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孝通和中国社区研究:历史功能论的实践

2016-03-16 13:53孙其昂
关键词:江村理论社区

袁 磊,孙其昂

(河海大学 公共管理学院,江苏 南京 211100)



费孝通和中国社区研究:历史功能论的实践

袁 磊,孙其昂

(河海大学 公共管理学院,江苏 南京 211100)

费孝通先生对中国社区的研究,以江村为起点,从乡村到小城镇最后拓展到全国层面,既是一个探索中国实现工业化和城乡一体化道路的经验研究过程,也是一个开创和升华历史功能论的理论创新过程,更是一个实现自己志在富民的理想追求和家国情怀的心路历程。要深入理解历史功能论,就需要追溯它的发端、形成和升华的发展过程,而这一过程又深深地嵌入在他对中国社区经验研究之中。历史功能论的建构超越了静态的功能理论,强调历史、文化、结构和功能的有机融合,并且融入了能动性的色彩,最终形成了动态的和辩证的功能理论。

费孝通;中国社区研究;历史功能论

费孝通先生作为我国著名的社会学家,一生以志在富民为己任,将自己的学术研究与社会的发展始终紧密结合起来。他以中国农村社区的调查为起点,逐步拓展到小城镇,后来又提升到区域发展的研究,因此,他一生的学术探索可以归结为社区研究的历程。对于费孝通而言,社区概念是随着时空的特点而产生变化的,具有伸缩性,相应地,要展开社区研究,就要采用实证主义的方法。从个别微型社区出发,提炼出特定的类型,进而上升到理论的高度,最后再回到研究社区的实践之中,这一过程无疑为研究中国社会提供了强有力的理论和方法方面的工具。更为重要的是,费先生的功能理论深深地植根于他对中国社区的研究,随着经验研究的拓展与深入,形成了独具中国特色的历史功能论。

在费先生的研究中,社区概念无疑始终居于核心的地位,但是他并没有试图给社区一个精准的定义,而是随着实践的推进,不断地以学术成果的形式来丰富社区的内涵。费先生提出,社区的中文表达是由英文community翻译而来,是与社会概念相对应而使用的。社区的概念是对集体秩序追求的一个创新,但同时又是观察行动的一种方法。对于在特定地域生活的群体而言,社区的成立至少应当包含三个因素,即特定地域生活的人、他们所居住的地域以及他们的生活方式或是文化。对研究者而言,选择一个具有代表性的区域并从社会文化的某一方面进行分析,进而对整个区域进行整体的和精细的观察,实为研究社区的较好方法[1]。从社区的内涵可以发现,“社区可大可小,一个学校,一个村子,一个城市,甚至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以至可以是团结在一个地球上的整个人类”[2]。而对社区进行实证研究的有效方法莫过于立足于特定群体的生活,展开田野调查,进而运用结构功能的视角整合所获取的资料,建构社区多样化的内涵。因此,费先生的社区研究既是基于志在富民、探索中国社会变革的过程,又是创新和深化功能论的学术历程。乔健认为费先生从中国文化的观点出发,把布朗(A. R. Radcliffe-Brown)的功能概念从平面转换成了垂直,进而加入了历史的因素,形成了历史功能论[3]。据此,费先生通过文化的概念将历史融入到了个人与社会的关系中,形成了个人-社会-文化三维一体的历史垂直体系。但是,历史功能论的意义不仅如此,它还随着社区研究的进行,逐步将历史、文化、结构与功能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建构了个人与社会以及部分与整体的新型的文化和功能关系。因此,要深入理解历史功能论,就需要追溯它的发展过程,而这一过程是在费先生对中国社区研究的基础上,由发端、形成和升华构成的实践过程。

一、历史功能论的理论背景和内涵

费孝通的功能论思想可以追溯到《花蓝瑶社会组织》一书,虽然他此时还没有正式成为马林诺斯基(Bronislaw Malinowski)的入室弟子,但是已经从布朗来华讲学那里获得了功能论的理论假设,即结构整体对于部分的自主性和超越性。后来,费先生带着功能论的思维来到了马林诺斯基的门下,正式接受文化功能论的训练,但是却感受到了这种生物取向的理论与布朗的观点的差异。马林诺斯基开创的功能论强调文化对于人的需求的满足以及通过严格田野调查获取对文化整体的认知,而布朗坚持社会结构和制度的本体论意义,认为人需要在参照社会结构的前提下才能进行有效的选择。虽然二者的理论存在差异,但是费先生还是试图逐步地将其融合而实现功能论创新性的转变。在马林诺斯基那里,他认识到文化中的人是具有自主性和能动性的,而且文化是人创造的生动鲜活的人文世界,更为重要的是,对这种人文世界的认知一定要基于严格的田野调查和切身的生活体验。建立在田野调查基础上的民族志方法论贯穿费先生学术研究的一生,他始终通过这样的心路来观察中国社会的变化,并以志在富民的信仰来积极推动中国社会的变革。但是,他并没有拘泥于生物功能论的取向,而是辩证地认识到这一理论的局限,通过结合布朗的社会结构取向的功能论来克服这种缺陷。文化的创造和变迁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是为了满足生活其中的人的需要,但它自身也是具有结构和自主性的,是超越个体的。

在费先生回国创立魁阁研究的时代,他又将法国社会学家涂尔干(Emile Durkheim)的思想融入到了自己的理论之中,从而更加强调社会概念的作用。但他逐步发现这些理论中的个体与社会的关系是平面的,不足以有效地解释中国的社会和文化,因为中国是一个历史悠久并且文化得以延续的古老国度。因此,费先生认为应当对自己接受的功能论加以改造,以增强其对中国社会和文化的解释力。于是,他选择为文化为突破点,为其加入历史的特性。在马林诺斯基看来,基于Trobriand岛的田野调查所观察到的文化是没有历史的,它是一个可以鸟瞰式的社会,存在着文化的不同方面以及相互的功能关联,但缺乏考古证明和历史文献记载的复杂历史文明。基于切身的田野调查所获得的文化认知与历史的概念是不相容的,二者不能结合起来,否则就陷入了借助理论假设预测现实社会变化的泥沼。当然,这种观点具有它的合理性,因为西方的人类学家以一种没有历史的眼光来看待非西方的人民,这种假设就决定了作为异文化的非西方世界只能成为被观察和研究的对象,而不具有主体的地位。因此,马林诺斯基的早期文化功能论的观点自然就有了其理论上的合理性,文化是静态的,并通过异文化的生活世界加以展现。

但是,费先生并不认同这种观点,他认为要想增强文化功能论的解释力,应当将其扩展到对具有悠久历史文化的国度的研究。在对中国社会进行研究的过程中,他发现应当对文化的概念进行改造,文化不仅是共时性的,还是历时性的。在马林诺斯基那里,文化是岛民对现在社会适应的结果,而对于中国人而言,它还有对过去的追溯以及与外来文化的接触和交流。因此,文化必须与历史结合,只有这样,才能更有效地解释中国的社会以及引导人民的生活。因此,费先生给功能论中的文化赋予了一层历史的意义,从而将文化功能论转化为历史功能论。需要关注的是,他的功能论更多强调的是结构的层面或者个体的社会性,而非个体的心理层面。这也许就是他认为自己的研究在某种程度上只见社会不见人的缘故。同时,对于费先生而言,马林诺斯基的文化功能论所坚持的田野调查是非常值得学习和应用的,它是获取特定人群或者社区的整体文化的关键手段,并通过民族志的形式将特定的文化生活展现出来。而且,这一方法也是费先生放弃医学转向社会人类学的关键动力之一。在费先生看来,社会人类学有助于真正地观察和了解20世纪初期的中国社会,变革社会的意义远大于救治个人的病痛。虽然他还没有真正地接受民族志方法论的训练,但是在爱国情怀和志在富民的理想推动下,他已经结合已有的知识展开社会调查,具有了理论上的启蒙意识。

二、从江村到禄村:历史功能论的发端

费先生朴素的社会调查是从考察花蓝瑶的社会组织开始的,在《花蓝瑶社会组织》一书中,他较为完整地描述了花蓝瑶社会的结构,分析了不同社会组织所承担的文化功能。但是,他的观察和描述主要凸显出静态的功能论的印迹,受到布朗的观点的一定影响。社会结构在不同层次的群体关系中得以显现,不同社会组织的互动关系也仅限于特定的社区之内。但那时他还没有具备动态的观点来观察社区的结构和文化,没有考察花蓝瑶社会与其他社会群体的互动与联系,仅仅进行了鸟瞰式的观察与描述。虽然如此,但花蓝瑶的社会调查已经使得功能论的思想奠定在费先生的心中,并为江村的社会调查提供了重要的指导思想和实践基础。

对于费先生而言,江村既是现实的生活社区,又是较为理想的学术家园。在他的一生中,每当处于学术前进的路口,他总是来到江村进行实地调查和寻找学术灵感。在历次的江村调查中,他总能收获不同的学术概念,并能够借之窥探中国社会的全貌,进而进行理论层面的反思和创新。费先生的首次江村之行是在1936年,他利用休养的时间,收集关于江村农民生活的大量田野资料。随后,他利用这些资料完成了自己的博士论文,并出版了《江村经济——长江流域农村生活的实地调查》一书。这是他在接受马林诺斯基的文化功能论后,首次展现自己的功能论思想。文化功能论的一个重要原则就是要寻找一个能够反映社会概况和支撑学术研究的田野点,而对费先生而言,这个能够管窥社会结构的田野点就是自己曾经进行调查的江村。对于江村这个农村社区的定位,他具有独特的考量,“为了对人们的生活进行深入细致的研究,研究人员有必要把自己的调查限定在一个小的社会单位内来进行。这是出于实际的考虑。调查者必须容易接近被调查者以便能够亲自进行密切的观察。另一方面,被研究的社会单位也不宜太小,它应能提供人们社会生活的较完整的切片”[4]。这意味着江村的选择与马林诺斯基的Trobriand岛具有一定的相似性。田野点的范围要受到一定的限制,否则,研究人员可能因时间、财力等客观因素的影响而无法深入到生活的细微之处,仅限于浮光掠影般的走马观花。文化功能论的科学精神体现在要求观察者与社区中生活的人居住在一起,体验他们生活的不同部分,描述生活的全貌,进而揭示生活背后的秩序、权力与精神观念。因此,如果没有足够的时间体验和调查,研究人员不可能揭示文化的本质,不可能领悟功能论的精髓。同时,所选择的田野点也不可太小,因为研究人员要借助它来窥探整个社会的结构,进而上升至理论层面。而江村这一点就与Trobriand岛存在差异,因为后者是一个岛屿,地理和文化的边界相对比较容易辨别。江村的选择恰恰满足了上述两个方面的条件,而且也为后来中国人类学和社会学借助村庄来阐释社会结构的研究提供了范例。

文化功能论的另一重要的原则就是将社会和文化的整体性加以详实的描述,进而揭示特定社区的运行结构。社区的文化整体是由居民在生活之中创造的,要揭示这一整体,就应当分析社会结构的不同部分以及它们之间的功能关系,进而阐释文化的精神层面。为了做到这一点,费先生在书中详细描述江村不同的社会组织和活动体系,并说明了它们独特的地位和功能。但是,费先生对功能论的运用并没有止于此,因为他已经意识到与太平洋上的岛屿相比,中国社会的历史和文化的复杂性以及马林诺斯基的文化功能论的局限性。文化功能论强调研究对象的生活在整体上是静态的和具有较为严格的边界,功能关系发生在人群生活的内部,功能转化的动力来自人们的各种生物需求。这就意味着这种具有生物取向的文化功能论建立在生物需求基础上的压力链条,直接的生物迫力和间接的文化迫力是建构文化和社会的根源。很明显,这种观点在解释复杂的中国社会时会遇到一定的阻力。

费先生认为要克服这种局限性,至少要进行两个方面的工作:一是将文化功能论的生物取向和社会制度取向融合起来,人虽然为了生存和生活创造了各种文化实体,但是它们不能简单地化约为生物的需求。二是要以更高层次的视野来观察和思考研究对象,将所研究的人群与外界的互动纳入进来,尤其是对于中国这样的社会。中国的村庄不是孤立的存在,而是处于与外界不断的联系之中。国家会在村庄培养代理人,工业化和市场的力量会冲击村庄的传统手工业,各种思想也会影响人们的价值观念。相应地,村庄也会作出回应,村庄的精英会利用各种条件平衡与代理人的关系,村庄中一些有知识的人会主动寻求改良手工业技术的手段,村庄已有的秩序和规范也会呈现开放的姿态来评判外来的文化观念。实质上,在对江村的资料进行整理和研究的过程中,费先生已经敏锐地意识到生物取向的文化功能论存在的缺陷以及可能改进的办法。这一创新和改造的成果一览无余地体现在《江村经济》一书中。如在谈到中国农民经济生活变迁时,费先生认为中国传统的力量和作为新动力的西方社会制度都不可忽视,它们具有同等重要的作用。江村主要的手工业是缫丝工业,面临工业化力量的冲击,它积极地作出回应以寻求出路。作为精英的村长、蚕业学校、养蚕的改革计划、合作工厂、政府等都成为应对危机和寻求改革的重要因素,但是它们之间的变革需要一个秩序。对缫丝工业技术的改造应当置于文化实体的功能关系中进行考察,因为技术的改变将带来工作方式和生活的转变,进而影响人们的思维方式和价值观念。如果运用得当,这些传统和新兴的力量会成为推动变革快速进行的支持性条件,反之,它们可能会使得变革归于失败以及村庄变得无序。

与江村相比,费先生对于禄村的研究呈现出理论取向上的差异。江村经济的变革和发展体现出乡村精英在应对外部冲击时自发地寻求改变、励精图治的心态和个体精神,而这也是费先生希望改变乡村和造福民众的理想的流露。这样一种发自内心的精神动力还凸显出马林诺斯基文化功能论的痕迹,虽然费先生并没有将之原封不动地移植于中国的实践,而在禄村的社会调查和研究,则体现出文化功能论的取向方面的差异,它更强调社会结构或者制度的自主性和超越性,而这时的文化整体的存在和变动更多地受制于村庄的社会制度的变化。当然,之所以存在差异,是有一定的背景的。禄村的社会调查发生在费先生开创的魁阁时代,而这时的社会人类学已经吸收了涂尔干的理论,功能论的核心开始逐步转向社会事实或者是社会结构,即社会的概念开始居于主导地位。因此,集体意识的概念和比较社会学开始逐步地对费先生产生影响,他力图寻找禄村经济制度得以产生的社会因素。禄村的雇工制度不仅保证农业的稳定生产,还将村民划分为不同的社会群体,而这些群体对待劳动的集体态度成为农业资本积累和继续发展的关键影响因素。禄村农业经济的发展缺乏理性精神,却充斥着消遣经济的态度,农业收入没有被用于投资,反而成为日常生活中婚丧嫁娶甚至于抽鸦片的消费来源。在费先生看来,农业制度的变革应当结合农村的实际情况来进行,不能脱离实际,而影响农民行为的集体意识则是重要的社会现实。费先生强调社会制度的重要性,但并没有拘泥于理论本身,而是将涂尔干的社会事实纳入进来,重点着眼于个体的社会性。

当然,费先生从江村到禄村的调查总体上处于历史功能论的发端阶段,虽然可以看到时代背景和历史力量的影子,但文化实体的整体性和结构稳定依然是强调的重点,历史和文化的结合不是很明显。社会结构的运行和变化的动力主要来源于当时的社会现实,而非历史的力量。但是,这一阶段的社会调查为他提炼乡土社会的性格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并为将乡土社会置于宏大的中国历史文化分析之下提供了理论素材,为历史功能论的形成开启了重要的大门。

三、从乡土到小城镇:历史功能论的形成

费先生在20世纪80年代开始转向对小城镇的研究,试图扩展农村社区的边界,超越村庄的范围。他认为小城镇是一定范围内村庄网络的中心,肩负着特定的政治、经济和文化功能,既向村庄提供技术支持和商业服务,又从村庄吸纳劳动力和发展所需的原材料。这意味着他想要在功能论的发展方面取得突破,开始重视不同类型社区间的等级关系,也可以说是差序的关系。在江村和魁阁时代,他研究的兴趣在于不同类型的村庄,主要以受到外部工商业的冲击程度以及村庄内部是否具有较为发达的手工业为标准。但就村庄间的关系而言,主要是横向的一种比较。当然,这种社会学的视野是与费先生的理论认知存在着紧密联系的,因为直到魁阁时代后期,他才逐步地反思前期的农村社区研究对于理论建设的贡献,并开始提炼乡土社会的特性。基于此,看似横向的农村社会调查渐渐地被纳入到历史的视野之中,相应地,费先生的理论中也开始逐步地凸显历史的概念,文化功能论出现历史的转向。他的历史功能论可以从四个方面加以理解:一是在江村和魁阁时代的基础上,结合中国的历史文化进行理论抽象,提出了乡土社会的概念;二是个人的社会性和历史性特征;三是研究对象和田野点的选取呈现出差序的特点,逐步注重功能关系的纵向考量;四是从村庄到国家的社区研究的历史延续性以实现志在富民的理想以及在此基础上的理论反思和文化自觉。因此,费先生的历史功能论既是他从事社区研究的理论导向,又伴随着实践的推进,从而得以不断完善。所以,要理解小城镇的概念,就应当将其置入社区研究的历史视野中加以阐释。

虽然小城镇的研究开始于20世纪80年代初期,但是它与江村和魁阁时代的社区研究紧密相连,因为基于这一时期的社会调查和理论积淀,费先生提出了乡土社会的概念,而小城镇研究就是乡土重建的历史延续和理论努力。从江村到后来的魁阁时代,他的农村社区研究一直试图解决的问题是中国如何实现从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的变革。针对这一问题,他一方面立足于实际,运用从西方学习到的理论从事艰苦的田野调查,另一方面开展理论创新工作,努力将获取的各种理论消化和融合,进而结合中国的经验进行本土化的理论转型。得益于这一时期的经验,费先生提出解决中国社会工业化的问题关键在于乡土重建,这也就意味着乡村是社会变革不畅的症结所在。既然乡村的地位如此重要,那么对中国的乡村社会进行理论诊断就势在必行了。于是,在综合原有乡村研究实践的基础上,他提出了乡土社会的概念,从理论上对中国的基层社会进行描述和解释。无论是乡土重建的实践探索还是乡土社会的理论阐释,他都强调文化在实现社会变革过程中的重要意义。而对于拥有悠久文明的中国而言,文化除了具有当下的人创造的生活体系外,还应当具有历史的意义。对于中国乡土社会中的人来讲,历史既表现为传统社会延续下来的礼治对他们的教化和约制,还体现为当乡土社会受到现代社会力量的冲击而发生变动的速率加快时,他们内心隐藏的焦灼与对于获得能够改变社会的知识权力的渴望。很显然,这样的变化迫使费先生对于来源于基本处于与世隔绝而且缺乏文字文明的岛屿的文化功能论作出改造,否则很难应对生活于复杂历史文明社会中的人所提供的田野资料。

采取历史功能论取向的费先生依旧从文化的角度入手解决中国社会实现结构变革的问题。他认为中国要实现工业化,除了技术、经济、政治等影响因素外,文化也是一个症结所在,因此,中国社会的变迁应当完成农业文化向工业文化的过渡。中国社会的农业文化造就了一种匮乏经济的生活态度和行为方式,当面对贫困时,人们通过日常生活的节俭加以应对,而非采取增加农业投资和累积的手段。很显然,这种生活态度是与工业社会产生的丰裕经济生活方式相对立的。当然匮乏经济生活态度的产生具有文化和结构方面的原因,一方面源自儒家传统思想的乡土农业文化比较注重以己为中心的差序格局的人伦关系,从而导致忽视人与自然之间的技术关系,另一方面来自乡村、市镇和都会之间的竞争甚至于冲突的结构关系,乡村和都会之间没有形成自由流通的市场,仅以地租和利息加以维持,市镇非但无法承担衔接功能反而更将持匮乏经济态度的地主们的消费能力转嫁给乡村,而且乡村的精英无法获取与行政系统进行有效沟通的渠道。基于这两方面的原因,费先生认为乡土社会需要重建,但受制于当时的条件,这一理想无法付诸实践。

20世纪80年代进行的小城镇研究就是这一理想的实现,它不仅是为了继续解决乡土重建和实现中国社会工业化转型的问题,也最终促使历史功能论的形成。历史功能论强调历史、文化和结构在研究社会变迁时的解释力,而小城镇研究便充分体现了这一理论特征。从作为城乡结合部的小城镇到县再到省的过程,不仅是社区空间类型的变化,还是社区比较研究中的差序格局的体现。小城镇的意义在于重建和恢复与乡村的自由流通的市场关系以及相应的公共服务功能,从而带动乡村的发展,并实现乡村与更高等级社区之间的有效衔接。费先生通过类型学研究,依据不同的地理、历史和文化条件对小城镇进行分类,进而选取典型作为田野调查点开展研究,探索该种类型的发展道路。对于研究时空范围扩大的社区而言,选取典型进行田野调查不失为一种有效的研究手段,“选择典型,是费孝通教授最擅长的方法。……费孝通的小城镇研究,首先选择的也是先进典型”[5]。在这样一种纵向思维的指引下,费先生提出了经济区域发展模式的概念,而这一概念恰恰丰富了他的历史功能论。至此,可以看出他的功能论中的历史思维不仅是一种线性的时间流,还是当下空间中的一种纵向延伸,即空间中的活的历史,也即历史功能论的垂直性。在处理乡村、小城镇与经济区域的关系时,费先生依然强调文化在重建它们之间功能关系中的重大意义。乡土社会的重建、小城镇的繁荣和经济区域的发展,除了要妥善处理它们之间的经济和政治关系之外,关键还在于要具备农工相辅和共同繁荣的城乡一体化发展的文化理念。如果缺乏这样一种协同发展的理念,它们之间的结构和功能关系还可能会出现障碍。可以说,历史功能论的形成关键就在于处理好历史、文化和结构之间的关系,实现社会的协同时发展。

四、从区位格局到全国一盘棋:历史功能论的升华

经济区域发展模式的概念并不意味着社区时空延伸的终结以及历史功能论的停滞,而是为社区研究上升至国家层面与历史功能论的升华奠定了基础。当费先生试图整合经济区域发展模式时,便提出了国家层面的区位格局研究。区位格局建立在他研究逐步扩大的基础之上,而扩大的范围大致沿着两个方向,“一路是沿海从江苏到浙江,经福建到广东的珠江三角州,进而接触到广西的东部地区。另一路是进入边区,从黑龙江到内蒙古、宁夏、甘肃、青海、云南等地”[6]。这样的田野调查路线具有重要的历史和文化意义。一方面,虽然不同的区域具有独特的自然和历史条件,但是这些差异并没有成为区域间协同发展的障碍,反而构成了一种专业化的功能关系,为形成更大的和新型的结构关系提供了重要的基础。另一方面,当从历史的角度为这些新构建的结构和功能关系赋予文化意义时,超越经济区域发展模式的更大的新型区位格局便具有了实质性的意义,而生活在该区域的人们也会以一种集体意识的表象来感受这种特定的历史厚重感。因此,在历史和文化的双重作用下,新的结构和功能关系得以成功地构建,新型的区位格局开始出现。

对费先生而言,这种研究经验所获得的理论素材进一步丰富了历史功能论的内涵。当社区的时空逐步扩大时,历史功能论就增添了一丝唯意志论的色彩,最终形成辩证的历史功能论。社区的结构和功能关系是客观的基础,为历史和文化的缘起和发展提供充分的养料,反之,历史和文化可以通过集体意识的表象对结构和功能起到一定的形塑作用。当然,要获得这样的理论进展,还需要特定的理论家的学术反思和文化自觉。对费先生来讲,这是一个自然的过程,当社区研究上升至国家层面时,他开始回到作为原点的江村,反思从乡村到国家的社区研究历程。从生活文化论、活的历史到个人与社会关系的辩证思考等都是他个人学术反思的成果,这样的成果有助于他进一步考量功能理论和中国城乡发展的道路。而且,个人的学术反思推动了他对所属中国文化的自觉,而文化自觉不仅为他的功能论添加了能动性的因素,也是该理论的精髓所在。他没有全盘移植西方的来解释和指导中国社会的变迁,也没有在这一进程中全面否定传统文化的当下意义,而是对其进行创新性的改造。可以说,系统性的社区研究和功能论的历史转向都是这一创新的体现。因此,历史功能论的能动性推动区位格局向全国一盘棋的转变,而此时的社区研究已经从点状的江村上升到了网状的全国一盘棋的区位格局。而这样的区位格局也是实现工业化和城乡一体化发展的蓝图,是费先生从事社区研究的目的和理想,也是对功能理论加以变革和创新的旨趣所在。

五、结语

费先生对中国社区的研究以江村为起点,从村庄过渡到小城镇,从小城镇拓展到全国一盘棋,始终伴随着理论层面的改造和创新,从生物取向的文化功能论到以社会概念为核心的功能论,再转向后来的历史取向的功能论,无不是这一实践历程的具体表现。而这一历程也意味着社区研究与历史功能论辩证关系的逐步形成。通过社区的结构和功能,历史和文化得以存续并为社区发展提供动力,反之,借助于历史和文化,社区获得了延续和变革结构与功能关系的社会条件和能力。据此,历史功能论的整体性和垂直性得以充分展现,而其内涵则在社区研究的时空延展中不断地得到丰富和发展。在费先生的社区研究中,历史、文化、结构与功能的关系得到了较好的处理,在时空的横向与纵向维度基础上实现了较为理想的融合。虽然他认为自己的理论在某种程度上有只见社会不见人之嫌,但是在强调人是社会性和历史性的存在之余,他还是借助于从学术反思到文化自觉的过程,认识到了主体性和能动性的重大意义。因此,费先生的历史功能论并不是对原有的静态功能理论的一味延续,而是对它的改造和超越,是动态的和辩证的功能理论。在关注宏观的社会变迁同时,他并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文化心态,而是孜孜不倦地探索着跨越文野之别的道路,实践着志在富民的理想追求和家国情怀。

[1]费孝通全集:第1卷[M].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9:439.

[2]费孝通全集:第14卷[M].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9:228.

[3]乔建:试说费孝通的历史功能论[J].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1).

[4]费孝通全集:第2卷[M].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9:72.

[5]宋林飞:费孝通小城镇研究的方法与理论[J].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2000(5).

[6]费孝通全集:第15卷[M].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9:9.

10.16366/j.cnki.1000-2359.2016.02.014

2015-10-18

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项目(2014B22014)

C912.83

A

1000-2359(2016)02-0067-06

袁磊(1982-),男,河南商水人,河海大学公共管理学院社会学专业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城乡社会学研究;孙其昂(1954-),男,浙江慈溪人,河海大学社区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城乡社会学、政治社会学研究。

猜你喜欢
江村理论社区
坚持理论创新
魅力南江村
神秘的混沌理论
社区大作战
理论创新 引领百年
相关于挠理论的Baer模
3D打印社区
在社区推行“互助式”治理
西热江村
江村《吴镇 秋岭归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