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诚龙
·历史有戏·
风流未损士风骨
刘诚龙
方以智可算通才,《清史稿》说他,“以智生有异秉,年十五,群经子史略能背诵。博涉多通,自天文、舆地、礼乐、律数、声音、文字、书画、医药、技勇之属,皆能考其源流,析其旨趣。”打通了文科与理科,贯通了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经史子集与理化物生,都能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晚明至清初,如此博涉多通者,或一时无两。
方以智身份多多,冠带的头衔有哲学家,有科学家,高僧,诗人……这些帽子,或是身份名,或是行业名;此之外,方公还有以气节命名者,谓反清英雄,谓仁人志士,余英时先生曾考其行状,落笔鉴定:“密之(字密之)一生,大节凛然。早年怀血疏为父鸣冤,孝名满布于中朝。中岁避党祸流窜南荒,姓名见重于乡曲。及乎国亡不复,则去而逃禅。”
余英时所谓“士节凛然”,这鉴定非虚誉,没诳人;不过此处所举之事迹,不甚彰,略让人无感,凛然俩字略有踏空。《清史稿》叙其凛然士节,更绘声绘色,“京师陷,以智哭临殡宫,至东华门,被执,加刑毒,两髁骨见,不屈。”李闯王闯进了北京城,崇祯自吊煤山,食明禄着明服者,大小官员密密麻麻站满紫禁城外一广场,谁擦辣椒水来堕一滴泪?方公却是一路哭,“哭临殡宫,至东华门”。这就被闯王队伍给抓住了:你站哪一边?站贼一边,还是站明一边?闯王手下便下死力,往死里打,打得皮开肉绽,打得都露白骨了。屈不屈?不屈!
方公不降闯王,也不降大清。“贼败,南奔”,流窜到岭表,“行至平乐,被絷。”这回是被清兵捉了,大清想搞统战,“其帅欲降之”,旁边置了西湖水,都喝干,嘴唇都冒泡,方公还是不降清,其帅耐心耗尽,来硬的了:“左置官服,右白刃,惟所择。”左边是大清高官冠盖,右边是明晃晃的大刀;只能二选一,“以智趋右”,杀了我吧。我要致敬这个大清司令员,他见了方公选择赴死,便移步了阶级立场,转而对其敌人脱帽致敬——这是对气节敬礼,“帅更加礼敬,始听为僧。”
方以智气节如此凛然,风骨钢硬,谁晓得他年轻时候,竟是提笼架鸟的五陵少年,竟是吊儿郎当的浪荡子弟;其行其状,怎么说呢?可算是街头混混,可算是瘪三二流子,可算是文人加流氓吧。
方以智是高干子弟,“父孔照,明湖广巡抚”,结了一大帮风流名士,如龚鼎孳,如吴伟业,大伙结成文社与诗社,文社与诗社是谈文吟诗的?也或有这些活动的,各自朗读一首诗后,一声哦嗬,往秦淮河跑去了。他爹给了他一笔学费与考试费,去南京应考,方公子却将大把票子,去填了秦淮河畔那窟窿,那无底洞。“迨经散会,社中眉目,往往招邀俊侣,经过赵李。”所谓赵李,即青楼也。传闻大唐著名红灯区平康里,曾有一赵一李,艳压群芳,故谓去红灯区,文人雅称“经过赵李”。
方以智入南京国考,吃的是天赋饭,成绩本不差,惜乎国考,非惟天赋,抑亦人勤,也是需要三更灯火五更鸡,闻鸡起舞,囊萤苦读。方以智却有点辜负春光,专着春色,“密之在南京甚为豪顿,跃马饮酒,高朋满座;或引红装,曼歌长啸。”
他们玩的花样与项目,如今想起来,都让人艳羡。这回是张岱独资承办,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买来几车武装,大家伙说要搞一次军事演习,仿一回密州出猎。这事动静闹得蛮大,而其观赏性尤其诱人,他们把秦淮河青楼女子,都喊拢来,个个飒爽英姿,不爱红装爱武装,“姬侍服大红锦嵌箭衣,昭君套,乘款段马,鞲青骹,绁韩卢。”场面很壮观吧,“统箭手百余人,旗帜、棍棒称是,出南门,校猎于牛首山前后,极驰骤纵送之乐。”方以智亦在其中,抱女揽腰,纵情玩乐。
方以智首次国考,铩羽而归,却不以为意。高干子弟还愁没出路?何况他天赋在身。方以智浪迹南京,多半时候征歌选色,在粉红队里通宵达旦,昼望夜黑,夜黑玩到东方既白。崇祯十二年七月七日,是为古代情人节,方以智做东,在家里举办了一场模特选秀,南京城里靓妹丽姐,几乎倾巢出动,空城而来,“大集诸姬于方密之侨居水阁,四方贤豪,车骑盈闾巷。梨园子弟,三班骈演。”摆姿,摆姿;搔首,搔首;扭胯,扭胯;走秀,走秀;三点式,三点式……经过好几轮角逐,“品藻花案,设立层台,以坐状元。二十余人中,考微波第一,登台奏乐,进金屈卮。”
方以智够风流吧。他还喜欢搞恶作剧呢。方以智学了些武术,练了些轻功,能飞檐走壁。有回没事,夜半了,万籁俱寂,不夜南京城也已沉睡了,方以智与朋友孙克咸,“经过赵李”,去吓人家青楼女子去了,“并能屏风行。漏下三更,星河皎然。”他俩操起一把大刀,爬人家屋脊上,“一跃登屋,直至卧房。”把卧室门敲得砰砰砰响,大喊打劫啦打劫啦。人家睡得梦里梦冲,“排闼拍张,势如盗贼。”魂都吓落了,嫖客赶紧跪地喊爷,下床跪称:“大王饶命,毋伤十娘。”方以智把脸上黑巾拉下:看看,看大王是谁。原来是嫖客佬,是老相识。
纨绔子弟长不大,想方以智,三十来岁的人,居然要搞这般小孩子玩的恶作剧?方孙两人,玩了这项目后,“复呼酒极饮,尽醉而散。”散后回家,余兴不减,回来对老婆潘翟说英雄,道壮举,人称潘夫人是薛宝钗,蛮贤惠的,将老公大骂一顿,苦口婆心规劝:“妻子前自跪,愿君受一言。君去慎所之,朝夕善饔飱。山中对春色,美酒酹金尊。圣贤有深戒,无过乱人门。”方以智听老婆话,甚是羞愧,作诗明志:“少年仗剑走江湖,近在秦淮傍酒垆,难道读书千万卷,只宜努力作狂夫?”幡然醒悟,便开始立志作正经人了。
若非碰到变局时代,方以智大概也是著书做官,过平常日子,励志不出流氓变志士故事来。可怜明末士人,先是李自成闯进北京,后是大清虎踞紫禁城;士大夫传后世,不能单看学而优了,而得看节而优,没有优秀节操者,哪能遗芳?跟方以智一起玩的龚鼎孳与吴伟业,还有钱谦益,两朝侍君王,舀尽长江水,难洗一面羞。没承想,当年二流子方以智,却是铁骨铮铮,守了凛然气节。方以智剃发为僧后,一直在谋划反清复明的。1671年,方以智再被捉,清军将其押解到惶恐滩头,渡河。渡过河了?此之后,方以智从历史上消失了,再也不见其人行踪。《清史稿》云:“康熙十年,赴吉安,拜文信国墓。道卒。”怎么死的?余英时先生在《方以智晚节考》里考证:方公在惶恐滩头,跳河了。
这惶恐滩,正是当年文天祥过后写“人生自古谁无死”之诗的地方。
方公形象反转,或是“这一个”。其他士人,往往是国泰民安,做正人君子像;到了万方多难,则以贰臣二流子走朝野。方公却反之:国家承平,方以智以二流子名世;到了家国多难,他却以志士仁人留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