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

2016-03-18 02:49黄义福
青年文学 2016年11期
关键词:店铺街道记忆

⊙ 文 / 黄义福

街道

⊙ 文 / 黄义福

黄义福:福建莆田人,作品散见于《山花》《南方文学》等,曾获“福建青年散文奖”。

街道应该是蚯蚓的王国和天堂。我时常想,在我们生活的这个城市,我们不过是一条条蠕动穿行、永不休止的蚯蚓,不管带着何种目的,还是漫无目的。此刻,每一条街道都将成为我们穿行的密道,我们每天从这边穿越到那边,又从那边穿越到这边,一次次的穿行总让我们跃跃欲试,欲罢不能。

先生,请问工业路在哪里?小姐,女人街应该怎么走?——在一个庞大、陌生的城市,我们的每一次穿行还成了冒险的私人行径,从这头到那头,我们经常认不清方向,分不清东西南北,但我们却从不为此担心害怕、妥协收敛。夜是黑暗的,光明似乎就在眼前。糖衣正在褪去,真相即将呈现!我们继续穿行、挺进,冒出来,再穿行、再推进;勇往直前,义无反顾,既是艰辛的,又是快乐的。我们同时乐意将这种快乐传递给城市和街道,此刻的街道成了我们深耕的沃土,此时的沃土正渐次地被翻耕、松动、活跃、流畅,在另一个可见的端口,我们由此见到了车水马龙,听到了人声鼎沸,感到了恍如隔世的一阵阵眩晕。

进入城市和街道之后,我们就无可救药地要成为多动症的孩子吗?是什么神秘的暗物质让我们具备了勇于穿行的力量?城市和街道似乎并不打算给我们一个准确的答案,在我们需要答案的时候,它们有意隐蔽了自己的身份,假装是一个大哑巴,又像是一个嬉皮士,咧嘴傻笑,愣头愣脑的样子,只顾埋头粉饰现象,掩藏真相。它们让我们自个儿寻找答案,自己却隐在了人的身后,隐身退到了时空的边缘,把散场的影院、剩下残局的酒场留给了我们。继续喝吧,再来蹦一曲吧。工作的事情先放一放呀,这条新街的新店咱可要逛到头、玩个遍。

非得是一条新辟的街道吗?新街道会是清新味道扑面而来的一片新土吗?一条条蚯蚓在新土中穿行会更加欢畅愉悦吗?在一座成熟的城市,我们永远无法给予新街旧道一个准确的定义,要说新,什么算是新的,要说旧,什么又是旧的,是以貌论断,还是以史为据?若单论新,重新翻建的旧街是算新还是算旧?而要说到史,一遍又一遍地翻新重建算不算史?街道一开始就像是存心要跟我们过不去,它像一个神秘的布道者一样,秘密地设定各种各样的机关,让我们摸不着头脑,身陷丛林地带,只顾记得地名街名,北京的街道、上海的街道、广州的街道,长安路、南京路、中山路。或者它压根就没准备让我们记住名字,名字最后其实也是雷同的,还记着名字干吗,在逛街癖的眼里,整个世界不就是只有一条叫作“街道”的街道?那里有商场,有超市,有酒店,那里应有尽有,那里是女人的天堂、消费娱乐的天地。

我所在的这条名曰“工业路”的街道,原来也只是一条新街,只是时过境迁,现在差不多成了一条老街了。时光荏苒,城市日新月异,这些年是新崛起的街道,崭新着,派头着,可是再过十个二十个年头,就不知不觉地变成了老街。就像我们身边的人一样,刚开始还是个小孩子,可是成长着成长着有一天就突然地变老了,秃顶弯腰,身材臃肿,一张变形的脸让你见着了瞬间有愕然之感。它们令人惊奇的地方还在于,没有一条街道能够永远是年轻的,它们总是像人一样,一拨一拨地出生,一拨一拨地成长,又一拨一拨地老去,最后老到慵懒疲乏,老到包罗万象,老到宅心仁厚。这时候的你可以慢悠悠地闲逛,也可以大步流星地狂奔。有时候我看到有一伙人在它的马路上撒野,他们无论做出怎样出格的事情,它还是那样沉得住气,默默地观望,无声地接纳,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街道的好脾性自然成就了人们称王称霸的欲望,大家在街上恣意妄为,惹是生非。

这可能是我夜间行走在工业路上时常产生的一种错觉。天气好像阴转晴了,一下子阳光万丈起来,街道从夜的疲惫无奈中苏醒过来,恢复了原形,空中的浮尘在马路上游荡,它们飘摇飞舞,如影随形,不断地追赶着路人,让路人避之不及,你避开了这个,就会撞上那个,最后让人只好老实行进。行进的队伍中有我,我是排头兵,正行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我一次次地冲破灰尘的包围,又无意中将灰尘屡屡地推送给了后来者。街上秩序一切井然,不时有人突然改变行程,走上了斑马线,再拐个弯,闪身隐进了某一个街角。从表面上看,大伙正按部就班地行进着,没有一个人愿意去注意街道上的细节,甚至都不愿去旁顾一下身边的路人。大家似乎都神色匆忙,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似乎有什么重大的事情正等待着他们,又似乎没什么特大的事情,只是赶路行进的习惯使然。此刻,工业路像无数个往常的日子一样,依然愉快地铺展在我面前,它不断地前伸,又不断地后退。它蠕动翻滚,成了一条大得惊人的麻绳。在我已知的地方,它其实南接着324国道,北通滨海大道。此刻,它正施展着通天的本领,不断地连接、吸附、贯通、收拢,日复一日地从事着迷惑众生的神秘事业。

有一段时间,我们可能会爱上某一条街道,时常呼朋唤友,有事没事地往那里跑,瞎掰瞎逛呗。本来嘛,偶尔当个街上的醉汉霸占一下马路也没什么,街道不会去稀罕你,反正它也习惯了。每一天,它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迎来送往,迎来这一拨,再送走那一拨,如此循环,周而复始。如果你愿意长留在街头,它们挺多就是不做一次清零归零的工作,放任一次你而已。在一个醉汉的眼里,这时候的街道可能是迥然不同的,它散发的是兴奋迷人的气味,会扮演各种各样的脸谱,会耍十八般武艺,会千变万化地玩弄魔术,把这个世界最精彩的部分展示给你。这一刻,醉汉误以为自己成了街道的主角,虚幻在自己的幻影中。事实上,醉汉当然并不知道,在这条街道上,谁都没办法成为主角,大家都只能是舞台、道场、幕布,或是演员与道具,都仅是一个小配角。

是的,我们是街道上名不见经传的小配角,我们原来叫二蛋,唤翠花,现在,我们已经互称先生和小姐了。在每一条街道中,我坚信都有一个无形江湖的存在。江湖有潜规则,江湖若在行道树上,街上的行道树就要经受台风暴雨的考验,活的留下来,死的清移出去,跟不上城市审美节奏的,仍然要惨遭淘汰更换。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树在人的江湖里也只能逆来顺受,这里毕竟不是原野。江湖若在店铺上,任何一个人的店铺都得择地而开,顺着时代潮流来,跟着市场感觉走,无序中自是有序,这边开的这种店,那边开的那种店。在林林总总的店铺、商场中,总有暗中的力量在使劲,有时井水可以不犯河水,有时河水却要犯你井水,大店欺负小店,小店夹缝中求生存,还有就是店大欺客,客大欺店。较不较劲,欺不欺客,没有写在店铺的招牌上,更没有写在店主的脸上,大伙都清楚着呢,原来江湖一直就在街头上。

用尽千言万语,恐怕我都没办法说清一条街道的优劣所在,它们究竟安的什么心思,有没有这样那样的阳谋或阴谋,是恩惠多于作恶,还是作恶多于恩惠。在目之所及的地方,我们看到的街道总是普度众生,施与任何一个人安身立命的机会。一条街道在农田上建起,首先受惠的便是此地的农户,昨天还得要面朝黄土背朝天,今天便是摇身一变成了不劳而获者,伸伸手每个月都有固定的房租收入。而对于初入城市的创业者来说,因为最初承租了街上的一个店铺,准确地打理了自己的投资,从此衣食无忧,成家立业。情况当然也有例外的,算是好心办成了坏事,因为一条街道的扩宽,被安置者突然获得了一笔巨额补偿,从此,被安置者就像是着了魔一样,由一个勤劳者蜕变成懒惰者,好吃懒做,游手好闲,坐吃山空。

⊙ 柴春芽·戈麦高地9

在工业路这条说新不新、说旧不旧的马路上,有多少跌宕起伏的故事在演绎,有些事可能永远都无法说清道明。我只是一个曾经的迁居者,每天,为了生计,我要来回在这里走上两趟。我觉得我的每一次行走现在都成了模糊的记忆,我不能清楚有效地说出路上的所见所闻,一切仿佛都是虚影幻象,没有特别的印记,一整条街道无非就是店铺、商场、人流、车辆、灰尘和各种各样声响的代名词。在这条马路上,我曾经一次又一次地见证了路面的改造,见证了两旁行道树在季节里的微妙变化。但是要说我能在这条路上留下点什么,好像是没有的,没有人会记得有那么一个剃着小光头的男人,是怎么手里拿着个小手包穿行在这里,也不会知道我来自哪里要前往何方。也就是说,在这条街道上,我仅仅是一个匆匆的过客,这条街上所有的人事也一样,是神秘的、不可预测的。在这条街上,即使发生过如何重大的事件,在若干年之后照样会成为被人淡忘的记忆。甚至记忆都没有,谁还能记得街头往年的芝麻小事?谁能够在这条街上永远地充当着见证者?谁能够保证自己还会不搬迁新居永久地生活在这条街道上?街道上不经常写着“恭喜小区建成、欢迎业主入住”吗?这样的时候,我就会觉得一条街道还真的是一面没心没肺的黑板,它不搬弄是非,蛊惑人心,也一点不意乱情迷,光怪陆离;它没心思去记忆那么一大箩筐的人与事,只会记着今天的事,不记昨天的仇。它擦一下黑板,一天就过去了,再擦一下黑板,一年就到头了。

我一直会比较主观地认为,一条相对老旧的街道记忆的东西可能会更多一点,它可能会像一个耄耋老人,将记忆的碎片分摊给它的居民,再口口相传给一代又一代的居住者。由此,街上居民的记忆普遍上会更多一点,会记得这座城市的来历,能说得上城市的一些往事,它的悲欢离合,它的风光与沉寂,它的所思所想。但是非常遗憾的是,街道从一开始就没有长脑袋,它有消化系统,有血液供给,就是不安装脑袋,后来也没有安上记忆的芯片。我们谁也无法说出街道的来龙去脉,我们只是与街道相安无事地相处着、依恋着、厮守着,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岁月中,与街道一起悄无声息地编织着一件叫作城市的毛衣。

我有时其实是不喜欢上街的,这倒不是因为街上灰尘和嘈杂影响的缘故,我不过是讨厌被街道无休止缠绕裹挟的感觉;只要一迈进街道,似乎你就得顺着它的意愿,按着它设计好的线路,直行、拐弯、掉头、等待、穿越红绿灯。街上的每一次行走,你都只能服从街道给出的意愿。我说街道是块特大的海绵其实是不会言过其实的,在我们视力所能及的地方,人流、车流、物流,还有无形的信息流、资金流统统都被无声地吸聚进来,吸到了某一个巨大的黑洞,偷偷地掩埋隐藏起来。而当它的洞口涨满的时候,又会一股脑儿地挤压出来,随随便便地洒到了街面上,任之四处横流,一点也没有商量的余地,你只能像个呆子似的被旋转抛弃,等待着海绵新一轮的吸附。你的无力感由此而生,街道也因此背负上令人烦厌的恶名。

能因此就论定一条街道的叵测用心吗?对于它的随性之为,我们仍然只能百般迁就。有趣的是,它的这种脾性,倒是攒够了充足的人气。这大概是街道最苦心经营的旨意。我们终于看到,五湖四海的人群终于渐次涌了过来,一浪又一浪的,各式人等抢占先机,寻找街道四周的有利位置,在街道两旁的空间中纷纷构筑自己的营生;该开的店开了,该买的小区套房买了,就学、就业等一应事务也统统有了妥当的安排。这是一种秩序的重构,来的都是新客,甩在桌面上的都是新牌,要推倒重来,排队洗牌;其间既需智慧的博弈,又隐藏着物竞天择的法则。好在一切都天顺人意,因为众人拾柴火焰高,这条街道在城中的地位就产生了,它光鲜着头脸,抢尽了时髦,为街上的居民带来了广博眼球的福音,好像能逛上这条街道就是一种福气,而若能当上这条街道的居民,那将是一种无上的荣光。

我长期居住的工业路会不会有这样的荣光目前还不得而知,还尚待若干时光的检测评判,还需要一大批街道上的包打听去刺探行情。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它也经历了初始的寂寞和现在的繁闹。原先,这里的居民大都还是以本地人为主,其中就地安置的村民占了相当的比例。在最初的日子里,居民的语言习惯、行事方式还是较多地保持着农民的特点。比如吃饭,他们喜欢端着海碗蹲在门槛上,一边吃饭,一边漫无目的地盯着街上的某个地方瞅。瞅这边,瞅那边,都仅仅是保持看的一个动作而已;这样的情景叫人误以为,这里只是一个开了一条大马路通过的村庄罢了。后来,街上的人群才渐渐地庞杂起来。从店铺样式和气息上看,原先单一的、土气的味道正在逐渐消退。好多年前,这里基本上是建材店和各种各样的修理店居多,渐渐地,现在如果要再找出原先的“工业意味”已经比较难了。原来分布在公路两边的若干个本地有名的国企已经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几个大小不一的住宅小区,整条街道最后基本上可以独自成为一个小社会,商店、商场、超市应有尽有;如果你有足够的钱财,足不出这条街道,我想大概可以终生衣食无忧,甚至可以天天笙歌夜舞,醉生梦死。

当然,那是将街道当成大蜜罐了,而前提是你愿意变成一只大蜜蜂,钻进蜂箱里,躺在蜜罐上,腻在糖浆中;事实上,这种想象远远地超过了现实本身。生活中,我们才不会落进街道布下的阴谋,琳琅满目的商场和店铺,我们真正走进去的没有几个,有些店铺看似近在眼前,其实是远隔千里万里,我们终其一生,可能都与之有缘无分。作为一条街道,我们更多的时候仅仅只是把它当作一条通行的道路,寻找自我的暗门,我们像一阵风一样地吹过去,然后又晕头转向地折回来。对我本身而言,我更喜欢的是与之保持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大体的情景是,它不必亏欠我,讨好我;我也不必附和它,亲近它,大家君子之交淡如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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