把拽住不肯认输的人的衣服就走。他要带他去正义家,让他亲眼看看到底是谁在说瞎话,谁在把黑的说成白的圆的说成方的。
这场一触即发的战争没有打响就偃了旗息了鼓,因为他们很快发现不单单是他们,好几对人不约而同都在和他们一样就同一个问题抬杠:一些人看见正义家里坐着的“先生”是姑娘,而另一些人明明看见那是个老太太。他们踮着脚跟再次走进正义家里去验证,马上他们又聚集到正义家院门口,熄灭刚刚还在熊熊燃烧的怒火互相核实,伸长颈子小声地嘀嘀咕咕,眼洞洞里活泛的眼珠也滴滴溜溜神神秘秘乱转。他们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那位瞧病的女“先生”在有些人眼里是个正当妙龄的明眸姑娘,而在另一些人眼里则是个年逾六旬的半盲老太婆。
嘘水村的人称这位能以人生的两种年龄状态同时共存的女性为“王老师儿”。“老师”这个称呼一般只用在给学生授课的人身上,只有遇见特别令人敬畏在某一行当雄霸一方者,嘘水人才肯把这一神圣称呼拱手相送。实际上王老师儿刚迈进正义家门时,异象已经显现,只是没有引起足够的注意——当时正义一口一个“大娘”,叫得一家人身上只起鸡皮疙瘩。莲叶在心里责怪了一番父亲,嫌他一颗心被血手病整个抓去,连老少都分辨不清了。家里的其他人看王老师儿都是年轻姑娘,平时又早已被正义唠叨得不耐烦,对他的混乱称谓也没有当个事儿,随他“大娘”“大娘”颠倒黑白地去叫,全不去较真儿理会,谁也没想到正义看到的人会和他们判然有别。
和正义之前接触过的所有“在世华佗”都不一样,王老师儿看病独辟蹊径。她没有对他这种特殊的病相多说一句话,没有像一般大夫那样假装出一副对病人叙述的症状大感兴趣的模样(其实他们除了职业需要外,不可能对任何一种早已听厌烦也看厌烦了的疾病稍有兴致)又是切脉又是望诊,而是要求所有的人都离开,堂屋里只留正义和她两个人。她要单独和正义说医论病。
正义对面前的这位老太婆打不起丝毫兴致。他不相信她真的会瞧病,更不相信她能治他的血手病。而老太婆对他的态度却不太理会,她的嘴唇严重塌陷,头在两只肩膀中间定时来一次弧形摇摆,正义真担心那只覆盖着稀稀拉拉不多几根白发的头颅会在某一次幅度过大的重复弧动中突然坠落。还好,这种情况一直没有发生,只停留在正义不祥的想象里。老太婆竟然对他全家人发号施令:“你们都出去吧。”她朝门外指了指,一点儿也不客气,仿佛这不是他正义的家,而是她——一个像叫花子一般没有预兆忽然踵门而至的老女人——自己的家似的。正义越发不高兴,他的不高兴都写在脸上,他心里在暗忖要用什么或巧妙或直截的话语支走这个不识抬举的人……最多留她吃顿早饭……他可没功夫和她纠缠。家里的所有人都一个个听话地离开堂屋,连平时很少出堂屋门口的正义母亲也被莲叶搀扶着去了东偏房的厨房。此刻正义还不可能知道在其他人眼里面前的老太婆并不是老太婆,而是一个声音虽然带点憨头但甜润温柔让人不能违抗也不忍心去违抗的姑娘。
为了不影响堂屋里神圣的治疗,全家人在东偏房里屏气静息,不敢稍稍作声。堂屋里的静寂愈显得深远而广大。正义懒洋洋地坐在靠近门口的西侧,他盼望着早晨的第一缕阳光尽快从东偏房的屋脊上斜斜地跳下来,跳到他的身上或者旁边。他总觉得他的手一照阳光,那种浓重的血腥味就会淡薄许多。而且阳光能使他暖和,能驱散他此刻莫名的畏惧。不知为什么,这个并不太冷的春天的早晨他一直感到彻骨的寒冷。而面前这个老成干劈柴拌子的老太婆更使他冰侵骨髓。
正义尽量把事情做得得体,滴水不漏。他想溜走,把老太婆一个人晾在那里,她要是知趣的话,他在外面稍作逗留再回到家里就不会再看见她了。正义不想再多看她一眼。于是正义说,“大娘,你先坐一会儿……我出去有点事儿。”
老太婆倾听着他的话语,连头都不抖了。她待他说完才抬起脸来,这时正义发现她的眼睛明光烁烁,一点儿也不像他第一眼看她时那样的暗淡无光,似乎半盲一样。正义心里开始疑惑。老太婆说,你不是想治好手病吗,为啥厌烦我,这么急着就赶我走呢?正义身体里畏惧的萌芽正在伸展,就要长成一棵大树,将枝叶探进角角落落。他开始埋怨莲叶,埋怨她千不该万不该,实在太不该大清早的把这么一位古怪的不中用的半疯半傻的老太婆领回家来。他这样想着的时候,那个苍老干硬的声音再度爆响:“你不要怨莲叶,她是为你好,一心想给你治好病;给你说吧,我不疯也不傻。”她的话语没有丝毫抖颤,显得坚定沉稳,充满不可抗拒的力度。正义支支吾吾,惊奇他的想法全被她盗走。现在他明白他身体里的所有畏惧都来源于这个能一眼看透人心事的老太婆。
像是在拉家常,又像是质问。她说:“摆摆你的杀人经验吧!”
正义浑身一震,“杀人?”他不假思索马上对这个疑问进行否定,“谁杀过人?你怎么冒不腾地问我这话!”但很明显,他的语气里有不坚硬的成分。他当然没杀过人,但他的底气并不足实。
“坐吧、坐吧,”像是安抚,又分明是不可抗拒的命令,老太婆说,“好好坐着吧。”她端坐在八仙桌东侧的绳襻软床上,床上的襻绳松弛(每年都是立夏之后才紧绳,夏天软床搬运方便经常使用),整个床面略略塌陷,因而需要她不断调整坐姿。后来她不再进行坐直的努力,而是抬腿盘膝而坐在床上,不再借助床帮的力量而是直接让那些纵横交织的绳索驮着她。她盘腿端坐的姿势让正义想起了什么,但一时又想不清晰。这时她又咧开凹落的嘴唇,不紧不慢地说,“杀人的人手上会沾满鲜血。你杀没杀过人是有账可依的,杀过人想赖也赖不掉,没杀过人也不会给你多抹一笔。”
老太婆说这些话时一直在盯紧正义,他有点无地自容。他杀过人吗?他杀过人吗?回答是隐隐约约的肯定。他的手在颤抖,回顾大半生,似乎是有杀人嫌疑,而嫌疑只有他自己知道,或者说只有他自己在意。他想到了翅膀。不知为什么他猛然想起已经中断联系许多年的翅膀。
“给你说吧,”老太婆摆摆手,“听着,你手上的血腥只有用你杀过的人的血才能洗去。你起过杀人之心,但你没有杀死你要杀的人。他还好好地活着。要他自愿流出的血才能浇熄你手上的血灾!”
她说完这句话就让脸上的枯皱缠紧并几乎掩埋了明眸。她有气无力地再度朝他摆摆手——能看出来,摆手是她的惯用动作,她的四指在半空中伸开,似乎要给他指路。“去吧,”她用商量的、但又不容置疑的口气对他说,“去吧。我不想跟你多费口舌了。”
王老师无愧于“老师”这个称号,她不但会看病,还会算命,还精通堪舆之术。最让嘘水村人信服的是她竟然算出了项风的大哥项雨30年前死于一场“火水之灾”,她还测出有“一只胳膊”在托举着正义家的宅子,而且还说宅主自己清楚这只胳膊的来历。不但正义清楚,嘘水村的人没有不清楚这条胳膊来历的,他们都听说过正义家淘井淘到了一条大楝树根,不用究讲也都明白那是哪一棵楝树的树根。当王老师坐在那张软床上轻描淡写说这些话时,挤挤挨挨在正义家堂屋里里外外的人都大气也不敢出。他们又一次觉得自己的眼睛压根儿和自己是两码事,眼前的这个有点放肆又有点老成持重的老太婆或者说姑娘分明是真的但又不太像是真的。他们又一次疑疑惑惑。不再疑惑的是正义,当院子里哄哄乱乱漩涡着人群时,正义没有露面,他躲在他独居的那间西旁房里杜门不出。正义有点心惊胆战,他甩着自己的两只病手,恨死了坐在堂屋里的这个神魔鬼道看穿他底细的老太婆,可他又有点怕她,不敢真恨她。世上没有哪种事比想恨又不敢恨这种事更折磨人,正义明明恨得牙根儿发痒,却又强迫自己认为那不是源于仇恨而是发自刚刚入口正在品尝的美味。饱受这种痛苦折磨的不惟正义一人,嘘水村那些平素人五人六的人,一俟坐在王老师的面前,马上品尝到了“哑巴吃黄连——有口难言”的滋味。在这些被王老师洞穿内里败絮者当中,有一位是水拖车的遗孀,也就是翅膀的后母。
此时水拖车已经作古多年,他携带着他的关节炎、他对鱼类莫可名状的痴爱没入土地。但关节炎不是夺去水拖车在人世生存权的元凶,元凶是伴随关节炎而来的风湿性心脏病。据镇医院的医生说,水拖车患的是一种叫“二尖瓣关闭不全”的心脏病,“要是想多活几年,那就去北京换瓣膜吧,那玩艺儿是钛合金的,美国进口,换一个至少也得三万元人民币!”那是个年轻医生,他向已经衰老得走不动路的翅膀奶奶还有水拖车媳妇晃动着三根手指头,不是诚意指导治病捷径而分明是在揶揄取笑,因为他明知道这些填饱肚子都成问题的人不可能有能力去问津连他也所知了了的什么“人造心脏瓣膜”。也就是在水拖车病逝的第二年,翅膀奶奶,这位一直一个人住在那间小茅屋里,声称不但要亲眼看见孙子媳妇还要亲手抱抱重孙子然后才肯去见阎王爷的令阎王爷见了也会顿生敬佩之情的最普通又是最伟大的刚烈女性,悄无声息地走完了她70几年艰难的人生之路。在春天的一个深夜她想永远留住对孙子未来的美好憧憬,于是毅然决然停止了呼吸。她死的时候身旁没有一个亲人。她最亲的人当时正在大学里读书,远离她足有2000多里。其实没有人能说清她确切的死亡时刻,只是正义觉得很久看不见她忙碌的蹒跚身影了,出于早年的一点感恩更出于要博取公众好感的需要(当时正竞选村民小组长)顺路去瞧瞧时,这才发现怎么也推不开了茅屋的柴扉;正义迟疑了片刻,但马上心领神会猛一轻松,他知道他已经实现了多少年来深藏不露的夙愿——这个成为他的一块心病、让他心虚了大半生的长辈终于归于沉默,彻底归于了沉默!他此后干什么事情都可以无拘无束了,再也不会见了她像老鼠见了猫望风披靡,总担心那根拐杖不定时候地会朝自己掠来了。如释重负的正义没有急着再去推门,而是先扬起眉毛,缓缓地吐出心头积郁经年的那口长气。一种观念的改变是通过一代人的死亡来实现的。正义浑身舒泰。
水拖车过世的时候翅膀奶奶做主没让通知翅膀。她不想让孙子千里迢迢跑回来奔丧,“怕耽误他念书”,也不愿他用拮据的手头抚摸遥远的行程;再者翅膀奶奶坚持认为水拖车不配“父亲”这个名号,翅膀理所应当不给他送葬。为了节省开支,翅膀上了两年大学还没有回家一趟(即使享受半价优惠,他回家的单程火车票价仍高达12.5元;而从通铁路的省城到距离嘘水村最近的镇上还要转两次汽车,票价加一起为5.7元)。当时翅膀每个月能领到15元钱的助学金,吃喝用度消耗掉一半,他把从牙缝里硬抠出来的另一半寄给奶奶。翅膀单纯的头脑从没想过他的奶奶不识字,不认识只写着他父亲大名的汇款单(奶奶只有姓氏没有名字,翅膀只能在父亲的姓名后头缀上“交奶奶”三个字,他当时想即使他不缀上这三个字父亲也应该明白他的意思),奶奶那双裹过的小脚也不可能挪到八里外的镇邮所取回他省吃俭用积少成多的现金,这些钱理所当然源源不断流进了水拖车媳妇的腰包。当第二次收到汇款单时,水拖车媳妇已经摸准了日头,她会在特定的某几天里踅摸在村口静候乡邮员的到来。翅膀在那个陌生的城市不舍得坐一趟五分钱一张票的公共汽车,走累了路口渴得不行也舍不得喝二分钱一杯的白开水,份价高于一角五分钱的菜肴他从不问津;他只是每月准时去一趟邮局,把带去的一本书一页页揭开,唤出分头夹藏在书页间的一张张零碎钞票。直到奶奶过世,翅膀才中止他坚持了两年的这个习惯。大学校园历来充斥着歌声与青春,是滋生爱情的肥沃温床,但翅膀不再会染指爱情了,“爱情”这两个字眼是他的一大忌讳,他的青春在他还没来得及挨到青春期的时候已经被先期降临的深刻疼痛埋葬。他从来没有朝周围像花蝴蝶一样翩翩起舞的女同学们多瞅过一眼,他像剔掉鸡眼一样地剔掉了心田里可能遗落下来的爱情种子。翅膀的全部情感都维系在了奶奶一个人身上。
“清官难断家务事”,截流翅膀孝敬奶奶的汇款的秘密深藏在一个人的肚子里,从来没有孵化成哪怕是低微的声音震动过空气,甚至水拖车本人的耳膜也从未为这个秘密引发出的声波颤抖过一次。水拖车媳妇(她姓刘,按照嘘水村的规矩,我们称她“刘大姐”吧)为此得意过好长一阵,这笔意外的小财让她沾沾自喜,好几次她都独自笑出了声响。只到坐在王老师面前,王老师突然提及此事,她才大吃一惊,才明白什么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桩隐藏得极深的家务事到了此时才算有了明确的了断。
刘大姐现在已经老得用三条腿走路,站在她家的土院外头,经常能听见咯噔咯噔有节奏的缓慢声响——那是她在小院里来来回回活动腿脚;她患有老年性关节炎,医生告诉她膝盖不肿的时候要坚持锻炼,否则两条腿就有可能变成她手里的拐杖那样的直棍,再也不能折弯。她的小院里非常寂静,除了她手里拐杖不连续的磕牙声外很少有其他响动。刘大姐和坟墓还隔着一段距离,但已经体会到坟墓里深刻的寂寞滋味。水拖车甩开她独自走了,两个女儿也先后出嫁,而且转眼就像她当年初来嘘水村时那样——她们都成了两个孩子的妈妈。女儿们的家境并不殷实,得益于她多年的熏陶,家风也不厚道,所以她只有回到嘘水村的这个破落小院,而不能把女儿们的家当成自己的家来住。刘大姐认定她的关节炎根源于丈夫(其实关节炎并不传染),每当腿痛难忍,她就骂不绝口,将水拖车前八百年后八百年身世全都咒遍,接着又怨自己年轻无知一时眼瞎,踏进嘘水村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据刘大姐后来说,那天她从床上爬起来刚洗完脸还没不及拾掇早饭,习武突然就跑进了院子,不由分说拉着她就走;“他哼哼哈哈的,拽着我的衣襟就走,我也弄不懂他到底比划些啥子,走到街上碰上了人,才知道正义家来了神医……”与刘大姐的这些说法稍有出入的是,那天一整个早晨习武都没有离开家一步,一直和莲叶待在一起。莲叶对她这个门第最近的婶子不太感冒,嫌她总是喳喳聒聒的,又是个“瞎话篓子”,她牙齿和舌头罗织出来的事情十成八成压根儿就没有过踪影。但这次莲叶冤枉了刘大姐,因为刘大姐路遇的那个人也记忆犹新,当时清清楚楚看见了走在旁边的是习武。嘘水人弄不懂这个被他们一向愚弄忽略的小哑巴何时学会了分身术,就像他们大眼瞪小眼永远也弄不懂大楝树为何错季开花一样。
与给正义看手病的程序相同,待到堂屋里的人都规避出去,只剩了病人一个人坐在面前,王老师平静地盯紧刘大姐说:“你不但三条腿走路,你还是个‘三只手’!”“三只手”是小偷的别称,刘大姐的脑袋“嗡”一下大了,还没有哪个人胆敢当面鼓对面锣开门见山地这样羞辱她,依照惯例,她立马就要破口大骂,她的第一句话是“你血口喷人!”,与这句话相呼应的还有抢先一步伸出的胳臂,胳臂的末端是像憋得难受的枪口一样力图在最近距离直指对方鼻梁的稳准狠的食指。但这一应动作刘大姐都没有来得及做,甚至没有骂出那句已窜到嘴边的针尖对麦芒的刻薄措词,王老师接下来的话语使她的习惯性的恶毒诅咒和总是出其不意的进攻动作一律胎死腹中。王老师说:“你当了两年‘三只手’,你偷了不该你花的钱;那可不是一般的钱,那是孝敬钱,只有被孝敬的人才能动它。所以你注定腿痛,所有的小偷都会跑得飞快,对小偷的最合适的惩罚就是让他的腿生毛病——你得的是腿病吧?”刘大姐平素时不时地还要耳聋一下,当听到不想听的话语时她总是装作听不见,故意跟人打岔,可这时她支棱着耳朵,没有漏掉王老师说出的每一个字。她开始噤声不语,开始竭力扩展两泡肥大的眼袋驮举着的粘结有一星半点白色眼屎的松松垮垮的眼睑。她艰难地嚅动嘴唇,好一会儿才怯生生地憋出几个字:“这么说你都知道了?”王老师目光烁烁的双眼盯紧她,没有认可也没有否定。“欠账还钱!”王老师说,“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你要是还想轻轻松松走路,那就多多还债吧,多多给你欠债的人送钱花。”
王老师给刘大姐那些饱尝无端骚扰之苦的邻居们带来了无量福音,因为从这一天开始刘大姐身上开始出现微妙变化,用某位众所周知不算太蹩脚的诗人的一句诗“到处莺歌燕舞,旧貌变新颜”来形容她纷纭的崭新变化真是恰如其分。她像是陡然换了个人,不再是那个蛮不讲理了一辈子因而人见人怕连走路碰上都想趔远点的泼皮妇女,而是时时处处和蔼可亲,不再把骂人当饭吃,甚至还莫名其妙地孝顺起来,即使不逢鬼节气(清明、七月十五、十月初一才是鬼节)她也要隔一段时间就给死去的婆婆上坟(太阳真的从西天升起了?)。翅膀奶奶的坟上从此纸钱飞舞,尽管翅膀因为种种解不开的心结从没回过村,没到奶奶的坟前烧纸磕头祭奠尽孝,可那孤独的坟墓旁向来没少过一堆黑草丛般的纸烬。而只要翅膀奶奶的坟头不缺纸钱,刘大姐的关节就不会肿成“粗腰细南瓜”(她自己这样形容),她咯噔咯噔的拐杖不但敲响自家的小院,还能敲响村街,甚至在有些晴好天气里她都险些扔掉了拐杖,要到村外的田野里遛遛逛逛。这些病腿上的因果气象刘大姐从没给第二个人漏过一丝口风,和死去的丈夫水拖车相反的是,刘大姐能把一桩秘密安全地坚守进自己的墓穴。她的守口如瓶不亚于创业初期尚处于地下状态为一种莫须有的信念迷狂得神魂颠倒的女教徒们。
因为提到了宅子下伸展的那支楝树根,莲叶的奶奶疑忌到了心里,她打破砂锅问(纹)到底,想弄清这条树根到底是那尊神的胳膊,为何无端就伸进了她家的宅子底下。它妨碍人吗?有没有镇物能克住?……莲叶奶奶觉得那条神奇又古怪的树根正在她的脚底下拱动,乱哄哄的须根正穿透足底,爬扎得她心焦瞀乱。她终于忍不住,由莲叶搀扶着拄着她那根从没离过手的枣木拐杖走出了东偏房的厨房。还好,尽管她家素来安静的小院如今面目全非,比逢庙会还要热闹,但她还是没被挤挤挨挨的人们撞倒,莲叶的双手让她安全地挪过小院,稳稳站在了她家的堂屋里,站在了端坐着的王老师面前。近水楼台先得月,那些排队等待问病求药的人说不出什么,主动给老人让出了空隙。老人称王老师为“闺女”,她没有开门见山马上说出自己的心事,因为她担心“闺女”坐了一大清早,一个接一个地接待这些病人,“光顾给人家看病而自己累病了”,因而建议她到院子里活动活动身子骨。莲叶奶奶还想让“闺女”趁着去院子里歇歇的工夫一就手去厨房里吃两口热饭,让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空着肚子干活是不能容忍的事情,尤其这种事情不能发生在她们家。王老师很听话,顺从着莲叶奶奶的指示从那张绳襻软床上站了起来,而且很快就站在了院子的中心。莲叶奶奶想撵走那些不愿轻易就离开的人们,以便“闺女”能吃安生饭,但也只是这样想想,因为无论如何她开不了这个口。要是在别人家里,她可以不加考虑,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可这是在自己家里,从自家的院子里撵走人家总不大合适。莲叶奶奶拿拐杖敲击着脚下的宅子,就要倒出她胸中积郁的块垒了,可这时那些围着她们的人群中不知谁冷不腾地撂出一句话:“有手腕这么高明的老师儿,为啥不请去勘勘南塘呢!”这个提议像一簇火苗,呼啦点燃了众人随声附和的话题。风风雨雨了这么多年的南塘实在是一个难解的谜团,直到这时,人们才觉得村里早就应该出面请风水老师儿勘察底蕴了。何况近两年南塘又旧病复发,王老师儿不请自到,当然得去南塘走一遭了。
王老师没有吃成正义家的早饭,没有送给莲叶奶奶一个满意答案,甚至没有带走她随身带来的那只仿牛皮医药箱。她还没来得及给正义的全家人打声招呼,就被一大群人簇拥着(不如说是裹挟着)走出正义家的小院,走出村口,浩浩荡荡地走在了通向南塘的那条大路上。干燥的路面被无数的脚板击打,腾起缕缕轻尘。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匆忙的脚步不可能顾及一路两旁辛苦生长的麦苗们,那些无辜的茂盛麦苗张望着膨胀着的可怕人群还没理清东西南北就已经葬身足底,空气中除了偶尔一缕油菜花的清香外,麦苗内部的体味汹涌浩荡,那种浓郁又清冽的苦香令人精神为之一振。南塘这一次可以高高兴兴重温旧梦了,因为跟随的人越来越多,最初仅仅是待在正义家院子周围等待看病以及看看热闹的人们,及至出了村,不断地有新的慕名加入者,人群像一支划过大地的扫帚星,越走尾巴就越大越长,又像巨大的龙卷风,几乎席卷囊括了大半个嘘水村的老老少少(和塌窑那一年相比,这一次前往南塘的年轻人明显减少,他们平时很少从打工的异乡回来,只有年头岁尾村街上才有他们三五成群的活跃身影)。
王老师是彗星的彗核,她旋转滑行在巨大人群的最前端,却不折不扣是人群的中心。人群随她而动。有人注意到每走近南塘一步她就看得见地年轻一些,仿佛从村子通向南塘的道路是一条逆行岁月的隧道。她的皮肤在绷紧,泛出只有少女才有的红润柔嫩;她头发的黑色越来越深,墨亮墨亮,像一块绸缎;她的动作不再迟钝或者蹒跚,身手变得敏捷轻巧,而且无缘无故就发出只有不谙世事的少女才会有的毫无顾忌的大笑……她出村是耄耋之年的蹒跚老太婆,及至邻近南塘,她已是年轻貌美的令人瞠目结舌的二八佳丽。围着南塘踽踽而行的王老师确实已是个少女,在所有人的眼里都是个少女。南塘让王老师平息了两种人眼里关于她年龄的误差。她在南塘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似乎熟悉这里的一切,熟悉那平缓的豁豁牙牙的塘坡,熟悉那已经瘦弱殆尽的水面,也熟悉簇拥在周沿的田地以及衰败中的老窑……她一个人围着池塘踽踽独行,不让任何人跟随。她像一个离家出走多年的孩子,又回到了衰败中的家院一样。人群屏声静息,滞留在南塘的西堰,等待勘察中的王老师送给他们等待了30年的答案。
像一孔被过多的生育累垮了的女性阴门,南塘昔日的繁荣丰润早已被满目疮痍替代;它丰隆的堤阜已经萎瘪(塘土已经年复一年被架子车拉光),平庸得和周遭的田野没有些微区别;正在枯竭着的水液像一层局促的遮尸布,勉勉强强覆盖塘底,飓风也难以激荡高潮;数处临时掘出的灌溉用方形引水井如块块疤痕,蚕食了塘坡的平滑规整;而西北角那一片曾经比火焰更茂盛摇曳多姿闪射光彩的浓密荻苇丛,也被干旱浇熄,勉强挣扎出的稀稀落落几点琐屑绿芽像死气沉沉长了绿醭的灰烬……南塘人老珠黄,正义无反顾地衰老,听凭时光之风吹落片片朱颜。
面对着破落的南塘王老师沉默不语,她低垂目光俯瞰所剩无几的那一池瘦水,接着又眯缝起眼睛眺望那座像一条狗一样忠实地陪伴着南塘的老窑和窑顶上举着的那株芡芽未动的楮树……王老师沉浸在无奈和哀婉的情绪中,忘记了大众的存在。王老师围着南塘正转了一圈,又逆转了一圈,后来她唤过了一个手里握有铁锹的小伙子。那小伙子可能是正要荷着工具下地干活,半路碰上了远比干活更有趣的黑压压的人群,于是他就义无反顾地偎了过来,也成为那黑压压人群中的一员。王老师指使小伙子手里的铁锹伸向一处稍稍深邃的水域,轻轻打捞。那处水域是池塘清底时挑出的排水沟,连年的干旱没有旱褪它豆绿的色泽,它紧守着自己一贯的特色,仍一如既往地深不可测。小伙子瞅不到水底,也弄不懂王老师究竟要他捞什么,他只是朝水心深处探进去铁锹,盲目地拨来拨去,倾心体会,试图让铁锹告诉他水下隐藏的秘密。当铁锹摆动至两三个回合时,小伙子的眉头微蹙了起来——锹头和一处略略沉实的秘密初遇,而且正不急不忙地将深处的秘密缓缓暴露。令大伙意想不到的是,铁锹费尽心机哄上岸来的不是任何一种水生生物,而是一株去年秋天的玉米秸。塘水深处埋藏玉米秸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因为每年秋天绕塘的田野里都排满密密实实的玉米棵儿,收获季节某一株调皮的玉米秸一不小心跳进池塘自是常事;不平常的是这株打捞上来的玉米秸仍然保持着去年的翠绿,像是刚刚从田里拔出来只是在水里涮了涮沾满泥土的根坨——叶片支支棱棱地饱胀着生机白色的叶脉路线清晰,根须胀满汁液遒曲挺伸,连平滑得反光的秸皮上的紫颜色以及因为伸进空中没钻进土壤而略带紫色的根尖都依然故我。按说隔着一整个冬季和大半个春天,玉米秸早应该熟烫委顿,怎么着也不会葱绿如初。别说隔着好几个月的时光的荒漠,即使昨天刚强迫它离开它赖以生存的土壤跳进水里,今天它也该耷拉下叶片,显露出蔫蔫巴巴的亡故之相。可这株躲进了南塘深处的玉米似乎同时也躲开了时间的践踏,抚摸它肌体的春风之手和去年秋风的感触没什么两样,同样的滑润,同样网布着稍稍有点硌手的微微隆起流淌着生命汁液的络络脉理。
《异位Ⅱ》游宇122cm×96cm木版水印2013年
王老师握持着那株水淋淋的玉米秸,挪移人群到南塘北堰。她走进葱翠的麦苗地里,用一只手的食指和中指竖直玉米秸。她说:“阳光照出了影子,看,影子躲在空气中了……又跳到我手上……落到地上了。”在王老师这样说着的时候,刚才还阴沉沉的天空猛然云开雾散,明丽的阳光喷薄而出,清晰地照出玉米秸的影子。王老师伸展空白的另一只手平插进半空,她呼唤出来的玉米秸的黑暗影子折折弯弯老老实实地栖落在了她的手掌上;她移开那只手,影子又看不见地布散空中走过空中,印在蓬勃着麦苗上,麦苗间隙的土地上。“我们现在看不到空中有影子……但我们知道影子就在空中。”王老师说着站起来,但没有马上扔掉那株玉米。她又问:“现在你们该知道缘故了吧?——这就是缘故!”她说完就大笑起来,那笑声清脆爽朗,像是一群水落在了更广大的一群水之上。
不远处的几处油菜田正花枝招展,明亮的阳光使那些盛放的框形黄艳愈加明亮,像是大地碧绿的衣裳上一块块炫目的黄补丁,又像是一扇扇窗户,暴露了大地深处另一个世界的隐秘。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变得一片蓝碧,蓝得有点发黑,刚才还到处徘徊的羊群般的云朵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头顶上只有一朵孤独的云在逡巡。那朵雪白的云一直在走动,但一直没有离开人们的视野,像是在围着人群或者说围着王老师转圈。刚才人们的目光都集束在王老师拿着的玉米秸上,直到这阵儿,大伙儿才发现太阳早已穿戴一新,围裹着厚绒绒一圈若隐若现的七彩光环。那光环很大、很圆,像是在不停地越变越大越变越圆,像是要罩住整个世界。叠加的七道色彩鲜艳又暗淡,模糊又清晰,粗犷又精致,混沌一体又界线分明,总之越看越矛盾,越看越让人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经验中雨后的那种雄浑阔远的弧状彩虹迥然有异。
王老师说这儿曾经居住过女娲,“女娲,你们知道吗?——就是人母,是她抟泥造人,让大地充满生机……”女娲制伏了怪兽,砍下它的四条腿当柱子,东南西北,支起了塌陷的天空。女娲收割芦草,燃起大火,炼出五彩的石头修补刚刚起高的苍天上的几处窟窿,不让它再哗哗啦啦漏水——喏,你们看,就是这些,这种五彩——王老师没有抬头,只盯着人群,顺手往头顶一指,“那是些完工之后剩余的石头,码在了一起。”顺应着王老师的手指,太阳的彩冠猛一绚烂,像是竭力要让人看清它并认出它来,就像队列中被点名的兵士。女娲摊开芦草的灰烬,一点一点堙去地上的积水……好了,一切都好了,然后她着手和泥,和出滋滋腻腻的泥块,放在那儿饧一饧。即使这会儿,大功即将告成的这会儿,女娲也没舍得闲下来歇歇,她还得赶紧踩平泥泞的场地,好让她的孩子们一到这个世界上就看见平坦与光润,就能在平阔的土地上游戏玩耍欢笑荡漾。女娲消耗着自己,却从不知道自己在消耗着。她是人类的母亲,她从不为自己着想。她想着即将在她的手下出现的所有人——她的孩子们。她知道他们能让世界充满光明和生气,能驱散旷古的寂寞。她正是这样想的,这样地充满希望和憧憬,才那么投入那么兴致勃勃地创造人世。女娲开始抟泥了,开始精心地照自己的模样或自己想象中的模样捏出一个个小人儿。她向着泥人儿轻轻吹气,她让他们拥有生命。她欣喜地看着泥人儿离开她的手,在地上活动腰身。她看着他们眼睛里渐渐生发光芒,皮肤渐渐红润。她看着他们颔首沉思,看着他们在一起吵吵闹闹,或携手、或交媾,洋溢着欢乐和生机……但后来发生了她想也想不到的事情——他们在打架,越打越厉害。他们竟然互相撕咬,像是她曾经拼死杀掉的那些野兽一样。他们还不就此罢休,接下来的事情更使我们的母亲目瞪口呆——他的孩子们在互相残杀!他们在杀戮!女娲的孩子们在毁坏女娲的精心创造。女娲不知道她的孩子们为什么竟是这样,一切她都意想不到,都意想不到。她制止不了他们,没有一个孩子在听她的话。她彻夜呐喊。现在她的嗓子已经哑了。她已经沉默。她知道她无能为力。
女娲是人类永恒的母亲。女娲创造了人,也创造了人的智慧。人的智慧是世界上无与伦比的事物,它能战胜一切,创新一切也毁灭一切。女娲就像这空气中走过的影子,她在一切中穿行,却隐藏在一切之中。女娲在时光中永恒,不再被时光所消灭。她存在过的每一个瞬间都不被消灭,她生命中的每一秒钟,都完好地存在于时光中,存在于被时光沉浸的空间中。就像影子走过空中,人类的母亲女娲生命中的每一秒都完好无损地存在于过去的时空中,那是一种永恒的活跃的宁静。
南塘,就是这片南塘,是女娲生活过的地方,是女娲生命存在过的地方。她曾在这儿斩除怪兽炼石补天,曾在这儿抟泥造人。千百年来女娲都活在这片地层下,没有谁惊扰过她神圣的宁静。女娲的孩子们,你们听清,是你们手中的工具,你们的铁锹与锸锨,掘毁了你们祖先的居所。从此永恒在这个时间里的母亲被迫走出了住室,被迫进入了生命周期,曾在这个时间里永恒的女娲就像她创造过的每一个人一样,也开始从青年走向老年,也开始了不断地向死亡挺进。她被她的孩子们推向了陌生的苦难征程。她脱离了凝固的永恒生命,进入了生命的另一种永恒周期。
但女娲是所有人的母亲,她和人类永存。就像一股风从这里吹向那里,这里的风没有了,那里的风也没有了,但风仍在这个世界上,风不会消失。凝固在南塘——也就是这里这一刻的女娲被打开,开始了她从生到死的生命历程。她走过生命,但她不会消失。她将用自己的创造物让这段生命永生。你们听说过《诗经》吗?就是开头一句话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那本书,念过私塾的老辈人应该知道的。《诗经》离现在已经有好几千年了,那个时候的所有的事物都消灭了,丝毫没有留下,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唯独《诗经》长生不老。《诗经》记下的人和事永远活着,有时会兀自走到我们面前,事儿就像发生在我们身边,就像发生在我们自己身上一样。女娲这段生命历程里的一点一滴,都会变成字,变成《诗经》那样,变成我们说着的“话”。只要这个世界上的人活着,这话就活着。被话说着的女娲也就活着。女娲只是从一种居所迁到了另一种居所。我们的母亲女娲永远不死。
之前嘘水村的人听说过女娲,但都是一知半解,谁也说不出所以然来。直到这时,他们站在了春天的麦田里,站到了王老师身边,才明白了自己是从哪儿来的,自己的母亲是谁。他们先是集体默不作声,目不转睛地盯着王老师,然后就开始瞪大眼睛交头接耳,像是他们脚下微风颤抖着的麦苗。是的,春天的暖煦的风在轻轻地拂弄着他们,让他们感到温润,让他们坚硬的心变软,冰冷的血温热。而远方,在村子的上空,那株独自茂盛着的大楝树像是一大团浓云,在雍容大度地翻滚摇摆——那也许是一支蘸饱浓墨的巨笔,要在雄阔的蓝天的纸笺上写下些什么。
人群被王老师的话震撼,一时顾不上去关注震源了。他们打开尘封的记忆,用王老师给出的答案一一印证。他们处身在集体兴奋之中,每一个人都有种真理在握的感觉。他们先是大眼瞪小眼地窃窃私语,渐渐声音放粗,忘却了诸般禁忌,于是本性复原,无休无止的抬杠争吵再度抬头并渐次升级。就是在人群这样吵吵嚷嚷喳喳聒聒时,王老师悄然消失,像她的悄悄来临一样她又无声无息地悄悄走了。
初开始人们并不相信王老师已经从他们面前倏然消失,他们角角落落乱找,总觉得那个刚才还向他们谆谆教诲慷慨陈词的王老师就站在某个人的背后,呆在哪儿的角落里,似乎在与他们捉迷藏。田野一派空阔,藏不住任何东西,别说是一个人,就是一只鸟也休想逃脱人们寻找的眼睛。除了人群站着的南塘北堰,他们还下到塘坡里,围着老窑转了好几圈……最后的结果是彻底的失望,他们没能再看见那个一会儿年老一会儿年轻的女子的身影,没能再听见刚才还响彻南塘的那个不高却能让每个人都听清的声音。直到这时,他们才确信王老师是走了,是真的走了。
王老师走失的版本在嘘水村有好几个,一说她是在南塘就地没有的,一说她是走失在回村的半路上,也有说在迈进正义家的院子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时,王老师突然不见了。每一种版本的传说情形不同,风格各异,但都在一点上达成共识:王老师没有再回到正义家,就是说她丢在正义家里的那个仿牛皮医药箱没有拿走。满心疑惑若有所失的人们涌进正义家中,催逼着莲叶啊莲叶妈啊赶紧一通乱翻,其他人也没闲着,旮旮旯旯地寻觅,连老鼠窟窿都不放过,但最终都两手空空。他们当然找不见那只牛皮箱,要是牛皮箱能轻易缠绕上视线,他们也就不会一下子看不见王老师了。
王老师来访嘘水村的痕迹遗留了好几个月,除了人们在话语里频频提及外,默默讲述这一切的还有那几溜路边的麦田,就是人群簇拥王老师踅向南塘时踩坏的那些麦田。那些田地的主人在这一年里充分体味了塞翁失马的心理变迁,他们在短短的几个月里拥有了一次深刻的悲喜交替的体验。时过春分,麦苗已经分蘖,麦茎初梃,这时节最怕践踏,略微一碰嫩脆的麦子身体就会咔叭断裂,等于被阉割,会彻底丧失繁育穗实的能力。那些人家面对着被劁掉的麦田扼腕兴叹却无力回天,但因为碍于神奇的王老师的情面,碍于即将干涸露底但仍深不可测的南塘的情面,没有一个人发一句牢骚——按惯例,受害人,尤其是受害人家的女主人会让村子上空回荡绵绵不绝的诅咒漫骂的。骂大街是嘘水村的风俗,是深夜里寂静村子的另一种底衬。谁家的鸡不见了、谁家的猪打野糟蹋了谁家的庄稼……诸如此类鸡毛蒜皮的事情,嘘水村的人们都要通过骂大街来解决。她们腔调扯出长长的尾秧,遗韵无穷,像唱戏一样抑扬顿挫数白狼烟地骂人。她们顺手拎来最恶毒的诅咒(咒语通常由家族中久远与将来的频动女性生殖器串成,像一挂凌乱而壮观的念珠),使骂大街成为一门独特的艺术,完全可以和当地出产的剪纸啦、泥泥狗啦、某某镇年画啦等等民间艺术相提并论。其实骂大街是完全有资格申请“世遗”(即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让那些能决定世遗生死的联合国官员们在嘘水村待上一个夜晚,倾听一次这种“大街上的歌唱”,相信最后投票决定死活时,骂大街有可能全票通过,从而活成人类咒骂民俗史上的一道炫目风景。
那些麦田的主人破天荒没有在夜晚进行骂大街表演,他们自认倒霉,已经打算刨掉绝育了的麦苗补种春红薯春玉米之类的作物。就是刨开麦田时他们才眼睛一亮,发现他们的麦子打破了种属限制,跨越了自然规定的诸般樊篱,溅射在土壤深处的白色麦根不再仅仅是乱哄哄膨散的琐细须根,而是像薄荷啊茅草啊或者芦苇啊之类的多年生草本植物一样在老根的周围衍生出壮硕的地下根茎,那些根茎有扎头绳子粗细,一节一节的,每一节的接壤处都正生发新芽,新萌蘖的芽丛格外茁壮,就要探出地面,褪去幼雉的嫩黄披上浓绿。那些人刨了第一锹后就撂开了工具,他们望着已经没有了垅畦概念到处崭露头角似麦非麦的新芽,不知如何是好。事实再一次超越了他们的经验,让他们搓手嗟叹莫衷一是。
那些新芽纷纷钻出地面后才显露真容,它们暗地里不合群,但明里却和众麦打成一片。它们的叶片浓绿,后来也渐渐变得粗糙,有一溜溜硌手的平行脉络;它们该分蘖时分蘖,该蹿高时蹿高,该打泡时打泡,该甩穗子时也甩穗子,几乎所有的脾气性格都和周围的麦子没有毫厘之差,唯一的区别是后来盖棺论定时的产量——这些麦田折合每亩2000斤出头,比周围的麦田高出了一倍,创嘘水村历史新高。通常在丰收年景,每穗麦子攒攒劲儿能出生70多粒麦籽,而这些麦穗异军突起,穗实都超过了让人目瞪口呆的100粒以上,而且一粒是一粒,粒粒个头硕大肥硕丰满,越看越像女体的中间部分。前面看像是紧紧封闭的生殖器,而后面看则像翘起的澎湃臀部或者略略下坠的哺乳期饱胀的乳房。麦粒的种皮被内容撑得菲薄,透露出沉静的橙黄,仿佛里头涌动的不是密实的面粉,而是满腾腾一兜浓缩了的初夏八九点钟的热辣辣阳光。
许多人都存在侥幸心理,想着王老师的莅临一定能号召来一场透雨,给经年的干旱哗哗啦啦划上句号,但不久他们就绝了这个望——干旱没有减轻,反而变本加厉。这一次的干旱和嘘水人记忆里的任何一场干旱都性格迥异,它不是旱一年就了结,就在雨水的击打下屁滚尿流撤退,而是不依不饶地留守下来,不紧不慢,扎长架势,不会一下子千里赤地颗粒无收,只是那么一丝不苟锲而不舍,一点一点地干燥,一天天地悄然耗干世界的汁液。这场干旱总让人想起一口庞大无比的森然铁锅,大铁锅的底下没有呼呼啦啦的烈焰,但却文火不绝,而法力无边的人类却是一群忘乎所以偶然踅进这口大铁锅里的蚂蚱,他们盘旋在锅底,张望着光明正大的锅口飞起又落下;他们无力逃脱这灼热的疆域,只能听任先是肢体失去水分变成焦黄的颜色,接着翅膀也纷纷脆碎解体成一撮粉末。
这场干旱旱得人绝望,旱得人忘记雨水的气息和模样。大路上铺满厚厚的鸟羽般松软的尘土,田地不分季节就张开了比小孩子的嘴巴更大甚至能掉进去小孩子整个身体的大口子。夏天里太阳一毒,一片一片的庄稼不几天就能长成一点就着的干柴火,而正该肥绿茂密的树叶也瘦黄瘦黄,不是待在树枝上,而是灰扑扑地一片一片飘落满地,铺在日渐零落稀薄的树荫里……要是再这样旱下去,即使发动所有的机器赤膊上阵闹闹嚷嚷浇灌,也难保能收够种子钱,因为井里的水位一天比一天更低,常常是机器一响,水泵里强劲的水柱立时就委顿下来,接着就开始空转,连混浊的泥汁都直往后缩,不肯光顾干渴的地面。
得感谢日新月异的打井技术,感谢看不见摸不着的电,感谢有水一样的体质但远不像水那样清淡无味的尿黄色柴油……因为有了这些乱七八糟的新事物,嘘水村尽管连旱数年,但最终也没有千里赤地,没有像民国三十一年(1942年)那样饿殍遍地,也没有像公元1958年前后那样让大半个村子站着的活人成为横着的尸体。由于铁制“大锅锥”的普及,大地深处的水藏在哪儿,大铁锥钝钝的尖头就能伸到哪儿(前一年夏天嘘水村成立了专业打井队,添置了这种俗称“大锅锥”的半现代化打井工具。大锅锥其实就是纯铁制作的螺旋状钻头,钻头之上紧跟类似扇叶的粗硕锅体来储存啃噬旋松的泥土砂石,中心贯穿一根可以加长的铁杆,最上头的铁杆焊有平行地面的十字形铁架,好让一大群男人围着铁杆转圈——他们像推磨一样旋转大锅锥,十字形铁架上有时还攀附上使劲下坠的人体来增加钻探力度。大锅锥像一个无往不胜的雄性生殖器,穿过粘土层,穿过砂礓盘,穿过流沙,直指大地充盈旺盛水液的核心)。而紧随其后的电和柴油则负责把无论有多深的水液攫捕到地面上来,押送到庄稼的根部。刚才说到一片一片庄稼变成了干柴火,是因为那些庄稼的主人没有足够多的钱役使柴油和电浇地,他们虽然无力拯救他们的庄稼,但毕竟大地还在出产粮食,他们在青黄不接的季节可以东磨西借,又可以在今后雨水充沛的年份苦苦挣扎还债而不至于立马饿毙。
电的入驻是这一年村子的头等大事,当人们说到“王老师来的那年”时,总是在话尾加一个后缀:“——就是有电那年”。电是降伏旱魃的最重要武器,如果没有电,尽管有政府的赈灾粮,那一年嘘水村的日子仍然不可想象。电轻而易举使唤地心深藏的水走出来灌溉庄稼,电使黑夜缩短,电让人们足不出户就能看见外面世界的景象……尽管用电的代价不菲,每年都有一两条人命被电抓走,但嘘水人还是觉得挺划算的。电给他们送来了许多意想不到的东西,至于那不多的几条性命又算得了什么,轮到谁谁倒霉,这儿不倒霉谁又能拿准不倒霉在其他什么地方?说穿了人死并不是电的过错,而是命。这是健康活着的大多数嘘水人的真实想法。(嘘水村请来电并不是那么轻而易举,是颇费一番周折的。他们没钱购买必需的变压器,没钱让笔直粗壮的水泥电线杆排队从远方迤逦而来,他们只有等待不知哪一级领导哪一天善心发作,批复一纸公文命令性情反复无常又明晃晃耀眼的电一逗头钻来村子。嘘水村因为处于乡界边缘,是最晚用上电的不多的几个村子之一,这也是嘘水人宽容电的一切行为的根本原因。)
那年一整个春天嘘水村的人都在麦田里浇水,所幸太阳还没有完全从冬天的深睡里醒来,阳光明亮但并不粗暴,蒸发量有限,并不需要接二连三一场一场地漫浇。分蘖浇一场透水,甩穗子浇一次,最后再浇一回上浆水,哪怕是老天爷硬撑着不落一滴雨,囤满茓子尖的丰收景象亦不算遥不可及。
王老师没有像人们期望的那样带来雨水,却带走了老窑顶上那棵大楮树的嫩芽和叶片。开春之后,其他树木纷纷舒展身躯,相继招展出日渐浓重的阴影,可大楮树无一动静,没有释放任何生命迹象。该发芽的时辰它不发芽,该展叶的时辰它不展叶,从春分到清明再到谷雨芒种,大楮树一直这样沉默着。嘘水村的人不相信大楮树会心甘情愿将生命交付干旱,也不相信干旱有能力拿走它的生命,他们只是觉得大楮树在发呓怔,不定哪天,它一梦醒来自然就会一如既往,大夏天的也没谁能拦得住它发芽展叶结果,说不定它能在秋天还结出鲜红糜烂的果实,在冬天还揽住漫空觅食的鸟群呢!反正哪棵树都可以枯死,唯有这窑顶上的大楮树不能轻易就死掉。它已经与嘘水村相安无事共处了那么多年,它不能轻易就消失,它要和村子共存,与三光共永光!
但让嘘水人大跌眼镜的是,大楮树没有一遂他们的心愿,它义无反顾地寿终正寝了。它不是装佯,也不是发呓怔,是真的挥别了生命。那年麦收季节,有好事者麻着胆子爬上窑顶,要看看大楮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下头围着一群老老少少壮胆助威,那个爬窑的人虽然有点害怕,有点屁滚尿流的担心,但他还是想爬上窑去,他觉得不马上爬到窑顶看个究竟他的心痒痒,他会活不到下一秒钟!一群人的目光哄托着他的屁股撅起来,他小心翼翼地在窑顶弯着腰站起来,颤颤巍巍地攀住了一根楮树枝条。他端详了一阵儿枝条,接着用抖个不停的手指掐透树皮并深入木质。说着不害怕,当他被那堆乱蓬蓬的枯枝围绕,被枯枝丛中无处不在的静寂熏陶透尽时,他还是感受到非同以往的初夏里少有的凉气,他的汗毛像那蓬枯枝一样,一根根站直。他等了一瞬,没有等来枝条冒出湿润的生命汁液,于是他深吸一口气让胆子充胀,用尖利得麻酥酥的手指甲剥离了一小块树皮。他发现树皮和它下面的木质部分不是融为一体,而是明显离骨,像是外面穿的一层破衣裳,委顿皱缩,没有丝毫鲜亮的青绿颜色——生命原质的颜色。这个好奇心甚嚣尘上的人此刻胆子已经复原,他不会善罢甘休,又拨开纷乱低垂的枯枝钻到楮树两抱粗的树脚跟前,他没费吹灰之力就揭下了一长绺朽黑了的树皮。在初夏炫目的阳光下,那绺黑树皮像是一瀑凝固了的陈腐血液,像是墓穴里窖藏经年的女人的青丝。腐朽的树皮明确地告知人们:楮树繁密的生命已经离开了这座岌岌可危的孤独老窑杳无音讯!
验证楮树死亡的事情发生在晌午,到了半后晌,老天开始变脸。最初是没有一朵云彩而阳光凭空黯淡,许多人都盯着那平时根本不能直看而此刻像一块横切的红薯断面一样想怎么端详就怎么端详的太阳,有点摸不着头脑。是日食了吗?是要刮大风了吗?是要暴雨倾盆吗?似乎都不是。他们干活的动作略有迟疑,但干活的顺序还没被打乱,该割麦割麦,该摊场的还在摊场。谁都希冀老天仅仅是一时糊涂,等到下一刻——这一刻要等到第二天才能到来——太阳马上光芒万丈,像惯常的那样万里无云。尽管经历了那么久旱魃的骚扰折磨,人们仍然不愿意这会儿变天落雨。他们要的不是雨水,而是粮食。而一旦这会儿下起雨来,你弄不清会连阴多长时日,就像你压根儿都不会清楚这等待了一年的金黄麦子会不会被沤成粪土被撺掇着探出新芽从而不再是粮食而成为麦苗一样。
让人们手忙脚乱的是天边的乌云。他们祈愿着别看见云彩的影子,只是这么太阳恍惚一阵儿就行了,哪怕是老天半阴着脸待上几天也不怕,待着待着麦子也就全都进了场,而接下来哪怕是只晴上三五天,进了场的麦子也就会被晒得干干爽爽放放心心金灿灿地流进各家的囤里茓子里,老天爷,接下来你就下雨吧,下吧,下它七七四十九天,下得坑满河平暗无天日,下得人身上长白醭,撵走旱魃,彻底解解土地的干渴!而你现在千万可别变脸啊,行行好吧老天爷!——谁都不想看见乌云,但乌云偏偏和人作对,它们在远远的天边还是崭露出了阴险的身影。那不是一般的云,而是黑压压的,像过马队一样,气势汹汹不可一世,浩浩荡荡朝这边冲来。乌云的大军马蹄得得,擂着轰隆隆的战鼓进发,乍看速度不快但其实很迅疾,不一刻已经冲到了近处。能看见云头在上下翻滚,像烈焰催开了的染锅里的墨汁,像一头蓄积力气也蓄积着愤怒扎好了进攻架势伺机而动的巨兽。风住了,天地间一下子充满了令人害怕的静寂,只有那或漫长或短暂的雷声在放肆地滚响,越滚越近。闪电的金鞭挥舞在云头之上,特大暴雨的脚步已经踩痛了嘘水村的树梢。
但这场吓人的暴雨像几年来的任何一场暴雨一样,没改雷声大雨点小的脾气,最终还是没落到地面上。乌云最低的时候,要是谁站在临时累死又累活垛起来的麦垛顶上扬一扬手里叉麦草的桑锸(让小桑树长出三根树枝后伐掉晒干经火煣制而成),一准能叉掉黢黑黢黑藕断丝连的一大团云絮来。就是这样离地八尺的乌云,竟然没有哗哗啦啦倾倒下雨水痛浇旱魃一顿,而是仅仅吝惜地筛落有数的几滴雨蛋蛋。那些雨点无论每滴有多么硕大,也不可能比人们因此而流的汗水更多些。人们无奈而怨怒的目光张望着变幻无定的天空,琢磨不透老天爷又要耍什么诡计。
成群结队远道而来的乌云集结在嘘水村的上空,只是上下翻滚原地踏步,没有要走的意思,也没有落草地面流变雨水的打算。它们就那样凝止不动,静等黑夜的降临,或者说就是它们过早地呼唤来了黑夜,而只有到了那天夜晚,人们才能明白这些乌云的真正意图。那天喝晚茶时分,像是接到了行动号令,突然之间天空中开始密集地电闪雷鸣。响雷一个比一个更振聋发聩,在头顶上肆无忌惮炸开,闪电一条比一条更耀目,胡乱地狂舞在树梢上。就像元宵节突然璀璨的爆竹烟花一般,这个夜晚变得异常丰富多彩,而这场焰火的高潮仍在南塘,在垂死的老窑顶上。
那些骇人的迅雷闪电声东击西,最初开始像是要围剿嘘水村,聚集在村子的上空叽里咔嚓明明灭灭,一顿饭工夫之后,它们才袒露此行的目的——它们踅向南塘,就像觅食的鸟群。在紧锣密鼓的鸣响与骤亮中,一道纯蓝得几近透明的闪电像流淌澎湃着高压火焰的“之”字形细管,从狰狞的云层中探出,径自伸向在瞬间降临的强烈明光里暴露无遗的楮树,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楮树整个轰轰烈烈燃烧起来,类似炸弹爆发但比爆发的炸弹更持久,壮美、凄艳而激情摇曳,染赤了半个天空的低垂怪云,数公里之内的沉静空气都纷纷摇落黑暗,哗变为浓郁而清澈的橙色。
这株被老窑高举的楮树至此彻底消失,似乎它来自黑夜,最后又归于黑夜,空留下斑斑驳驳的黑暗印迹。第二天人们顶着艳阳前去观看时,没有发现树干,也没有找到烧成了焦炭的枝杈,只有老窑披着一身薄薄的黑灰,像是落了一场不大的黑雪。不但是树干,甚至那些膨乱在窑体里的树根也孔孔洞洞被烧成了灰烬。衰朽了的老窑不但没有了盘根错节的楮树树根的鼎力扶持,反而浑身像是被一种莫名其妙的黑暗虫子拱透,布满黑暗的窟窟窿窿。它在烈日下虚弱地勉强站立,苦苦支撑。半个多月后的一天晌午,南塘上平起了一股旋风,那旋风起初很小,像是一个伸展双臂以自己的身体做轴心磨悠转儿玩耍的小孩子,像是一棵单薄孱弱的新栽的小白杨;它一边旋转一边慢悠悠地挪动,踱过正在麦茬田里点播玉米的人们,顺手抄起细碎的尿黄色的枯干麦叶。那股旋风走到南塘北堰略微停顿了一刻,接着陡然壮大,掠起更多的残枝败叶,还掀起了混沌的尘土,像是一辆加大了马力准备投入战斗的愤怒坦克。它很快已经高过了一棵树,不,已经高过了两棵树。它的基底比老窑大了,比南塘大了,马上就撵上小村白衣店那么大了。它遮天蔽日,呼啸着前行。当它略一停顿后挨近老窑,干活的人们仰脸观望,已经望不见巨大旋风的梢顶。它歪歪扭扭径自伸进了天心的纵深。它像一条巨大的浑黄脐带连系着天和地。那旋风又像一条发现了食物的狗,它走走停停,围着老窑转了好几圈,后来才义无反顾一下子覆盖、吞噬了老窑,甚至连南塘也没了影迹。田野里一派空旷,躲无可躲,那些干活的人们没有奔逃,就那么听之任之地凝立不动,仰脸端详那老谋深算的旋风。反正大伙儿也知道无论南塘玩什么花招,它不会轻易伤害人,只是吓吓人而已,所以规模空前的大旋风并没有使他们胆战心惊。旋风挟持着老窑转了一圈又一圈,没有了楮树根系襻固的窑体轻而易举就被剥蚀殆尽,夷为平地。大旋风吃掉了老窑才算煞威儿,它悄悄地缩小,一圈圈越缩越小,直到最后消失,像是一点儿一点儿丝丝缕缕钻回了大地深处。
多少年后嘘水村的人们才在电视上认识龙卷风,并且指着那根从屏幕下沿捅到上沿纵贯画面的灰柱子大呼小叫:——就是它!南塘上的旋风!刮走老窑的旋风!这些人言之凿凿,说是当时他们就在离南塘不远的田里,有个人还说他那年还被龙卷风扫了一家伙,因为他家的责任田就在南塘北堰,那年他想把紧挨塘堰的地头种成麦茬红薯,他当时就在那儿种红薯。他剪来春天栽种此时已经四散爬开的红薯秧,正将那一段一段红薯秧儿埋进土垄里,这时,天就眼看着黑上来了。他一阵欣喜,因为大白天里突然黑暗莅临十有八九是要下雨(只要一起云他还是习惯性地认为马上要下雨),而下雨会替他浇透水,他新栽上的红薯秧就不会因为他想省四两力气而拒绝生根成活。他急急忙忙地赶活儿,想粗制滥造好呆把断秧儿埯进土里,好让老天爷替他浇水,省得他再一桶一桶从塘底里提水上来。他这样手脚不使闲忙着的时候,南塘的旋风,不,现在叫龙卷风的就平地而起,就在离他不远处生发壮大,差一点儿把他都卷到了漫天空里!当这个眉飞色舞的讲述者在自己的故事里沉醉时,专抠牙缝子的人向他提出了一个简单的问题:在他动手栽红薯的时候旋风还没生成,还没有影儿,那哪儿又有什么“眼看着天就黑上来了”?讲述者明白自己编圈捏弯的本事没练到家,没能把故事说圆周,但又不愿轻易改嘴,就咬死话头不放:“反正是旋风扫了我一家伙,信不信由你!”……
南塘是在这年的“八月十五”旱干的,确切的日子没有人说得清,反正是这年的中秋节前后,去南塘周围的玉米地里掰棒子的人突然瞅见南塘的塘底爬满了乌龟。发现这个奇迹的人压低声音瞪大眼睛立即串通了正在青纱帐深处打秫叶的一群人,他们偎成一堆挪近了南塘,因为是大白天,因为人多胆壮,他们都不怎么害怕。南塘的周遭密密实实都是玉米地,那些玉米都高过人头,像是一座森林,别说三五个人,就是百儿八十人站在里头也一样没有影儿。玉米地隔绝了外面的世界,让南塘独立存在。玉米地吸音,让南塘安静得能让人的汗毛纷纷站立。说着不害怕,这几个人心里还是有点发毛。他们站在塘堰上故意提高嗓门说话,故意大笑(笑声显得很假),接着略微迟疑后毫不犹豫就走下塘坡,踩在了塘底上。头一个人明显是看花了眼,只朝塘底瞅一眼就臆断乌龟满池。塘底上不可能爬满乌龟,但却布满了和龟甲形状一样的裂块。往常清凌凌的塘水了无痕迹,只有裂纹连通裂纹,一道比一道宽阔深邃,看得人心寒。这些人踱遍塘底,也没再找见一汪清水,甚至挥锹刨开软泥,空落落的泥井里也没有蛐蟮般的泉眼蠕动。最顶旱的排水沟那儿因为沤出的渍泥层菲薄,甚至都裸露了砂礓和干坷垃,沟底也没有湿润的蛛丝马迹。南塘的底细尽收眼底,没有连通东海的黑窟窿,甚至没有哪处地方能看出来更深刻一些,因为如果存在这样的一处地方起码龟裂的程度会轻一些。没有老龟,没有麒麟,没有长蛇,甚至也没有鱼和泥鳅的踪迹。这是一处死塘,真正的死塘。能让人认出南塘昔日风采的只有西北角的那一片荻苇,尽管黄瘦,但还是举起了一大片芦花,紫色的芦穗被干旱折磨得过早绽放,白茫茫像是魂幡飘扬。南塘枯干了。那个风生水起的南塘来源于这片土地,现在又消失在这片土地之中。
南塘干涸了,但还不能说是湮灭,只能说是处于湮灭的进程中罢了,因为真正的湮灭要等到一个月之后。一个月之后已经过了农历九月初九的重阳节,正处在二十四节气中的“白露”时节。白露两旁看早麦,这时已是满地葱绿,麦苗蹿出了地面二指多高,连最晚腾出的麦茬红薯田里也探出了麦苗。发现南塘干涸的时候正收玉米,直到砍倒满地的大庄稼,犁好耙好土地又播种好麦子,嘘水村的人还没有谁去打这片枯干的南塘的主意。他们已经习惯南塘的存在,尽管现在南塘跟传说开了个玩笑,没有神奇到能痛打旱魃一顿并永葆一池碧水,永葆碧水中不断涌出波浪一般的传说,但南塘毕竟是南塘,她已与嘘水共存几十年,她的威名深入人心,没有人敢轻易惊扰她宁静的梦。
但嘘水村从来也没有缺少过头一个吃螃蟹的人。他们敢战天、敢斗地,一处被胡编乱造得云苫雾罩终究又证明不过是稍稍深刻一些罢了太阳一毒马上玩儿完的枯干池塘当然不在话下!有些人的心中已经打起了小算盘:“三间屋子不压分”,南塘方圆至少有70多间屋子大小,去掉边边角角,肯定还能剩下三四亩地的身量。嘘水村这时每个人的土地分额份儿还不足一亩,多如牛毛的苛捐杂税要按人头交纳,要折合在这不足一亩的土地中。有人算过细账,去去每年名目繁多要交的款项,再去去化肥农药种子以及耕耕犁犁打打收收的花销,耕种这一亩地最后所剩无几。筹划好的人家能落到个下季粮食,而筹划不到的人家只能赔本赚吆喝。所以南塘要是能开垦出来,要是真能种出来五六亩田地,这地亩可是非同小可,起码没有任何额外的费用,收一个是一个,都能如数进入自家的粮囤,而不需要再去一身臭汗拉到镇上的粮库白白缴公粮。
但即使那个不停地拨拉小算盘的人也不能肯定南塘是否会配合他出力,因为南塘尽管干涸见了底,但毕竟还是一处坑塘,这样的一处笸箩坑是否愿意生长麦子他心里可没有数。他精明的双眼好几回粘在了塘底的淤泥上,据他估算,这样的淤泥还是挺愿意做做它已经几十年没做的新鲜事情的,比如生长一下麦苗并抽出硕大的麦穗招摇招摇……即使塘坡,也不是一无用途,完全可以使用铁锹啦铁犁啦之类的专门制服土地的工具除去它们的棱角和陡峭,让它们不再是池塘的堤岸,摇身一变而成为一处洼田的漫坡地。
这样拨拉小算盘的人当然不是一般的人物,一般的人物是不敢为天下先的——谁不知道“枪打出头鸟”这句俗话,谁又不知道“出头的椽子先烂”这句名言!此人是一群兄弟中的老大,首屈一指!有四个虎背熊腰的棒小伙子喊他哥哥,这就足以让他在村子里处处高人一等,一副“鞋大不挤脚”的大咧咧模样。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拳头子底下是真理。因为门头硬实,他可以想找谁的茬儿就找谁的茬儿,但别人别说找茬儿就是央他商量个事体也得先好好掂量掂量,看会不会因为哪一句言差语错而收获一顿拳脚。这样说吧,要是这弟兄五个不点头,嘘水村里三个村民小组长哪个也别想在位子上坐牢稳。
老大是弟兄五个的核心。老大不大爱说话,但说一句是一句,舌头拨拉出嘴外的声音字字千钧。老大老谋深算运筹帷幄,家族面临所有重要事体这群弟兄都是唯“大哥”的马首是瞻。大哥的手指向哪里,他们的拳头就舞向哪里。关于南塘,老大当然精雕细刻,在把手扶拖拉机开向南塘之前的半个多月,老大已经谋划好该如何开犁,在哪个时辰开犁。最让老大底气十足的是因为秋收秋种也因为纪念他们的老父亲幸福眠目三周年,眼下弟兄五个并非一盘散沙,而是齐聚村子里,连常年不回家的老三也从大连千里迢迢赶了回来。真是天赐良机!老大刚刚50岁出头,但睡觉极少,失眠是家常便饭,为了南塘他至少彻夜不眠了五六个夜晚。他想好了该如何不让村里人注意,神不知鬼不觉,麦苗已经钻出塘底的地裂缝,到时候谁要是再说“不”字已经“十五贴门神——晚半月”了,再不济也能收到手一季麦子。他还想好了应酬南塘上那些莫虚有神灵的办法——犁塘的时候点燃一炷香,作揖磕头一通祈愿,你即使是神通广大的啥啥菩萨,也得体恤凡间的下民吧,我们一不偷二不抢,无非是想让废地多长长庄稼,也算不了啥子大罪过吧。
粮食归了仓,秸秆进了垛,秋收秋种之后就是漫长的镇日长闲。麦苗在垅里自由舒展,碧翠日日见浓。白日在缩短,和风在悄悄变硬,终于有一天清晨起床,人们眼前被稀薄的白霜照亮。霜降了。听说了霜降的消息,树叶在几天里全都黄了脸,在又一天清早的酷霜里它们哗啦啦悉数落地。黄叶满地,碧绿染野,那是真正的暮秋,真正的良辰美景,比早春更叫人耳目一新。在这样的日子里,没有了任何农活,也没有蚊虫捣乱,冷热适中,人们早睡晚起,尽量让一天里一半以上的时间交给睡眠保管,乐得个闲适,把接连两三个季节忙碌的疲乏全都歇过来,全都消解掉。
就是在这样的一天下午,村街上响起了手扶拖拉机突突突突的怒叫声。这声音有点刺耳,但谁也没觉得异常,因为现在经常能听到这样的声音了,嘘水村只要是稍稍殷实的家庭,都置起了手扶拖拉机,手头紧张的人家则三五家凑份子购置一部,也照样在农忙季节里轮番使唤做活。人们亲切地称这种支离八叉的玩艺儿叫“小手扶”。小手扶不但能驮着人行走,还能吭吭哧哧犁田耙地,收麦打场,还能担任各种运输职能。心灵手巧的人家还把架子车车把儿摽在小手扶的车座上,拉着人去走亲串友,甚至出门看个病什么的,驮病人的架子车也要拽着小手扶的屁股才安心赶路。现在是农闲时节,正是拾掇这机器的时候,瞧瞧火化塞是不是绁了丝,油嘴儿是不是渗了油……修理前后,当然都要腾腾着到处遛遛,看看毛病所在,试试治利凉了没有。
这家兄弟中的老三驾驭着小手扶驶向南塘,半路上为了迷惑众人还歇息了两次,熄灭了小手扶的声响,待上一会儿再甩着膀子拼命猛摇弯曲出了两个90度的摇把儿,激怒机器发火大嚷。看上去他们就是在遛车,没有丝毫异象。后来小手扶开向了南塘,接着声音一下子低了,像是埋进了土里。再后来埋进土里的声音也匿灭了,直到好长一会儿之后才又传出压抑的声响,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那是小手扶开进了塘底,先熄火一阵儿,然后才又活转过来,吭吭哧哧拉着犁铧深入渍泥层。
有生以来,南塘的塘底头一回被锋利的寒光闪闪的犁铧翻起。那是一片真正的处女地,翻起的土质还饱含水分,显得湿润乌黑,漾起阵阵和空气见面不多的泥土才有的异味幽香。土里只有交织的已经朽掉的水生杂草根系、破碎的贝壳、大骨朵小瘤头的砂礓、腐烂的庄稼叶片……但没有泥鳅,没有鱼类的哪怕是残留的尸骨。那沉沤积年的泥土饱含营养,已经分解消化了缤纷的传说。
弟兄们手脚不使闲,一个人开手扶,一个人扶犁(他们仍然用那种单片的木柄手扶犁,而不是前后调斜能自动起落的双片机耕犁),其余的手握铁锹争分夺秒刨塘坡。他们填平了塘坡里浇水方井的残骸,填平了塘底的排水沟;他们削去堤坡上所有可能的棱角。他们干得呼呼哧哧热火朝天。小手扶在地底下轰响,榆皮香火在塘南坡的老窑之阿燃烧(尽管老窑已经不存在,他们还是当成它还站在原地)。只是那香火太单薄,升起的袅袅青烟远远不抵小手扶烟筒里间歇喷出的黑烟,既看不清它那淡薄的青颜色也嗅不到它那芬芳的香气。它只是徒有香火的虚名,早已失却敬仰的意旨。香烟是为了求得良心安逸而走的过场,是诸多应酬程序中的一个微不足道的环节。
到了暮晚时分,已经模糊了活儿路,那头脾气暴躁的小手扶才悻悻地回村。他们按照大哥的计划行事,已经完成了四分之三的南塘活计。此时的南塘在一派昏暗里已经面目全非,看不出它曾经是一处水塘。翻起的土壤带着犁铧光滑的印痕覆盖了塘底和塘坡,它与周围的田地已经无异。唯一的区别就是它稍稍低洼了一些,土壤是裸露的,还没有麦苗将它染成碧绿暗厚的颜色。
但这一个夜晚平平常常,没有任何动静。本来老大心里还有点忐忑不安,还想南塘要闹出点花样呢,他都找好了理论的理条儿,即使你是鬼神,你也得讲道理吧。老大素来得理不让人,又胆大得出奇,他觉得他耕种南塘理所应当,谁也挑不出他的毛病。之所以不那么大摇大摆地公开整治南塘,他是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事儿办了,比张张扬扬的最后说不定还要闹出什么岔股要稳妥得多。老大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他和南塘会相安无事,可以说码儿事儿也没有,他几乎睡了个安稳觉(他睡了两三个小时,都有点和平常的睡眠不相上下了)。南塘的平和安然让老大信心倍增,他第二天清早雾灰灰就起了床,迅速和弟兄们集结,马不停蹄开往南塘。他们扛耩耧的扛耩耧,驮耙的驮耙的,背麦种的背麦种,步履匆匆,只压低声音嘀咕几句简短的没法节省的话。到了南塘他们一人压耙数人拉耙,呼呼哧哧耙平塘底,接着又在最短时间里将麦种戽进了土里。塘坡上没法拉耧耩种,他们就呼呼嚓嚓一把一把乱撒,就像种麻时撒麻籽一样。还没到吃早饭时刻,他们已经利利索索了结了所有活计。
这弟兄五个巧妙地抓住了黑夜的两头遮盖活计,瞒天过海,竟然没让一个嘘水人扫信儿,甚至也没人起疑寻问(那两天没人去南塘)。让嘘水村人陡生惊异的是下一个夜晚,村街上突然又爆发了女人的笑声。深夜里游荡女人的笑声,大伙儿并不稀罕,多少年前有过,几年前也有过。甚至此前有人还预言过半夜里村街上又要有动静了,因为照南塘的脾气推测,她似乎不会善罢甘休,毕竟满腾腾的一池水被旱魃喝干了。
和前两次相比,这一次深夜里女人的笑声不同。这一次笑的特别早,当头一声笑响时,人们都刚刚喝罢晚茶,“饭碗还没有搁牢稳呢,就听见院子外边哈哈哈哈有人大笑起来!”这是一位当事人的描述,“我还以为是旁院里的某某在说笑话,止不住大笑了哩,我就走出去,谁知刚出院门,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就听见院后的路上哈哈哈哈大笑起来。我心里一震,觉得是女人在笑我哩,但又觉得这笑声不熟,不是平常四度听惯的声音。我想:坏!不对个劲儿。我念头一转马上就想到了听说过的从前夜里女人的笑声……”这位当事者调头回家,他在女人的笑声中屁滚尿流。据老辈人讲女人是在半夜时分让笑声深入人们的梦境的,哪有笑得这么早的,又是这么肆无忌惮地大笑!他认定这不合规矩,而对这不合规矩的大笑他手足无措,于是又以为那笑声是在笑他,他更是无比恼火,多少年后提起此事仍愤愤不平。
这次的笑声还有许多奇异之处,比如笑响之时,所有的狗都偃旗息鼓,没有一个再吭一声,哪怕是夹着屁巴假装着嘶鸣两声也算没白养它们一场,但全村上下没有一只狗哪怕是哇喔一声,好像之前它们早已串通好,早已接到统一的指令。其时嘘水村已经狗患成灾,因为年轻少壮们离家出门打工,家家户户都养只狗好看门壮胆。在初冬麦苗青青的田野里,你总能看见一群狗在聚会,它们互相之间吭吭唧唧惹是生非,豭狗(公狗)嗅嗅母狗的屁股,于是战火四烧,只看见一条条平滑的脊背扭结起伏,像是狂风中的波涛。最后的结局无外乎一条狗旗开得胜地趴到那条惹是生非的母狗背上,而且后来不知什么缘故又会从背上转身掉下来,屁股与屁股之间被一根坚固的肉索紧密联结,有时能那么连结着老半天寸步不离,吸引来一群渴望启蒙也渴望热闹的孩子兴致勃勃地聚拢一探底蕴。
这一夜的月光皎洁,亮如白昼,能照出树影照出人影,连地上掉落的麦秸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这样的月光并不多见,虽然连年干旱,但空气并不澄明,整天雾气沼沼的,像是柴草没有烧透,缕缕灰烟在不断续地成长扩散,在半空里积攒悬笼。月光因为没有雨水清洗,总是那么晕乎乎的缺少清朗味儿……总之天空也好,月光也好,因为干旱,因为缺水,都像是醉了的神志,处于一种半睡半醒的昏沉状态。
笑声在月光中的巷子里,在村子上空,在角角落落里回响荡漾时,嘘水村悉数人家关门闭户,没有谁胆敢站在露天地里侧耳倾听。他们都待在自家的屋顶下,在他们的意识里只有那里可以蔽身,有意外发生时最最安全。狗不咬了,鸡不叫了,全村一片死寂,只有笑声肆无忌惮像风暴一般摇晃着灰塌塌的村庄。凡事皆有例外,在这个初冬的月夜,还是有人近距离地聆听了大笑,而且受益匪浅。这个人就是习武。
因为这一天月光奇好,薄寒披上一件棉袄就能抵消,莲叶娘就想趁趁月光,赶紧把树杈上屋檐下悬挂的那些玉米棒子剥一剥,尽早将活计拾掇利凉。她早早地烧好晚饭,早早地吃罢,将家里的那只大笸箩拽出来,放到堂屋靠近门口的地方。月光透过敞开的房门,在地上切出斜方形亮影,亮影的反光将屋里照得一片昏明。剥玉米不需要点灯泡,什么都能看见。莲叶娘沿袭她一贯的习惯,处处节俭,但因为家里的进项越来越有限,生活上还是捉襟见肘。玉米棒子滑溜溜硬橛橛的,像是一群坚挺的什么动物在好几双手下游动,但终究它们要屈服于那只木头削子,更屈服于这一双双血肉之手。削子简陋到了极点:在一根两尺长的木柱中间掏一个洞眼,眼壁下方倾斜着倒楔上一枚铁钉,玉米棒子顺着挖出的一溜沟槽猛冲下来时,龇出牙齿的铁钉就不深不浅准确地嗑掉一行玉米。血肉之手借助于这行玉米列缺,就能把原先挤挨挨排列抱紧的一棒玉米全给剥下来。玉米呼呼啦啦地摔落,敲响笸箩的底壁,接着声响渐低,玉米粒已经铺了厚厚一层,接住了新掉落下来的玉米,也消噬了声响。“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个道理谁都懂,但一具体到事情上,不一定谁都会用。”正义拿起两棒削出了列缺的玉米绞在一起,哗哗啦啦拧出雨点一样的玉米粒,同时也让语重心长的话语从嘴里像玉米粒一样崩落。他巧妙地避开手背上的硬痂引发的不适和疼痛,照样能将骨头里的力气挤压到棒子上。正义这话是说给女儿莲叶听的。莲叶又在旧话重提,要去深圳打工。拉人去深圳的大客车就停在离嘘水村几里路远的孙楼,两天要走一车人(座位50人,但不上够80人那车不会动一步),已经持续了半个多月,几乎从收秋一毕那辆大客车已经进进出出孙楼了。和莲叶一式长大的村子里的姑娘都坐上那辆车远走高飞了,只有莲叶还死守在家里。正义在春天里已经放手儿子习文,让他随着一帮人去了大连,在饭馆里做饭,当厨师。儿子毕竟是男孩子,饥一顿饱一顿也罢,有一搭没一搭也罢,忍一忍都能过去,但女儿不一样。正义坚决不同意莲叶出门,他觉得莲叶一出家门就是能引起千里之堤破溃的蚁穴,“就是饿死,咱们也要死得清清白白。在家里干啥都成,就是不能出去!”这是正义制订的不可更改的铁律。向来对父母言听计从的莲叶只能暗地里怄气,但真正事到临头还是得唯父母之命是从。正义有正义的道理,莲叶生得花容月貌的,水灵惹眼,自古红颜薄命,外头是深是浅连他正义都不知底里,何况莲叶!外面的世界也许很精彩,金银遍地,但更大的可能是水深火热。村子里这几年在外头出事的人比比皆是:东头的海争因为割电线,在新疆哪个油田被铐上了手铐,听说要在大狱里蹲十几年;西头的毛羔在湖北采石厂炸石头,一步没跑掉炸药不但崩了石头还扫着了他,一条胳膊远离了身体,疤瘌像群黑蝴蝶栖落了一脸……不过还算幸运,好呆捡了条命回来,而且人家老板也仁义,临走又白送了几千块钱。而孙楼的一个女孩在深圳打工,去了大半载就在一个黑更半夜摸回了家,因为她害了“好病”(怀孕的别称),肚子腆出了身,即使穿再宽大的衣裳也无济于事,只得打道回府;离奇的不是她怀孕这件事儿,而是她后来当了一个黑人儿童的妈妈;她生下的孩子浑身漆黑,“像是锅墨子(灰炱)染的”,吸引来无数看稀罕的人,比当年嘘水村过猫都热闹……外头的世界真精彩,但那是一种洪水泛滥猛兽横行的精彩,正义一定不能让女儿去冒险,尽管他自己也一度无限向往外面的世界。
褪去玉米的棒芯撂在旁边,渐渐积成了一堆。皎洁的月光在看不见地移动身影,刚才莲叶只有半拉身子覆着月光,现在整个被月光眷顾,她一抬头就能看见院子上空支离八叉的单薄树枝棚架着的那颗月亮了。月亮看着她,也看着远方的深圳。深圳有20几层的高楼,有熙熙攘攘的人群,有数不清的年轻人(和她年龄大小都差不多),听说还有大海呢,她可是长这么大一次也没见过大海……不但大海,莲叶去县城的次数也是有数的,她迄今为止总共才去了5趟县城。说出来真是丢人!“黑妮去了,冬梅去了……不都好好的吗?过年回家也没见缺条胳膊少个腿。黑妮给我说过年拿回家2000块钱呢!”莲叶把两只棒子绞在一起,玉米粒哗哗啦啦蹦跳像她满腹稠密的牢骚。她心里一百个不情愿,低声嘟囔,但也能让父亲听个一清二楚。他想一见深圳的高楼,想瞅瞅大海,想也像黑妮那样把2000元厚厚一叠钞票递到母亲手里,还想给习武买一双球鞋(习武穿鞋太费,鞋前脸不露脚指头的时候不多),给奶奶做一套里表三新的送终红衣裳(奶奶的心病)……莲叶撅着嘴,谁也不看,只是让手上的力量透过线织手套(剥玉米时保护手的)传达给两棒玉米,让它们落泪似的纷纷洒下玉米粒。正义整个身体都陷在阴影里,黑塌塌一堆。他在另外一只竹篮子里剥玉米。尽管他的手病已经在楝花汁液的滋润下明显好转,没有了那种强烈的熏人气息,但莲叶妈干净,还是让他另起炉灶,剥出的玉米专供猪圈消化。家里已经很少吃玉米,只是偶尔蒸馍时掺上些玉米面,有时也做一次玉米糁子粥,收成的玉米大部分都要卖给粮食贩子,那些人秋后会一趟趟来村里,动员正义这样的人家抬出一袋袋玉米。
奶奶年纪大了,睡觉极少,总那么坐着有一句没一句地说梦话,有一多半是自言自语。这会儿她也在笸箩旁边,也在抠玉米,但她听不清莲叶在说什么,当然也弄不懂正义的态度。奶奶只是明白大伙儿在说不愉快的话题,但不明白到底是什么话题,于是她说:“那时候哪能有这么粗这么大的棒子啊,都是像胡萝卜一样,一亩地也抠不出一笸箩粮食。”现实与回忆在她日渐萎缩因而又变得孩童一般简单的脑子里翻腾,让她分不清两者的本质区别。她说话慢慢腾腾,总是中断,总在重复,能看见她苍老的手在极其缓慢地对付棒子,也能看见她克制不住地摇晃着的头和面孔。奶奶太老了,起坐都要人帮忙,习文走了,要是莲叶再走了,谁还能不离左右地帮扶她呢?要是赶到农忙季节,家里没有一个人,奶奶想上厕所都不方便啊……这些莲叶都想过,也是她迟迟没有动身出门的原因。要是她执意去深圳,尽管正义铁令如山,也不一定能真正起效,真正拦得住她。家里的事儿太多,莲叶觉得只要她一走,最后一道防线溃败,微弱而艰难的平衡将被打破,奶奶、习武还有爸妈,会伸手没有一个抓头,会一下子跌倒在地。一想到自己离开后家里的慌乱、凄凉景象,莲叶就会眼眶里盈满泪水,不忍心再去悖逆父亲。
母亲与女儿更近些,能理解女儿的心事。莲叶此时对深圳的向往,想一展翅就和一群姑娘飞到深圳的愿望,母亲全都知道,所以她的态度暧昧。母亲没有说过一句莲叶不能去深圳的话,也没有提过一句外头的险恶,她只是长长地叹气,提起家里的一摊子事情,还提起习文说好了的媒要盖的房子,冬天一得闲就得从窑场往家运砖,还得拉土垫高刚刚找好的宅基……母亲一说这些,莲叶马上不再吱声。几个人都不再说话,只有奶奶不着调的缓慢的话语在说,成为一种温馨的背景,一种能填充略显尴尬时光的像微风那样哼哼的流动材料。
“听!”就是在这时候,母亲突然停住了忙碌的双手。她听到了轻笑,像是就在自家的院子里,像是在耳边。围着笸箩的几个人都屏声静气,倾听月光中的声音。奶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仍在不断地说话,莲叶一伸胳膊拍了一下奶奶。这时女人的大笑骤然响起,就在房顶上,甚至能感觉有土尘被簌簌震落。似乎她在俯瞰着他们无所顾忌地大笑,健旺,泼辣,放肆。莲叶动作麻利,跳起来刷啦拉开笸箩,吱呀关上屋门。一家人愣怔着都不再说话,笑声不响了,房顶上像平素一样空阔静寂。习武摇晃着姐姐,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被关在门外的月光从缝隙里钻进来,屋肚里从猛然降临的黑暗里苏醒,已经能蒙胧分辨物件。莲叶没有心思搭理弟弟,她随便抬手一指外头,“听——”她小声说。习武听不到姐姐说什么,但他明白发生了意外事情,也看见了姐姐指向外边的手。习武误以为是姐姐要他去看个究竟,他马上转身就往外冲。姐姐的话就是圣旨,无论在哪里,无论什么事儿,只要莲叶示意,习武一准不假思索立马付诸行动。母亲一把没抓住,习武已经“啊”的一声打开房门,哧溜挺身而出。正义撵到院子里,又撵到院门口,但哪儿能有习武的身影,他已经消失在月光之中。正义还想追赶,但这时那声女人的轻笑又在窄窄的巷子里震响,就在他面前不远处,好像能伸手可及,好像是在笑他。不,分明就在他的耳边,是一个女人趴在他的耳朵上轻笑。正义的头发梢子支棱了起来,半边身子的汗毛全被这笑声唤醒。他顾不上管习武了,打头拐回院里。正义站到屋子里关严屋门仍然心有余悸。他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他说,“习武这个小贼种子,不管他啦!叫他去,叫他去……”
其实习武的夜间睡觉问题一直也没让正义管过:沿袭嘘水村的一贯习俗,习武夏天夜夜只和一领苇席为伴,只有落雨的日子他才睡在家里,睡在院门一旁的那间小偏屋里;而秋收麦收季节,习武则让他甜蜜的梦乡在打谷场里和庄稼们一起铺展;冬天他有时睡在家里,有时则不知梦往何处——他给长久没人住的屋子看家,和人做伴钻进麦秸垛里掏出的草洞守夜(这时候大多是要守护什么)……反正习武是四海为家,睡在家里的时候少,住在外头的时候多。这个夜晚尽管发生了稀奇古怪的事情,但嘘水村发生稀奇古怪的事情也不在少数,对一般人,尤其对习武这样的人不会有什么大危害的。基于这一点,正义乃至全家人都不会太担心习武的安全。通常情形下,一切神异的事物都会眷顾习武的,习武甚至有点脱离常人关于恐惧这种特殊情绪的轨道,自成一体。
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习武最近距离地聆听了笑声,而且女人的笑声就像阳光一样晒开了他这支总在含苞不思绽放的花骨朵。习武身上的神秘变化当时并没有显现,第二天清晨他回到家中,和以往的任何一次夜不归宿没有任何区别。他纠结的头发上粘着几根麦秸,领口的一侧向里窝折着没有舒展。但他没有睡眼惺忪,而是双目放光,黑暗的瞳仁亮晶晶的。看见习武回家,正在收拾早饭的莲叶立马从锅台后走出来,站在习武面前左端详右端详,唯恐他在这不平静的一夜遭遇到什么意外。还好,莲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莲叶面露欣慰的笑容,一边给弟弟整理领口,一边用简单的手语问他夜里碰见了什么。习武只是看着姐姐笑,一个劲儿地在傻笑,弄得莲叶有点莫名其妙。
习武的石破天惊是在两个月后的冬至这天晌午,按照规矩,莲叶包好了饺子,呼唤习武去抱柴火烧锅。母亲计划冬闲季节织一匹粗布,此刻正在院子里经理纺线。母亲有母亲的打算,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眼见着闺女一天天长大,为人处事已经和她不相上下,她不能不考虑她的嫁妆。她要织一匹布给莲叶套被褥。她没有金三银四的陪嫁,但她有一双巧手,能织出细密匀称的布匹。她要给莲叶缝三铺三盖的三床被褥。她要伐掉院角的那棵椿树,请来木匠老师儿给莲叶打一张方桌、一只搁藏被褥的衣柜、一副摆在堂屋当门的条几、一套带四把小椅子的小餐桌……她经络着雪白的纺线,想象着莲叶衍生出的一家人围桌而坐欢声笑语的情景。她不出声地笑了。因为是冬至,为了接踵而来的深冬再寒冷也冻不伤耳朵,莲叶就照葫芦画瓢,剁了颗白菜炒了几只鸡蛋作馅,手脚伶俐地包了两锅盖(那种用秫秸梃子纳制的锅盖,此时被当作排列饺子的托盘)素饺子。习武正从堂屋里出来往外走,莲叶出于习惯喊了声:“习武!”莲叶知道习武听不见,但她每次还是这样呼唤弟弟,仿佛呼唤得多了习武自然也就能听见了。并没有等莲叶上前亲昵地轻拍一下,习武猛地回过头来,似乎听见了呼唤。莲叶有点惊愕,但没有去想习武能听见她的叫声,她觉得肯定是碰巧了,正碰上习武转头看她。她叫习武去烧锅。当习武专心致志往灶膛里填柴火时,莲叶又突然叫了一声:“习武!”她没指望弟弟抬起头来,她把被失望早已浇熄的希望深深压在心底。她只是忍不住试一试。但应和着她的叫声,弟弟又一次抬起了头,凝望着她,等着她发话。莲叶正往锅里添水,手里的水瓢呱哒跳到地上,水泼了她一脚。厨房里刚刚生火,还没有暖和起来,但莲叶没感觉到脚上洇开的冰凉,她只是瞪大眼睛望着弟弟。莲叶从灶后抽身过来,拉过弟弟一看究竟。弟弟没有任何变化,和她时时刻刻见到的没有两样,但弟弟能听见声音了。弟弟肯定能听见声音了,对这一点莲叶深信不疑。她扯着习武的手走进院子,她尖声叫来妈妈。“习武能听见了!习武能听见了!”莲叶不知道自己在哭,但泪水顺着她的面颊一直在流。母亲披着一身的阳光走过来,是暖暖的初冬的阳光,没有浓密树叶的遮挡流溢她一身。她对习武的耳朵不寄予任何指望,因而无论他能不能听见他都不失望。因为寄托过太多的希望,她已经尝够失望以至绝望的滋味,因而她不再奢望,既不奢望习武能在某一天突然叫她一声“妈”也不奢望他能在她呼唤的时候猛地转过头来。命里只有三合米,等到老死不满升。她信奉这个道理,因而她不再奢望,而只是等待。她稳步走过来,没有惊奇,也没有一丝欢喜。她说:“叫我看看。”于是她拽过习武。“习武!”她叫,“习武!”她又叫。习武看着她,好像一直在听她往下说,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母亲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
莲叶对母亲的质疑不屑一顾,她坚信习武的耳朵已经复聪。接下来莲叶白天黑夜地一直在教弟弟说话,徒劳无功地一遍遍地对着习武嚷:“姐、姐、姐、姐、姐……”她让习武看她的嘴唇,看她的舌头动弹。她凑近习武的耳朵用不同的声调说出那个词语。姐、姐、姐、姐……她相信只要她坚持,习武的嘴唇很快也能学着她叫出这个名词。习武的嘴在嚅动。习武的舌头在腮帮子里打转。那是第三天上午,阳光依旧明亮,习武在莲叶面前不到半尺的地方终于清晰地发出了那个声音:“姐——”寒风从院落的上空掠过,发出轰鸣。母亲正在堂屋里收拾织布机,偶尔的木制机件的碰撞声使寂静更显得古老深远,仿佛要延续进整个冬季,一直到来年春天。但这一派静寂中,习武的被舌头整理过的声音格外响亮。姐!姐!姐!就是这个名词啊,是它让习武说话的啊。姐姐能使哑巴开口。
人要是走运,撒泡尿也能滋出土里的狗头金。正义家吉星高照,临门的喜事远不止一件。也许是那一夜习武近距离聆听了女人的笑声的缘故,也许是千年的铁树终要开花的缘故,反正从此以后习武确确实实不再哑巴了。他说话不太流畅,有点结巴,甚至一句话疙疙瘩瘩有许多次犹疑停顿,但他终究能够听见人说自己也能说神奇的语言了。他进入了话语圈,不再被划归另类,所有人都能随心所欲地使用的语言他也能随便使用了。习武的头左一仄歪右一仄歪,不遗余力地倾听着学习着,到了过年的时候,习武见了长辈能不打趔跟地说囫囵一句话:“爷,拜——拜个年吧!”尽管学会了说话,但习武反倒有点不爱说话了,不再像从前那样动不动就咿咿呀呀嚷个不停。他轻易不再开口,总是在沉默,整个人一下子变了。当他听见这个世界纷杂的声音时,他无以应对。他总显得手足无措。他听见了无数的善,但听得更多的则是恶。习武自己从没想过那个问题,但那确实是个问题:在听见与听不见之间,他究竟应该选哪个更好一些呢?也许他终究会得出结论:仅只是因为姐姐,因为姐姐银铃般的笑声,他义无反顾应该选择听见!能听见姐姐是他终生的福祉。
接着正义的血手病也有了起色。颠过年春天里的清明节,那位作为嘘水村教育后代榜样也是一面旗帜的翅膀回了村,给奶奶上坟烧纸。翅膀不是衣锦还乡,他不算潦倒,但也散发出微微的寒酸味道,这一点让嘘水人对他敬仰之余仍然保留了冷目相看的权力。一眼就能瞅出来,翅膀在外头混得并不咋的,还比不上几个和他同龄的村里的年轻人。他回村没有驾车,没有穿金戴银,甚至口音也没有任何变化,一口村子里三岁小孩都能听懂的土话,就像从没离开过村子一步从没有出门在外见过世面一样。(村子里另外几个混抖起来风光无限的同龄人从外头回来,或多或少口音都有点“满”(满州调),话语里的土腥气被城市里堆摞的钞票刮蹭掉不少——有钱没钱就是不一样,你看这翅膀,村子里出息的头一个大学生,竟然像从没出息过一样。唉!)他懂得一切嘘水村的规矩。他进了村碰上人先敬一支烟。他和亲邻们寒暄,既不张扬也不讨好谁。他很少欢笑,而更多的时候是在倾听。他在倾听村子的心跳,感受村子的脉搏。他的生命是从这个村子开始的,这个村子染就了他生命的底色,铸定了他的一生。
翅膀在村子里住了七天。他在村子里已没有亲人,门第最近的也就是正义了。(翅膀的那位继母已于两年前撒手人世,因为是二房,死后不能进老坟,无论生前多么霸道,如今她只能在南塘北面的田地一角独守空墓。)翅膀住在正义家,但没有住在正屋,而是一直和习武挤在院门一侧的那间小屋里。这让村里人百思不得其解,据说是翅膀自己坚持住在那儿的,但无论翅膀怎么着,轻易不回村一趟让他不住正屋显然有悖情理。翅膀在外头没混出名堂,但他仍是村子里的状元,仍是村子的骄傲;翅膀在村子里已没有一个亲人,他只能住进和他门第不算太远而且早年还略有过节的正义家,越是这样越不应该和一个刚刚学会说话的半哑巴挤在那么一间说不上屋子的屋子里……村子里年轻少壮都出外打工了,守家的都是些老弱病残。他们看护好留守的孩子之余就聚在一起喋喋不休,替翅膀打抱不平。他们竟然觉得翅膀可怜,没有亲人的人实在太可怜了!远道回家上上坟烧烧纸还得寄居在人家的屋檐下,嗳,看来无论如何还是得多生孩子,子孙多多益善,让他们长大成人了亲系四通八达,咋能沦落到此等地步!
但显然翅膀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合适,他天天在村子里转悠,你总能碰上他站在某一处坑堰上发愣,他阔步游行在麦田间的小径上,有时在夜里他也四处走动,惊起一阵阵如潮的狗吠。他上坟不是白天,竟然在深夜;他还到外村走动,深夜里跑到拍梁村东头踅来踅去……翅膀无论到哪里,屁股后头都影子般跟着一个人,就是小哑巴习武。尽管习武现在已经开口说话,嘘水村的人猛然拗不过口来,仍然称他“小哑巴”。习武和翅膀形影不离,也没见两个人多说一句话,但似乎他们之间并不需要话语来传递信息,只要一个人想到,还没有开口另一个肯定已经理解,已经知道他在想什么。翅膀的身后白天有习武的影子,夜里也有习武的影子,就是翅膀去八里外的镇上赶集,习武仍像他的一条尾巴,跟定他不放。
不唯习武,翅膀与正义一家人的关系也今非昔比。他走的那天,除了正义之外,一家人全部泪水涟涟。莲叶奶奶拄着拐杖送到大门口就再挪不动,她一直在哭,抽抽搭搭,好像怕人听见,不住地撩起布衫扣鼻上拴着的一方布巾擦眼泪。奶奶反复说的一句话是:“娃,我还能看见你一回吗?娃,我还能看见你一回吗?……”好像她只会说这一句话也只记得人世上只有这一句话。翅膀的眼睛潮了,但他有效地制止了泪水泛滥。他扶着奶奶,嘴唇嗫嚅不知该说哪些安慰话。莲叶娘双手架着奶奶的两腋几乎是在抱着奶奶,她向翅膀挥挥手,“你们走吧。”她的眼红红的,头上顶着的蓝毛巾耷拉下半截来,像是一支折断的翅膀。“别管了,我来照看她。”莲叶娘说。莲叶一直没说话,只是帮着正义把翅膀背的马桶包用襻绳系牢在自行车后座上。莲叶娘唯恐路上饿着了翅膀,给他煮了一布兜鸡蛋鸭蛋,莲叶把布兜的带子绾了结扣挂稳在前车把上。莲叶收拾完一切站到了一边儿。等到翅膀真的要走了,莲叶终于泪眼迷离忍不住叫了一声:“翅膀哥,你可要再回啊!”翅膀凝望了莲叶一眼点了点头,“我很快就回来,放心吧莲叶。”翅膀说。(其实没有等到翅膀再回来,莲叶还是去了深圳,让她美妙理想的蝴蝶栖落在了那座南方大城的一家不大的美容院里。无论数年之后翅膀再见莲叶时生发多少感慨,有一点可以肯定,莲叶已不是此时的莲叶。莲叶在春天和夏天里都可以碧绿翡翠,让每一滴普通的水滴变成亮闪闪的珍珠滚荡,但到了秋天初遇酷霜,难免满眼枯败。莲叶抗不过暮秋酷霜的杀气,就像翅膀抗不过童年的严冬一样。)接着翅膀就跟着正义和习武走了,走了老远还在回头向送行的人招手。
正义和习武各骑了一辆自行车,正义的后座上驮放的是翅膀的行李,而翅膀本人则端坐在习武奋力骑行的自行车上。习武是年后刚刚学会的骑车,之前因为哑巴不能和人正常交流因而不可能去学骑车,现在他已经步入正途,常人有的他都要有,常人会的他都要会。习武骑得不是太得心应手,尤其是翅膀一牵屁股坐上车子的后衣架时,他总是拿不稳车把,有几次差点冲进路边的沟里去。不过还好,紧要关头习武总能转危为安,他有的是力气,能在看起来无可救药时立马双手一使劲儿磨正方向。习武不惜力气,拼命地蹬着自行车,都把正义远远甩到了后面。
那条破损得坑坑洼洼的柏油路离嘘水村六华里,他们站在路边上等上半个小时抑或一个小时,一准就会有一辆急急奔跑的蚱蜢般的三轮摩托吱钮一声尖叫着停在跟前。这是这一带通往县城的唯一交通工具。这种车三只轮子着地,不是太稳当,又总在发脾气总在吼叫,暴跳起来看上去马上就得就地打滚。这种三轮摩托的事故几率确实惊人,据说全县第一批拥有这种三轮摩托的人十年之后过半从人间蒸发,庆幸留下的人也大都残条胳膊折个腿的,鲜有全全货货者。但从这里骑自行车去县城需要三个小时,而坐在这种颠簸跌宕的摩托车简易的装有深绿色避雨车棚的后车斗里只消40分钟就能走在县城繁华的街道上。针对于危险来说,人们选择的仍然是速度。危险不是常态,但速度每一回都要面对,斟前酌后,选择速度的人胳膊腿儿都囫囫囵囵的没出任何问题,总能一次次胜算。
两辆自行车和三个人站在了路边上,他们已经能听到远方熟悉的三轮车的怒吼,不一刻之后就要分手,翅膀就要坐上那种架着老绿色雨篷的蚱蜢车了。正义慢吞吞地解下行李,递给翅膀。正义说:“膀儿,”正义低下头去,耷拉下眼皮,咬了咬牙终于说出了要说的话,“膀儿,恁叔对你有愧啊!”正义的鼻子酸了,眼角破天荒溢出泪水。正义的声音有点发囔,微微带了点哭音。正义说,“膀儿,恁叔夜夜睡不安稳觉啊,你回来了几天我失眠了几天,我总在做噩梦,梦见俺大娘骂我。恁叔对不起你翅膀!”接着正义就抬起那双结痂的手捂住脸,没有哽噎地哭了。
翅膀一瞬间蒙了,他万万料不到正义会给他道歉,一时间不知该如何面对。翅膀想了许多种此次回村的结局,但他没有料到正义会对他道歉。他愣在那儿,突然他不再受自己管辖,他凝望着正义没说一句话,而是抓住了正义捂脸的双手。翅膀望着正义,望着这位他人生初始最信任的几近同龄的长辈。翅膀的手在抖。他用像是猛烈震动中的机器零件一般的手抓紧正义的手,慢慢地向面部靠拢。翅膀泪雨滂沱,翅膀把正义叔的一双病手紧紧浸濡在满面热泪里。
浩荡的长风横过高空,发出湿润而充满魅惑的号鸣,像是在召唤万事万物奋起生长。麦田里波涛万顷,成片成片的麦苗一阵儿伏下茁壮的身体,一阵儿又站立起来,发出低语与欢笑。遍野都是这种起伏无定的浓绿,一望无际,让你觉得你是站在大海之上,海浪之间。你呼吸着春天原野里的青草气息和淡淡的似有似无的花香,呼吸着能一下子濡透身体的春风的气息,你无缘由地既想笑又想哭。站在这样的春天的原野上,你会发现你并属于自己,你的笑声也罢泪水也罢都已经脱离你的管制独自或飞扬或流淌。
一辆三轮车停在了三个人身旁,翅膀要走了。正义揉着眼睛催着翅膀爬上后车斗,将那只马桶包递上去,就是在这时,习武哭了。习武没有多说一个字,只是那么站在路边,无助地猛然发出长嚎。“哞——”习武像是一头仰天长啸的小牛,张着嘴,仰着头,抬起手背横在脸上抹泪。翅膀探出半个身子想安慰习武,但没等他说出一句安慰话,三轮车已经加大油门,高呼一声弹射出去,比一把剃刀更锋利,将痛哭的习武和翅膀的安慰话哧啦划开。
那一年春天大楝树盛开的花串不再频繁亲近正义的手掌手背,他只够了一次,就没有再多望满树的紫花串一眼。正义手上的气息在日渐淡薄,当老一茬硬痂退役后,新一代痂皮没再蜂拥而起。随着血腥味平复,那些痂皮也不再猖獗。他的手不痒也不痛了,像当年得病一样,手上的症状悉数莫名其妙一宗一宗遁去。到了割麦时节,正义已经两手活便自如,除了离近看还能在手背上发现隐现的不良花纹(有点像青蛙的皮肤)外,他的皮肤基本恢复常态,看不出和那种奇怪的血手病还有什么瓜葛。那年的麦季里正义又变回了从前的正义,割麦拉麦打场样样不落,完全顶一个棒劳力使用了。
那年的麦子收成不错,算是大半个丰收年,大伙儿在忙死忙活中笑逐颜开。端午节前后打场的时候,老天竟然循例落了一场适中的“打场雨”,这让嘘水村的人们信心倍增。像以往的每一回持续经年的干旱一样,旱魃看起来也有点对自己的游戏兴致索然,有点坚持不住了。它开始有动身远遁的迹象。雨水就要来了,雨水就要来了!他们再也不需要年年把多半的精力多半的金钱耗费在浇田上,不需要在干燥的空气中苟延残喘了。
收成最好的麦田是在南塘里,这让那弟兄五人的领袖老大倍感欣慰。直到麦子入仓,老大的心一直悬着没有放下。他总是无缘无故就听到女人的笑声,他总觉得那是在笑他。他的失眠和麦子一同生长,到了收麦的时候,他几乎夜夜合不上眼睛。他在黑夜里睁大眼睛想象自己获得的可能惩罚。割麦不但割了麦子,也割去了他的心事,当麦子闪烁着细碎的金光顺顺畅畅流淌进茓子里的时候,他知道南塘已不再跟他究竟,连那些他祈愿落下来的程度稍轻的处罚也烟消云散不复存在了。那年收麦之后老大买了一盘鞭炮,割了一窄溜刀头摆了供桌,在家里实心实意好好祭祀了一回。祭祀之后老大率领打工外地赶回来收麦的兄弟中的两人与人大干了一架。打架的起因仍是南塘,老大本想收完麦在塘底里种植麦茬红薯,红薯喜生土瓣子,红薯的价格如今节节攀升,老大喜滋滋地做起了南塘红薯梦。老大没想到世道生变,没想到嘘水村还竟然有人敢跟他叫板。地头靠着南塘的人家有七八户,当初发现南塘广阔的塘底竟然长出了别人的麦苗时他们一肚子不快,又看着塘底的麦苗马鬃一般茂盛,看着金黄的麦子碎金一样流淌进人家的麦茓子,他们咋想咋不是个味儿。他们如鲠在喉,他们不能就这样不吭不哈瘪瘪咽下了事。于是他们中的一位振臂一呼,应者云起,七八户人家挑出能打能拼的数武精干,前来找老大问事寻衅。
南塘理所当然被当成了主战场。老大领着兄弟中的一个正在挥锹再次平整去年耩麦时没太怎么细做的塘坡,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跟离他不远的弟弟说话:“红薯最喜这样的生土,有一年我在地头的沟里种了几棵红薯,我的天,后来出土的红薯比葫芦都大!”他对未来的丰收景象沾沾自喜,为他的英明决策沾沾自喜。“嗯,五八年大跃进是饿死了那么多人,可我们一家没殇一个人。这可不是偶然的,这需要有心窍。”他沉醉在自己的成功里,根本没在意周围田里劳作的几个人正在向他聚拢。即使他看见了这些人正在走向南塘,走向他,他也不会有一丝儿怯劲。他在村子里霸道惯了,怎么能把随便几个零散的人放在眼里。他的身后站着齐齐整整的弟兄五人,就这还没数那些正在茁壮成长起来的下一辈人呢,要是加上他们(只算男丁不提女娃),他领导的可算是一支不小的武装力量。这空前凝聚而强大灵活的家族机器足可以对付外界任何威胁,这是他底气硬实的基础。他惬意、放心又略有节制地横行村里,没想过世道会生变,也没想过不出嘘水村的地盘就会有人冷不丁抽他一棍子。
那根棍子几天前就在半空挥舞了,只是老大没觉察而已。头天晚上那七八户人家已经串通好,他们在瞅时机,只要老大朝南塘走动,他们马上也分头神不知鬼不觉地要去南塘周围自家的田里劳作。他们行动缜密,没有打草惊蛇。要是在南塘里只碰上老大一人最好,结结实实揍他一顿,让他哑巴吃黄连——有口难言,让他日后想起来就害怕,不得不乖乖地同意将塘底的土地分送诸家。就让他的那些七零八落的兄弟们事后诸葛去吧,等他们握成一个拳头,十五贴门神——(过年)已经晚半月了。况且只要大家拧成一股绳,别说他弟兄五个,他上下左右全加上我们也对付得了!不错,这七八户人家也不是善茬,当中有以一当十的武夫,也有能掐会算的神魔鬼道者,文的武的歪的斜的般般四齐,无论强敌多么凶顽,南塘塘底的那一片肥沃土地的归属应该不战自明。
但战争还是不可避免地打响了。和所有此类纷争的进展程序没有区别,先是围拢来的几个人当面质问挑衅(因为冷不防,问得老大有点摸不清头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愣怔一刻后方才明白),然后是大声争吵,然后是怒不可遏的老大的弟弟率先挥舞拳头向一个滋事者砸去——正中下怀,于是数人一齐上阵,不由分说一顿痛打,将老大也将那个弟弟安稳做了多少年的美梦几拳头打碎。情急之中,那位从没受过此等胯下之辱的弟弟顺手捞起了扔在地上的铁锹,于是在不住旋动的数枚人头中间高高举起的一杆铁锹迅疾地做着扇形运动,接着另一杆铁锹受到感染也马上做出同样动作作为应答。恶战开始并持续着。鲜血,温热的刚从人的身体里流出来的血滴溅落在褐色的塘底土壤里。那是女娲的孩子们的热血,带着她粘补苍天的炼成的五色石的色彩,带着她收拢苇荻燃起的直冲霄汉的火焰的颜色,洒落在当初她造成他们的泥土之上。
没有真枪实刀干起来的时候,乱糟糟的吵嚷声很大,但一旦兵刃见血,所有的声音都会被那流溅的鲜红洇伏,只有皮肉相击的声音,铁器、木头、骨骼的相互碰撞,还有伴奏的喘息。参战者都把注意力聚焦在了武器和敌人身上,不再或者尽可能节俭地发出声音。就是在这样的短暂静息时刻,那声长长的嘘声清晰响起。就像是一个人在嘬起嘴唇用尽力气吹水,就像是疾风吹过暮秋的水面吹出沟槽吹出拖上长尾巴的哨声,嘘——,就这样,嘘水,是嘘水的声音。音调激越、迅疾又从容,像是源自地底,又像是掠过长空,一逗头钻进每个人的耳朵。战斗者沉醉在暴力中,没有怎么顾及,但有几个跑来劝架看热闹的旁观者听清了嘘水声,愣怔了一刻后马上大喊大叫,提请他们注意。他们注意了,他们停止了手脚。像是听到了号令,他们一下子都停住不打了。
无论从规模和后果上来看,这场械斗都是嘘水村史无前例的,都能坐稳打架斗殴的头把交椅。县公安局的法医鉴定书如此描绘这场群殴事件:骨骼损伤共8处,其中腓骨、尺骨桡骨、锁骨完全断裂错位各一处,其余均为骨裂伤或骨膜损伤;皮肤软组织损伤共30余处,伤口总长度173厘米(深度浅于1.5毫米者不计入);牙齿脱失3枚(完全脱失无法找到实物1枚),发生脑震荡头颅共3颗……从这些名称和数字里,你完全可以想象现场的惨烈程度,用“血肉横飞”这个词来形容绝不为过。血肉横飞会让人不寒而栗,但许多时候只有血肉横飞才能改写历史才能日月换新天。
被鲜血染红的那块南塘的塘底土地马上改换了身份,既不属于横行霸道的兄弟们,也不可能属于参战者们。经过村委会的反复权衡、调解,最终塘底成为了五保户的口粮用地(五保户都是些孤鳏老人,不需交公粮钱款)。秋天塘底的沃土里确实撅出了块块大个头红薯,但那家老大的如意算盘拨拉不动这些红薯了,他的算盘籽儿早被拳头和铁锹拍碎,七零八落满地乱滚,无法算计出土的红薯究竟能价值多少银两了。
为了把那块土地彻底从塘底打捞上来,秋末种麦的时候,嘘水村动员了好几十个劳力——如今想找真正壮实的劳力已经难上加难,几乎所有能打能拼的年轻少壮悉数远离村子去了外地打工,他们挣到手的钱远远超过吝啬的土地的出产。(正义最后也去了广东,在那儿跟着人捡破烂,他当然不会幻想爬上广州的高楼成为那些在大热天里开足空调的办公室的主人,他盘算着能积攒起一笔钱财在嘘水村建楼——他要成为嘘水第一座三层楼房的拥有者。他实现这个愿望没费太多周折,三年之后,正义在家里过正月初一,已经站在三楼楼顶挑着啸鸣的鞭炮俯瞰全村了。)那几十个麻虾水拖车的劳力不大中用,徒有个劳力的虚名(更大的原因则是出勤不出工),不能比当年开挖南塘时的盛况——一声令下千军竞发,也比不上20年前的所谓“大兵团作战”,红旗一摆就召来骁勇无算,既能填平湖海也能削掉山头。几十个人慢条斯理,十几天里天天泡在南塘,有一锹没一锹往洼处撂土,更多的时间是在闲聊。但在一锹一锹的土壤掩埋下,在东扯葫芦西扯瓢的吹弹之间,南塘还是萎瘪了凸起平复了凹陷,曲线抻直,静悄悄地消失,像是岁月用臃肿和赘肉不知不觉取走女人的美貌。那年过了“白露”,走遍嘘水村南面的田野,除了能找见几口灌溉用的残破水井外,已经很难再发现水的踪迹。当然,你也许能找到一处略略低洼的地块,与周遭一望无际的碧绿麦田相比,那儿的麦苗刚刚探出土垄,柔嫩、葱翠、羞涩,因为过于急切地想长高想早些看见外面世界的风景,它们站出土皮之上的一截根部还没来得及变绿,还带着黑暗土层捂出的稚气的薄黄。你走在麦垄之上展开想象,你什么都能想到,但你可能想不到脚下踩着的是一处神奇的传说纵生的池塘,那里埋藏有无数的痛苦与欢笑、青春与梦想。
南塘,南塘。它诞生于平野又归于平野,就像它从来也没存在过一样。
南塘是一株庄稼,发芽、开花、结果,然后凋敝枯萎,悄然老去。
如今,嵌着南塘的那块田野和任何一块田野没有两样,哪怕是深夜一个人走在那儿也不怎么害怕了。南塘平平常常,不再有意外和惊喜。南塘拒绝生长任何故事。尽管嘘水村的人们仍沿袭旧习将那处田野称作“南塘”,但此南塘已非彼南塘,现在的南塘仅仅是一块田地的名称,和早先碧波荡漾的南塘已经风马牛不相及。
印证水波潋滟的昔日南塘存在的只有嘘水村那株老楝树了,它巍然屹立村口,蓊蓊郁郁,凌驾于群树之上。老楝树树顶缠绕着灰蓝的雾霭,哪怕是深冬时节树叶纷纷落光,交错的枝丫仍能氤氲出一派青苍,如一池碧水般深不可测。到了早春,那些密集的枝丫一如既往率先暴露更密集的嫩芽,一夜之间就在地面上映出浓黑的荫影,接着空中就布满了幽香——老楝树一次又一次悄无声息地开花,而且一次又一次成为花魁,成为料峭初春里奇异又素常的温暖风景。
老楝树的枝枝桠桠仍然四季都飘荡着红绫子,逢年过节树底下仍然升起袅袅香烟,祈祷许愿的人们没有络绎不绝,但三天两头总有人对树朝拜,香火不盛,但也从来没有间断过。
老楝树是一团悬停在嘘水村上空的云朵,无限的玄秘都在它的内部酝酿翻滚,像是严严实实覆盖着的一锅沸腾的开水。
看来,南塘星眸点点的碧波只能在传说之河中荡漾了。按说藏身于传说是一处不错的归宿,因为嘘水人其他本事不值一提,而这嘴皮子上的功夫堪可了得,任何一件子虚乌有之事经他们嘴皮子一扑嗒,摇身一变得枝枝叶叶活灵活现,比真实更真实,不由你不信。在冬天温暖的低矮屋子里,在夏夜村口路边的习习凉风里,大人孩娃一围一堆,龙门阵摆开,有人开始一出接一出说古。人们听得越入神,说的人也就越起劲,而且不时有人插话,为正在说着的故事添油加醋。南塘也是在这种说法中才泉涌波生眼花缭乱的。因为人们喜欢倾听,还催生了另一类艺术发扬光大——鼓书艺人在一整个冬天都闲不住,一个村子一个村子挨着串遍,每个村庄整夜整夜都响彻他们敲打着简板伴奏的憨亮声音,不时还要来几声鼓点。一部书至少也要说上半月二十天,人们夜里听书,白天则讨论书里人物的命运,一串一串唏嘘和泪水让寂寞的乡村生活平添斑斓色彩……这些都是早年的景象,如今传说已经极少,电灯明晃晃,机器隆隆响,连个安静的黑夜都没有,害怕灯光声响的鬼魂精灵们又焉敢再滋生出动,与人共处。鼓书艺人现在也已经销声匿迹,电视机不动一枪一刀就结果了所有鼓书艺人的性命(电视机也打垮了电影,曾经耀武扬威的电影现在偶尔才灰头土脸出现一次),冬夜再漫长,电视机也能像一台永动机不知疲倦地喋喋不休,它们永远声音洪亮,永远光彩照人,攻占村子的角角落落。人们忘记了说书人的存在,甚至忘记了曾经如痴如醉倾听过说书。人们也差一点就忘记了村子里流行多年的说古风气,因为聚堆轧话人都到不齐,总是缺斤短两,哪还有心情说古。能打能跳的年轻人悉数远走他乡,老人日渐减少,孩子日渐稀落,村子已经像一枚被蛀空了的坚果,徒有还算囫囵的外壳,但一捏就碎。
在时代的烈焰炙烤下,传说之河越流越瘦,濒于枯竭。我们不知道南塘魂归何处,它的碧波会不会在时光中干涸,再次消匿。(待续)
责任编辑:马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