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南 子
游荡与山居
⊙ 文 / 南 子
南 子:生于新疆南部地区,著有诗集《走散的人》、散文集《奎依巴格记忆》、随笔集《洪荒之花》、长篇小说《楼兰》等。有作品获“在场主义”散文新锐奖、西部文学诗歌奖。现居乌鲁木齐。
沙吾尔山冬牧场,感觉这里的冬天空旷、俊瘦,像是一个清瘦的乡村思想者,又像是一个散于空中,雪之上,羊群与日影之间的倾听者。晚上静谧得能听到几百里以外的羊的咳嗽。彻骨寒风一直在窗外喧哗,把过去季节残留的热气全都吹到冬天的冰雪里。这些牧人的家一户比一户相隔遥远。每一个牧人都享有几十里的空阔前庭,又枕靠同样几十里空间的腹地。
一座孤零零的小小的“霍斯”蹲伏在茫茫雪原上。这种简易小毡房为圆锥形,没有房墙,房杆是直的,用数十根木杆斜撑而成骨架,木圈顶一般是正方形或圆形,房杆直接插入木圈顶的洞眼内,房杆周围不围芨芨草墙篱,只围帡毡。轻便,易于拆卸、安装和携带,只是里面空间太窄,多用于转场途中的临时住房。
有那么一刻,我掀开厚厚的“霍斯”毡帘,里面坐着一位面容沉郁的牧人。他的脚下是两只湿漉漉的刚降生才一两天的小冬羔。他不停地用手抚摸着冬羔身上柔软蜷曲的细毛。
他叫毛勒提别克,看起来真年轻啊,脖颈上有被太阳的紫外线灼烧结下的两块紫红色的疤。他坐在铁炉子对面,不时用铁叉钳起几块干羊粪填进火焰里。炉子上架着一只搪瓷盆子,里面盛满了雪块,枯黄的火苗活泼不安地跳跃。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一盆子雪块在缓慢地消融成浑浊的液体。
毡房的一角铺着毡子。在这里,无论穷人、富人全躺在地上睡觉。累了或无聊的时候,可随时扑倒在“床”上。没有女人,没有电视、电话。甚至没有牧人家都有的“收音机”,没有冬不拉。空荡荡的烟熏火燎的毡房,所有漏风的地方都用毡子堵死。但还是冷。
漫长的冬日里。毛勒提别克独自一人在这里是怎样生活的?他的脚下搁了一只平底锅,炉旁有一只塑料盆,盆里是一大团发好的面团,为了醒面,整个儿地用一件皮袄裹住了。他说自己每隔三天烙一次“厚馕饼”,每次烙两只。
他的话题全在羊身上。
两只浑身湿漉漉的小羊羔蜷缩在炉子边取暖。这两只小羊羔是我们来的前一天晚上产下的。这是他今年在冬牧场上迎来的第六只新出生的家畜。母羊早已把这两只刚出生的冬羔舐得干干净净,被毛勒提别克带到了生着炉火的“霍斯”里。火炉附近铺着破烂的布条。从那一天起,这两只小冬羔就是毛勒提别克家的新成员了。
在寒冷的冬窝子,每只冬羔的诞生对牧人来讲是一件大事。
又一个湿漉漉的,浑身沾着血、羊粪、黏液的小冬羔降生了。天亮了,它在晨光中睁开了惺忪的双眼,目光清亮,宛若处子。它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眼睛贪婪地顾盼着,吞下晶莹的雪海。
听说,走在春秋牧场的放牧的路上,会时常看到残缺不全的羊的胎盘丢在路上。好些有孕在身的母羊们在放牧的途中自然地分娩。它们舐净胎衣,把孩子弄干净了后再喂初奶,然后赶上羊群。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地继续吃草,胎盘就掉在了路上。
黄昏来临。毡包外传来几声遥远的犬叫与羊鸣,隔了一层毡子,我听到了外面沙沙的雪下在牧草上的潮声。
听说,在阿勒泰极其寒冷的四方游牧地区,物竞天择,留下的都是耐寒品种,“阿勒泰大尾羊”是阿勒泰畜种的当家品种。人们津津乐道于大尾羊的优点,赞美它的耐力、耐寒、善长途跋涉等。
在沙吾尔短短几天中,我向牧人请教了不少哈萨克族人有关游牧方面的知识。比如说,哈萨克族人把羊的耳朵的形状分成三种。宽而下垂的耳朵叫“透克”;直挺挺的呈筒状的长耳朵叫“克固乌斯”;向两边突起的短耳朵叫“求纳克”。牧人们正是靠羊耳朵的形状能一眼辨认出自己家的羊。一点都不会错。除了这三种形状外,有的羊还长着向两边突出的,耳幅略宽的耳朵,叫“沙日班”。
毛勒提别克说:“沙日班是透克和求纳克的中间形状。”
毛勒提别克说:“好多畜群要迁徙到往常的去处,能够觉察出来迁移的大概时间。随九月初秋的寒气上升,羊群也开始变得躁动不安。羊群在别的季节里需要走两个小时的坡路,仅用了一个小时就走完了。”
他还说:“在十几年前,沙吾尔山冬牧场上还流传着这么一件事:冬天过去,即将向春秋牧场迁移的前一天夜里,一位牧人的羊群突然不见了。牧人们想尽了各种办法寻找,但还是没有找到。因此,向沙吾尔布拉克春秋牧场迁移还是晚了十来天。牧人带领剩下的羊群在迁移的途中,这位牧人意外听到了没有羊倌带领的这群羊往北走的消息。当牧人到达沙尔布拉克春秋牧场的时候,发现了失踪的这群羊正在牧场上悠然地吃草。原来,羊群熟悉几十公里的迁移路。”
土地,让人能够落下脚,它给它的依存者提供存活下去的起码条件。不让人饥饿不让人寒冷,大地,它应该是养人的。而牧人,就是在这个以草场耕种放牧的一个庞大的群体。
来到了木垒的乌孜别克族人,夏季在大南沟、东沟,以及开垦河以南的斯特克萨依、琼塔斯、塔依唐巴拉干、喀因得布拉克等山区放牧。这些地方被称为“商人们的夏牧场”;冬季在以博斯坦乡东部,历史上曾被称为“商人们的五条沟”为冬牧场。“商人们的五条沟”指的就是甘沟、萨尔赛尔克、哈夏霍勒、萨马勒萨依和达吾提萨依沟。
车在前行,远方的一片开阔平原在伸展,白色的雪团在低压着大地,喀因得布拉克山区遥摇未及。
终于,车停了下来。狗在叫,在黄昏里并不显凌厉,只是一种温和的呼唤。这是巴海家的狗。在牧区,几乎每个牧民家里都养狗,没有狗的牧人家多半是那些沉默之人,大概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狗吠意味着陌生人的到来。
巴海是木垒县大南沟乌孜别克族乡的一个牧人,也是个乌孜别克族人,他的脸黑而枯涩,牙床突出,一双眼睛像岩石样的坚硬。二〇〇二年,他就在这喀因得布拉克深山里经营着一家至今还没有名字的客栈。这个客栈从山上到山下有八十多公里的路程。当地人就叫它“牧民驿站”。它是一个供前来转场的牧人中途休息的好去处。
柴草的烟熏味远远地飘了过来。房子是焦黄的土坯墙,门板枯朽,补丁似的,堵在墙的窟窿眼里。清油桶、白酒、一大袋子面粉以及一些杂物很敦实地放在木板子上,大人和孩子的衣服耷拉在屋子里的绳子上,重重地垂了下来。太阳快要西沉了,空气中渗进来青暗的凉气。屋子外边残雪斑驳,牧人扎依提的马低下脑袋,用前蹄重重地刨着,费劲地啃食地上露出来的草皮。
巴海的漂亮而有些邋傝的哈萨克族媳妇胡艾汗,面对我们惊讶的注视,露出一抹温和的浅笑。
我还看见了,巴海有一张黑黑的十分端正的脸。黄昏的阳光在他的背部,有如一张逆光照片。尽管他身上肥大的棉袄棉裤使整个身形显得笨拙,腿还稍稍有些罗圈,但是,我还是感到了他内心丰沛的喜悦。几个山上的牧人围上来了,有人吆马,有人和巴海在一起闲话,身影在暮色中变得黯淡。
二〇〇二年,牧人巴海就在这里接管了山里唯一的一家饭馆和旅馆,那时候,上山来往转场放牧的人非常多,胡艾汗做的拉条子、羊肉汤、手抓肉好吃得很。牧民们上山转场,都要特意绕道来这里尝尝她的手艺,看胡艾汗变魔术似的变出好多可口的食物,然后与主人喝点酒,再聊一聊山下面县城里的事情。羊群在屋子外面的草地上吃草,心情和主人一样的惬意。
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上山转场的牧民少了,原先紧挨着自己家的好多房子,一下子空了好多。
我在北疆好多牧区见过这样半瘫垮的空房子。牧民都定居到“新村”了,住上了“抗震安居房”,只要是人一离开,风就带着沙子跟过来,几年前还住着人的房屋,一下子被空洞和灰尘掩埋了,成了废墟。
“下山去吧。”这几年,不断地有牧民从山上搬下去了,在走之前,他们和他打招呼的时候,都这样劝巴海。
“再等等。等山上都没人了,我再走也不迟。”巴海说。晚上,巴海煮了羊头肉招待我们吃。一会儿,木门被撞开了,又进来了一个穿黑棉袄的男人,四个男人对面坐着,撕着嚼着羊肉,没有浓郁的松树林,没有让人心里荒凉的戈壁滩,只有透明晃闪的液体。天色混沌难辨,不知是黄昏还是破晓。他们喝着酒,还唱了歌。不管是喝还是唱,他们的姿势都让人感觉到踏实。
我想起作家王小妮在一篇文章里说:“我观察过牧人,他们坐着的时候安静,坦然纹丝不动,站着的时候结实稳当,走路的时候坚定舒缓。”而这些特点,在过去我认识的那些已回到城市的牧民身上都已不明显了。
山上不通电。不过有太阳能,还是两年前接上山去的。昏暗跳闪的灯光下,巴海佝偻着腰,几道阴影把他的脸弄得乱糟糟的。瘦削的面颊布满了褐色的晒斑。他像是有些怕光,我们在说话的时候,他细眯了眼睛,把身子稍向后转。这样一来,昏暗的光线就从他的侧面一下子涌入了他额头上一道深紫色的疤痕里。这道疤痕是巴海在多年前一次放牧从山上摔下来留下的。
这几道光为他雕了一尊像:牧人的像。
巴海经营的这家“牧民客栈”,位于海拔一千五百米的喀因得布拉克山区,随着牧民定居工程的不断实施,山上的牧民包括他家的邻居们都纷纷下了山,按县上的统一规划,搬到了木垒县大南沟的乌孜别克族乡,统一种植大棚蔬菜。
下山的人多了,原先很热闹的生意一下子冷清了好多,牧人巴海有些感慨:“大家都走了,不过山下的条件总比山上要好。”在来来往往的乌孜别克族牧人眼里,巴海的“牧民客栈”是日常生活中一个不能缺少的快活。打算今年七月下山的牧人扎依提放下了酒碗说:“要是巴海也下山去了,我们上山就不知道该找谁喝酒了。”
巴海摇摇头,说:“我不走,等这个山上的牧人全走光了,我才下山去。”
乌孜别克族牧人在历史上都是以善于经商著称的,虽然他们在与哈萨克族人共同杂居的生活中,早已弃商从牧多年了,但是,他们脑子里的经商意识还是很强的。按照巴海的愿望,喀因得布拉克山区夏天的风景还是很不错的,只是游人知道的太少,山上一直没有通电,牧民只好安了太阳能照明。做饭用的是柴火。巴海希望有一天山上能通上电,这样,游人来这里旅游住宿就方便多了,而自己也就距离下山的日子要远些了。
我在巴海的“牧人客栈”住了一夜,第二天就回到了木垒县城。我留意过有关当地的新闻:说是三天后又一场暴风雪将降临到这个地方。
说到草原,说到哈萨克族人的毡房所永久摹写的通俗符号,那羊角所拥有的意味要丰富、深远得多。而他们为什么如此钟情羊角图案呢?在我还未深入他们的生活之前,这仅是一个深邃的谜。我常常对他们依赖着这么一个简单的元素,就能保持持久的生命力而反复地暗叹不已。
草原漾动着如同绿波。——什么叫草原,只有牧人的歌谣描述才最传神;而羊是草原上群居的族类,是草原上世袭的土著。在草原上,若不是以牧羊为灵魂,那么草原还成什么草原呢?
羊是离哈萨克族人生活最近,最熟悉的生灵之一。
哈萨克族人把羊的数量、肥瘦视为财富的多寡。比如一个披着羊皮的哈萨克族牧羊人,从小就赶着羊群开始他的放牧生活。他必须学会像山羊一样在没有路的地方仍能够走路。
那些牧人,他们生下来似乎就有一些天赋。比如辨别牲畜的神秘视力。当他们的父辈把那群山羊交给他时,最先教会他记住的是有多少只羊,并每天在山羊回到羊圈的路上点数,从羊的一只角到另外一只角,他的脑海里便有了这样一个可以维护的数字。
在各种动物中,天性对动物的影响最大。
比如山羊,天生具有丰富的情感和本领,它自愿与人为伍,容易和睦相处,喜欢被人抚摸,依恋人,其天性像哈萨克族的小伙子一样活跃、敏捷、爱游荡。山羊不像绵羊那样羞怯,有时还喜欢离群索居,爱攀上山势陡峭的地方,甚至睡在岩石顶和悬崖边上。几乎各种花草对它来说都是佳肴,很少有什么花草对它不合适。
而绵羊生性朴实,也很脆弱怕羞,因为恐惧而经常挤聚在一起,哪怕是最小的一点奇特的声响都令它们之间相互挤撞。它们自己不能谋生,高温、烈日、潮湿、寒冷、冰雪、漫漫长途……它们都不适应,比别的家畜需要人更多地照料和救助,这才使得绵羊的种群过去和现在得以生存下来。
就这样与活着的家畜、牛羊相依为命的方式,造就了哈萨克族人的许多性格,造就了完全有异于农耕式的思维。农与牧肯定是不一样的。活泼的羊群,就这样给了哈萨克族人有情调的生活。
只是,这些活跃、敏捷的山羊,与朴实甚至还有些害羞的绵羊相比,哈萨克族人更爱哪一个?羊群行走的速度是缓慢的,但那笨拙的动作是含有来自遥远时间的力量。它们的颜色和形体都是一个谜,弧形的犄角仿佛在合拢着什么。
到了夏牧场,羊群就变得懒洋洋的,一动不动的,肥胖的身子像黏在草地上一样。它们一边吃草,一边消磨着丰腴的盛夏。
在阿尔泰的北疆大地上,我不止一次地遇到过这样的场景:一队由五六口人、一条狗、三峰骆驼、马背挂着摇篮的几匹马和上百只羊组成的哈萨克族家庭。他们以一种缓慢的节奏和浩荡气势迎接着我久久不愿离去的目光。
牧畜所到之处,古老的牧道上烟尘腾起。养牧羊群的游牧民,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用了几千年的时间渐渐凝结了自己的传统,显示出哈萨克族文化和传统的延续。
在喀拉峻草原上的这座白色毡房里,阿孜古丽的外婆正笑眯眯地坐在花毡的一角打量我们这些不速之客。她的脸是圆的,额头是圆的,身体——自然也是圆的,舒展、圆润。她是众多哈萨克族女人中的一个。但脸上的皱纹有山川的地貌,还有谁能够模仿山川的样子呢?关于大地,我们又能说些什么呢?看到她,我便理解了哈萨克族人为什么那么喜欢歌唱母亲。那些女性真是太奇妙了,她们快活、大方、强韧、宽容。在哈萨克族的游牧世界中,若家庭中缺失了这样的女性,便是一个可怕的禁忌。而有女人在的毡房,就宛若一艘草海中不沉的船。
“身怀五谷的女人”。这是帕斯捷尔纳克在《日瓦格医生》中所说的话。意思是说在某些女性身上,有大地母亲的气息、胸怀和力量。他是这样说的:“有的女人身上有五谷或者蜂蜜或者皮货。武士们便打开她们的肩膀,像打开箱子一样。用剑从一个女人的肩胛骨里挑出一斗麦子,另一个身上有一只松鼠,还有一个人身上竟然有一只蜂房!”
这位哈萨克族老人叫乌云巴依尔。今年七十六岁。她不懂汉语,我们也听不懂哈萨克语,她稳稳地端坐在羊毛毡子上,脸上浮现出一层淡金的光泽,如雕像般沉静,她听我们在叽叽喳喳地说话时,她的目光带着一种奶茶的温度,一直暖到我们心里去。
阔大、苍凉、温情,如草原般无际、善解、宽容,这就是她——哈萨克族母亲。像这样的女性形象是我渴望在草原上见到的。她们脸上的慈祥让人心醉,身体仿佛是永远怀着神示。
乌云巴依尔老人听不懂我们要问她什么,一转眼,她便蹒跚着晃动白发,走出了毡房。原来,她要去劝门口两只打架的小羊。
在我看来,那些哈萨克族妇女们似乎更了解羊的历史、秉性、嗜好和叫声中所包含的内容。这远胜于对其远走他乡的子女的了解。她可以见证一只羊从生下来到死去的整个过程,却无法把握其子孙们的命运。
这恐怕是生命的饲育史上的一个永远无法消除的与自然规律无关的悲哀之一。——因为,每一个哈萨克族母亲都希望自己的子孙永远活在自己的目光中。
关于哈萨克族人的刺绣图案为什么是羊角,我做出了这样的推断:当我们的哈萨克族母亲们无力排解这生死所编织出来的情感漩涡时,与她们的生活密切相关的,她可以把握的生灵——羊,就被悄然地置换到了她们所寄托一生的布面上。这些密密匝匝的羊角图案,被她们不断地重复,又在不断的重复中得到了安慰。
这也许只是我个人一厢情愿的一种解释。是不是图案借用了生活的外形,现在,又将自己藏匿于生活深处并赋予人们真正的秘密?
我的眼前呈现的是一幅由记忆连缀、重叠的图案,一些由色彩带来的触觉。由此与长久以来弥漫在我心间的莫名沉默相呼应。在乌云巴依尔老人家里,她为我们打开一幅长卷绣品,五米长的黑色丝绒布上,刺绣了上千只羊角图案,还有一些植物的符号,主要是花朵、叶片以及缠绕在一起的枝蔓。
当这么一幅长卷依次出现在我的面前时,这些羊角图案的走向,和密密匝匝的花朵的姿态,如同记录哈萨克族人隐秘的生命符号。这件绣品是她当年的嫁妆之一,当年她用了整整两年的时间完成。
现在,我的手触摸着这条精美无比的绣品,那么多的情景奔入眼底,草原上晚霞一样的红线,森林一样的绿线,夜空一样的蓝线,用最锐利的针,在一块毡子上牵引、缝合、绣制。现在,这些有颜色和姿态的符号,比文字更会言说。一个个话意明晰又枝蔓纵横,它们在过去的时光里休眠,只要略有惊动就会醒来。如今,这件绣品因无人仿制而已失传。
这时,乌云巴依尔老人递给我一碗温热的奶茶。我摸着这件珍贵的绣品,心里似有所动,虽然说不出来,却在喝茶的一斟一饮间细细回味。
禾木河东面的高地上有一座小小的喇嘛庙,与当地居民的木屋只有一条马路之隔,凌晨或傍晚,狗吠声随着白色的帷幔飘起,用松枝燃烧代替的贡香发出的松香味儿老远就闻得见,使得这座喇嘛庙在其浓郁的宗教外表下面,又平添了一层古老乡村的静谧。庙里也只有一个喇嘛,他叫蒙克巴依尔,是个图瓦人。听当地人说,他家在这里是世袭的喇嘛,到他这里已是第三代了。
初夏了,正午的阳光猛烈,因为空气的能见度很高,云朵白得泛青。阳光在这个时候不仅是可见的,也是可以用鼻子闻,用耳朵听,用手摸的。路上到处都是出来晒太阳的人。
老人还穿着棉衣。家境好的孩子穿着羊毛衣。一个肥胖邋遢的图瓦女人附身卧在自家的院子里,底下铺着一块看不出什么颜色的毛毡子,身子稀里哗啦地摊开了一大片,她不时地把手翻出去,一下一下地敲着腰,正午的禾木到处笼罩着懒洋洋的睡意。禾木这个地方高寒潮湿,风湿性关节炎是当地人最常见的病,人们相信晒太阳是不用花钱、最有效的药方子。
蒙克巴依尔坐在屋子阴冷潮湿的庙堂里。他的脚下卧着一条狗。禾木乡到处都是狗,以白色居多。那些狗看起来像是天空掉落到地上来的云块,慵懒,贪睡。
有那么一会儿,蒙克巴依尔像一只倦了的苍鹰那样凝然不动,眼睛半闭半合。我以为他也睡着了,感觉有人走近,他睁开了眼睛,眼神里有着某种动物般的信赖。
蒙克巴依尔伸出手向我示意时,我看到他的手指关节变形突出,像干枯的松枝上长着的松塔一样肿大、僵硬,一看就知道是在高寒潮湿的环境中患有严重的风湿关节炎的缘故。可是每天,他为前来参拜的人诵经,消业、祈福。
站在这里,我想起了似曾相识的一件事。新疆女画家段离在二〇〇七年秋季的某一天,也曾经站在同样的地方,看喇嘛蒙克巴依尔诵完经、做完法事之后,用不太熟练的汉语对她说:“我想说几句话,你如果能带出去,就算我说了;你如果带不出去,就算我没有说。”这位陌生的女士拜在他的面前,虔诚地聆听着他那突如其来的、曾让她“带出去”的话。
他微闭着双眼,像在读诵经书一样,用平和而低沉的语气对眼前的女士说:“现在我们图瓦人每年死的比生的多。有很多人年轻轻的就死了,留下孩子没有人管,他们大多数是喝酒喝死的。你回去后,能不能向政府反映一下,让那些在我们这里开商店的人不要卖十块钱以下的酒,那些便宜的酒都是害人的假酒。那些喜欢喝酒的人,到山上去挖两三根虫草,拿到小商店去就换那些便宜的假酒喝,把人的脑子都喝傻了,不能干活儿。”说到这儿,喇嘛停顿了一下,接着又说:“要卖酒也可以,进一些好酒,二十块、三十块,再贵一些也不要紧。那些酒鬼,没有钱,买不起贵酒,就不喝了。”
后来听段离说,她在听了蒙克巴依尔喇嘛的这番话之后,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他的那双变形得像松塔一样抽搐的手指。可以想见,关节炎的病痛,肯定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但是喇嘛的心痛和担忧却是因为那些用虫草换毒酒喝的无知的酒鬼。
现在,我站在蒙克巴依尔喇嘛的跟前,他一直没和我说什么,我也安心地看他用蜷曲的手指拿起一个铜铃一样的法器,摇了三下,像是在驱赶着什么,又像是在召唤着什么。那一刻,好像有股奇异的风吹过我的身体。紧接着,一连串嗓音温厚的经文在正午的阳光下从他的嘴里飘出来,声音忽高忽低,也像是在问我:
“我的话,你带出去了吗?”
⊙ 柴春芽·戈麦高地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