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宁波
孙中山三民主义思想的儒家文化向度研究
——纪念孙中山诞辰150周年
秦宁波
孙中山的思想、学说、主义体系不可能无所依藉而凭空产生,必然从传统已有的思想资料“遗产”出发。孙中山三民主义思想蕴含着深厚的儒家文化因素,他对儒家哲学、政治、伦理、社会等内容进行发掘认识,并与国民党的意识形态、革命实践、党的建设相融合,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国民党三民主义思想的儒学化。
孙中山;三民主义;儒家文化
孙中山对传统文化的成就和辉煌是极力肯定的,提出“西学中源”的论断,认为西方的民权论、无政府主义主张等大都可以从中国的传统文化找到依据和源头。孙中山指出:“我们亚洲就是最古文化的发祥地,……推到近代世界上最新的种种文化,都是由于我们这种老文化发生出来的。”*《孙中山全集》(第11卷),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401页。孙中山把中国文化视作亚洲文化的发祥地,在此逻辑起点上延伸提出中国文化在世界文化中的成就地位。尽管这种“西学中源”的认识有偏颇之处,但是他对传统文化正面价值认识的出发点是值得肯定的。1929年,瞿秋白在《中国的经济发展和社会阶级》中讲到,“孙中山的‘革命主义’也想起了新鲜花样,说要上承文武、周公、孔孟的道轨。这些在那一时期孙中山的言论之中,是可以见到的。”*《瞿秋白文集(政治理论编)》(第6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751页。显而易见,孙中山的思想蕴含着深厚的儒家文化因素,他对儒家哲学、政治、伦理道德、社会理想等内容进行发掘认识,并与国民党的意识形态、革命实践、党的建设相融合,在一定程度上成为国民党儒家文化观的首创者和代表者。
《尚书》是儒家典籍之一,其包含古代朴素的知行观,“知之非艰,行之惟艰”*《尚书·说命中》。孙中山认为传统的知行观是几千年来禁锢国人的旧思想,在这种思想影响之下民众对指导“行”的“知”认识显得不足,而更多地将事情失败的原因归结于“行”。与之相异,孙中山认为成败的关键不在于“行”,而在首先明确“行”背后的“知”,“知”是一切的关键和意义所在。孙中山在《建国方略》(自序)中三次提及“知之非艰,行之惟艰”,从反面指出“革命党之心理,于成功之始,则被‘知之非艰,行之惟艰’之说所奴”*《孙中山全集》(第6卷),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59页。。正是基于不同于传统“知”与“行”关系的认识,孙中山创造性地写出《孙文学说——行易知难(心理建设)》,进一步揭示出民众时来已久存在的“知”与“行”关系误区,要从根源上克服“知之非艰,行之惟艰”的传统认识障碍。孙中山的知行观包含重视“行”的唯物主义倾向,认清“知”“行”的辩证关系,对于纠正传统知行观的错误是有益的。但是,不能把孙中山知行观的进步价值无限放大,要以唯物主义立场客观地分析其知行观的不足及历史局限性。
孙中山的知行观具有朴素唯物主义的倾向,重视“行”在认识中的作用,认为人类文明进步发轫于“行”。他强调“不知亦能行”,“且人类进步,皆发轫于不知而行者也,此自然之理则,而不以科学之发明为之变易者也。故人类之进化,以不知而行者为必要之门径也。”*《孙中山全集》(第6卷),第222页。孙中山把“行”看作“知”的基础,人们的知要从行中获得。
为了进一步说明“行”的重要,他又举例讲到:“夫习练也,试验也,探索也,冒险也,之四事者,乃文明之动机也。生徒之习练也,即行其所不知以达其欲能也。科学家之试验也,即行其所不知以致其所知也。探索家之探索也,即行其所不知以求其发见也。伟人杰士之冒险也,即行其所不知以建其功业也。由是观之,行其所不知者,于人类则促进文明,于国家则图致富强也。是故不知而行者,不独为人类所皆能,亦为人类所当行,而尤为人类之欲生存发达者之所必要也。”*《孙中山全集》(第6卷),第222—223页。1924年4月20日,孙中山在《民权主义》第五讲中认为按照现在政治运动的言词,分为“发明家”、“宣传家”、“实行家”,进一步强调“行”对于事成与否的重要,“天下事业的进步都是靠实行,所以世界上进步的责任,都在第三种人的身上。”*《孙中山文选》,北京:九州出版社2012年版,第110页。他又讲到譬如在城市建构一座洋楼,需要工程师、工头、工人的共同协作才可以完成。“世界上的事业,真是先要发起人,然后又要许多赞成人,再然后又要许多实行者,才能够做成功。”*《孙中山文选》,第110页。此外,早在1922年1月22日,孙中山《在桂林学界欢迎会的演说》中就讲到,“能实行便能知,到了能知,便能进步。从前中国人因为能实行,所以进化的文学、哲理、道德等,不但是现在中国人不知道,就是外国人也有不知道的。”*《孙中山全集》(第6卷),第69页。事实讲,孙中山并不是完全认同二三千年以前专靠“行”求进步的方法,但是可以看出他对于“行”所内含的推动力是肯定的。
1924年,为了推动教育事业的发展,孙中山决定将广州地区3所大专学校整合成立国立广东大学(孙中山去世后,1926年更名为国立中山大学)。当时学校领导请孙中山题写师生以为准绳的校训,他经过思考亲笔题写“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10个字。校训的五个词源自儒家重要经典《中庸》,“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中庸》。“程子曰: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五者,废其一,非学也。”*《四书章句集注》。学、问、思、辨、行,最终要落脚到行(实践)。恰如《中庸》所言:“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从任何一件事情的发展过程来说,迄今都不能离开“行”。“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中山大学重视“笃行”的校训,从中可以窥见孙中山知行观中的唯物主义倾向。要在这样一个基础和前提之下理解其“知难行易”的思想,避免使其重视“知”的认识论陷入唯心主义的窠臼。
孙中山“知难行易”学说是在革命实践进程中逐渐形成的,他试图以三民主义改变中国的旧状,无奈总是遭遇曲折与失败。他进而从认识论上探讨革命失败的原因,认为要夺取革命的胜利要改造人心(知),提出“知难行易”理论代替传统的“知易行难”,以“分知分行”改造儒家的“知行合一”学说。“知难行易”是孙中山哲学思想的最光辉部分,熔铸成认识论的思想武器。要在“知”的基础上克服革命党人害怕革命及畏难情绪,在“知难”的突破中更好地使其哲学思想为革命服务。
孙中山认识到“知之非艰,行之惟艰”旧观念的弊病,认识到片面夸大会带来极大危害。1917年7月21日,孙中山《在广东省学界欢迎会上的演说》中首次提出“知难行易”的命题。他批评王阳明的“知行合一”*罗义俊研究认为孙中山对王阳明“知行合一”的批判有失偏颇,“他一直不了解王阳明,他对王阳明的批评是不相应的”。(罗义俊:《评新儒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86页。),“阳明言知行合一,中国古书又言,知之非艰,行之惟艰。兄弟思之,此似是而非者也。兄弟谓之:行之非艰,知之为艰。”*《孙中山全集》(第4卷),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23页。他用“古人之说”证明这个命题,并引用孔子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论语·泰伯》)、孟子的“行之而不著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孟子·尽心上》)、商鞅的“民可与乐成,难与图始”等言论,说明“行易知艰”在过往可以找到佐证,“实中国上古圣贤遗传之学说”*《孙中山全集》(第4卷),第123页。。他在《孙文学说——行易知难(心理建设)》一书中进一步分析,“夫中国近代之积弱不振、奄奄待毙者,实为‘知之非艰,行之惟艰’一说误之也”*《孙中山全集》(第6卷),第204页。。孙中山正是基于救国救民的出发点,不烦其力地长篇论述“行易知难”的观点,其目的就是要从根本上改变国人“知难行易”的认识。
孙中山认为“行易知难”是人们认识世界、改造世界的关键节点,“‘行易知难’,实为宇宙间之真理,施之于事功,施之于心性,莫不皆然也。”*《孙中山全集》(第6卷),第197页。因此,孙中山在《孙文学说——行易知难(心理建设)》中用前四章的篇幅,列举饮食、用钱、作文、建屋、造船、筑城、开河、电学、化学、进化等十个日常生活的事例去论述这一观念,以期能够重新阐释和理清“知”与“行”的辩证关系,摆脱传统知行观的认识局限和束缚。孙中山指出,“人类之行之不为不久矣,不为不习矣,然考其实,则只能行之,而不能知之”,恰恰证伪了“知易行难”的传统知行观,“是则行之非艰,而知之实艰,以此三事证之,已成为铁案不移矣。”*《孙中山全集》(第6卷),第185页。他又讲到,“间有不屈不挠之士,费尽生平之力以求得一知者,而又以行之尤为难,则虽知之而仍不敢行之。如是不知故不欲行,而知之又不敢行,则天下事无可为者矣”*《孙中山全集》(第6卷),第198—199页。。
在《孙文学说——行易知难》第五章“知行总论”中,孙中山进一步说明“予之所以不惮其烦,连篇累牍以求发明‘行易知难’之理者,盖以此为救中国必由之道也。夫中国近代之极弱不振、奄奄待毙者,实为‘知之非艰,行之惟艰’一说误之也。”*《孙中山全集》(第6卷),第198页。在第八章“有志竟成”,他回顾自己革命历经的坎坷艰险,把“知”转化成为奋斗建立民国的“志”。在文章的最后,他讲到,“予三十年如一日之恢复中华、创立民国之志,于斯竟成。”*《孙中山全集》(第6卷),第246页。这充分印证,孙中山正是在突破传统知行观束缚基础上认识到“知”的重要性,把其创造性地转化成推动革命事业向前的“志”,把“知”转化成为现实的物质力量。
但是,孙中山重视“知”的价值,并不等同于“知”可以离开“行”。作为哲学认识论中“知”与“行”的关系,根本讲知是离不开行的。“知”和“行”是辩证统一的关系,孙中山揭示了这一问题的最本质层面,“以行而求知,因知以进行。”*《孙中山全集》(第6卷),第199页。他认为“以行而求知”,但“知”并非一个人通过一次“行”就可获得的,这要经过一个长期的反复的过程。他以机器的发明为例,“自最初发明时代,以至于现在,不知道古人经过了几千次的试验,和几千次的改良,才有了我们所见到的机器。”*《孙中山文选》,第119页。社会发展过程中,会存在“不知”的条件下就去“行”的情形,“行在知前”、“行而后知”。“由是观之,行其所不知者,于人类则促进文明,于国家则国致富强也。是故不知而行者,不独为人类所皆能,亦为人类所当行,而尤为人类之欲生存发达者之所必要也。”*《孙中山全集》(第6卷),第222—223页。孙中山对于知行关系的思考是辩证的,在重视“知”对“行”的指导作用的同时,要看到“行”也是“知”的基础。
在分析孙中山知行观进步性的基础上,不能忽视对其局限性的认识。孙中山知行观的首要特点就是重视“知”,相比于传统知行观具有进步性,他认识到与“知”相关的理论、思想、意志、理想、知觉等要素对革命及人类文明进步是必不可少的。同时,他认为在“知”的基础上“行”变得容易,进而使他在认识论领域不能彻底地贯彻唯物主义,形而上学的影子在其知行观中时隐时现。事实上,承认和重视“知”对于“行”的反作用是正确的,要最大限度地发挥主观能动性对于实践的反作用。但是,如果把“知”抬高到“万事之本源”,把社会发展和革命实践的动力归结到“心理”,这显然把“知”或人的主观能动性夸大了、讲过头了。孙中山强调“知”、“心理”、“天生者”、“先知先觉”,把理性认识绝对化,实质上他没有完全摆脱唯心主义的影响,与马克思主义实践论不能等同而语。
此外,他的知行观中也存在形而上学的倾向,并不是完全符合辩证法的。他甚至把“知”与“行”割裂开来,“上海租界之洋房,其绘图设计者为外国之工师,而结垣架栋者为中国之苦力。是知之者为外国工师,而行之者为中国苦力,此知行分任而造成一屋者也。”*《孙中山全集》(第6卷),第186页。同时,他还提出人的认识的三个阶段论(“不知而行”、“行而后知”、“之而后行”)及人的认识的三个等级(“先知先觉者”、“后知后觉者”、“不知不觉者”),这种知行关系的认识是违背辩证唯物主义的。也要看到,孙中山试图用“知难行易”来克服传统“知易行难”论,他抬高“知”的论点是无法驳倒传统的知行观的,未能客观、辩证地抓住二者关系的关键节点,必须认识到“知”与“行”是辩证的、具体的、历史的统一,在同一性基础上才能真正理清楚二者的逻辑关系。因此,要看到孙中山知行观的自相矛盾和缺陷之处,看到它与马克思主义实践论的根本区别。
孙中山的民权主义思想与儒家文化是紧密相连的,“演绎中华三千年来汉民族所保有之治国平天下之理想而成”,1924年2月他同日本记者的谈话讲到,“我辈之三民主义首渊源于孟子,更基于程伊川之说。孟子实为我等民主主义之鼻祖,社会改造本导于程伊川,乃民生主义之先觉。其说民主,尊民生之议论,见之于二程语丝。仅民族主义,我辈于孟子得一暗示,复鉴于近世之世界情势而提倡之也。要之,三民主义非列宁之糟粕,不过演绎中华三千年来汉民族所保有之治国平天下之理想而成之者也。”*《孙中山全集》(第9卷),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532页。孙中山的言论清楚地说明,儒家文化是三民主义的重要思想来源。
“民为邦本”、“以民为本”、“民贵君轻”、“民欲天从”等思想是传统儒家文化的重要内核理念,孙中山自称“幼读儒书”,自然深受儒家经典的影响。1916年7月15日,他在《中华民国之意义》一文中讲到,“我亦尝效村学生,随口唱过四书五经者,数年以后,已忘其大半。但念欲改革政治,必先知历史,欲明历史,必通文字,乃取西译之四书五经历史读之,居然通矣”*孙中山:《三民主义:民国立国档案》,北京:中国长安出版社,2011年,第251页。。孙中山提出的三民主义思想中,包含着儒家政治思想的“民本”因素,“中国古昔有唐虞之揖让,汤武之革命,其垂为学说者,有所谓‘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有所谓‘闻诛一夫纣,未闻弑君’;有所谓‘民为贵,君为轻’,此不可谓无民权思想矣。”*《孙中山全集》(第7卷),中华书局,1985年,第60页。他充分认识到儒家政治思想中“民本”的价值,推动人民投身于革命活动。
事实上,早在孙中山组建革命党之前,“民本”的价值观已经融入到他的思想中。1894年,孙中山在《上李鸿章书》中指出:“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不足食胡以养民?不养民胡以立国?”*《孙中山全集》(第1卷),中华书局,1986年,第17页。这种“以民为本”的政治理念在其革命生涯中得以始终如一的贯穿,要通过民本理念更好地激发出人民的力量来改变中国当时的现状。1905年11月26日,孙中山在同盟会机关报《(民报)发刊词》中提出了“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的16字纲领,“由于该文中提到‘三大主义皆基本于民’,因此,世人又称之为‘三民主义’。”*尚明轩:《孙中山传》(上),北京:西苑出版社,2013年,第157页。孙中山认为要爱民、贵民、重民、惠民,举起了“三民主义”的革命大旗。
孙中山一生题词最多的四个字就是“天下为公”,它源于《礼记·礼运》:“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礼记·礼运》。。孙中山认为民主共和在中国古代可以找到缩影,他说:“人或云共和政体不适支那之野蛮国,此不谅情势之言耳。共和者,我国治世之精髓,先哲之遗业也。我国民之论古者,莫不倾慕三代之治,不知三代之治实能得共和之神髓而行之者也。”*《孙中山全集》(第1卷),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172—173页。对于源自时来已久的“共和”的种子,由于君权的无限扩张而没能生根、发芽,而要使其重新植根土地首要的就是要把矛头指向专制、专权。
在儒家的民本思想中,“民”对应的是“君”,但是在共和时代不是要忠于君而是要忠于民。“我们在民国之内,照道理上说,还是要尽忠,不忠于君,要忠于国,要忠于民,要为四万万人去效忠。为四万万人效忠,比较为一人效忠,自然是高尚得多。故忠字的好道德,还是要保存。”*《孙中山选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681页。无限度地忠于君只会造成民的权利的流失,“我国自有历史以来,人民屈服于专制政府之下,我祖我宗,以至于我之一身,皆为专制之奴隶,受君主之压制,一切不能自由。所谓国家者,亦不过君主一人一姓之私产,非我国民所有也。故人民无国家思想,且无国民资格。”*《孙中山全集》(第2卷),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537页。孙中山强调要在君权的打破中实现真正的民权,“民权主义是提倡人民在政治之地位都是平等的,要打破君权。”*《孙中山选集》,第723页。为适应20世纪中国的发展,他汲取儒家民本思想中民主、平等的精神,把民权赋予民众,推动实现人民政治地位的平等发展。
儒家讲“仁者爱人”,其民本思想中重视“仁”。孙中山的三民主义是要行“救国救民之仁”,“道何在?即实行三民主义,已成救国救民之仁而已。”*《孙中山全集》(第6卷),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29页。对于具体化的“仁”,1921年,孙中山在桂林对军人讲话时强调:“军人之精神,为智、仁、勇三者。”“能发扬这三种精神,始可以救民,始可以救国。”*《孙中山全集》(第6卷),第16页。只有施仁政、仁义、仁道,才能更好地把民本理念落到实处,才能真正地实现救民救国。
儒家的民本思想也体现到孙中山的经济思想中,他的民生主义中“节制资本”和“耕者有其田”的主张,也是要保证民众的利益。“民生主义是图四万万人幸福的,为四万万人谋幸福就是博爱。”*《孙中山选集》,第723—724页。他借鉴和吸收儒家文化中“不患寡而患不均”之说的合理因素,指出“以言民生,则不患寡而患不均之说,由学理演为事实,求治者以摧抑豪强为能事,以杜绝兼并为盛德,贫富之隔,未甚悬殊。”*《孙中山全集》(第7卷),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页。孙中山的思想和主张的提出、形成与传统文化分不开,民生主义思想遵循着儒家以民为本的政治理念。
但是,要看到孙中山的重民本思想并不是仅来源于儒家的民本观,他深受西方“民有、民治、民享”的观念影响。“民权之发达终不可抑遏,此盖进化自然之天道也。顺天则昌,逆天则亡,此之谓也。”*《孙中山全集》(第5卷),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90页。1923年,他在总结自己思想来源时讲到,“余之谋中国革命,其所持主义,有因袭吾国固有之思想者,有规抚欧洲之学说事迹者,有吾所独见而创获者。”*《孙中山全集》(第7卷),第60页。对于孙中山思想中的民本理念也要辩证地审视,他的民本观与中国共产党的人本观有着本质的区别。“两者的区别,就是‘人’和‘民’这两个概念所反映的主体的内涵不同。如上所说,‘民’是个相对的、特殊的概念,作为一种社会主体,它是特指的,或者说‘民’是整个社会中的一部分人,比如说,‘官’与‘民’是穿着各自社会关系外衣的不同社会等级。”*宋慧昌:《“以民为本”还是“以人为本”?》,《学习时报》2004年8月16日。因而,要坚持辩证唯物主义立场来认识孙中山的民本思想。
孙中山坚持以辩证的态度认识传统儒家文化,避免简单肯定或简单否定两种极端倾向,在形式和内容上注重民族风格、民族特色、民族精神、民族语言,在扬弃的基础上借鉴和批判改造传统文化。孙中山指出对于民族文化要坚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我们固有的东西,如果是好的,当然是要保存,不好的才可以放弃。”*《孙中山全集》(第9卷),第243页。他对于传统文化中“好的”是保存的,但也指出中国文化中存在“不好的”,反对无原则的文化复古心理。他分析了当时中国存在的“全盘复古”与“全盘西化”两种现象,“中国从前守旧,在守旧的时候总是反对外国,极端信仰中国要比外国好;后来失败,便不守旧,要去维新,反过来极端的崇拜外国,信仰外国比中国好。因为信仰外国,所以把中国的旧东西都不要,事事都是仿效外国;只要听到外国有的东西,我们便要去学,便要拿来实行”*《孙中山全集》(第9卷),第316页。。孙中山对于传统文化的态度中包含朴素的辩证法思维,对于传统文化要坚持一分为二的态度,不合时代和社会发展的内容要批判,可以借鉴和转化的内容要肯定,通过改造使传统文化更好地适应中国社会。
儒家伦理道德与国家及民族的长治久安相联系,它既有肯定、进步的成分,可以适应国家和民族发展的需要;也有消极、落后的成分,需要加以改造以适应时代发展的需要。特别是对于阻碍社会进步的旧思想、旧观念、旧道德,不能简单化地沿用和借鉴,要加以批判性地改造,在突破旧的束缚中更好地使其服务于国家及民族的良性发展。
儒家强调“修身”和“治国”的有机统一,在“修身”的基础上实现“治国”的政治理想,儒家的政治哲学充满着智慧。孙中山充分肯定儒家政治哲学的系统性和完整性,《大学》中讲的“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一环紧扣一环的,“把一个从内发扬到外,由一个人的内部做起,推到平天下止。像这样精微开展的理论,无论外国什么政治哲学家都没有见到,都没有说出,这就是我们政治哲学的知识独有的宝贝,是应该要保存的。”*《孙中山全集》(第9卷),第247页。孙中山认为这种政治智慧“外国的大政治家还没有见到,还没有说到那样清楚的”,但是在儒家政治理念中已经体现出来。
在认识“修身”与“治国”的逻辑关系时,要把“修身”放到突出重要的位置。“我们现在要能够齐家、治国,不受外国的压迫,根本上便要从修身起,把中国固有知识一贯的道理先恢复起来,然后我们民族的精神和民族的地位才都可以恢复。”*《孙中山全集》(第9卷),第250页。要特别重视修身对于个人和民族道德的意义,孙中山认识到“从修身一方面来看,我们中国人对于这些功夫是很缺乏的。”*《孙中山全集》(第9卷),第248页。要通过做好修身,唤醒固有知识、固有道德。
对于与修身相联系的固有道德要采取批判继承的态度,决不能像那些极端的文化虚无主义者一般,“排斥旧道德,以为有了新文化,便可以不要旧道德”*《孙中山全集》(第9卷),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243页。。他反对历史虚无主义和文化虚无主义,是认为要看到固有知识、固有道德合理的一面,要改造性地加以继承。同时,他还提出古为今用的方法,他指出,“能用古人而不为古人所惑,能役古人而不为古人所奴,则载籍皆似为我调查,而使古人为我书记,多多益善矣。”*《孙中山选集》,第680页。发扬中国传统的美德,对传统道德中有益的成分加以改造和利用。
关于儒家文化的固有知识、固有道德,哪些还可以适应于现实,孙中山有着自己的理解,他举例讲到“首是忠孝,次是仁爱,其次是信义,再次是和平。这些旧道德,中国人至今还是常讲的。但是,现在受外来民族的压迫,侵入了新文化,那些新文化的势力此刻横行中国。一般醉心新文化的人,便排斥旧道德,以为有了新文化,便可以不要旧道德。不知道我们固有的东西,如果是好的,当然是要保存,不好的才可以放弃。”*《孙中山选集》,第680页。对于封建时代的“忠”是不适合革命的,他提出要抛除原有的糟粕内涵,赋予其契合于革命的内容,“我们在民国之内,照道理上说,还是要尽忠,不忠于君,要忠于国,要忠于民,要为四万万人去效忠。为四万万人效忠,比较为一人效忠,自然高尚得多。故忠字的好道德还是要保存。”*《孙中山选集》,第681页。革命意义的传统道德,才是适合时代潮流与社会发展需要的。
“修身”完善道德的同时,“治国”成为其相呼应的一环。孙中山挖掘儒家“治国”的合理内核,有效缓解儒家文化与现代革命之间的冲突,发挥儒家文化中助益于革命的内容。他引用《孟子》《尚书》等儒家经典,“用七十里和百里这样小的土地来做根本,何以能统一中国呢?就是因为成汤和文王,都有很好的政治。”*《孙中山全集》(第8卷),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326页。“尧的时候,‘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他的治平工夫,亦是由家族入手,逐渐扩充到百姓,使到万邦协和,黎民于变时雍,岂不是目前团结宗族造成国族以兴邦御外的好榜样吗?”*《孙中山全集》(第9卷),第240页。可以看出,孙中山对于古代的“治平”时代是十分推崇的,恰恰是在“完人”的统治之下实现的。
儒家社会的大同理想在历史长河中历久弥坚,为世世代代国人孜孜追求。在这样一个积淀已久的理想文化氛围里,孙中山也必然受到“大同”的影响。从历史发展的一般规律看,古与今、传统与现代是无法完全剪断的。在社会理想的建构中,生活于黄土地的孙中山必然受到儒家理想社会的熏陶,但在他的思想认识、理论体系中又绝非全部的传统,在中西古今的影响下他进行了自己的理想塑造,“大同”的标签始终存留,成为指引革命向前的理想旗帜。
对于孔子所追求的大同世界,早已积淀到孙中山的内心深处,在危机重重的背景中他始终表现出强烈的大同情结。1921年12月,他同共产国际代表马林谈到他对孔子思想的继承。孙中山告诉马林,为说服一个青年军官加入到国民党,“一连八天,每天八小时,我向他解释我是从孔子到现在的中国伟大的改革家的直接继承者,如果在我生前不发生重大的变革,中国的进一步发展将推迟六百年。”*《马林在中国的有关资料》(增订本),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23页。孙中山对于孔子思想的继承,一个重要方面就是大同社会的理想,这种理想具有鲜明的中国特色,很容易拉近国人的亲近感和为他们所接纳。
根据研究表明,“据统计,孙中山的遗墨中,关于‘博爱’、‘大同’、‘天下为公’,以及与此相关内容的题词,有140多件,占孙中山所有题词的三分之一左右。”*刘望岭:《孙中山题词遗墨汇编》,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转自黄明同:《孙中山大同社会建设蓝图及其启示》,《广东社会科学》,2006年第5期。)关于孔子的大同理想,孙中山以西方进化论为理论预设,“人类进化之目的为何?即孔子所谓‘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孙中山全集》(第6卷),第196页。他还讲到,“两千多年前的孔子、孟子便主张民权。孔子说‘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便是主张民权的大同世界。又‘言必称尧舜’,就是因为尧舜不是家天下。尧舜的政治,名义上虽然是用君权,实际上是行民权,所以孔子总是宗仰他们。”*《孙中山全集》(第9卷),第262页。“天下为公”是孔子所强调的“大道”,也是孙中山大同社会中所恪守和遵循的基本准则和内核。
孙中山的三民主义与大同理想是相联系的,1924年6月,他在黄埔军校开学典礼的训词中直接指出,“三民主义,吾党所宗,以建民国,以进大同。”*陈锡祺:《孙中山年谱长编》,北京:中华书局,1991年,第1928页。大同世界的理想包含着中华民族对于平等、民享、和平美好社会的向往。“惟中国数千年来,即知和平为世界之真理。人人均抱有此种思想,故数千年来之中国,纯向和平以进行。”*《孙中山全集》(第2卷),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318页。孙中山所倡导追求的大同世界,与民族主义、民生主义、社会主义是内在契合的。
孙中山在讲民族主义时,指出“我们要将来能够治国平天下,便先要恢复民族主义和民族地位。用固有的道德和平做基础,去统一世界,成一个大同之治,这便是我们四万万人的大责任。”*《孙中山全集》(第9卷),第253页。他还讲到,“余之民族主义,特就先民所遗留者,发挥而光大之;且改良其缺点,对于满洲,不以复仇为事,而务与之平等共处于中国之内,此为以民族主义对国内之诸民族也。对于世界诸民族,务保持吾民族之独立地位,发扬吾固有之文化,且吸收世界之文化而光大之,以期与诸民族并驱于世界,以驯致于大同,此为以民族主义对世界之诸民族也。”*《孙中山全集》(第7卷),第60页。
民生主义与大同社会是相联系的,孙中山认为民生主义就是大同主义。“民生”出自儒家典籍,《左传》记载“民生在勤,勤则不匮”*《左传》。。什么是民生主义呢?1924年8月,孙中山在广州三民主义演讲中系统地解释了民生主义一词,“民生就是人民的生活——社会的生存、国民的生计、群众的生命。……民生主义就是社会主义,又名共产主义,即大同主义。……我用民生主义来替代社会主义,始意就是在正本清源,要把这个问题的真性质表明清楚。要一般人一听到这个名词之后,便可以了解。”*《孙中山全集》(第9卷),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394页孙中山在阐述民生主义认识时,融入了儒家的大同思想。
孙中山在后期受到共产主义思想的影响,社会主义与大同也是相通的。“社会主义者,人道主义也。人道主义,主张博爱、平等、自由,社会主义之真髓,亦不外此三者,实为人类之福音。我国古代若尧、舜之博施济众,孔丘尚仁,墨翟兼爱,有近似博也者,然皆狭义之博爱,其爱不能普及于人人。社会主义博爱,广义之博爱也。社会主义为人类谋幸福,普遍普及,地尽五洲,时历万世,蒸蒸芸芸,莫不被其泽惠。此社会主义之博爱,所以得博爱之精神也。”*《孙中山全集》(第2卷),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510页。
综上所述,孙中山反对文化虚无主义,强调要以辩证的态度认识孔子及儒家文化。面对文化虚无主义者主张废掉汉字的极端主张,孙中山是坚决反对的,“文字为思想传授之中介,与钱币为货物交换之中介,其用正相类。必废去中国文字,又何由得古代思想而研究之?”*《孙中山全集》(第6卷),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79页。对于中华民族优秀的文化遗产,孙中山主张保存、扬弃、继承,善于吸取传统文化中积极的、进步的、优秀的成分,处理好“民族的”与“世界的”关系,既反对盲目拒外、夜郎自大(国粹主义),也反对邯郸学步、机械仿效(全盘西化),区分传统文化中的精华与糟粕,融古今中外进行会通、调整和重塑,创新性地建构三民主义思想体系。
山东省研究生教育创新计划项目“中共党史(含党建)学科硕士研究生课程体系改革与创新能力培养研究”(SDYY14099)。
秦宁波(1988-),男,法学博士,青岛科技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青岛 2660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