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西方学术理论译介锥指

2016-03-17 10:39田延
中国图书评论 2016年2期
关键词:莱姆译介著作

田延

在当今中国图书市场上,当代西方思想家的著作可谓炙手可热。然而,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种“思想热”中实际上存在着很多不甚完善的地方。最关键的问题是,对书目的遴选是否精当?是按照严格的学术标准来认真选题,还是跟风冒进,盲目追赶“理论”时髦?

笔者认为,出版西方学术理论著作,必须要具备独到的学术见解和广阔的学术视野,但是这种“独到”和“广阔”并不意味拉着“理论”的大旗来唬人,也不意味着流行什么就出版什么,虚造“理论”的声势。相反,这种“独到”和“广阔”应当建立在对西方学术和中国学术不断反思的基础上,从而对西方学术在中国的发展现状及其教学与研究中存在的主要问题做出明确判断,并在五花八门的当代西方学术资源中撷取那些真正给我们带来启示的东西。借用阿尔都塞的术语,我们可以说,当代西方学术思想的译介必须要有一种“问题意识”。因此,在中国,必须要在“理论”的“现实”中来思考西方学术理论著作的译介,只有这样才不至于陷入一种盲目的“理论”崇拜,或者说迷失在“理论”的怪圈中不能自拔。

综观2015年国内图书市场上西方学术思想的翻译和出版情况,我们可以明显地感受到“理论”在当代中国的蓬勃生机。这些出版物大都是以“译丛”的形式呈现在我们面前的,笔者认为其中较重要的有:“轻与重”文丛(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德语文献译丛”(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凤凰文库·艺术史理论研究系列”(江苏美术出版社)和“精神译丛”(西北大学出版社)四种。这些译丛的出版共同构成了新一轮的“理论热”,它们虽然方向不同、选材各异,但却形成了一股合力,共同反映了当代中国理论界最亟待解决的问题。

“轻与重”文丛试图回应的,是我们在当下的处境中如何思考传统与现代、如何在古典文化与当代思想之间构造精神联系的问题。因此它时常把我们的视线拉到古典文化的领域中,刺激读者对古典文化的欲求(比如这套译丛经常收录一些探讨古希腊、古罗马文化的著作)。“轻与重”这个文丛的名称本身也化用自古罗马皇帝奥古斯都的座右铭,这本身或许就可以看作是当代人向古典文化的一种致敬。另外,“轻与重”这个文丛的名称或许还隐含了当代理论面对的另一个问题,即理论的“专业性”与“普及性”之间的关系。如果说“理论”是一种“沉重的”精神财富,那么,在一个“轻”阅读的时代,如何能够让这种“沉重的”东西走进读者心灵则成为了一个需要现实解决的难题。因此,这套文丛的另一个特点就是它在选题和文体上很好地把知识性与趣味性结合在了一起,其中既有比较严肃、专业的学术论著,也有看起来相对轻松的对爱情、欲望、写作、绘画的个人评论;而它采用的文体,用丛书主编的话来说,也是一种“新且古典的书写文体”,类似于英美作家的随笔(essay)或中国古人的小品,绝少学院派那深奥、晦涩的文风。这既保证了它作为一套理论译丛的严肃的学术品格,又不失其平易近人、贴近大众的普及色彩。这似乎正是以后理论类著作需要努力的方向,毕竟,理论只有“掌握了群众”,才能获得它的生机与活力。

如果说“轻与重”文丛致力于从古典和传统文化中汲取精神资源,那么“德语文献译丛”则把目光聚焦在现代著名思想家的思想成果上。这套译丛目前已经出版了本雅明和布莱希特两个系列。与“轻与重”文丛不同,它力图回应的一个问题,是如何重新发掘这些我们已经耳熟能详的思想家的思想资源,以及如何重新发掘那些以前没有受到充分重视的作者及其著作。这实际上是一项查漏补缺的工作,也是一项重绘思想地图的工作。它至少有两个意义:其一,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了目前德语学术文献资料稀缺的状况;其二,使一些著名思想家的思想、形象更加清晰和丰满。在这两个系列中,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布莱希特作品系列。中国自20世纪90年代初翻译出版了《布莱希特论戏剧》(中国戏剧出版社1992年版)和《表现主义论争》(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之后,二十余年间对布莱希特文艺(戏剧)理论的译介可以说一直处于停滞状态,甚至可以说,作为一个具有世界影响力的左翼戏剧理论家,其理论面貌的整体性被遮蔽了。我们对他的理解也还仅仅停留在“陌生化”“史诗剧”和“间离效果”这些单一的术语上,而尚未构建起它们相互之间的有机联系。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布莱希特作品系列能够有效地把学界的目光重新拉回到布莱希特开创的这个戏剧传统当中,重新审视他带给20世纪文艺理论,特别是戏剧理论的巨大影响。由此出发,也有助于我们去进一步理解布莱希特和本雅明、卢卡奇之间的思想联系,搞清楚20世纪德国学术思想内部的理路和脉络。

除了对古典资源和现代资源的理解之外,一个比较新颖的学术现象就是当代理论资源活跃在艺术史领域当中。由沈语冰主编的“凤凰文库·艺术史理论研究系列”正是这方面的代表成果。这套译丛的出版可以说是适逢其时。一方面,它有相当强烈的现实需要。中国当代艺术市场,尤其是在发达城市的发展,呈现出急剧上升的趋势,但是在这种表面繁华的背后,其实也隐藏着过度发展甚至鱼龙混杂的行业乱象。面对这种乱象,首先需要做的,就是搞清楚“什么是当代艺术”或者说“在何种意义和语境下来谈论当代艺术”,而不是仅仅把“当代艺术”看作一种前卫的姿态,看作一种文化时髦和学术时髦。所以,“当代艺术”就不只是一个关乎艺术实践的问题,它更是我们需要在从事具体实践之前,在理论上予以辨析、讨论以及评判的对象。有鉴于此,我们需要借助西方当代艺术理论的资源来对它进行仔细而严格的审视:首先把它还原到西方的原生语境中追本溯源,然后再把它置于当代中国的现实语境中探寻其转化、吸收的可能性。只有这样,才能够有针对性和现实性地开辟中国当代艺术这个领域,进而与世界艺术发展的浪潮进行有效的对话。另一方面,仅就理论本身而言,则具有指导学科建设、拓展学术领域的需要。从学科建设来讲,艺术学和文学、史学及哲学等其他人文社会科学相比,确实在发展过程中面临着一种不对等和不均衡的状况。在对文史哲著作进行大量的译介工作的时候,艺术类著作的译介却相对要少得多,而且质量也有待提高。但随着这套译丛的出现,该领域的学术文献无论从数量还是质量上都获得了很大程度的提高,客观上为艺术学的学科建设在知识的深度和广度上夯实了基础。另外,从学术领域的拓展来讲,我们知道,中国对西方艺术史,特别是西方美术史的引进,可以追溯到20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中期以范景中先生为核心的一代学人所做的努力。这种引进开辟了一个领域,毫无疑问具有奠基之功,但无论是从主题内容还是从形式风格上看,仍是比较传统的,它主要局限于西方古典艺术的研究,而在这些研究中又主要以E.H.贡布里希为中心。然而,当现代艺术本身越来越复杂,越来越精巧,越来越和整个市场经济体制密切相关的时候,单纯依靠对古典艺术的研究理论便不足以解释这些新的现象了。这个时候就需要运用最新的、更为复杂的理论来解释最新的现象。我们可以看到,这套译丛实际上已经大大拓展了我们对于“艺术”二字的理解,它所选择的著作也已经突破了单纯从艺术形式角度进行分类的传统模式。也就是说,它收录的不是简单的绘画史理论或者雕塑史理论。它是从广义的层面来理解“艺术”及“艺术史”,背后蕴藏着一种跨学科、跨文化的视野以及尝试。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的不仅有对具体的艺术形式的探讨(雕刻、绘画、前卫艺术等),还有关于艺术哲学、艺术生产制度、文化工业的研究成果,而一些崭新的研究领域,如“神经元艺术史”“艺术博物馆研究”“艺术与物性”等,更是极大地刺激了中国当代艺术研究的想象力。

最后要提到的,是由陈越、徐晔主编、西北大学出版社出版的“精神译丛”(第一辑)的首批书目。这套译丛甫一出版,就在哲学、政治思想史以及批评理论领域中引起了强烈的反响。而细观其选题和内容,的确令人耳目一新。笔者认为这套译丛的可贵之处在于,编者清楚地意识并把握住了当代知识图谱的特点,并能够根据这个特点来选篇定目。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它选入了乔治·康吉莱姆的《正常与病态》一书,此书是国内翻译出版的第一本康吉莱姆代表作。选入这本书或许并不是偶然为之,而是有着更深层次的考虑。这种考虑恰恰是和我们依然身处其中的结构主义知识运动联系在一起的。从学术史的角度来说,康吉莱姆不仅是这场知识运动的重要知识来源,也是它的开创性人物,以至于福柯甚至断言:“抛开康吉莱姆,你就无法更好地理解阿尔都塞、阿尔都塞主义,以及在法国的马克思主义者中所进行的一系列讨论;你也不可能领会布尔迪厄、卡斯特、帕斯隆这些社会学家的独特之处以及他们何以在社会学中引人注目;你也不可能真正从整体上把握心理分析家的理论著作,尤其是拉康的追随者们的著作。更有甚者,在“68”运动前后的思想争论中,我们很容易发现有些人或近或远地接受过康吉莱姆的训练。”[1]所以,要理解结构主义的源流,就必须把康吉莱姆作为一个重要的起点来认识。就此而言,此次对康吉莱姆代表作的翻译便具有一种追根溯源的学术史的意义,对他的译介不但有助于我们搞清楚某些具体的学术问题,更有助于我们重写结构主义的学术历史,梳理结构主义的发展脉络,同时也有助于深化对阿尔都塞、福柯等人关于科学史与哲学史的关系、知识和权力的关系等问题的理解。因此,这本书的入选,正是以对当代学术现状的准确理解为基础的:只有理解了这种现状,才会产生从根源上厘清其历史的冲动,也才会产生对康吉莱姆这样的开创者进行译介的选题意图。

另外一个突出的特点在于,译丛所收录的这些著作本质上都内含着一种“阅读的艺术”。这些著作并不是体大思精的抽象论述,相反,它们都是对思想史上的经典文本的细读。虽然切入点是具体而微的,但从中却能够引出大问题,起到一种见微知著的阅读效果。因此,每一本书都向读者展示了一个独特的阅读过程,比如巴利巴尔对斯宾诺莎的阅读,朗西埃对亚里士多德及柏拉图的阅读,海德格尔对莱布尼茨的阅读,阿甘本对卡尔·施密特的阅读等。之所以选取这些解读经典的著作,基于两方面的原因。一方面,从历史维度来看,这得益于路易·阿尔都塞通过《读〈资本论〉》《论〈社会契约论〉(“错位种种”)》《孟德斯鸠:政治与历史》等文本给我们留下的宝贵启示:思想史研究实际上就是一个不断阅读前人的文本,不断在文本的表层结构中发现“症状”和“错位”的过程,因此,“阅读”必须成为思想史研究中的核心环节,只有充分地“阅读”文本,才能够最大限度地释放出文本内在的理论能量,更好地发挥它们作为“经典”的伟大意义。另一方面,从现实的考量来看,思想史的研究和教学迫切需要这种对经典文本进行细读的能力及实践。因此,“如何读”就成了一个现实难题。解决了这个难题,就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改变目前经典解释固定化、教条化的弊病。因此,这套译丛实际上为我们提供了良好的阅读范例。通过这些文本,我们可以看到巴利巴尔、朗西埃、阿甘本这些学术精英是如何来阅读思想史文本的,是如何发现经典作家自己并未意识到的“难题”的,又是如何把经典文本中的概念和论点进行结构性整合,配置并重组为自己的思想表达方式。这样就形成了一种双重的阅读:既是学术精英对那些思想巨人的阅读,也是我们对这些学术精英的阅读。这一方面给我们展示了前辈学人阅读经典文本的过程与方法,另一方面也为我们提供了跟着大师一起读经典的实践契机,这必然会对思想史研究与教学中面临的问题的解决有所促进和裨益。

总的来说,这四套译丛具有自己明确的知识诉求,或是在古典与现代之间寻求沟通,或是在现代学术思想的宝藏中探秘寻幽,或是用当代的理论新知刺激人们的想象,或是从整体上把握当代思想的历史脉络,通过更新“阅读观念”来重新勾画当代学术思想的历史。这种明确的诉求,一方面使译丛在选题策划上有了清晰的方向,另一方面也避免了对西方理论资源不加甄别地乱用。反观时下的某些西方学术著作,要么抓的点太小、太碎,没有宏观的知识诉求和规划,要么就是见了西方理论一把乱抓,不加鉴别,而正是这两点导致了当今西方学术思想译介出现了一种奇怪而矛盾的现象,即不该发展的“过度发展”,该发展的却又“发展不足”。但随着这四套译丛的不断出版和完善,相信会给这个领域带来新鲜而健康的气息。

注释

[1]米歇尔·福柯:《生命:经验与科学》,本文为福柯为英译本《正常与病态》所写的导言。现已收入《正常与病态》中译本附录,译者为李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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