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安 霞
(河南科技大学 人文学院, 河南 洛阳 471023)
民间仪式中的身体叙事及其功能探究
——以大理白族“绕三灵”仪式为例
程 安 霞
(河南科技大学 人文学院, 河南 洛阳 471023)
身体叙事在仪式的三个层面具有不同的叙事语力与功能:一、仪式主题层面,以身演事,即以身体象征符号展示来言说族群文化记忆;二、仪式过程层面,以身行事,即作为叙事符号推动仪式过程的展开;三、仪式效应层面,以身成事,运用多种身体修辞策略强化仪式效果。以大理白族绕三灵仪式为例,探讨了身体叙事在仪式文本所具有的层次性及其呈现出的记忆功能、结构功能、强化和审美功能。
绕三灵;以身演事;以身行事;以身成事;功能
身体对人类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它不仅是人类得以存在的生理实体,更是一种承载着政治、社会、历史等多重讯息的文化建构。20世纪以来,身体成为思想论争中的一个焦点,并在哲学、文学、语言学、社会学、宗教学、历史学、医学、人类学、民俗学等众学科领域掀起研究热潮。美国学者丹尼尔·潘代(Daniel Punday)在《叙事的身体:建构身体叙事学》一书中开始对身体与叙事的关系予以关注,并首次提出“身体叙事学”的概念,至此之后,身体叙事成为文学叙事学研究的一个重要视角。然而,身体叙事的研究并不局限于文学,身体叙事在仪式研究领域的应用也逐渐发展开来。例如,彭兆荣《论身体作为仪式文本的叙事——以瑶族“还盘王愿”仪式为例》指出仪式场域中祭师身体表述的四个层次以及在完成人神交通、交流中充当了“媒体”和“介体”;张颖、徐建新《族群身体与文化传承——以苗族南猛芦笙展演与叙事为例》探讨了族群身体在多重认知框架下的建构过程以及对族群文化传承的重要意义;李菲《文化记忆与身体表述——嘉绒跳锅庄“右旋”模式的人类学阐释》、路芳《祭火仪式的绘身与叙事——以弥勒阿细祭火仪式为例》、兴安《拖雷伊金祭奠仪式中的身体叙事》、冯智明《族群历史记忆的身体再现——红瑶身体装饰的文化表达研究之二》等通过不同例证分析了身体叙事与族群记忆传承的多重意涵。以上研究较为全面地关注了仪式场域中身体叙事与人神交流、族群身体建构、文化记忆传承之间的关系,但对身体叙事在仪式文本所具有的层次性及其叙事功能较少探讨。
薛艺兵曾指出,一个文化事件由观念、行为和效应三个层面构成[1]。仪式亦是一类特殊的文化事件,观念、行为和效应亦是仪式的基本构架。就仪式而言,三个层面可进一步置换为仪式主题层面、仪式过程层面、仪式效应层面。身体叙事在仪式的这三个层面具有不同的叙事语力与功能:(一)仪式主题层面,以身演事,即以身体象征符号展示来演述族群文化记忆;(二)仪式过程层面,以身行事,即作为叙事符号推动仪式过程的展开;(三)仪式效应层面,以身成事,运用多种身体修辞策略强化仪式效果*身体在这三个层面的叙事行为分类借鉴了英国哲学家奥斯汀(J.L.Austin)的言语行为三分说。奥斯汀提出的言语行为三类型是:1.以言言事(locutionary acts),又译为“以言表意行为”、“言内行为”等,即讲述的事实和内容;2.以言行事(illocutionary acts),又译为“以言施事行为”、“言外行为”等,即人在讲话的时候在干什么;3.以言成事(perlocutionary acts),又译为“以言取效行为”、“言后行为”等,即讲话后收到的效果。(参见J.L·奥斯汀:《如何以言行事——1955年哈佛大学威廉·詹姆斯讲座》,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90-102页。 )。下面以大理白族绕三灵仪式为例,对仪式文本中身体叙事所具有的层次性及其叙事功能进行分析。
人类学家保罗·康纳顿(P.Connerton)指出,共同体“有关过去的意象和有关过去的记忆知识,是通过(或多或少是仪式性的)操演来传达和维持的”[2]。尤其在族群纪念仪式中,仪式性操演通过特定时空场域内一系列繁复而有序的身体符码模拟族群神话的情境、演述过去的事件。这里,身体是族群纪念仪式的核心媒介,是建构神话世界、过去世界与生存世界的连接点,是复现文化记忆、还原历史传统的载体。“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仪式操演是身体性的,而身体实践正是仪式和某些集体记忆之间的纽带。换言之,仪式就是以身体实践来进行记忆的”[3]。
白族“绕三灵”(或称“绕山林”、“逛桑林”、“绕桑林”等,而以“绕三灵”使用最为普遍)白语称为“观上览”,于每年农历四月二十三至二十五日举行。届时,洱海周围上百个村寨的男女老少,浓妆淡抹,各村组成一队,从大理古城出发,至洱海边的马久邑村终止,历时三天。绕三灵是白族民众生活方式与族群价值观的集中展现,铭刻着这一共同体所共享的文化基因和族群记忆,其背后言说的神话传说有多种版本:有原始狩猎时期的“绕山林”说,有农耕时代求雨祭祀的“逛桑林”说,还有悼念爱民皇帝说、找寻白王太子说、金姑出走说等。这些不同的神话传说版本均指向某个历史截面,描述了“过去世界”的某个场景,并指涉某类族群知识和文化记忆,它们构成了绕三灵仪式演述的主题内容。因此,绕三灵仪式操演的首要意图是以当下的、进行态的身体表述演述关于绕三灵的各种神话传说以及与之相关的族群历史、知识观念等文化记忆。这一叙事意图通过人们直接将自己的“生理态身体”转化为“符号态身体”来实现,其具体形式有:
一是以静态身体象征符号的展示演述仪式主题的文化要素。“世代传承的知识只有在‘身体化 ( incorporated) ’状态下才得以留存的”[4]。作为人与“过去世界”对话的中介,身体把不同历史时期累积的文化编码与知识谱系物质化和身体化为可观看、可阐释、可操作的固定服饰象征符号和身体装饰行为。在具体仪式操演中,身体及其装扮行为就成为唤醒历史和文化记忆的一种表意资源和言说方式。
例如,绕三灵仪式中人们在太阳穴处贴的太阳膏,这一符号性外显形式唤起了族群关于太阳崇拜的古老记忆。过去白族先人们绕三灵的时候都会把一种叫做“太阳草”的植物捣碎,做成“太阳膏”,涂在太阳穴上,既表达了对太阳的崇拜,又有清凉解暑的作用。后来,人们找不到太阳草这种植物了,但依然延续这一传统,用浸有风油精的彩纸片做成不同图案和颜色的“太阳膏”,既精巧漂亮,具有装饰作用,又能够防止中暑。不过,由于不同历史时代沉积下来的记忆材料并存于身体装饰行为中,这使得身体符号的所指和能指往往并不是一一对相应的,一个身体的符号性外显形式背后可能有多个意义指涉。贴太阳膏的身体装饰行为还被认为与仪式的性狂欢主题有关。“在白语中,太阳的发音为〔nie33〕,性行为的发音也是〔nie33〕”[5],而额贴所谓“太阳膏”,实际上是以身体装饰隐喻着绕三灵“性阈限”的仪式主题 。除此之外,绕三灵中还有很多的身体装饰行为,如头戴柳圈、八角帽、花草帽,眼戴夸张墨镜,身披羊皮褂,手持牛尾、八角鼓、金钱棒,身穿“风花雪月”民族服饰等,都是不同时代沉积下来的族源知识和文化记忆以固化的服饰象征符号“非同时性”地层累于白族人观念传统中,又以身体装扮行为“同时性”地显现在绕三灵仪式之中。
二是以动态身体象征符号的展示演述仪式主题的文化场景。仪式文本的叙事媒介主要是身体,其叙事语言就是身体动作。依据仪式目的和主旨的需要,身体动作往往固化为某种类型化的、重复的、富含意义的“仪式化”[6]姿势和姿态,这构成了仪式活动最基本的叙事单元。在具体的仪式场域中,身体动作之间相互协调、相互配合构成一系列带有模仿性、扮演性的身体行为组合。而这些身体行为组合具有着生成“延伸的场景”的作用和机制,人们通过身体的扮演不仅可以获得对过去世界的场景延伸,而且能够使文化记忆“超过空间和/或时间的远距离效应也可以发挥作用,人们可以跨越距离对其进行追溯”[7]。在绕三灵仪式中,“绕走”是绕三灵最核心、最关键的身体行为。仪式参与者在三天内依次沿着大理南门城隍庙、苍山五台峰下的庆洞“神都”本主庙、河矣城村本主庙洱河神祠、马久邑村保安景帝庙绕走。每个绕到的地点都与绕三灵神话叙事中的原型人物和事件相关联,如神都本主庙是爱民皇帝段宗牓的府邸,河矣城村、马久邑村是三公主(金姑)离家出走所到之处。人们在从一个地点到另一个地点的游走过程中,对传说中出现的特定场所加以确认、铭刻,力图将“自我”象征性地融入到祖先生活足迹之中。
如果说身体绕走展现了过去世界的空间边界,那么,身体舞蹈则是对过去世界场景的复原。绕三灵仪式的三天时间里,沿苍山洱海边居住的白族民众,以村为舞队,以寺庙为中心,汇集到苍山脚下,沿洱海之滨,狂欢歌舞。这些歌舞动作带有强烈的既定性和预设性,是白族历史与文化记忆的复演:花柳舞表演中两位舞者装扮怪异,一手执树,一手操牛尾,其身体动作呈现的是远古巫师形象,表达的是人神沟通的场景;“霸王鞭”、“八角鼓”、“双飞燕”组舞以及“白族调”所依托的文化背景是吊念爱民皇帝的传说。爱民皇帝生前好施仁政,受到百姓的崇敬,其死后大家都拿着丧棒,端着净水碗,捧着供碟,哭着为他奔丧。以后丧棒变成了“霸王鞭”、净水碗变成“金钱鼓”、供碟变成“双飞燕”,哭声变成了调子,每年的忌日人们都要唱着跳着去悼念他。绕三灵组舞通过高度程式化和固定性的身体舞动,重演了过去的事件,以身体具象扮演模拟了当时的情境,唤醒了社群记忆。
仪式操演中的身体实践不仅可以唤醒记忆,还可以使其有效地延续下去。这是因为,通过一代又一代群体成员身体的反复实践,族群记忆被深深地嵌入身体中而形塑成结构之物,并且逐渐内化为群体成员的身体意象和身体图式。正如何静所说,身体意象是知觉体验在身体上的折射、表征,身体图式是一种知觉——运动系统能力,它们一旦形成,就会以一种前意向性的方式对身体的认知和行动产生影响[8]。仪式活动的周期性、重复性,可以反复调取身体意象和身体图式指导身体实践,久而久之,这种记忆经过一遍又一遍的身体刻写,成为一个群体的“集体无意识”,群体的文化记忆也由此被持续传递下去。
仪式主题层面,身体作为被赋予文化意义的象征符号,无论是通过静态身体符号展示,还是动态身体符号展示,身体演述的主题是清晰和明确的,即对族源神话、过去事件的演绎、模拟。而仪式过程层面,身体作为叙事符号,在仪式叙事架构、仪式过程展开、仪式叙事动力等方面具有重要的结构功能。
首先,身体装扮、超常态行为构成仪式叙事的“框架隔断”,推动仪式展开叙述。框架是符号叙述学的一个关键概念,符号叙述学认为通过建立叙述框架,能够把符号文本构成的虚构世界与经验世界隔开。通过给仪式建立框架,仪式参与者就能自觉地进入仪式的虚构世界,自己的身体也从生理实体变成了叙述媒介、符码载体。相较于文字和图像是文学叙事和图像叙事的特有媒介,仪式叙事以身体和由身体支配的日常器物(均为人们日常生活经验中所用之物)等为媒介。因此,仪式叙事媒介的“非特有性”需要一个“框架隔断”把仪式文本与日常经验世界隔开。这个框架隔断是仪式展开叙述的关键一环,它使得身体和日常物件脱离日常语境,转换为指示符号[9]。在绕三灵仪式中,仪式操演者的身体装扮和超常态行为构成了“框架隔断”。
执树舞是绕三灵队伍的先导,领队的两位执树老人也是众多仪式操演者的先导。他们的着装十分特别:头顶八角帽,额两旁坠白、黑、红三色绸条;眼戴系有五彩丝线绒球装饰的老式墨镜;身披数件对襟新衣,下穿用红黑或蓝白色彩拼的阴阳裤,足蹬船形绣鞋。也有人为了增加逗笑取乐的娱乐效果,身披贴羽毛的蓑衣,腰扎黄色挑花长飘带,并在上臂及胯两侧等处钉三角绣花巾;腿穿扭裆阴阳裤,一腿扎绑腿;脚穿麻线鞋或草鞋,鞋上系五彩丝线绣球和小银铃,从头到脚,色彩鲜艳,幽默滑稽。在执树舞表演时,两位执树老人身向前方,脚站“马步”,双双贴近,一人前屈,一人后仰,摇柳树枝,甩牦牛尾,并作出“脚勾脚”、“胯合胯”、“背靠背”的身体贴合姿势,如此交替数次。同时,两人边舞边唱,一人唱,一人和,一唱腔优美,一人插科打诨,整体表演十分诙谐有趣,滑稽夸张。这里,怪诞服饰、滑稽舞步就起到一种框架隔断作用,它既提醒仪式操演者,也提醒其他观看者,我们现在已经进入了仪式世界,绕三灵仪式就此展开。而此刻的身体也由此获得一份仪式角色感,并从世俗领域进入了神圣领域,从日常自然状态转换到“阈限”状态。
其次,身体的移动带动仪式时间绵延和空间位移,从而形成仪式叙事流程,并构成仪式叙事的张弛节奏。小说叙事以串行的方式展开叙述,人物、情节以线性时间顺序依次出场、展开叙述,而仪式叙事则是以串行和并行的方式展开叙述,表现为在时间与空间两个叙事轴上同时展开:从时间叙事轴来讲,操演者的身体动作随着时间流动而顺次展开形成一系列仪式单元,仪式单元分阶段、按次序串联成仪式过程;从空间叙事轴来讲,在同一时空层面,不同仪式参与者的身体同时出场,共同展开仪式叙述,每个个体身体自成一个叙述中心,在彼此独立的基础上又形成彼此交会的空间组合关系。
我们以莲池会老妈妈的仪式活动为例。在确定的时间和特定的空间中,莲池会老妈妈们的身体行为以线性时间顺序展开叙述:四月二十三日,会期第一天,老妈妈们由大理南门城隍庙出发,北行到达苍山五台峰下的的庆洞“神都”本主庙,杀牲祭祀、进香点烛、诵经护神、歌舞娱神,对本主神进行虔诚的祭拜,晚上借宿在村人家中;四月二十四日,一早从庆洞出发,向东北行进,绕道喜洲向东到达河矣城村本主庙洱河神祠,祭神娱神,夜晚或借宿在村人家中,或者在神庙附近的旷野、院落中彻夜歌舞,通霄达旦;四月二十五日,由河矣城村出发,向南到达大理城北马久邑村,在保安景帝本主庙前,欢歌曼舞,供奉祭祀后,才拖着疲惫身体各自回到自己的村落。整体来看,老妈妈们的身体移动围绕着神灵展开,以天为跨度,以庙宇为向度,一天到一座庙宇朝拜一个神灵。而每天的身体行为顺序和身体动作大致相同,形成了“朝神-祭神-娱神”的情节模式。
在这三个仪式单元中,身体行为的属性、身体动作的深度和强度,带动的时间长度和空间跨度是不同的,这也构成了仪式叙事的张弛节奏。朝神,即从一个地点出发,经过长途跋涉前往一个遥远的神灵中心,“通过人的身体在距离较远的两个地点之间的跨越,实现了想象的宗教跨越”[10]。过去,老妈妈前往神灵庙宇都是以步行方式,往往要花费半天时间才能到达。如今,一般都是乘车前往,交通工具的便捷,缩短了朝神途中花费的时间,减缓了朝神的身体劳累,当然也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朝神仪式的神圣性。祭神是莲池会老妈妈一天中占时最久、身体动作最繁复的仪式单元。祭神时,所有的身体操演都有一个共同的行为意向,就是希望通过自己的行为来表达和感受神灵的存在。这些身体操演按次序而依次展开形成一个完整的、有节奏的身体动作链:杀牲祭祀-进香点烛-上表焚化-许愿还愿-诵经护神。杀牲祭祀需有两次:一次生祭,一次熟祭。先抬着生猪头、鸡、肉、鱼、蛋、菜蔬等各种供品献祭,然后在庙宇外生灶,把所有生的供品煮熟,进行第二次献祭。进香点烛、上表焚化、许愿还愿是祭拜神灵最基本、最通行的身体动作,几乎每个前来绕三灵的人都要演述一遍。诵经护神则是莲池会老妈妈们专有的身体表演行为,她们在庙宇内或站、或坐、或跪,手持佛珠木鱼,静心诵经,成为绕三灵仪式中一道独特风景。娱神通过奏唱音乐、表演舞蹈来取悦于神灵,是仪式过程中最动人的展示。老妈妈们在三弦的伴奏下,集体表演霸王鞭、八角鼓、双飞燕等舞蹈,通过艺术化的、有节律的舞蹈动作的视觉呈现,有序地展现出绕三灵仪式的风貌品格。
最后,身体的两重并立关系构成了仪式叙事的基本动力,同时也形成了仪式的主体结构模式。第一重并立指本能的身体与规训的身体。仪式中“试图冲破一切束缚的身体本能与试图将人纳入社会规范的文化在身体上同时存在”[11],本能的身体存在于私人空间,其身体实践是“自发性”的,身体以一种本能状态展现个体生命的体验、感受,“自娱”和“娱人”的叙事动机更强调身体的个性,即“这一个”。规训的身体存在于公共空间,其身体实践是“社会性”的,身体很大程度上被束缚在设定的框架里,被要求“应当”、“必须”接受管制,按照惯例、规范、准则行事,“与他人(神)”和“为他人(神)”的叙述动机更强调的是规训的群体身体,即“这一群”。这两种身体在实践空间、行为动机、叙事特征等方面形成了一种二元对立关系,两者之间的这种对立关系可以说是支撑仪式叙事的一种原始动力。
第二重并立指仪式操演者的身体“真实在场”与神灵身体“符号在场”。仪式的演述对象是神,操演者的所有身体行为都是围绕着“神”(如五百神王、洱河灵帝、保安景帝、金姑等)展开。因此,神必须在场,否则,仪式操演行为就毫无意义。神的在场,并不是身体的真实在场,而是“符号在场”,以神像以及与之相关的神台、神座、神庙等有形符号的展现来表示神灵的存在。仪式操演者的身体“真实在场”与神灵身体“符号在场”之间存在一种永恒的张力:现实空间的真实身体总是试图利用各种行为实践来无限接近却又永远触摸不到处于想象空间的神灵,这种永恒张力潜藏着仪式最基本的叙事动力。同时,所有表示神灵“符号在场”的象征物件都成为神圣空间,与真实身体构成的世俗空间形成一个二元对立式的主体结构模式。所有的身体实践都处于这一主体结构之中,并且其目的在于沟通、调和两个空间之间的对立关系。
仪式作为一项文化事件,在展开一系列身体行为叙述后必然要取得一定的效果。为了更有效地发挥在保存族群记忆、整合族群情感认同、调节族群心意状态等方面的效果,身体叙事在建构仪式文本的过程,需要施展相应的身体修辞策略。所谓身体修辞是指如何运用身体叙事技巧和艺术手段,更有效地实现和强化仪式效果。运用身体修辞元素营造仪式感、利用“三段式”行动序列构成形式美感以及两极化身体表演等修辞策略共同构成了仪式中身体修辞的丰富涵义。这一套特定的身体修辞策略不仅能够强化仪式效果,而且还能建构仪式文本的审美意蕴。
(一)运用身体修辞元素营造仪式感
身体叙事虚构出的世界是一个如涂尔干所说的“神圣”世界,仪式参与者对神圣世界越是认可,仪式的有效性就更强。道具色彩和型制的新奇视觉感、乐器和歌唱的悦耳听感、食物的多样味感都能够营造更富吸引力的、更有仪式感的神圣世界。为此,仪式参与者调动一切身体关联性符号参演于仪式叙述中,“言语、歌声、吼喊等,是身体的功能;乐器、武器、器具等,是身体的延伸;化妆、衣着等,是身体的配备;道具、场面、光影等,是为展示身体功能而添加的设置”[9]。当充满重复动人的韵律的诵经声萦绕全场的时候,当鲜艳怪异的服饰引发视觉冲击时候,当三弦、竹笛、啸叶的演奏声带来听觉愉悦的时候,当身体随着舞步蹦跳旋转的时候,仪式所要表达的讯息效果“首先要被形成,然后被强化,借助在它上面花费的特殊努力和注意力而获得特殊的意义”[12]。
(二)利用“三段式”行动序列在叙事形态结构上建构形式美感
仪式中,身体动作、行动序列、程序安排都具有不同程度的反复的特征。绕三灵仪式持续三天,杀牲祭祀、烧香祭拜、许愿还愿、舞蹈歌唱、打坐诵经等身体动作在仪式活动的每天被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而且每天的仪程都按照朝神、祭神、娱神三个步骤进行安排,于是形成了“朝神-祭神-娱神 ”——“朝神-祭神-娱神”——“朝神-祭神-娱神”的链式叙述模式。反复修辞的运用使仪式中身体叙事形成了类似于民间故事“三段式”的情节叙述模式,在民间故事中“事件的发展多是三个阶段、三次经历、三种考验、三次危险、三个难题以及人物上的三兄弟、三姊妹、三女婿等,它构成连锁式结构,在故事学上显示出其独特的意义”[13]。这种独特意义在仪式叙述中也是十分明显的:一方面,这种不断重复的特征具有某种效力,它能让仪式所要传达的讯息能够充分而准确地被接收到;另一方面,它使仪式叙述显出分明的层次,仪式过程发展起伏有致、步步深入,这种有规律的排列组合使仪式叙述呈现出形式美的审美特质。
(三)通过身体表演的两极性呈现仪式两重性的审美意蕴
格尔茨把仪式称作是一种“文化表演”[14], 仪式中的身体行为都带有表演成分。一个仪式的一系列的身体动作、行为姿态序列,就是一系列的表演序列。依照身体表演呈现的仪姿情态来看,这些表演序列具有两极性:一是庄重性表演;一是戏谑性表演。
庄重性表演往往与神灵膜拜行为相对应,身体姿势、动作的一举一动、一招一式都受“庄严性”这一普遍法则的约束,身体是严肃严谨的,也是古板单调的,目的是通过庄重的表演感受神圣性。磕头拜神是绕三灵祭神仪式中一种普遍的行为方式,喜洲地区的一些仪式参加者拜神时的动作表演非常郑重:双手合十,身体前倾的同时腿一弯,头也跟着一点,十分优雅庄重。尤其在祭拜主神时,一般先拱手揖六下,方向是中右中左中中;然后跪下磕头,三下为一组,磕头三次;最后起身再揖六下。不仅仅是磕头拜神,其他神灵膜拜行为也都力求隆重而严肃,其目的都是一致的,都是为了取悦神灵。
戏谑性表演恰恰相反,它是一种带有狂欢特质的身体表演,“典型的是物品反用,如反穿衣服(里朝外),裤子套在头上,器具当头饰,家庭炊具当做武器,如此等等。这是狂欢式反常规反通例的插科打浑范畴一种特殊的表现方式,是脱离了自己常轨的生活”[15]。如绕三灵仪式中,花柳舞表演者的怪诞打扮,白族调演唱时的插科打诨,男女对歌中的嬉闹打趣等身体表演都带有极强的戏谑性。这里,身体被允许从“应当”“必须”等强制形式中解脱出来,“可以自由自在地创造一系列与现实相异的行为、思想与感情”[16]。
身体表演的两极性呈现了两种审美精神:日神(阿波罗)精神和酒神(狄俄尼索斯)精神。前者以日神精神为主导,后者以酒神精神为主导。日神精神象征着人的理性、秩序、节制,体现了人的文化属性;酒神精神象征着自然本性、自由、放纵,体现了人的自然属性。两种审美精神的矛盾与融合,也体现了仪式文化内质上的矛盾与互补两重性。
以身演事,以身行事,以身成事,身体在仪式文本中呈现出的三种叙事力。以身演事,指向过去,强调身体象征符号对族群知识、历史传统的记忆功能;以身行事,指向现在,强调身体践行对仪式当下展演过程的结构功能;以身成事,指向未来,强调不同身体修辞策略对仪式效果的强化功能。同时,与身体的三种叙事力向对应,仪式操演中的身体呈现为三种形态:仪式主题层面的模仿性身体、仪式过程层面的结构性身体、仪式效应层面的修辞性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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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海 林]
Analysis on Body Narrative and Its Function in Folk Ritual——A Case Study of Bai Ethnic Raosanling
CHENG An-xia
(Henan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Luoyang 471023,China)
The body has different power and function in three levels of the folk ritual. On the theme level,body’s representation action can perform ethnic cultural memory with body symbols; On the process level,body’s arrangement action can promote the expansion of the ritual process; On the impact level,body’s achievement action can strengthen the effect of the ritual.This paper analyzes the levels and function of body narrative in the Bai ethic Raosanling, such as memory function, structural function, and strengthening and aesthetic function.
Raosanling;Body’s Representation Action;Body’s Arrangement Action;Body’s Achievement Action;Function
2016-03-01
河南省社会科学规划项目(2014CSH022)
10.16366/j.cnki.1000-2359.2016.04.023
I0
A
1000-2359(2016)04-0144-06
程安霞(1981— ),女,山东邹城人,博士,河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民俗学、民间仪式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