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春雷
(吉林师范大学文学院,吉林 四平 136000)
【传统文化】
论《老子》《庄子》中道与言的悖论关系
戴春雷
(吉林师范大学文学院,吉林 四平 136000)
老子和庄子都提到“道不可言”,认为在道与言之间存在一个悖论。其实“言—象—道:道寓象中,言象意道”的“象”思维模式,正是中国古人的诗性智慧所在,中国的传统文学与绘画都秉承了这一点。在灵动鲜活的“象”中,蕴藉着生生不息的生命意蕴,也即“大道”。老庄之所以言论不休者,皆是以言语造象,以象意道。
《老子》;《庄子》;言;象;道
庄子在《知北游》中说:“道不可闻,闻而非也;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形形之不形乎!道不当名。”[1]老子也在《道德经》的开篇就写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2]既然“道不当名”“可道非道”,何以又有老子五千言、庄子三十三篇?道不可言却又言之不休,所向在道,却又所执非道,这是个不可理解的悖论。那么,庄子和老子他们所言说的是什么?“道”又存于何处?笔者认为,老庄所言皆“象”也,而其所意在“道”也。可概之为:道寓象中,言象意道。意,即探究,是一种诗性创造实践活动,是诗意建构与直觉顿悟。道不可言,而人离道又无以立足,“道也者,不可须臾而离也;可离非道也”(《中庸》)。人迫切需要与“道”相通,古人恐大道之失,故而悬象著明,法象天地。中国古人运用诗性智慧,在道与言之间加了一个中介——“象”。构造了一个“言—象—道:道寓象中,言象意道”的关系模式。
庄子说“道不可言”,其实,这是由“道”的特殊存在方式与语言自身的局限性决定的。首先,“道”大且久,“言”微而瞬;其次,“道”具有变动性与实践性,“言”具有滞固性、约定俗成性;最后,“道”虚隐不显,“言”原则上要求明晰性,能指与所指相对应。
第一,“道”的存在,既久且大,在时间和空间上都是无限的。“道”在时间上,亘古绵延。老子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3]“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4]道在空间上,“至大无外”“无极之外,复为无极也”,包举宇内,浩渺无穷,而人自身所拥有的时空却非常有限,所以人在面对远远超过了人类感性经验的“道”时是有局限性的。人生有限,人的语言就更加有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5]道生万物,人仅是万物之一,言只是人的一项发明而已。以此万万中之一,来穷极、囊括大道显然是不可能的。人在时间与空间上的局限性,决定人不可能看到全部的宇宙时空,更不可能看到大道的全体。笔者认为,庄子所有的“寓言”都是在“以言语造象”。庄子在其《逍遥游》中所描写的,其实是“道”存在的问题,是在言说不同时空上所见之道的“小大之辩”,是在言说“达道”的境界,其主旨都是在以象意道。“小年不及大年,小知不及大知”。[6]蜩与学鸠无法理解鲲鹏的境界,正因为其有“抢榆枋,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的局限,故此才有“奚以九万里而南为”[7]的疑惑,不能突破空间上的局限,如何能见大道,“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8]这正说明他们所拥有的时空与鲲鹏拥有的时空是无法相比拟的。但是,笔者认为,即使是鲲鹏也只不过是“道”之一“象”,远未能尽道。“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上古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彭祖及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9],这一组所说的都是人在时间上的局限性。人们对一个事物的认识、把握需要时间上的连续性和持久性。但人的生命时空转瞬即逝,“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10]汤之问棘中有言:“无极之外,复无极也”。宇宙时空的无穷性与人生的有限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与亘古长存的道相比,语言不过是有限时空中的刹那生灭而已。故而远非一言可以敝之。
第二,“道”不是一个命题结论,也不是一条真理,而是生生不息的宇宙变化过程,它在不断地更新生成,绝不凝滞于物,而语言天生指向并依附于“物”,具有约定俗成性和滞后性。所以,“言”总是落后于“道”的变化。此外,“道”有非结论性和非本质论的特点,不可能被语言一劳永逸地俘获。“道”是一个生生不息的宇宙生命变化过程,人必须参与到这个实践过程中才能获得人的自由。在庄子看来,人与道的理想关系是“与道同冥”,“道者,行之而成”,由此可见道具有实践性。得道,是人在实践过程中生命的彻悟状态。人唯有以体悟、践行的方式方可与道契合。道远非言语、思辨、枯坐冥想可得。轮扁斫轮之技出神入化,却不能形之于言,不可语于其子。《易经》中说:“为道也屡迁。”[11]庄子也认为,道变动不居,与时偕行。在《齐物论》中:“方死方生,方生方死;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物的成与毁、生与灭是由其背后“道”的变迁决定的,“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物是由道的运动变化产生的,而语言在物之后产生。语言具有滞后性,它是约定俗成的,即所谓“物谓之而然”。道变动,言滞后,故而,“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即是错”。“言道”也就成了以偏概全,庄子谓之“道隐于小成”。“小成”就是一种凝滞、僵化的模式,而道是流转变化的,不可能为任何模式阻留。
第三,道有“虚隐”的特点。“道隐无名”,无名即无法称名。道隐,有两种理解:一是“唯道集虚”,即道体为虚,道是非实体性的;二是“言语道断”,言语障道,使道隐,也即语言的不可靠性。“道昭则不道”,道“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搏之不得”,“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老子14章),即是说道的非实体性,它看不见摸不着,所谓“道体为虚”。语言局限性在于,能言实却拙于言虚,能言有,拙于言无。语言对实体、物质有效,因为符号与实物要指涉对应,但对虚无的东西往往捉襟见肘。语言文字在日常交际层面,对于实体性的东西非常有效,但在形而上的层面上,语言就不能与道完全契合,单凭文字就无法表达周严,是故“道不可言,言而非也”。轮扁斫轮、匠石之齐、佝偻承蜩、梓庆制鐻、庖丁解牛,皆以其技近乎道,其达道的方式各不相同,但他们也都不能言说出大道。这些人物身上都体现着道,他们都是道之“象”。
道不可言,而人又是以语言的方式打开世界的。海德格尔说:“语言是存在的家园”。一切必须诉诸语言才能进入存在。“道不可言”,这里所强调的关键问题是言说的方式与领悟的方式。以象意道是诗性智慧。象反映的是人与他的世界始终处在探索与交流之中,这个过程永远是一个不断更新、尚未完成的状态。那么,象为什么能尽道?
(一)象,随时为变、与道契合
大象无形,玲珑婉转,在有无之间,又无所不包。“易与天地准”[12],象与大道准。“道”有两个最大特点:“屡迁”、虚隐。“象”有两个特点:“象不可执”;“大象无形”,“象者像也,像其物宜”。[13]“象不可执”就是说象灵活流转,变化不定,不胶滞。“无形”即无确定形状,或是虚象,即意象、意念。“像其物宜”则是“实象-物象”。笔者认为,象与道二者是“和而不同”的。“和”是说,他们最大特征都是变动不居,随时为变,故而“道”与“象”相互吻合匹配,妙合无垠。“不同”处是道体为虚,“道冲,而用之或不盈”,而“象”是虚实结合体,存在于有无之间,似象非象。象可以由实入虚,由虚返实。正因“象”能穿梭于虚实之间,故而可以蕴藏道机。这与柏拉图的“洞喻”,海德格尔的“疏明”有异曲同工之妙。都强调偶尔的灵光照见,但并不就此“决断”“定准”,宇宙中的一切都是生生不息的,而人一直走在不断体悟、臻于至善的途中。言,质实而滞后;道,虚灵而变迁;象,虚实结合、有无之间而不可执著,这样“象”就恰好成为道与言的中介。万象皆流,而大道韫于其中且生生不息,一切都是过程性的存在。
“言象意道”是一种诗性思维模式。王树人曾提出:“象思维,是非实体性的、非对象性的、非现成性的思维。”[14]象思维与人类思维的发展阶段是相适应的,人类的思维往往有一个从具体到抽象的发展过程。言不能直接说出大道,但却可以生动地摹象,象则可以为道提供寓所。所谓“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庄子所作并非概念思维层面上的理论思辨。所谓汪洋恣肆、恢诡谲怪、悠谬之说、无端崖之词,都只是停留在一词一句的语言分析层面上所给出的理解,其实庄子所描写的鲲鹏图南、任公子钓东海等都不是停留在现实的逻辑层面上的东西。这些寓言皆是庄子以语言所造的象,都只是大道的一个喻体。鲲鹏是恢弘磅礴的生命境界之象,蜩与学鸠则是狭隘自恃的生命之象。我们只有从美学、隐喻的角度切入才能更好地理解庄子观象悟道式的论说。如果缺乏宏阔的视角,只是纠缠于词句言辩,那很有可能会出现买椟还珠的现象。从而把道与象之间充满灵动性、诗意性、领悟性的关系切断,即“言语道断”。如《齐物论》中“肩吾问于连叔”段中所言即是如此,肩吾说接舆“狂而不信大有径庭”,连叔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磅礴万物以为一。”这里接舆说的是“象”的问题,是以象意道,谈的是形而上的问题,而肩吾对此给出的却是形而下的理解。这样的理解也就把他们自己变成了蜩与学鸠,自然不能理解鲲鹏扶摇九万里的境界。
(二)象是富有诗性智慧的审美艺术形式
苏珊朗格说:“艺术是生命的形式”。我们也可以说象是道存在的艺术形式。老子《道德经》21章对“道”的描述是“惚兮恍兮,其中有象”。“道”本身就是个权宜之称谓,不得已而名之为道。老子说:“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道”,就是“道路”,这个词本身就有“象”的意味。《说文解字》中对“道”解释为:道者,一达也。“一达”,即从起点到终点这一过程的全部,它包括这一过程的全部空间与时间,而绝非平面化的从起点到终点这一单一的直线结果。道就是宇宙生命生生不息的过程性存在,所以理想中人应该永远存在于大道之中,人在对道进行观察、体悟。“道者,行之而成”。道与人的关系是一个实践性过程的关系。在体悟与践行中道路明朗起来。我们对象与道应做艺术化的理解,而不能做思辨性的论断。言语道断,而艺术之象与大道却都是生生不息的。象是一种以少总多的创造性思维方式。古人说:“明明说道理者,只说得一事之道理透彻。若是拟象,则可以无所不包。”
“象者像也,像其物宜”。象,是主体与世界相沟通的方式,是整体把握。它建构了一个开放的空间,呼唤主体参与创造,建构主客观世界的联系。“抚四海于一瞬,挫万物于笔端”,万物不可能尽挫于笔端,故而以象的方式来观照。所以,象是以诗意、艺术化的方式认知世界,以近知远,滴水见海。月亮高踞于天,诚不可得,以水邀之,即得之在目前。主观对客观世界进行想象式地积极建构,主客观相互融合。人,人化了自然世界,人也可以“纵浪于大化之中,乐乎天命复奚疑”。如此,象与道就契合无间了,从而形成一个属人的世界,即孟子所云“万物皆备于我”。道笼万象,万象皆含道机,主观的自我在心斋坐忘之际,便可以与世界浑然一体,“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与物相感而莫为之主”。所以老子、庄子言论不休,苦心经营者,皆是悟道之象。
唯道集虚,“集”字即蕴藉、息栖之意,故而“虚”与“无”具是道之象。中国的山水画,深得象与道关系之真髓神韵。宗白华先生论中国山水画说:“一片神光皆在虚白处荡漾。”[15]庄子曰:“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大道无言,在虚白处总有鱼跃鸢飞、有大道潜隐。孔子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四时,即象也。中国诗歌的比兴便是对道与象关系的发扬,用玲珑的兴象来表达丰富的生命体验。“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老子亦说:“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
[1][6][7][8][9][10]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M].北京:中华书局,2014.620.13.10.442.13.103.
[2][3][4][5]陈鼓应.老子注译及评介[M].北京:中华书局,2014.53.159.113.225.
[11][12][13]金景芳.吕绍纲.周易全解(修订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570.577.577.
[14]王树人.“象思维”与原创性论纲.[J].哲学研究,2005,(3):33.
[15]宗白华.美学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78.
【责任编辑:周 丹】
2016-07-10
本文系吉林省教育厅项目“庄子道与言的关系研究”(吉教科文合字[2015]第132号)的研究成果。
戴春雷(1979-),男,吉林双辽人,讲师,主要从事欧美文学、文艺学研究。
B223.1
A
1673-7725(2016)09-0106-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