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张戬炜,作家、诗人、文化学者。1980年代开始在《人民文学》《上海文学》《萌芽》《星星诗刊》《雨花》《随笔》《剧本》等刊物上发表作品。著有《文化常州》《旧时月色》《常州白泰官》《荆蛮古色》《中吴风色》《书生本色》等。
两个婆娘也是一台戏
贼婆与瓦匠婆子又在吵了。老宅里充满了木匠拉锯一样的尖鸣。
这座老宅,拥有一座正房,正房中三室一厅。一个侧房,与正房平行。中间是个院子,前后用围墙一隔,正房前还有一条窄窄的天井,俯视图上看,不规则,属于清末建筑。本来应该再有一个厢房,后面再造二廗,正造着哪,孙中山闹革命了,清政府像老墙上的泥巴,被暴雨打过来,“哗”一下塌掉了。那人倒霉了,因此就落下了个偏在一旁的不对称图形,像一篇文章刚开了头,就没下文了,在风水上显得有点不大对劲。
现在是公元1977年,这个不大不小的院子里,还住了五户人家。院子不大,一家煮肉家家香,谁也瞒不了谁,加上人的本能就是“邻居巴穷”,总觉得别人只有从自己锅里挖了肉去,才能过日子一样,心疼。于是,世界才这样丰富多彩、五颜六色。吵架,不过是各种色彩中的一笔亮色而已。
“你是什么东西?也不撒泡尿照照面孔,这钱是你的吗?呸!”贼婆用一个大幅度的吐痰动作,夸张地从喉咙口吐出了一口唾沫,胜利地站立着,两只手指夹着一张贰角钱的毛票,扬了扬,仿佛是信号旗一般。
瓦匠婆子双手用力拍着肥硕的臀部,发出肉与肉那种特有的撞击声,以壮声威,嘴里像冲锋枪一样:“……还说是你的钱不要脸老娘掉在地上还没满3分钟你这个不要脸的贼婆贼婆贼婆……”
“不就是两毛钱吗?争什么。毛主席他老人家这么大的国家都扔下了,两毛钱还值得这样吵。唉……”说这话的,是个有文化的人,在市政府的一个部门里工作,姓戈,在这个院子里,政治地位是最高的。
瓦匠婆子转过身,对老戈说:“戈同志,请你评评。我买了点东西回来,进院子时不小心,掉了两毛钱。我连忙找,发现这个贼婆子正在捡起来往口袋里塞,被我一把抓住。你说她要脸不要脸!”
贼婆也转过身来,对着老戈,有板有眼地说:“毛主席归毛主席,毛主席归天了,有华主席接着,不要七搭八搭。我在厂里做做,好歹还有32块钱一个月,不像这个臭婆娘,靠老倌养着,看见钱就眼红。你说,我要这个臭婆娘的两毛钱干什么。我去买东西,数一数钱够不够,这见钱眼开的婆娘冲上来就抢。不要脸的,自己丢了钱,还想从别人身上找回来,休想!老娘撕了,也不落你手!”
老戈认真地想了一想,突然笑了,然后转身回屋里去了。
他知道,这俩婆娘的矛盾,不是他能化解的,况且他也不愿意去化解这矛盾。
贼婆子是个寡妇,40多岁。丈夫死后,因为是个农村户口,一直没能再嫁个城里人。膝下无儿无女,颇为清静。城里住久了,眼眶大了,还不想找乡下的。她之所以能在这院子里,有一间十六七个平方的房子栖身,是因为她丈夫是在工厂的一次事故中,为抢救别人而死的。出于革命的人道主义,加上以前丈夫在世时,她也一直住在城里的具体情况,工厂与房管部门、街道办事处等打了不少交道,把她留城里,当了街办工厂的合同工。街道工厂不是世外桃源,三天两头也安排政治学习,所以,她对毛主席逝世后,华主席接班的大事,要比瓦匠婆子清楚一些。
瓦匠婆子与贼婆毗邻而居,住在东西侧房里,这东侧房一隔为二,另一间就是瓦匠婆子与瓦匠、独生女儿三人居住。据房管部门测定,也只有十七八个平方,颇觉拮据。因此,瓦匠婆子不止一次动脑筋,甚至给房管员“买”过一条的确良裤料,想要房管部门把“黑人黑户”的贼婆撵走,扩大一点自己的住房。贼婆子非常清楚这一点。矛盾,从上世纪60年代开始,一直延续到“抓纲治国”的今天。当然,这矛盾是摆不上台面的,只能通过各种形式顽强地表现出来。
人常说:三个婆娘一台戏。老宅的东侧,这两个婆娘,就构成一台很漂亮的戏了。例如:“贼婆”这个雅号的由来,就可以追溯到1967年。那年大武斗,煤球店变得亮堂多了,扫出来的煤屑也供不应求,谁都恨不得有一个拖煤的儿子或卖煤的儿媳。不少人家重新砌起了灶头。好在大街上有的是沉积岩一般层次分明的厚厚的大字报,这玩意儿倒还耐烧,再加上土坦克撞倒的树、修工事伐下的树,谁捡了算谁的。
那年冬天雪特大。贼婆子孤身一人,没有烧的了。而瓦匠那年已过48岁,正在武斗没有力、文斗不懂文的当口上,于是就上街去捡树枝、大字报,还有各种传单,既烧了火,还(用瓦匠自己的话说)两年不用买手纸,其乐陶陶。门外树枝树皮堆了一大堆。夜里,贼婆子悄悄来到树枝堆前,抽了一大捆,往屋里就走。没想到瓦匠婆子睡觉警觉,听到响动,披衣急起,冲出门外,皑皑白雪上,一行脚印,无可抵赖。从此,贼婆子的真名实姓就没有了。
瓦匠婆子从小由父母养大,嫁了人由老倌养着,长期无所事事,养成了一种业余爱好:当地保。这院子内外200公尺,谁家的蚊子是单眼皮、谁家的母鸡爪子患湿症,清清楚楚,对于老戈家和房东老章家的事,格外留心。因为老戈在市级机关工作,风吹草动,尤其是涉及居民切身利益的,反映最早,也最快,遇事可参照执行。而房东老章家,有钱有房。他爷爷当过清朝的官(恐怕也不大,只是一般工作人员而已),这房子就是他爷爷盖的。目前老章是个鳏夫,与儿子住在一间房里,心中一直想续弦,但没有房子,颇觉苦恼。听说落实政策,将来要退回一到两间房给他。这等人家,岂能不时刻注意,以增加谈话的吸引力、神秘感。
有一次,老章的一个女亲戚来访,临走时,在院子门口话别。瓦匠婆子为了搞清来人是老章的何人,端了一只装着两只鸡蛋壳的畚箕,出门倒垃圾。走到院子门口,远远地向墙角的垃圾箱抛了一下,手搭凉篷,遮住额头,站在老章后面向远处左右眺望起来。弄得老章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哭笑不得。
老章的儿子建新,已经二十出头。由于没有母亲,老章又疏于家务,养成了能干又粗糙的脾气,家中事务,一半做主。别人说这小子是“强爷娘、胜祖宗”,用老章的话来说,是“蒋介石的脾气——改不好的”。建新对瓦匠婆子是深恶痛绝,一直说要杀杀这“地保”的威风。一次,他邀了诸多好友,在院子里开怀叙谈,泡茶点烟,不亦乐乎。忽然,他拿起一只玻璃杯,倒了大半杯开水,略涮了涮,头也不回,就往转角处泼去。只听一阵响动,一个人竟是去了,建新开怀大笑。原来,瓦匠婆子已搬了张矮凳,坐在拐角处,装模作样不知干些什么。被建新开水一泼,湿了半身,烫得火辣辣的,又不便发作,只好班师回朝。
瓦匠婆子知道,在这大院里,能被自己吃瘪的,只有那个“黑人黑户”的贼婆子。回过来说,连贼婆也吃不瘪,岂不太低卑了。于是,一个要吃,一个不甘被吃,戏就一路地演下去。
贼婆有工资收入,总想在用钱自由这一点上打垮瓦匠婆子。
瓦匠婆子在一阵秋风过后,对瓦匠说,下个月发了工资,是不是给她剪几尺灯芯绒,做一件背心马甲。早起晚来的时候,也可御御风寒。瓦匠闷着头,没吭声。
几天以后,贼婆子穿着一件蟹青色的马甲,灯芯绒的,在院子里有事无事地转悠,还对人大声说:“现在灯芯绒便宜,做一件也花不了几个钱。再说,一个人挣,一个人用,也不用向别人要,又不能带棺材里去,不吃点穿点,干什么呢?”
瓦匠婆子气得脸色铁青。整整一天,院子里没见她的影子。
过了几天,瓦匠家里一大早就乒乒乓乓地热闹起来。瓦匠婆子进进出出,大声支使女儿买这买那,要吃全肉虾仁馄饨。瓦匠婆子大声说:“全肉虾仁馄饨就是有点鲜味,贵么又贵,可他们吵着要吃,只好拼死吃河豚了。”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时近中午,瓦匠婆子吆喝着女儿,给邻居们各送一碗馄饨去,尝尝鲜。贼婆早晨起来,就没声没息地上班去了。中午回来,把屋门一关,不知在家吃什么。瓦匠婆子站在院子中间,一面夸张地吹着碗里的热气,一面唠叨:“鲜是蛮鲜的,就是吃不起,今天一顿午饭,就花了六七块钱,抵上一件衣服了。不过,想想也是,钱又不能带棺材里去,不吃点喝点,算啥呢?”
这种游戏,两个婆娘有声有色地玩着。今天的两毛钱,也搞不准谁是谁非。对于官场周旋多年的老戈来说,当然不会轻易介入。
争吵继续着。
“我才不在乎这两毛臭钱,老娘口袋里比你年轻时靠卖×过日子时厚多了,不要脸!瓦匠是第几个睡在你身上的男人了?你娘家门口,你的臭事谁不知道……”贼婆看来已使用了反间谍手段,到瓦匠婆的娘家门口去工作过了。
“你干净!你光标!连几根树枝也要偷,两毛钱还肯放过吗?还说我年轻时,我年轻时比你干净多了。不像你这种死不要脸的,这么大年纪,还想尽办法,挖空心思往男人边上贴,不要脸!”
“你说清楚点,我往哪个男人边上贴了?你说!你说!”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前面正房里住的就是。那个人钱多着哪,你去巴结巴结,替他做点事,再多拍拍,说不定还能给他当婆娘呢。哈哈哈……”如此妙语,瓦匠婆子自我感觉好极了。
“你去巴结吧,我还不在乎呢。你为什么替他收衣服、送开水,是图他的屌子还是想他的钱?哈哈哈……”妙语连珠,贼婆子的自我感觉也好极了。
前面正房里,住着一个从香港回来的老头。
鄙姓李名泉号六一居士
香港老头原来也是大陆上人,有文化,现年62岁。自我介绍时,口气依然是老法:“鄙姓李名泉号六一居士”。有人也知道这“六一居士”是大文豪欧阳修的号,一时纳闷,不得其解,李姓家族与欧阳家族想来没有血缘,历史上是否有姻亲,当然不得而知。但盗用古代名人之号,终非侵权犯法之类,也无法追究,由他去吧。
“抓纲治国”年代,住房都是分配的。李泉老头回来后,房管所把正房的一个房间给了他。这房子里原来住着一夫一妻加两个孩子,实在太紧,再加走了点后门,前一阵分配了另一处,刚搬走。房东老章跑房管所,要求收回房子,没等有个子丑寅卯,李老头来了,房管所就把这间房子分配给他,说是照顾老人,搞好统战等等,把老章气得半死。李老头回来时,一直向有关部门要求住这儿一带的房子。理由有二:一、自己的祖宗原先住这儿一带,自己年轻时背井离乡,老来归根,想发一点思祖宗之幽情;二、这儿一带,出弄子就是繁华的商业街,生活方便。进弄子又是清幽小巷 ,闹中取静云云。
李老头一住下,三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也上门来了,打倒了江青张春桥,华主席上了台,政策宽了,海外的关系虽说总有点疙疙瘩瘩,但海外来人有钱是真的。对于每月只有四五十块钱工资的大陆人,钱还是有魅力的。
李老头把这些亲戚招来,散掉一点钱,然后一起去照相馆,照了一张全家福样式的照片,寄了一张给仍在香港的老婆孩子,又装了一张在镜框里,挂在墙上最醒目处。李六一居士居中而坐,笑容可掬,亲戚们或高或矮,群星捧月,赔着笑脸。李老头得意之际,在边上的硬版纸上题诗一首:
当年悄悄离家去,
今日欣欣回家来。
在外吃尽千般苦,
苦尽回甜乐开怀。
六一居士六十二岁一挥
奉承溜须的总是有的,要不国难当头时,怎么会有汉奸呢?有人一边看照片,一边大赞李先生文才出众,诗写得好。六一居士于是就逐句解释:当年悄悄离家去,说的是1953年,我偷偷摸摸地去香港。当时,共产党管理还没有现在严密,我在广东教小学,原来曾集体参加过国民党,心中很怕共产党站稳了脚跟后,和我们这些人算账。几个人一合计,就去了香港。
今日欣欣回家来,是说在外20多年后,终于高高兴兴地回家来了。人也没病没灾,共产党也不来算旧账,再说自己也没有什么血债劣迹。
在外吃尽千般苦,说的是在香港,刚去的时候,人生地不熟,到处打短工。我曾经做过建筑工地上的小工,拎灰桶、打砖头、夯地脚,又到饭店帮过工,洗碗端盘子扫地。读书人,受旧思想的影响大,心中觉得很丢人,但为了生活,不能不这样。苦了好几年,才算有了一点积余,把老婆孩子接了过去,开了一个小店。
苦尽回甜乐开怀,是说回到大陆后,一切如意,政府很照顾,生活也安宁。儿子在那边成了家,老婆跟着儿子过日子,我一个落得个清静,在家乡安度晚年,足矣足矣。
听的人照例是一片赞叹,像李先生这样有文才的人不多不多。打砖头洗碗碟之类,正是古人所说“吃得苦中苦”之意。几句小诗概括了这么多内容,实在情深,学问高,学问高。六一居士于是抚掌大笑,拿出些糖果糕点招待人们。
贼婆与瓦匠婆,都得过李老头的好处。李老头每天到瓦匠婆处灌俩热水瓶,每月给5角钱柴火费,省得自己早晨起来烧。贼婆子出门上班,李老头免得走动,经常托捎点东西。找的零钱,总是算了,作了小费。这事瞒不了大家,一旦争吵,也算个话题。
也有过扫兴的事。李老头一人独身过日子,烧烧洗洗之类不大灵便,便托人找了一个女佣,40多岁,粗手大脚,浓眉圆目,倒颇勤快能干,讲定每月25元整。只是女佣家住乡下,不能每日往返,要住这儿。仅一间18平方米居室,李老头用铁丝作梁,在房中拉起一布幔,宛若戏台一般,昏则展,晨则敛,感觉颇为不错。三月不到,居委会的治安管理员与街道上的司法助理员,板着公文一样庄严的脸来了,李老头躬身迎接,两“员”大声宣布:女佣即日返回原籍,不得再来城中帮佣。李泉应该明白: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本市,不是英属殖民地香港,已有老婆的李泉,不能再有事实婚姻。若不听劝告,一意孤行,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将随时注意你的一举一动,直到动用专政工具。李泉辩驳了几句,以失败告终。
原来,李老头虽年过花甲,由于颐养得法,房中仍颇有意欲。女佣来后,李老头先是以语言相挑,后以重金相许,竟然入港作巫山之游。焉知隔墙有耳,他们的一举一动,均为房门对面的老章所心领神会。
老章其人,因为祖上不清不白,又有这座宅子的继承权,新中国成立后,被列入另册,多年来是吃尽专政苦头。1966年大抄家,抄起了几根金条和一些金戒指、金项链之类,老婆心疼,一急之下,痰迷心窍,径自去了。从此对周围的一切总怀着敌意。鳏居有年,对男女私情异常敏感。对于李老头,最是心怀不满,他妈妈的,老子在大陆上的,还没有参加过国民党,白吃了这么多年的苦头,这老小子跑出去转了一圈回来,倒成了统战对象,要照顾他,真正岂有此理。他巴望李老儿出点儿什么事,或者找个碴儿,逼他离开,然后,把他的房间收回来,儿子将来好成婚,自己也可以有一个独处的空间。
于是,老章仔细地观察、耐心地等候。晚上,李老头与女佣讲话时,他经常悄悄地站在窗边,详细地记下时间、内容等,汇总以后,一并向居委会告发了。
李老头自女佣走后,生活上很是拖沓,心中不快,整天作闷闷然之状。后来得知是老章玩的把戏,气得差点昏厥。
有一天,居委会又来人了,找老章,说是李老头丢了东西,要核实核实。老章拒不交代,说李老头丢东西与自己何干,不清楚,也不想弄清楚。李老头从房中出来了,说:“我打算给侄儿的一个金锁片儿,用纸包好,放在床头柜上。我到瓦匠师傅家打一瓶热水,前后最多3分钟,锁片不见了。这正房里只有三户人家,老戈家一个人也没有,只好请居委会来了。”
居委会的人也没有办法。
下午,户籍警来了。请李老头和正在家中歇星期日的老章坐下,说是开调解会。请李老头再找一下,是不是放到别处去了,请老章帮助回忆回忆,早晨这里是否有外人进来过。老章气得只是吧嗒吧嗒地抽烟。
李老头倒是很从容大度。在憋了将近半个小时后,对户籍警说:“民警同志,我看算了吧。有可能我记错了。上了年纪的人,记错点事情,也是在所难免,在所难免。再说,邻居好,赛金宝。一个金锁片,百儿80块钱,拿的人,也不为富,丢的人。也不谓穷,不必在邻居之间搞得太那个。好歹这点钱,在老夫身上,也不算大数。今日就到此为止吧。往后,我一定自己多加小心。今天劳动老章、居委会干部和民警同志,在下心中不安,不安!”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老章吃了个闷棍,无处发泄,只得自认斗不过这有文化的人,发誓从此以后,拉屎离他三个麦垄头。
过了一阵,老章不知怎么又心血来潮,天天去跑房管所,说是孩子大了,房子住不下,要求落实政策,还给一个房间,如果不还,就要采取行动云云。房管所也没有人来具体落实。老章气不打一处来,拿了一个有关房屋政策文件的抄件,去找房管局。结果也没人具体负责,总是一场太极拳,打回房管所。
老章闷着头在家想了两天。第三天,他请了几个朋友,把堆在院子角落里盖厨房时多下的砖头,搬进堂屋,砌了一堵九十度的墙,横着的一堵,把老戈家的房门给挡了,竖着的,给李老头的房门留了一个只有一个平方米的出口。然后,再留个门,把客堂改成了一个房间。
老戈下班回家,差点认为自己走错了门。老章站在门口,给老戈作了个拱手礼,说:“老戈,咱是个粗人,小弄子里抬木头,只会直来直去。我今天也跟你直说了。你从今后,进出请走你家的后门,这前门,咱给堵了,烧饭地方,给你留了一条弄子。我这也是没办法,一是因为房子本该落实给咱,二是给房管所一个难堪,催催这些办事不上劲的家伙,并不是对你有意见,请包涵一二。”
老戈一下闷住了,愕愕然不知所措。
老戈这个人
老戈这个人,是个文职人员,现年41岁。夫妻俩只有一个孩子。丈母娘在外地,妻子是个独养女儿,爱女心切,丈母娘把孩子接去,跟外婆过日子了。妻子是个医生,动辄值班啦、手术啦,在家的时间没在外的多。瓦匠婆子喜欢搭讪,时不时地也对老戈说:“戈同志,你那口子这么忙,整天不落家,一个人也怪闷的啰。”老戈总是一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由她忙去吧。再说,老夫老妻了,也没有什么想头。”每当这时,瓦匠婆子总还是要补上句把:“哟,常言道,人过四十五,方是出山虎,你四十刚挂零,就没想头啦?啧啧,啧啧,骗人吧?哈哈哈……”
耍惯笔杆子的老戈,替领导写讲话稿,部门写年度总结,那是油光水滑,玩得一滴溜的。但要论比骂街,比声大,就是大象掉进井里——耍不开了。
说心里话,他也不愿意和这帮粗俗的小市民住一窝儿,实在看不上眼。为了一只煤炉挪动两寸位置,这些人可以吵上两天两夜,为了芥菜子般细小的利益,又立即可以联合起来。目光短浅,唯利是图,仿佛不知道人总有一天会死,而且死的时候,什么也带不走的常识。
但是,又不能不住这儿。单位里十几年来,只有过七间房,头儿们分分还不够。再说这儿离市中心近,出门不满200公尺就是大街,买东西方便,面积不大。别看这房间才20个平方,机关里有人还三代人住18平方米呢。还有个公用的客堂,可供烧饭,房间里倒也干干净净。夫妻两人,吃完晚饭,房门一关,其乐无穷。早晨起来,风卷残云,吃点早餐,就各奔东西了,倒也实在。
不过从长议来,这老章今天的举动可太伤老戈的心了。老章头,你可是得过老戈好处的,不能好了疮疤忘了疼,连个招呼也不打,就来个先下手为强呀!
那是1962年的事了。
不知从什么部门来了个文件,对于私有房屋,面积偏大,又属地主、工商资本家、官僚买办阶层的,一律进行第二次清查。允许房东保留一定的生活面积,其余的,改造没收,变为公房。如有抗拒、抵触、变相隐匿及相当于此等做法的,可不保留生活面积,全部改造。这在当时,可能是为了配合公私合营,对资本主义工商业进行改造,同时,为了解决城市人口增长,住房紧张,而国家一时又无力建造新房的矛盾,由市或省里的一个什么主管部门制订的土政策。但一旦形成政策,就是要执行的了。
老章头当时还拥有三间房,现香港老头住的一间、瓦匠家住的一间、自己住的一间。其余两间,在20世纪50年代就改造了。老戈那时已住进来一年多,贼婆一家也住在东侧院里了,只是当时孩子还小,住在一个房中,正房中李老头现住的一间与瓦匠家住的东侧院里的一间,只是堆点儿杂物而已。
文件一下来,房管部门就开始清理房屋。老章家的房子,是他爷爷所建,他爷爷做过清朝的官员,属封建官僚,因此,这房子是他爷爷搜括的民脂民膏、劳动人民的血汗而得来的,理应属于第二次改造的对象。至于是否保留老章的生活居住面积,考虑到老章现在已经是机器厂的工人,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了,就看他的表现,是否主动积极配合房管部门的动作,倘若不积极,不与反动祖宗划清界限,那就一起改造,予以没收。
房管部门已形成统一意见,老章头还蒙在鼓里。后来听到风吹草动,说是要清理私房,但不知怎么清理,心中不免纳闷。事关自己的祖产,前思后想,不能不关心,又不得其法。忽然心中一亮:戈同志(当时还是“小戈”,由于老章见“官”矮一截,顺民当惯了,岂敢以“小”称之,总是以戈同志相呼)不是在市政府吗?
老戈有个习惯,每天临睡前上厕所蹲坑,雷打不动。那天,老戈刚蹲下,老章也来了。两人点了个头,蹲下了。第二天,也是如此,第三天晚上,也是这样。老戈不免疑心:怎么排泄废物也这么同步?正在疑神疑鬼之际,老章说话了。
“戈同志,不瞒您说,我候了您三天了。前两天,这厕所上还有别人,我不便开口。今天就咱俩,明人不说暗话,我有件事想求教你。”
老戈苦笑了一下:“章师傅呀,什么地方不好说话,偏要到这又脏又臭的厕所上来呢?”
老章也苦笑了一下:“戈同志,如今做人难啊。您夫人是个大医生,卫生。进进出出,咱从来也搭不上一句半句话,到您屋里去谈,实在不方便。请您到咱家里,咱又怕成分不好,您不愿意来,而且给别人看见,还以为咱腐蚀拉拢国家干部,难着哪。”
“别这么小心眼,有话您就直说了吧。”
老章于是如此这般,把自己思前想后的疑虑全倒了出来。老戈倒也爽快,接着他的话茬说:“这么吧,你的意思我懂了。我要跟你说的是:1.你要相信政府,要遵照政府法令办事,不然,倒霉的总是你,跟国家政权拧着来,你是拧不过的。2.明天我给房管所的人打个电话,问一问情况,再告诉你一声,免得你不知道具体政策,吃不大亏。喔哟!腿都站不起来了!”
在老戈的周旋下,老章不但没有吃亏,还被当做响应政府号召、遵守国家法令的带头人,向其他有抵触的人作了榜样,保留了一间20平方米的房间,没有改造。
还有一次,是最近的事了。
老章的儿子建新,已经长成二十挂零的小伙子了。嘴唇上有了一层黑黑的茸毛,见了人总喜欢把个胸脯一挺一挺的,以炫耀其结实的体魄,而且,对姑娘的感觉也日趋完善。初中毕业,还要老子养着,自己也觉得无聊。整天三朋四友,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最永恒的话题就是谁谁的姑娘,谁谁的老婆,说到撒野处,一阵哄笑,心理上好歹有个平衡。
瓦匠的女儿琴芳,已长到18岁,酷肖瓦匠婆子。看见琴芳的人,总立即会想到并确信贼婆子骂瓦匠婆的话是有来历的,这样水灵的姑娘,看起来就是招蜂惹蝶的货。
可在小伙子的眼睛里,就没有上年纪的人的那种刻薄了。他们就是喜欢跟她搭讪,被她唾了,也只是嘻嘻一笑,脸皮厚厚的,不肯离去。
章建新当然也在此例。
一天晌午,天热,人都睡午觉去了,院子里空荡荡的。墙角边几点太阳花,在阳光下饶有兴致地向太阳抛洒着媚眼。琴芳坐在自家门口的遮阳下,纳着一双鞋底。建新像公猫一样,悄悄地腻了上去。
“纳鞋底呀!这年月,都穿塑料底了,还纳这玩意儿呵?”
“……”
“也不要不理我呀,我又不是大老虎。”
“谁不理你呀,没话说呗。”
“……”轮到建新没话说了。
一会儿,两人说上了,说得挺热火,声音低低的。屋子里,瓦匠在凉席上翻了一个身,吧嗒了一下嘴,看来睡得正香。
“琴芳,你爹在家?”
“在。他今天工休。”
“琴芳,你怎么不喜欢出去玩玩。外面朋友多了,不怕人欺侮。”
“我不出去玩,不也没人欺侮我吗?”
“不出去,不懂的事情。年轻人就是要多在社会上闯荡闯荡。”
“那是你们男孩子的事,我们女孩子不喜欢。”
“瞎!少见识。……哎,你知道这门上的东西叫什么吗?”建新指着她家屋门上的拉手问。
“那还不知道,拉攀呗。”
“拉攀?谁跟谁拉攀?嘿……”建新得意地笑了。
原来,这“拉攀”两字,在社会上流传的隐语切口中,是指性交。语涉猥亵,琴芳没提防,一下闹了个大红脸,笑又不是,恼又不是,站起身来,往屋里走去。正在此时,瓦匠急步冲了出来,抓起一根扁担,先往琴芳屁股上一下,琴芳仆然跌坐,哭泣起来。然后,劈头盖脸,向建新打去。
建新自知理亏,吓得屁滚尿流,连转个身逃走都没来得及,只得面对扁担,步步后退,左躲右挡,狼狈不堪。最后,还是被怒火万丈的瓦匠扭送到了派出所。
派出所说建新态度不好,拒不认错,要拘留,或者罚款。老章万般无奈,总是建新无礼。只得又求助于老戈。恰好老戈夫人的一个表弟,在该派出所当副所长,因此手到擒来。建新回来后给瓦匠赔了个礼,放了一挂鞭炮,事情就算了结。
这回可好,老章一点不念旧情,把门都给堵了,留了一条宽仅一米的夹缝,给老戈烧饭。夹缝中暗无天日,煤烟油雾都得从老戈房中逸出,且后门外是一条荒弃的小道,平时不走人的,不过是夏日图个空气对流而开了个门,这下出门就要绕宅一周。老戈心中愤懑,但暗思量:论打斗,自己不是老章和建新的对手,且也算不来,论吵架,粗言俗语,一窍不通,要讲理,这群人又不懂理,琢磨半夜,还是动用国家机器吧。
这事情老戈做过,搞文字的嘛,还不就是这个办法。
李泉老头,香港回来乱摆阔,逢人介绍那几句歪诗。明明只是粗通文墨,偏要放出个才子的样子来,老戈心中大有不平。好歹自己也是个共产党员,难道还不如这个老国民党?瞧着左邻右舍那副巴结样,气就不打一处来。那次女佣事发,老戈心中暗喜,提起纸笔,用市政府的套红公文笺,给侨联写了一封信,给统战部也来了一份,把李老头的情况反映一下,希望做通联、统战工作时,也要加强对这种人的社会主义教育云云。此着果然奏效。李老头去那两地方时,他们不冷不热地点了他几句,使李老头从骨头眼里搞清楚了,社会主义祖国可真不是香港的花花世界,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乱动弹不得。
这次对付老章,当然也是这个办法。
两天以后,房管所来人了,在门上贴了一张房管局的布告,命令老章,三天内拆除违章无执照的改建,恢复原样,否则,房管部门将派人拆除,砖头充公,另行折算工钱,等等。
老章去跑房管所,说是落实政策。房管所一位所长正式接待,告诉他,落实政策,得一批批来,20世纪50年代改造的还没发还呢,60年代的只能慢慢来,况且政策规定,要特困户才照顾,还要等房子里的现住户落实了新住房后,才能考虑,要从长计议。不经过有关方面许可,私自动工改建,是决不能容许的,若不改正,后果自负。
老章气得鼻子朝西北上歪,回家唉声叹气,数落儿子读不上书,当不了干部,要是有个才高八斗的儿子,自己何尝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吃哑巴亏呢?
过去和现在的事情
到底年轻人气盛,章建兴在家拍桌子拍凳,要找香港老头和老戈拼命。他认定,这件事不是李老不死去统战部或者侨联告的状,就是老戈去房管所捣的鬼。
“他狗娘养的,不要脸。住着老子的房子,不肯让,老子改一个房间,碍着你们哪一个的狗屌子了!有路给你走,有地方给你烧,还要去告老子的状。今天,谁不应承,谁就是我养的!”
老章已经服了。见儿子这样粗声大气地吆喝,怕儿子再闯下祸来,不可收拾,就赶快把建新往回拉。建新不服,死活不肯进屋。老章急了,劈头给儿子一巴掌:“你是什么东西!你老子我还没死呢,轮不到你做主!谁是你养的?你的屌毛还没长全呢!你再不回去,看老子不揍扁了你!……”
晚上,老章睡在床上,建新也躺下了。老章缓缓地对儿子说:“你还小,还不知道这个世界上,人心有多么险恶。你以为你有点力气,就可以打遍天下无敌手了吗?嫩着呢!我今天讲几件这院子里的事给你听听。你记住了:人活在世上,当服软的地方就得软。要不然,别人有时歪歪嘴,你小命没了,还不知去找谁要呢。”
静夜中,老章跟儿子娓娓谈来。
第一件事,是关于老戈的。
老戈这个人,平时跟院子里的人没有多大来往,人也还算和气。夫妻俩一进屋就关上门,应该说没有冤家。文化大革命开始后,老戈参加的是一个造反组织,还是个不小的头头。后来大武斗,长矛大刀,机关枪土坦克,老戈参加的那一派打不过别人,跑外地去了。过了几个月,那个组织想打回来,老戈带了几个人回来看看情况。
回家的那天,老戈没带枪,只是带了顶旧草帽,算是化装了。那副白面书生的样子,蛮滑稽的。几个跟着他的人,腰里全鼓鼓囊囊的,带着短家伙,有的手里还提着黑皮草包,沉甸甸的,好像是手榴弹一样的东西。老戈的老婆见丈夫回来了,赶忙买肉烧饭。老戈一天一直闷在房内,没有出门。那几个随从一直出出进进。
晚上11点多,我突然听到卡车的声音。这弄子里,从来没有卡车进来过,我就知道要出事。这个念头刚闪过,屋顶上就有人爬上去了。跟着就有人朝天打了一梭子,大声喊道:“姓戈的,乖乖地出来!要不然一窝子全给你们炸了!”等了半天,还没有人应声。外面的人就把院子的门撞开。我在房门缝里一瞧,一个个头戴钢盔,绿幽幽的,冲进来就往地上一趴,继续大叫。可还是没人应。有几个胆大的,悄悄摸到门边,地上的人全端着冲锋枪对着门。那几个人用力撞开戈家房门,顺手扔进一件衣服,引里面的人开枪。
当时我眼一黑,心想:这房子完了!但等了好大一会,还是没动静。于是,地上和门边的人全爬起来,雪亮的电筒有十几根。一会儿,把老戈婆娘给五花大绑抓出来了。原来,老戈8点钟就悄悄走了。老戈婆娘被他们抓去关了半个多月,不知打了多少顿,回来的时候,连个人样子也没有了。那天晚上要是老戈没走,非给抓住打死不可。正亏走得早,捡了一条命。后来听说是我们这个院子里有人去报告的。究竟是谁,我也不清楚。有人说是住在香港老头房里的那对夫妻,想来那天他们一直窝在家里,不可能。有人说是瓦匠婆子,反正至今也搞不清楚。
第二件事,是关于瓦匠的。
这瓦匠也60多岁了,平时住在建筑工地上看门,不大回家。回来了,也是个三拳才打出一个屁的人,话不多。只是有时喝了点酒,爱讲点迷里迷信的酒话,好歹与邻居没有什么仇隙,可有一次也倒了大霉,差点儿被人整死。
那是在毛主席说什么“探挖洞”的时候,家家要挖防空洞,准备挨苏联人的原子弹。这院里的那块空地上,居委会的人来,用白灰画了一个S形,约有两米来宽,要全院人合力挖下去3公尺,再用芦席、木棒盖个顶,把挖出的泥土堆上去,堆两公尺厚,说可以挡住冲击波。S形的地道,洞口进来是曲里拐弯的,什么射线也射不进。于是,大家下了班就回来拼命往下挖。
挖了三天,才挖下去一公尺多一点,就见水了。大家歇手了。第二天一看,一塘清水,没法往下挖了。于是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着怎么办,就是没人敢说不往下挖。这时,瓦匠喝了点酒,在边上说:“古时候,用金牛、铁牛镇水。反正,这镇水的玩意儿,得要个宝物。咱屋里挂个毛主席宝像,能镇宅避邪。我说,咱在边上挖个坑,埋一本红宝书、一个宝像进去,准能镇住水。”这话大伙儿听了,哈哈一笑,也就完了。
第二天,通知开居民大会,说是要批判破坏深挖洞的坏分子。进会场后,居委会主任一声大喝:“把坏分子带上来!”只见坐在瓦匠身边的两个小伙子,“嚯”地站起来,冷不丁把瓦匠的双手往背后一揪,冲到台前,用脚往他腿弯上一踢,瓦匠就跪下了。瓦匠婆子当时就吓愣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嘤嘤地哭着。接着,有人上台发言,说瓦匠出身富农,属于坏分子。这次深挖洞中,他扰乱革命群众斗志,把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红宝书和宝像与封建时代的铜牛、铁牛混为一谈,实属罪该万死。经街道革委会与他所在单位联系,决定戴上坏分子帽子,交革命群众监督。从此以后,不再用他看门,回家候审,随时批斗。这一下,把瓦匠给搞焉了。连平日喝惯的酒,也戒了三月。据说也是我们这院子里的人去检举的。
第三件事,是关于你老子我的。这件事情,我知道是瓦匠去告发的,听说是为了立功赎罪。
就是在瓦匠倒霉后不久,上头又来了通知,说是市里面盖防空洞,砖头不够,砖瓦厂来不及做,号召每家每人做两百块黄泥砖坯,晒干了,送到居委地,再由居委会统一烧砖。每个居委会都搭了一个小砖窑,日夜在烧砖。
这号召发得容易,开个会,命令一下,就完了。可这砖砖不是好做的。先得去找黄胶泥,然后借板车拖回来,再搅和,再用木头做的模子一块块做出来。
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玩过玩意儿,去看人家会做的人做。一看一愣,这泥可不是好搅和 。先用水拌,然后赤了脚去踩,呱唧呱唧,踩得熟了,再一拌儿一拌儿地分开,用手捧着,在青石板或者水泥地上掼,像过年做团子一样,掼得瓷实了,再揿进模子,用木锤子夯实,再用铁丝做的弓,把多余的泥刮下来,才算做成了一块砖坯,里面还不能有杂物。劳动量大着哪。咱家算两口人,要交四百块砖坯。那时你还小,又不懂事,我思前想后,毫无办法逃避,只好做了呗。
好不容易,下了班,去拖了两车黄泥,天天下班回来后,做上几十块钱。头两天做得还有点兴趣。后来,人也懈了。一天8小时熬下来,已经蛮吃力了,想想还要做倒霉的砖坯,实在没有劲。我想了一个办法,黄泥不踩了,拌得干一些,直接用木锤子夯几下,这样,也看不出破绽,好歹也是一块砖嘛。这样,院子里,是我第一个把砖坯交给居委会的。
没想到第二天,治安员和居委会主任来了,带了一张通告,说我投机取巧,破坏全民防空。并带来几块我昨天交去的砖坯,当众折断,给革命群众看,中间全是夹生的,说是封建官僚的子孙,人还在,心不死,千方百计,破坏革命,罚做三倍,10天之内,交1200块砖坯来,并且要抽样检查,不行,再罚。
唉,人在矮檐下,不能不低头,我只好从头做起,把你送姥姥家去住10天,下班回来连夜熬,10天下来,砖坯总算赶齐了,但累得我吐了几口血,心中烦闷得简直不想活下去。有什么办法呢,这就叫吊桶落进别人家井里——捞不捞,不由你做主啊。
事后,有人告诉了我真相。我当时气得,这个死不了的瓦匠婆子,她见我砖坯做得快,就过来搭讪,我无意中告诉了她,她又回去告诉了瓦匠。谁知瓦匠是个懂家,他知道夹生砖一烧就裂缝。于是,等我交去后,瓦匠为了立功赎罪,就去居委会,检举揭发,当场把我交的砖折断,说清危害性,弄得我死去活来。
小子啊,跟你说,世上的学问,尤其是人与人之间的,你学一辈子,也学不了。不多个把心眼,咋行呢!
建新听了这一番“忆苦”,心中热血沸腾。20岁的人,正当是不知天高地厚、包打天下的年纪。自己的老子吃了别人这么大的苦,做儿子的,居然不能为老子报仇,讨回一点半点便宜,岂不是太窝囊了。
翻来覆去,辗转反侧,建新像翻烙饼一样,在床上折腾了半夜,一种渴望成为像侠客一样,取人头于千里之外的欲念,死死地折磨着他。
几天以后的一个深夜,院子里的人都睡下了。瓦匠家里,突然有人大声地敲门。
呯!呯!声音很大,好像是用铁锤在敲一样。瓦匠婆子和女儿同时被惊醒。由于瓦匠不在家,瓦匠婆子和女儿都不敢出来开门,被这野蛮的敲门声震住了。
“谁呀……”瓦匠婆惊悸地问道。
没有人回答。少顷,又是敲门声:“呯!呯!”
“谁呀——”
没有人回答。顿了一顿,有人轻轻地在门上敲了两下:“笃。笃。”
瓦匠婆与女儿披衣坐起,不敢动弹。过了好长一会,娘与女儿俩一起,不穿鞋子,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瓦匠婆悄悄地提了一根槌衣棒子,示意女儿把门拉开。
琴芳轻轻地把锁拧开,用力把门一拉,只见一个白花花的骷髅,拖着一条尺把长的红舌头,随着门开,一晃而进。瓦匠婆子吓得一个趔趄,一屁股墩坐在地上,只喘粗气,琴芳吓得尖叫一声,双手抱住头,往床上就倒,然后,母女俩一起大放悲声。
邻居们都被惊动了。老戈打开对着院子的窗子,把手伸出来问:“什么事?”老章也披着衣服出来了。香港老头拿了个手电,东照西照,贼婆子也拉开门,把头伸出来。
开灯一看,只见门上,一根长线,拴住一个骷髅骨,光秃秃的下巴上,一张红纸剪成舌头模样,粘在上面,长线被绕在一根钉子上,钉子钉在门边上。原来,那粗野的敲门声,就是用锤子在敲钉子。
谁也不敢动。白森森的骷髅,黑洞洞的眼窝,晃悠悠的牙帮骨,狞笑着。香港老头第一个打转回府,老章也扭头走了,老戈关上窗,贼婆子甚至还笑了一声,把门重重地关上。
瓦匠婆子没法子,只好叫琴芳赶快赶到瓦匠那儿去,把老头子叫回来,自己披着一件大衣,站在院门外,呆等着。
第二天一清早,瓦匠去菜场买了一个猪头回来,瓦匠婆子点了几根卫生香,搬了一个方凳,把猪头放在上面,猪鼻子冲着老章家,再拿个草垫子,盘腿坐在草垫子上,闭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词,祷告起来。
老章早晨起来一看,知道事情不妙,这晦气全冲着我来了。就急忙去买了六只两斤重的大爆竹,两挂三百响的电光鞭,在院子里噼里啪啦轰地放将起来。
贼婆子一看这阵势,知道全在赶晦气。她担心这瓦匠婆子在祷告时,连自己一起咒了,连忙转身进屋,找了一面小圆镜,拴上线,往门楣上一钉,取照妖镜之意。钉罢,仔细地用衣袖擦拭了一下,得意洋洋地上班去了。
一大清早,这院子里热闹非凡。老戈出门时,朝着妻子苦笑了一下,然后,两人双双上班去了。
唯有建新小子,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还睡眼惺忪地在院子里,打了三个大哈欠。
听说要地震
八月中旬,城里突然传出一个耸人听闻的消息。有线广播里说:本地区可能发生强烈地震,请全城居民做好准备,进入防震状态。同时,要严防阶级敌人的破坏活动云云。
在工厂里工作的人,35周岁以下的,都编成连队,以便一旦地震发生,可以组织队伍,进行自救。居委会主任和治安委员会也忙乎起来,到处查看危险房屋,规划着疏散地点。医院里等待手术的病人,都排着队进手术室,医生日夜三班,给病人开刀。开刀完毕,配上药品,立即赶回家中,由家人护理。有人因天气炎热,家中缺乏护理条件,刀口发炎、出脓、生蛆,医院也不再接收护理。商店里的糕点被一抢而空,有两个年轻人甚至为了争买最后三斤桃仁酥饼,在商店门口打得头破血流……
主要是去年的唐山大地震,把中国人的心都震裂了。
院子里的人当然也不是住在世外桃源。晚上乘凉,不到凌晨,没有人往家中去。议论的话题,当然也是地震问题。
瓦匠喝了二盅,红着脸,咂咂嘴,对躺在凉椅上的老戈讲:“戈同志,你是识文断字、有文化的人,外面的事,我听说了一些,不知是真是假,说给你听听。有人说,我们住的这个城呵,是个乌龟背、神灵地,不淹水,不落旱,早年间,别的城池遭灾,人全往这儿涌。说是不要紧的,放心大胆睡觉就是。也有人说,咱脚下这块土,500年前就震过,史书上写得清清楚楚。那是震得人仰马翻,一塌糊涂。震过后,半个月里,地上光长白毛,尺把长,像戏文里神仙的胡须。凡是长这种白毛的地皮,好地震。300年一小震,500年一大震。这不,正好500年了,又要震了,这叫做在劫难逃。”
老戈摇着扇子,笑笑:“这些说法,都是没有科学根据的,不要信他们的。”
瓦匠子红着脸,憋了一会儿,才又喃喃地说:“这科学吗,有时有道理,有时也没道理。听我们那儿专门研究地皮的技术员说,咱们这块方,是个什么大断裂带,要是震起来,就要地陷。地陷,就是这地方整个儿塌下去,变成一个大水洼子,咱们全要去喂鱼。我也琢磨了半天,这断裂带是个啥玩意儿呢?咱脚下的这泥土,难道还是像裤腰带一样,一条一条的,一用力就要断还是咋的?所以,我说呀,科学这玩意儿,有时也没道理,叫人弄不通嘛。”
房东老章接上来了。
“我说呀,咱们造房子的那些工程师,都是事后诸葛亮。一天到晚研究泥土,就是搞不出个名堂。现在科学这样发展,早就该知道咱脚下这地方是啥底细了嘛。这里是断裂带,还造什么房子呢?还不赶快找个新地方,从头开始造房子,又好设计,又容易建造,成本也低。大家往那儿搬就是了。偏要挤在这一块地方,今天盖个房,明天盖个楼。这地呀,依我说,也和钢板一样,只有这么厚,只能吃这么点重量。这个房,那个楼,这儿堆重了,那儿就要翘起来,所以会诱发地震。听说唐山就是个大断裂带。像那种地方,还重新建设,干什么呢?再盖起什么高楼大厦,地皮吃重了,还要震,依我看来,谁再在唐山搞建设,谁就是对老百姓犯罪!”
建新也附上来:“听我一个同学说,他老子出差,正好在唐山。那次大难不死,回来了。地震时可吓死人了。说是地皮上下的幅度,足有2米。这2米可够意思啰。我人个儿才一米七五,还要比我高出20多公分,像海浪一样,“哗啦”一下,“哗啦”一下,什么房子不倒哇!震过以后,满街是死人。百货大楼那儿,亮晶晶白花花,五颜六色的东西抛洒了一地。不少乡下人,赶着大车进城抢东西。后来解放军来了,每个路口都设了卡子,搜查行人。有些乡下人赶着大车想跑,被解放军拉起来一梭子,就地正法,毫不留情……”
老戈听了,只是笑笑说:“大家别紧张。市里成立了一个抗震领导小组。这几天,专门有一拨子人马,在测井水、看动物、量地电,现在还只是震前预报。震前预报嘛,又不一定算数,充其量不过是要大家提高一点警惕性,防止像唐山一样,震起来,大伙儿措手不及,损失惨重。假如听到临震预报,那就要注意了。一般发临震预报,离地震,最短的是几个小时,最长也不过是一两天。所以,现在大家还是安心乘凉吧。”说着,老戈颇为潇洒地摇了几下手中的大芭蕉扇。
大伙儿听老戈这么一说,加上老戈在院子的政治地位和一种神色自若的潇洒举止,疑云顿消,乘凉去了。
第二天清晨6点整。有线广播突然响起来了。先是一段尖锐的音乐,把大家怔了一怔,然后,一个男播音员用漂亮的中音,沉痛地向全市人民宣读市抗震救灾领导小组的《通告》:
临震预报。临震预报。从各观测点的情况汇总来看,我市已进入临震状态,因此,特宣布以下事项:
1.高层建筑的居民、工作人员,要在两小时内,有组织、有领导、有秩序地撤离。
2.工厂里,凡不能坚持生产的岗位,应立即妥善安排,安全撤离。各救援队、突击队,集结待命,不得擅自离队、擅自行动。
3.各居民委员会,应立即通知居民,进入疏散地点,不解除临震状态,原则上不能进入住宅。
《通告》广播了5遍,然后,广播声戛然而止。大概播音员也有领导、有组织、有秩序地撤离了。
院子里热闹起来了。
老戈第一个跑出来,站在院子里,望着天在发愣,戈夫人也一跃而出,拉着丈夫的手,仿佛老戈是一架直升飞机,只要吊住了,地震幅度5米也不怕了。
接着,老章父子、贼婆子、李六一居士、瓦匠一家也全出来了,站在院子里,全望着天,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一会儿,大伙儿的目光又移向这座古老的住宅,在墙上作扫描状。这座古宅,是他们赖以生存的空间,给他们挡风挡雨挡日头,他们为能多占领一点,或者维持住属于自己的那点空间,施展各自所能,拳打脚踢。虽然目前,谁也没有胜利,但平衡,有时也是一种福分呀。可今天,或者明天,宅院要倒了,要在几秒钟内化为废墟。最该死的,是明明知道它要倒,却无法拯救它,必须眼睁睁地看着它毁灭。个中酸涩,难以言状。
这种群雕式的状态,维持了几十秒钟。大家忽然发现,这样浪费时间是划不来的,现在远非发思古之幽情的时候。于是,大家把目光投向了政治地位最高的老戈。
老戈懂得这种目光的含义。他略顿了顿,对大家说:“咱们要赶紧动手,搭防震棚。”
瓦匠说:“搭什么地方呢?这院子里可以吗?”
老戈严肃地打量了一下空地上空,然后斩钉截铁地挥了一下手,说:“不行!这院子不保险,上面有风火墙。这东西,地一动,第一个倒,又这么高。一倒下来,砸也把棚子给砸扁了。”
瓦匠说:“这容易,上去先掀翻了它!”
老戈说:“这房子如果向这边倒过来,整个院子全盖住了,光拆风水墙不行。假如向那边倒,那么,你们这一排房子倒过来,也够受的。南面又是这么高的围墙。反正,这院子里不保险,咱们得另想办法。”
有什么办法呢?居委会选定的疏散地,离这儿有100多公尺,又要拐两个弯。那儿也不可能搭许多棚子。那地方,反正不行。
突然,大伙儿心中一亮。出院子门,是一家小工厂的围墙。围墙里边,是块空地。厂里只是圈了进去,还没造房。把围墙打通,在那空地上搭个防震棚子,又看见自己的院子,又住在空地上,岂不两全其美?
大伙儿公推老戈去和厂方商量。老戈当然义不容辞。经过一番交涉,加上老戈以在市政府工作的身份作保,保证不在厂里乱走,保证将来(假如不地震的话)给工厂再砌上,工厂同意他们在围墙上开一个二米宽的门。
拆个洞,这对于瓦匠来讲,实在是一碟小菜而已。
门开好了。大家惊喜地发现,这小工厂里还有不少稻草堆在那儿。
不管工厂里是干什么用的,事到如今,人都要死,难道还吝惜这点稻草吗?五户人家齐动手,把稻草扯过来。先用四根棍子,扎两个“×”字形,用一根长棍子搭住两个“×”,形成一个不倒的架子,戳进土中,然后,再把稻草搭上去,5个红军打游击时常住的三角茅棚,就神奇地在这片荒草地上形成了。
铺上塑料布,再来一条凉席,又防雨,又不怕震,美妙极了。
大家坐在棚子里,从各个角度,望着照在院墙上的热辣辣的阳光,单等地震了。
可惜,一直到天黑,地还没有震。
老戈去打电话,几个地方都没有人接。后来总算有个地方打通了,找到了一个消息灵通的熟人,谈了几句,周围的人全拥上来了。不便多谈,只是知道,警报的程度在升级,不能盲目回家。
晚上,大家坐在草地上。秋虫唧唧,蚊蚋狂舞,城市里不多见的萤火虫,也在眼前飘来飘去。大家面上还镇静,心里却有点忐忑。
午夜过后,有点抗不住了,一来白天紧张了一天,此刻倦意正在阵阵袭来,二来毕竟立秋过了,一种莫名的凉意,带着湿搭搭的露霁,深深地侵入肌体。好在三角茅棚不怕震,一齐挤进去睡了。
进去了,又睡不着,全都觉得身子底下不习惯。软软的棕棚床睡惯了,这荒草地,硌得骨头疼。刚有点迷蒙,耳边一阵“刷拉刷拉”的小虫子爬动声就来了。掀开凉席,再掀开塑料布,一只注定要死的小虫子,正在仓皇逃命。拖鞋“啪”的一下,打死了。盖上塑料布、凉席再躺下,等待下一阵响动。
每个棚子里都演出这样的节目。
贼婆子一个人躺在棚子里,乱七八糟地胡想着。瓦匠婆子这几天,扎了一根又粗又宽的布腰带。这么热的天,也不怕焐出痱子来。这根腰带里肯定有名堂。那瓦匠一天到晚在外干,一定积了一点钱。瓦匠婆子虽说靠着老倌吃,但年轻时,和别的男人七搭八搭,肯定有一些体己,恐怕还是黄货。这婊子操的,不到生死关头,不肯亮相。这次要地震,全带身上了。这根腰带里,伍元拾元的票子不会少。瓦匠也是个乌龟头,自己的钱不抓牢靠了,还要叫老婆带在身上,真没出息!地震一来,把瓦匠婆子震死了,第一个过去,把她的腰带给撸了。朦胧中,瓦匠婆子满脸是血,趴在地上,死了。贼婆子觉得自己也受了伤,手和脚抬都抬不起来,但还是坚持着往前爬,手颤颤巍巍地向瓦匠婆子的腰间伸去……
老章家的棚子紧挨着瓦匠家的棚子。老章白天倦极,打了几只虫子后,这会儿已经作太极游,鼾声小作了。建新却睡不着。睡进棚子的时候,他朝瓦匠家的棚子里溜了一眼,瓦匠婆子睡中间,一边是瓦匠,一边是琴芳,而琴芳正好睡在他们的棚子这边,棚子是稻草盖的,伸手即破。这少男少女中间,只隔了20公分的空间和两层稻草,惹得建新是急火攻心,辗转难寐。
白天搭棚子的时候,建兴踩在凳子上,往高处扎稻草,琴芳在下面,弯着腰,替自家的棚子忙乎。建新弯身抓稻草时,琴芳汗衣的领口,抓住了他的眼睛。琴芳满头是汗,弯着腰,领口松开,衣服与身体之间,有了一段空间。建新看见两把嫩松松的肉,随着双手的动作,在一颤一颤。几颗晶莹的汗珠,像珍珠一样往下滑去,滑到中间那道摄人魂魄的沟边时,倏忽一下,没了……
此刻,建新还在想着那条迷人的沟,那两把白净净的、嫩松松的疙瘩肉。闭上眼睛,双手一抓一抓,仿佛那团肉已经握于掌中。于是,动作变得粗野,手上用力,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叭”声,腿上的肌肉也变得紧张,连脚趾也有神经质地抖动,身上沁出一层极细小的汗,男人的那支剑,开始变得倔强,一阵阵地发紧,连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
一只手,坚决而又悄没声息地从稻草缝中伸出。当手指部分碰到另一个棚子的稻草时,手顿了一顿。几乎不到一秒钟,手又动弹了,两个手指,轻轻地拨动稻草,拨开了一条缝。手指进去了。手掌进去了。手腕进去了……
已经触到衣服了,那件柔软的、粉红色的汗衫。他知道,她睡的方向与自己一致。手又慢慢地、审慎地搜索目标。她是侧着的。突然,手犹豫了,停止了摸索。少顷,手又坚定地动弹了。终于,手指找到了目标,。轻轻地捏了一下,一种没有辞藻可以描绘的感觉,弥漫了全身,两腿间,突然感到热乎乎的……
“哇……”一声尖锐的惊呼。
处于警觉状态的人们,稍有响动,即可惊醒,何况这石破天惊的惊呼。
大家全爬出棚子。天上星,亮晶晶,一切正常。
瓦匠婆子问女儿:“琴芳,琴芳,你怎么啦?”
琴芳愣在那儿,黑暗中,也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瓦匠擦了一根火柴,微弱的火花,一会儿,熄灭了。
瓦匠婆子在追问:“你到底怎么啦,做了噩梦还是咋的?”
琴芳喃喃地说:“有一条虫子,爬到我身上来了……”
瓦匠说:“虫呢?什么虫?”
“不知道。可能已经跑了。”
瓦匠婆子关切地问:“爬什么地方了?咬着了没有?给妈妈看看!”
老戈在棚子外边亮起了手电,一道亮光像剑一样射进来。老戈夫人也来了,对琴芳说:“咬什么地方了?给阿姨看看。”
琴芳低着脸,说:“没咬到。只是从我的脸上爬过去了。”
大伙儿松了一口气。戈夫人仔细地看了看琴芳的脸,除去一脸惊慌的神色外,别无异样。于是,一齐诅咒一下该死的地震,慢慢地回棚子去了。
只有两个人心上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大难当头
在小工厂的荒草地上,度过了恐怖的两天两夜,什么也没发生,人们都耐不住了。
老戈每天到机关里去转一圈。也没有什么人正模正经地去上班,一碰头,就是交流各类关于地震的消息。
住乡下的小王说,他亲眼看见一群老鼠,排着队,一只连一只,还衔着尾巴,从墙角处慢慢走过,而且不怕人。
喜欢养金鱼的老过,这几天在家里养了一条泥鳅。据他观察,前几天夜里,泥鳅很不老实,水盆里一直水声哗然。昨天夜里,泥鳅还拼命往水底的淤泥里钻。吓人势势的。
室主任老吴家中的院子里有口井。老吴每天回去测量井水的深度变化。这几天的形势是,井水直往上涨,而且还有越来越混浊的迹象。这可不是凭空说的,是每天用干净的透明玻璃杯子,盛一杯水,标上日期,放在那儿,逐日比较,得出的科学结论。
老戈什么也没有做。因为市防震救灾领导小组办公室里,有个熟人,部门里的同志公推他为联络员,一天二次,打探军情。
临震预报发现的第三天,老戈得到的消息,是震情有所缓和,地电值近几日不再有大起大落,但仍不能排除地震可能。
听到这个消息,老戈心中安定了一下,决定今晚上回家去住了。
地震嘛,一般在大震前,有一次小颠簸,然后才是大震。小震与大震之间,有一段间隔,短则几十秒,长则数小时。只要在小震后,立即进入安全地带,总是来得及的。再短,也有几十秒钟呢。
问题是如何及时知道小震。
据有人介绍,把啤酒瓶子倒过来,竖在地上,地稍微一动,瓶子就倒了。假如在瓶子上,再加点能发出大声音的东西,岂不是更保险了吗?
老戈想了一下。睡觉不要关门,在啤酒瓶底上,再加上铝锅盖子,瓶子一倒,锅盖落地,声音不是很响吗?然后立即往外冲,几十秒钟冲进防震棚,还是绰绰有余的。
于是,老戈回家后,把这个经验通知了院子里全体住户。多一个瓶子好一个,到时五、六个锅盖一齐倒,岂不妙哉?
入夜,被虫子们折磨了两夜的居民们,基本上都回家住了。
左邻右舍,看见在市政府工作、况且在地震小组有熟人的老戈住回家中了,也陆续返回家中。当他们看见院子里的人用啤酒瓶子当警报器时,纷纷效仿。一时,各种瓶子、锅盖派上了第二种用场。
老章总有点不放心。他与建新两人,拿了一条凉席,爬厨房顶上了。这自建的厨房是平顶的,隔一条一米多宽的小弄子,是隔壁的小工厂,一跳下去,就是那片荒草地,跑几步,拐个弯,就是防震棚。老章心想,万一震了,只要一跳,就落在工厂围墙上了,围墙只有两米高,再一跳就行了。下去也摔不坏,即使摔坏,也比压死强。再说,在屋顶上,屋塌了,人在砖砾水泥板上面,最多摔伤,不会压死。此乃万全之策。
是夜,天气阴郁,有点闷热,好像要下暴雨。临进屋时,一般都学了一下古代术士,夜观天象。天上无特殊异常,既无紫气东来,又无客星犯主。于是,进得屋去,准备一枕黑甜了。
瓦匠进屋后,收拾了几个包袱,落实到人,每人两个。琴芳背的是一些衣服,瓦匠婆子背的是几个盒子,瓦匠自己,留了一个较大的,还有一个是一只跑马钟。
这钟,是瓦匠婆的陪嫁,祖上传下来的。墓碑式的式样,上圆下方,红木基座。一块大玻璃上,烫着金花。镀金的钟锤,有板有眼,一丝不苟地摆动着,庄严得像个得道的高僧。顶上,有两匹金光闪闪的奔马,分列左右,向上腾起,后腿扎牢钟壳,前腿簇拥着一个金色的镂花球,球中央是一个楷书的“福”字,端的富丽。瓦匠婆子最喜欢这个宝物,三天两头,仔细擦拭,所以至今不见黯淡。据说还要传给琴芳当陪嫁呢。
瓦匠心中盘算,万一瓶子倒了,自己一手一个,右手提钟,左手提包,冲将出去。她们母女,也照此办理,家中必无问题了。于是,将钟置于床前地上,包袱枕于头下,恬然睡了。
瓦匠婆子将焐人的腰带解下,枕在头下,才一风吹草动,提了包袱,抓过腰带,夺门而出,想来无事,也恬然睡了。
只有琴芳入睡较晚。那天晚上的那只手,她吃准是建新的。对建新是又恼又气。门上钉的骷髅,除了这个煞星。这院子没人敢做。他为了什么呢?这次又对自己非礼,实在太那个了。待要声张,又没有证据,先坏了自己名声。
转念一想,建新对自己也有好过的时候。从小一起长大,耳鬓厮磨。别人欺侮她,只要一告诉建新,那小子准叫建新给揍趴下。自己也不止一次萌生过,要嫁一个像建新那样的丈夫的念头……
矛盾呵。想不通,说不清,剪不断,理还乱。
夜,深了。静静的。连蟋蟀的低鸣声也显得刀锋一样尖利。巷子里,间或传来一二晚归人语,显得空落落的。
一声“哐啷啷”,锅盖落地的声音,闪电一样撕裂了这静谧的夜。紧接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拔地而起,“地震啰……”
院子里的居民,全被院外的叫喊声惊醒了。
老戈一跃而起,一把抓住老婆的手,跳下床来。双脚刚落地,只听地上的瓶子倒地,锅盖也滚出老远。他来不及考虑这是第几次小震,连蹦带跳,冲出门外。可怜夫人被他这么一蹦跶,手拉不住了,一个趔趄,跌倒在地。老戈一见,连忙大叫:“快出来!快出来!”戈夫人一时挣扎不起,向门外大叫:“快走!快走!”
老戈伉俪情深,怎忍心扔下夫人一人逃难,忙鼓足勇气,再度跃入门中,拉起夫人,连滚带爬,出得屋来,再向防震棚跑去。
香港李老头,一听到“地震啰”的喊声,抓起床边的手杖,滚下床来。乍落地,就听锅盖轰鸣。这瓶子和锅盖就在床脚边,为了听起来刺耳一点,如今可清楚极了。六一居士站起身来就往外奔。谁在心里愈急,这两条腿愈不听话,像被绳子捆住一样,一步也迈不动。
老戈跑过李老头房门前,一看李老头在床前做广播体操,双手乱动,双腿乱抖,急忙叫道:“门在这儿,往亮的地方来!”
李老头嘴里回答:“我知道!我知道!”可双腿就是挪不开,一歪就歪倒在墙上。只见他用力顶墙,大有要把墙壁顶个洞,破洞而出的架势。老戈把夫人推进荒地,回头见屋内,李老头还在与墙头拼命。
老戈大叫:“往亮处来!往亮处来!”
李老头一步迈开,对准大衣橱的镜子撞去,只听“咣啷”一声,玻璃立碎。原来,大衣橱的镜子,也是个亮处。李老头顶在大衣橱上,满地破玻璃,像一只只奇形怪状的眼睛,盯着他,他恐怖极了,再也迈不开步子。
老戈心动,出于革命的人道主义,横下一条心,冲进房中,踩着碎玻璃,拉住李六一,“咔哩咔嚓”,拖泥带水,出将门来。
贼婆子在一声叫唤中,就滚下床来。脑中想着,赶快站起来,冲出去。可怎么也站不起来。她心中奇怪,这腿今天怎么啦?于是就拼命用力,双手撑地,想要爬起,焉知双手也柔若无骨,撑不起来。双手双脚在地上直动弹,像练习游泳一样。蓦地又听到瓶子倒地,锅盖雷鸣,响声一起,心中更急,索性就地十八滚,滚到门边,手中一个包袱,总算没有滚掉。滚到门槛时,门虽然和别人家一样开着,可门槛却过不去。贼婆子堵在门槛边,包袱正好挤住,就是翻不过这三寸高地。忙中急火攻心,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好歹挣扎起来,胡冲乱突。向着荒草地上的防震棚子,急奔而去。
老章与建新睡在屋顶上,一听到叫唤,也来不及观察身边的酒瓶与锅盖,建新一跃而起,望着围墙,一跳而去。跳过小巷,落在工厂那两米高的围墙上,又纵身一跳,跳下地来。由于心急慌忙,来不及选择最佳姿势,落地时,双腿一软,滚在地上。毕竟年轻力壮,又一跃而起,站住了。
老章可惨啰。上了年岁的人,腿脚哪有年轻人灵便,好不容易挣扎着站起来,对准工厂的围墙,跳将过去。谁知没有计算好力度,这一跳,跳得太过了一点。虽说只有过头七八厘米,可围墙总共才25厘米左右宽,这一过头,前脚掌没吃上力,后脚掌上,一股反坐力直冲上来。老章大脑一震,眼前金花纷飞,灿烂夺目,一头栽下去。听得“啊哟”一声。待建新拉起父亲,见老章额头,已有一七、八毫米的伤口,血汩汩而出。建新大急,用手堵住,忙作一团。
瓦匠一家,自恃准备充分,睡得安然。第一阵响动把他们惊醒时,已比其他人慢了一拍。老戈已经拉着夫人,夺院门而出。瓦匠心中一急,扑将出去,只听脚下发出一声巨响,一个什么玩意儿滚出老远,一边滚,一边响声大作。脚下也有一阵痛楚袭来。瓦匠顾不得许多,出得门去,一跛一拐,夺路而走。
瓦匠婆子的动作比丈夫更慢了半拍,好歹她还记得枕下的腰带和包袱,她抱起包袱,往门外跌跌撞撞地跑去。猛然间,脚下一绊,一个饿狗抢屎,摔倒在地。
此时琴芳已空手冲出门外,见母亲摔倒,急得大叫:“妈——”瓦匠婆子倒地时,由于猝不及防,包袱脱手而出,飞到门外,发出一阵“嘁里咔嚓”的声音。瓦匠婆子大呼:“不要管我!把包袱带上,快走!”一面喊着,一面挣扎着,向外爬去。
琴芳上前,抢住包袱,没想到脚下没留神,把撑住门楣上的油毛毡遮阳的一根竹棍子踢飞了,遮阳像折断了硬衬的帽檐一样,耷拉下来,遮住了半个门。“哗啦啦”一声破响,更加剧了紧张气氛。
瓦匠婆子好不容易挣扎出门外,拉着琴芳,赶到空地上。刚一愣神,又连忙去摸琴芳的包袱。大惊。撒腿又往院里奔。琴芳大叫:“妈,妈——”
瓦匠婆子冲到屋门口,耷拉着的遮阳,正在蠕动,黑森森的。她愣了一愣,然后,果断地耸肩一抖,拉起衬衣领子,头往衣服里一缩,也顾不上腰部的赘肉亵渎星光,就往屋里冲去,仿佛这薄如蝉翼的衬衣,是装甲背心一样。少顷,胜利地出来了。原来,她把腰带丢屋里了。
一些左邻右舍,没有去居委会的指定疏散点,因为那儿太远,都拥到这儿来了。一阵动乱后,大家坐定。
不知谁叫了一声:“呀,鞋子也没有穿!”
大家一看,这一二十个人,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竟然没有一个人是穿了鞋的。
谁也不敢回家。他们坚信:这平日里赖以生存的空间,现在正张着黑洞洞的大口,要吞噬他们。
大家争论,这瓶子是自己倒的,还是怎么搞的。
有一个人坚持说是震倒的。他是最后一个从自己家中出来,家里的人全冲出去了。他出来时,靠墙的梯子已倒过来了,电灯在一晃一悠的。他甚至听到了屋上的瓦片在摇晃时发出的“咔啦咔啦”的声音。
瓦匠婆子在数落瓦匠。一个包袱也没拿,还男人呢,第一个跑了。瓦匠心中正在窝囊。他现在才意识到,自己脚上的阵阵痛楚,来自祖传宝物跑马钟。放在床前,下床一脚,正好踢飞,还把老婆绊个大跟头。听着老婆的唠叨,他心火不打一处来。大声喝道:“歇会儿吧!没人把你当哑巴!”
他想回去,但又怕大震,而且那钟,反正也差不多了。心中心疼加忐忑,只得一声不吭,闷着头抽烟。
突然,天空乌云大作,起了一阵狂风。吹得飞沙走石,稻草乱飞。这异常的征兆,使得人们毛骨悚然,紧缩一团。
老戈心头一亮,说:“大暴雨要来了!唐山地震时就连着大暴雨。大家快进棚子!”
可棚子太小,挤不下这么多人。于是急中生智,把稻草掀了,5个棚子连一气,把竹席、塑料布盖顶上,这样,一个大棚子形成了。
惊魂甫定,大雨如期而至,势如千军万马,颦鼓阵阵,铺天盖地,叱咤风云。
其实已近黎明。秋后的雨,凉彻骨髓。棚子里阵阵雨雾袭进,人们不禁挤作一团。黑灯瞎火,也顾不上分男女老少了。
建新正好挤在琴芳身边。他背靠棚子边缘,只与琴芳一人相邻。姑娘身体散发的一种甜香的气息,使他鼻醉心迷。他把头低下,鼻子保持在与琴芳的头发恰巧相碰的部位,用力嗅着。同时,借挪动身体的动作做掩饰,肘弯往琴芳的乳房上一碰。
琴芳察觉了建新的用心,她想离开他。可雨很大,人们又全往中间挤,只有建新这边稍有空隙,而建新又是背脊朝外,外面就是棚子边缘了,无路可走。于是就忍着不动。
建新见琴芳不反抗,心中大喜。手臂肘横过来,整个儿压在她胸前。琴芳见他得陇望蜀,就把身体往腿上一靠,双手抱膝。建新的手被夹住了。他大窘,急忙往外抽。可急切之间,欲罢不能。正亏他身后无人,不然这么动弹,人们早就要起疑心了。
一会儿,琴芳身体的压力放松了,大有释放俘虏之势。建新悄悄地把手退出来。当把手指退到两乳中间时,心头一热,不退了……
琴芳知道上当,可又羞于颜面,不敢大动,有理让三分,只是用手抓住建新的手,缓慢而坚定地往外拉。焉知建新的手宛若钢筋铁骨,巍然不动,于是,一场战争在棚子的一角,悄悄地、激烈地进行……
大家又冷又饿。不知是哪个人,发出轻微的咀嚼声,引得大家饥肠辘辘。昨晚上的夜饭,距今已10小时有余,又折腾了一下,加上冷雨浇心,难熬呵。
瓦匠闷着头抽烟。忽然,笑了一声。瓦匠婆子捅了捅他:“你疯了,笑什么!”
瓦匠愣了一下,又笑了一声,笑得很古怪。
大伙儿全怔住了。莫不是把祖传跑马钟踢飞了,憋一肚火没处发,走火入魔了?这瓦匠平时言语又不多,爱闷在肚子里,遇上窝囊事,保不定!
瓦匠婆子带着哭腔问:“老头子,你怎么啦?啊……”
瓦匠弹了弹烟灰,不紧不慢地说:“我年轻时去广州干活,看广州人吃猴脑子。客人自己去选猴子。来到猴笼前,几十只猴子“叽哩呱啦”全往后面躲,就像我们现在挤在一块一样。客人选中了一只,那只被选中的猴子就拼命往猴子堆里钻。这时候,其他猴子就一齐用力,把那只猴子往外推。这只猴子又打又踢,最后还是被推了出来,根本用不着卖主费力。我寻思,人啊,也和这猴子差不离,死到临头,就顾不上旁人了。”
大家闷头一寻思,这话还真有道理,刚才这么一闹腾,除了老戈去拉了一下李老头,谁帮谁了?
老章接上话茬:“这人啊,细寻思起来,是跟猴子差不多,都巴着别人倒霉了,自己好图个安稳。其实,人都要死的,争天夺地,什么意思!”
人堆里,静极了,连咀嚼声,那原来就轻微的难以察觉的声音也没有了,把人与低级动物区分开来的智慧,以及由智慧产生的良知,在反刍。
少顷,一个老太太,拿出一只饼干桶,把里面的糕点,分给边上的人。于是,吃的东西都拿出来了,能御寒的衣服也拿出来了。
贼婆与瓦匠婆只隔了一个人。瓦匠婆子的包袱里没吃的,贼婆从包袱里挖出几条糕,给边上人一条,愣了一愣,说:“琴芳她娘,你,你也吃一条吧——”
瓦匠婆心中一酸,眼泪扑簌而下,说了一声:“这该死的老天爷。”然后,接过条糕,回头说:“惠芬,谢谢你——”
这时,棚子里的年轻人,才知道贼婆子还有个这么文雅的名字,乐了。老章也跟着笑了一阵,大声说:“这地不和咋震。咱们反正大家伙抱成团,谁也不要当广州的猴子,不要当孬种!”
一阵欢呼。雨,继续狂泻着。
另一种土崩瓦解
事情过去了。
那天晚上,是一只该死的猫,夜行时,不知怎么得意起来,尾巴一甩,把个啤酒瓶子给甩倒了,诱发了一场模拟地震。每个人家中的瓶子,都是自己冲出来时弄倒的。那个坚持说听到瓦片响动的人,事后经过考证,才明白了来龙去脉。是他妈妈出门时,碰倒了靠在墙上的梯子,梯子倒过来,砸到电线上,晃动了电灯,门口有一张竹床,铺在地上睡的,出门时踩在竹床上,发出了咔啦咔啦的响声,酷似瓦片滑动之声。
虽然临震预报解除了3个多月了,大伙儿还在想着、议论着那天晚上的事。
李老头说:“我也纳闷着呢。怎么这么灵呢?刚一住进屋子,就地震?”瓦匠只是唉声叹气,诅咒那只该剁千刀万刀的瘟猫。老章后来进医院做了个脑电图,说是“轻微脑震荡”,要加强营养,恨得他直跺脚。
建新还是蛮甜蜜的。那天晚上,琴芳到底没有拗过他。他的手,不仅停在那儿了,而且,最终还解除了琴芳的武装。“姑娘身上香,神仙也心慌”,那甜蜜的雨夜,那诱人的香味,使得建新几个月来,一直喜欢摩掌擦指,渴望能重温那种滑腻的感觉。每当看见琴芳迈着碎步,在院中飘来漾去的身影,心中就一阵阵发热。
琴芳见了建新,心中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冲动。建新那青筋暴绽的手,是那样有力,那样粗鲁,自己的手在他手上,简直是一团糯米。那天晚上,她只是抗拒了几分钟,而后就神迷心醉,瘫软了身子。一种被征服的感觉,很惬意地弥漫了她的全身心。她任那只撒野的手,解开了她的衣服、裤腰。她知道不会发生其他事了,只会如此,因而一动也不动,任他抚摸,同时也体味着这种令人发颤的滋味。
事情既然已经开了一个头,后面的事情就好办了。周围的邻居,尤其是一些年轻人,对于这种事情有着天生的感觉功能。一个顺口溜在悄悄传唱:
章建新,陈琴芳,
背着人儿配鸳鸯。
白天偷偷街上遛,
弄堂里面就成双。
有些孩子看见他俩,就一面大唱,一面逃跑,弄得建新和琴芳牙根痒痒的。
这风声也传到了两家大人耳朵里。
老章坚决反对。这瓦匠当年,差点要了老子的命,这瓦匠婆子又是个夜壶嘴,实在不愿意和他们攀亲戚。一个搬砖弄瓦的匠人、一个只会搬弄是非的家庭妇女,实在不怎么的。加上瓦匠婆子年轻时,风风骚骚,品行不端,心中对她闺女也不放心。“买房子看梁,娶媳妇看娘。”这娘的德行摆这儿呢,女儿也不会显贵到哪儿去。寻亲家嘛,不说别的,至少也要能够坐一块儿聊聊。这一家人,懂什么,连车床刨床是什么样的也搞不清,工厂里是个啥样子,也说不上个子丑寅卯,咱现在好歹也是个工人阶级,有技术的老师傅,怎么能和这种人搅和到一块儿去呢?
这瓦匠一家也不通。瓦匠回家问明情由细节,闷了半晌,对琴芳说了一句:“他家祖上不清白,建新又是个粗坯,你跟他,要吃苦。”瓦匠婆子也说:“琴芳,不成啊!你不看见那个小子像个七煞神一样,什么事情他干不出来。那次咱门上的死人头,肯定就是他搞的。这样的人,咱敢把你嫁他吗?”
琴芳却一声不吭,再多数落几句,眼泪就下来了。弄得瓦匠夫妻一好似豆腐落进灰堆里——吹又吹不掉,打又打不得,啼笑皆非。
这件风情疙瘩事尚未理顺,另一件事又开始了。
贼婆子在千方百计获得房管员和居委会默许的情况下,请了几个人,顺着自己的屋檐,搭了一个披屋,放一个炉子,作烧饭之用。这样,她的煤炉可以不放在屋里了。
瓦匠婆子不甘示弱,顺手牵羊,去有关人员处一转悠,也搭了一个。两个棚子挨在一起,而且,为了人能在棚子里站直,瓦匠婆的棚子还是向贼婆子那边倾斜的,雨水将全部滴在贼婆子披屋的棚壁上。这棚壁是芦席竹子加石灰,经不起雨水冲灌。贼婆子一看,来火了,就去居委会和房管所反映。但他们说,你也重搭,向那边滴水嘛。
贼婆子回家,就与瓦匠婆子吵开了。
“你这老骚货,几天不骂你,骨头就痒痒了。天下有这样搭棚子的吗?你在里面站直了,进出方便了,可老娘的棚子受不住雨水,这点小道理也不懂吗?几十年来,你吃的是饭还是吃的屎?这一把年纪给狗活去了还是咋的?瞎了眼的!”贼婆又有板有眼地骂起来了。
“你搭你的我搭我的你管我怎么搭,老娘高兴咋搭就咋搭又没有搭在你肚子上向你那个臭洞里灌水,你咋呼什么难受什么没男人侍候就拿把盐去擦擦,不要到这儿来朝老娘鬼叫。只要老娘不占你一寸地皮你骂死在那儿人家当你神经病!”瓦匠婆子双手叉腰,理直气壮,语言依然是冲锋枪子弹一般连续射击,难得有个换气的机会
“你不改过来,看老娘不掀翻了它!”
“你敢动一个手指头,我还不相信你的头是绿的!”
贼婆子上去就是一脚,棚子晃了几下。
瓦匠婆子上去也是一脚,另一个棚子也晃了几下。
于是,两个棚子的主人打一块儿去了。
“不要脸的,地震时候没有吃,老娘的东西好了,吃到狗肚子里去了,不要脸的!”两只手拼命向对方脸上抓去。
“贼婆娘,你拍老娘的马屁,想靠老娘渡过难关。现在不地震了,你这个绝子绝孙的,又神气了。你这个贼婆娘,老娘家里的好东西多着呢,你来偷吧——”两只手也拼命去拉对方的头发。
防震时,由暴风雨凝成的友谊自此破裂。
老章与李老头也结下了冤仇。
李老头在防震过后,由于受了点惊吓,又淋了点雨,身体一直不甚好,心中又萌生了请女佣的念头。他跑居委会,跑街道,跑侨联,希望能有人给他介绍一个女佣。
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街道上给找了一个。
那天,那个女佣先来看看情况,正好李老头不在家。老章看见了,还以为是李老头乡下的亲戚,就帮着招呼了一声。一搭讪,原来是女佣,而且还没讲定,是先来看看的。老章顿时恶向胆边生,悄悄地对她如此这般地一描述,那女佣顿时惊恐万状,从此再也没上李泉的门。
这街道上的同志可是尽了心了,可人怎么不来了。李老头去打听,终于得知是有人掀了旧账,心中愤懑,这天地竟是如此狭小。回来后,夜不成寐,成诗一首,用毛笔抄了,贴于门上。诗云:
人到晚年事事苦,
岂料遇上坐地虎。
奉劝邻里要厚道,
谁人不要人相助。
六一居士谨作劝世歌
老章早晨起来,见李老头门上红纸一方,上前一读,不禁哑然失笑。这个老书呆子,岂不知“起誓不灵,骂人不疼”的古训。只当不懂,由它去吧。你老头要是气死下了九泉,我立即占住房子,落实政策,这才是我老章的日子呢。
老戈早晨起来,也读到了这张斗方诗。
地震时,大家信誓旦旦,千年冤仇一日解。(说穿了,那算什么冤仇呢?)老戈当时也颇为感动。焉知灾难一过,这院子里非但依然故我,反而越演越烈,心中不禁慨叹民族素质太低,萌发了调房子的念头。
章建新终于顶替老章,进了工厂。一有了经济收入,翅膀顿时硬了。嫌老头子唠叨,索性以家中住房太紧为由,挤进工厂宿舍里住了。剩下老章一人,形影相吊,心中老大不习惯。想找个伴当,一时又没有合适的,一直长吁短叹。
有好事的,撺掇老章与贼婆子并家。老章心中不通。可好事佬们却居然说通了贼婆子,把个老章搞得啼笑皆非,见贼婆子就躲。
这事被建新闻之,立时火冒三丈,连跺带跳,回到家中,把老子痛哭一顿,没脑袋,神经病,乌七八糟云云。并扔下一句话,如果要贼婆子做他的后妈,他称揍扁了她,然后断绝父子关系,永不回家。老章被弄得连解释的余地也没有,只得指着儿子的背影骂“畜生”。
瓦匠家中,又起内诬。琴芳也找到了一个工作,在一个糖果厂做操作工。与建新你来我往日趋公开化。瓦匠婆子寻死上吊,也没有办法。于是把她赶出家门。原来想吓唬她一下,谁知琴芳竟昂然去了。在近郊与建新合租了一间房,非法同居起来。
瓦匠婆不服,告到双方单位上。单位领导连威吓带利诱,均无济于事,只好宣布延宕两人的转正期,这样一来,反而合法化了。
瓦匠婆心中不舒服,有一日竟寻上门去。建新虎目圆睁,云婚姻自由,老人的意见只作参考,你闺女愿意跟我,你就别担那份心,你一定要冲进来动手动脚,她现在是我老婆,我有责任保护她,所以,当心我不客气。瓦匠婆慑于建新蛮劲,只得望门数落,大哭一场,落荒而去。惹得琴芳在屋里也天性大动,两行珠泪,鱼贯而下。建新照例又是一番劝慰。
老戈通过运动各方,施展浑身解数,终于分到一套新住房。急急如敕令,搬迁去了。临走那天,他站在院内,长久地凝视着这座古老的、偏在一边的畸形的宅院,最后长叹一声:“合久必分,一种生活形式注定要瓦解啰……“
老章与贼婆子的逸闻,使得老章终日不思在家。无处可走,于是天天去房办磨蹭,要求落实政策,扩大住房。正好李泉老头,视这座宅院为畏途,也提出要调房。房管所与侨联商议,最后另安排了一处,把六一居士之居,落实给了老章。
房子空了,老章的心也空了。胜利者的悲哀啊。正房里,老戈的房子,机关里还没有重新分配,三户走了两户,儿子又不肯回家。一个人,守着个大房子,阴恻恻的,颇不是个滋味。
院子里,瓦匠仍旧在工地上看门,不常回家。只剩下贼婆子与瓦匠婆。贼婆子白天上班去了,宅子里就只剩下老章与瓦匠婆子两人,又没有话说,各自闷在家中。只有当贼婆子每天回家后,才会有一两句三角形的话语,在院子东侧抛来掷去。贼婆子还把擦拭门楣上的照妖镜,作为每月功课,以刺激对方。当然,由于观众锐减,兴致也低了许多。
那一天,瓦匠回家,端出板凳,摆上二两酒,独斟独饮,喝到兴处,忽然对婆娘大声说道:“过去听别人说,德国的一个希特什么的,讲过一句话,世界上的人都杀光了,世界也就和平了。咱们这院子呀,人都散光了,宅子也清静了,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