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敏寺》
——戏剧独白中的英国社会生活图景

2016-03-16 12:26操,
关键词:诗节图景听众

周 操, 欧 荣

(杭州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 浙江 杭州 311121)



《在西敏寺》
——戏剧独白中的英国社会生活图景

周 操, 欧 荣

(杭州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 浙江 杭州 311121)

从跨艺术诗学的角度来看,诗歌名篇《在西敏寺》可以视为一幕戏剧独白,呈现了“二战”期间一个较具代表性的英国人在西敏寺祈求轰炸德国士兵的场景。诗人贝杰曼运用“出位之思”,将戏剧独白和戏剧的基本要素引入诗歌,生动描绘了一幅20世纪中叶英国社会的生活图景。基于戏剧艺术的时空、说话人和听众三大要素对诗歌进行解读,分析作品精心设置的声效,可为解读贝氏作品提供新思路。

约翰·贝杰曼;《在西敏寺》;出位之思;社会生活图景;戏剧独白

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国外,批评家们缺少基于“出位之思”——即跨艺术诗学——的角度审视英国诗人约翰·贝杰曼(John Betjeman,1906-1984)的创作。该角度既能展现贝杰曼看似简单平实的作品中所蕴涵的复杂深意,有力反驳学术界对其作品严肃性和文学性的质疑,又能解释其诗歌经久不衰,具有独特魅力的原因。

本文采用“出位之思”的批评视角,绝非无源之水,而是以诗人独特的跨媒介身份为依据。事实上,贝杰曼集诗人、广播人、电视人等多重身份于一身,长期游刃于文字、声音和视觉艺术之间。纵观贝杰曼的创作生涯,从1931年开始诗歌创作,至1984年搁笔,他的《诗集》(CollectedPoems)于1958年出版大卖,揽获无数好评;在广播领域,贝杰曼于1932-1980年期间,在BBC广播电台录制节目总计达211次;在1937-1984年期间,他在BBC各频道128个电视节目中,曾担任过主持人、嘉宾、咨询专家、评论家、记者及编剧等多重角色。他在跨媒体创作领域拥有丰富的实践经验,对于如何结合不同媒介形成了自己的直觉与方式。因此,在诗歌创作中,贝杰曼完全具备运用“出位之思”的能力与经验。

我们可以用“出位之思”论证菲利普·拉金的一个观点。后者在贝杰曼美国版《诗集》序言——《这只能发生在英国》——中指出:“贝杰曼给我们提供了一种快乐,一种滑稽感,以及对人类生存场所及生存方式的爱恋,活泼生动地描绘了一幅20世纪中叶英国社会的生活图景,这是我们在其他任何作家那里无法探求到的。”[1](P.45)拉金在《听说》(Listen)杂志上评价《诗集》时再次强调,“贝杰曼的信仰似乎不仅依赖具体实在的教堂,及其内部装饰,也与英国本身以及英国人民生活息息相关”。[2](P.14)拉金对贝杰曼准确凝练的评价,高度概括了贝氏创作的三大显著特点:一是从丰富的日常生活中汲取题材,涉及爱、欲、生、死、宗教、财富、战争和童年等,这些是20世纪中叶每个英国人都要经历的事件和思考的问题;二是人物来自生活的各个层面,包括做生意的女孩、聋子、中尉以及经理等角色,从而描绘了英国社会的人间百态和社会生活图景;三是场景异常丰富——如加德纳(Kevin J. Gardner)所言,“贝杰曼的诗歌集……约有400处场景,大都是英国的一些默默无名之地”,[3](P.100)如海边小镇、伦敦火车站、牛津公交停靠站等等。

然而,拉金未能说明贝杰曼为何能描绘出上述生活图景。有鉴于此,本文试图从跨艺术诗学的视角,以《在西敏寺》一诗为例,挖掘其背后的“出位之思”。根据跨艺术诗学的“出位之思”原则,诗歌、音乐与绘画刺激欣赏者的想象,并形成印象,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相互转换。同理,诗歌与戏剧之间无明确的、不可逾越的界限,诗歌艺术同样可以酝酿出戏剧艺术的沉香。具体地说,《在西敏寺》一诗以戏剧独白为表现形式,包含着戏剧的基本要素。抓住这一点,我们就能揭示贝杰曼笔下生活图景得以活龙活现的原因。

一、“出位之思”与戏剧独白

“出位之思”(anders-streben)这一术语是由瓦特·佩特(Walter Pater)率先引入英国文坛的,其汉译,叶维谦谓最初见于钱钟书,后者将其定义为“诗或画各自欲跳出本位而成为另一种艺术的企图”。[4](P.9)佩特在《文艺复兴》(TheRenaissance:StudiesinArtandPoetry,1901)一书中引入“出位之思”这个概念,并加以个人的解释。首先,他反对将形式与内容对立起来,“通俗批评的错误是将各种艺术形式——如诗歌、音乐和绘画——仅仅看作将等量的想象转换成不同语言的产物,施以特定技巧,如绘画中的色彩、音乐中的音符以及诗歌中富有节奏的词汇”。[5](P.102)后来,佩特模糊不同艺术形式之间的区别,强调一种艺术形态的灵感往往来自另一种艺术形态;换言之,一种艺术形态常常会转换成另一种艺术形态。“尽管每种艺术形式都有自己独特的、不同印象的排列,以及不可译的魅力,但客观公正地了解不同艺术形式之间的关键性差异,是美学批评的开始;显而易见,每种艺术处理材料的方式各异,在处理过程中沿袭一些其他艺术形式手法,就是德国批评家提出的‘出位之思’——使一种艺术形式或多或少远离本艺术形式的缺陷;通过出位之思的手法,不同艺术能够相互借力,而非实在地用一种艺术替代另一种艺术。”[5](P.105)

尽管佩特在《文艺复兴》中提到“出位之思”是从波德莱尔的媒介观中汲取养分的,但安德鲁·易斯南(Andrew Eastham)指出,“佩特的概念难以溯源,这在美学史上是出了名的。佩特在书中简短地援引——‘德国批评家定义的出位之思’,也许只是他批评策略上的权宜之计。佩特美学思想的主要德语资料都未提及‘出位之思’:他也许是想撇清与法国颓废美学任何具有危险性的联系,所以指向当时更为质朴的德国美学传统。但‘出位之思’这个词的有趣构造,反映出佩特媒介理论与德国理想主义美学思想之间的联系”。[6](P.196)且黑格尔指出,在浪漫主义艺术形式中,艺术挣脱于自然,化为灵气。[7](P.517)

因此,根据“出位之思”的创作理念,不同艺术之间可以“相互借力”。库瑞(S.S.Curry)在《布朗宁与戏剧独白》(BrowningandtheDramaticMonologue)一书中,主要从说话者、听众以及时空三大要素探讨戏剧独白;布朗宁认为“戏剧独白是对白的一端”,“一个明确的说话人出现在一个戏剧场景中”。他还补充道,“通常一个明确的听众也是在场的,尽管他的人物性格,完全是依靠他在说话人脑海中的形象展现的”。论及时空,他认为“此‘对白’并非抽象的行为,而是人类生活的一部分,且发生在一个特定的场景里”。[8](P.234)下文中,笔者将运用“出位之思”的策略,化诗歌为戏剧欣赏,借鉴库瑞的戏剧独白三要素,分析如何通过《在西敏寺》品读英国社会的生活图景。

二、《在西敏寺》的戏剧独白三要素

在诗歌创作中将视觉艺术、听觉艺术有意识地融入文字之中,是创作者的“出位之思”;读者在阅读时,不自觉地将文字重新想象延展成视觉画面以及听觉声效,是读者的“出位之思”。与广播、电视原模原样地照实记录不同,诗人运用“出位之思”,不仅能将视觉、听觉创造性地寓于文字媒介之中;又由于每个人的背景经验各异,读者运用“出位之思”还原的场景,既在诗人创造的情境之中,亦在诗人的创作意图之外。

戏剧独白要素之一是时空,因为“独白是对白的一端,是人类生活的一部分。它发生在特定场景中,即特定的时间与空间里”。[8](P.234)拉金曾赞扬贝杰曼“精于捕捉时间与空间的相互影响,因此贝氏最好的诗歌既具有让人信服的社会历史背景,敏锐地展现时间的流逝,又蕴藏对生命严肃认真的感伤”。[1](P.163)时空要素,不仅是戏剧独白的场景铺垫,也是贝氏笔下英国社会生活图景的重要背景。透过说话人的祈祷,我们可以确定独白时间设定在“二战”期间。具体地说,本诗“仁慈的主,哦轰炸德国人吧”[9](P.74)表明说话人向主祈求轰炸德国,即表明德军是敌人;“西敏寺”是英国国家的象征,结合诗句“守护我们帝国完好无损”,能确定“帝国”指大英帝国;“英勇的黑人远起牙买加、洪都拉斯和多哥兰”则泛指反法西斯同盟。独白人之所以祈求上帝轰炸德国,最大的可能性是出于报复,因而可以更精细地将时间定位在伦敦地区饱受德国纳粹猛烈空袭之后。

空间设置如同舞台之上、灯光之下的布景,以营造特定的氛围,增强观众身临其境之感。贝氏的许多诗歌都是以地点命名,甚至地点本身就是喜剧性的主题,如《斯劳与朗博恩北》(“Slough and Upper Lambourne”),“斯劳”戏指一个完成城镇化的村子,它死气沉沉,寸草不生,却不乏调节冷暖的空调以及窗明几净的餐厅;而“朗博恩北”地区被赛马兄弟会霸占,废弃后荒芜。回到本诗,空间场景即是本诗的题目——《在西敏寺》。该教堂由英国历史上的“忏悔者”爱德华(1042-1066年在位)建造,爱德华于1065年被封圣。此后,从英王威廉一世起,几乎所有英国王室的加冕盛典都在此举行。而西敏寺的卓然之处,不仅在于其显赫的皇家背景,更在于其绚丽的人文光环。长眠于此的不仅有历代王室成员,还有文豪如乔叟和狄更斯,音乐家如亨德尔,科学家如牛顿和达尔文,政治家如丘吉尔和张伯伦,等等。西敏寺墓室累累,纪念碑林立,正符合说话人与地下的伟人政要对话的前提;地上说话人的卖弄造作及其荒唐可笑,与地下伟人政要的缄默不语及其斐然成就构成强烈的反讽。另一方面,根据英国《卫报》1941年5月12日的报道,西敏寺于11日遭遇德军空袭,教堂中心的屋顶吊灯被炸落,所幸并未出现不可修复的损坏。[10]西敏寺亲历“二战”炮火,说话人在此祈祷轰炸德军也就“事出有因”了。贝杰曼以西敏寺为题,开门见山呈现教堂,既作为舞台布景,又暗示戏剧独白的主题——祈祷。全诗有三处对教堂直接或间接的描写,第一处是第一诗节的“脚下,英格兰的伟人们长久休憩”与第三处最后诗节“这地下多少伟人政要尸骨都埋藏于此”遥相呼应,在结构上形成回声,结合第二处第一诗节中的“教堂钟声”,我们可以想象在空寂的西敏寺里响起的祈祷钟声,回荡不绝。

戏剧独白第二大要素是说话人。虽然本诗采用第一视角,并无任何直接对主人公性格、外貌或身份的交代,但从戏剧独白角度看,一个以自我为中心、荒唐可笑的上流社会女士跃然纸上。在贝氏英国社会图景里,她作为一个色彩鲜明的人物在西敏寺祈祷。例如,本诗第一行,“容我把另一只手套摘下……脚下,英格兰的伟人们长久休憩,/聆听一位女士的泣涕”。说话人来大教堂做祈祷,开口第一句不敬畏上帝,却更在意摘手套这种细枝末节的礼仪,而手套是说话人作为造作的上流社会一员的标签。此外,说话人祈求庇护:“主,把您的恩泽施在/189号卡多根广场”,我们可以推测189号是说话人的住所,历史上卡多根广场位于伦敦西部,既富且贵,盛名在外,再次暗示说话人社会地位优越。她的用词华而不实,有卖弄之嫌,如“耳边人声渐嚷,/伊甸园美丽的田野/沐浴在教堂钟声里的荣光”。说话人刻意使用拉丁语(vox humana)指代“人声”,以及文学用词“beauteous”而非生活中常用词“beautiful”指代“美丽的”,也显示她的矫揉造作。

说话人的独白不仅透露出上流社会的身份,也展现了她荒唐可笑的性格特点。然而这种甚至有些阴暗的性格,却又隐匿在当时普通人的影子之中。从这个角度看,说话人又代表贝氏英国社会图景里,无数生活在英国各地的灰色人物。揭开贝杰曼为说话人精心设计的戏谑外套,我们就能窥探到当时英国普通人试图遮掩的灰暗面,这也解释了诗中说话人虽荒唐可笑,却又不让人厌恶的原因。首先,她的荒唐可笑在于倒置上帝与她的关系,例如“仁慈的主,哦轰炸德国人吧,/放过那些女人,看在您的份上,/倘若这让您为难,/我们会宽恕您能力的不足”。说话人祈求上帝摧毁德国入侵者,却怀疑上帝无法保护德国妇女。对宗教信徒而言,上帝是无所不能的,说话人的怀疑暗示她并不虔诚,更为大不敬的是她表示会宽恕上帝的不足,则是将自己拔高到上帝之上,倒置她与上帝的关系,寥寥几笔便描摹出说话人的傲慢和可笑。揭开她凌驾上帝的荒诞外衣,我们可以看到战时英国人冷酷的求生心理。当德军步步紧逼,空袭滥炸英国的紧要关头,英国人民祈求上帝保佑,希望借上帝的力量战胜德国,即使牺牲无辜的德国妇女,也在所不惜。其次,说话人的荒唐之处,在于她试图蹩脚地掩饰自己的虚伪自私。她先是“仁慈地”祈求上帝保佑英勇的黑人同盟军,但紧接着“主保佑他们的每场战役,/且,保佑我们白人,再多一些”,暴露了她根深蒂固的种族偏见。揭开说话人蹩脚的掩饰,我们可以看到当时所谓的“人人平等”仍然是有颜色的,尤其是在战场上,白人仍然比黑人更“值得”上帝的宠爱。她的“保佑我们白人更多一些”,似乎正是深藏在战时英国人民心底的祈祷,是当时普遍存在,却秘而不宣的大众心理。最后,说话人在颐指气使地许愿后,匆匆奔赴午餐之约,全然忘记要“为您的天国做工”,再次将她的荒唐可笑展露无遗。揭开说话人毫无虔诚之心的祈祷外衣,我们可以看到当时宗教已沦为战时人们的救命稻草,与信仰无关,与性命相连。为了保命向上帝祈祷,为了赢得战争向上帝祈祷;只要战争结束、性命无虞,人们则会像说话人那般奔赴各自的“午餐之约”。

戏剧独白第三大要素是听众,由于独白全部是由说话人发出,听众并不直接出现,我们只能从诗文的字里行间,寻找后者身份的蛛丝马迹,因此不可避免地会出现听众身份的模糊和多义。此诗指向显性与隐性听众,他们既存在于贝杰曼的社会图景之内,又在其图景之外。就独白内的显性听众而言,由于整首诗采用祈祷的形式,并频繁使用常规祈祷用语,所以最直接的显性听众无疑是上帝;而全知全能的上帝既是贝杰曼社会图景中的重要背景,又不囿于图景之内,也是图外的赏景者。此外,根据第一诗节的“脚下,英格兰的伟人们长久休憩,聆听一位女士的泣涕”,显性听众还有另一种解读,即深埋西敏寺的已故伟人——死亡的听众。说话人主动邀请他们,其荒唐可笑不言而喻,但也表明她的祈祷其实是种表演,她念矫揉造作的台词,要挑选配得上自己身份的观众。因为后者生前或是血统高贵,或是人中英杰。死亡听众的墓碑和棺塚是图景之内的布景,而由于他们业已死亡,生命自然也只能在图景之外。独白内的显性听众一方在高高之天上,一方在深深之地下,这就将独白舞台面对的听众席在空间维度上无限延伸,反衬出舞台上说话人的渺小与可笑,同理,也在空间上延伸了这幅社会生活图景的涵盖面。

独白外的隐性听众,我们可以从诗人的创作意图来分析。此诗发表于1940年,正逢“二战”。英国于1939年9月正式参战,德军在1939年10月第一次空袭英国,1940年5月第一次轰炸英国大陆,并于6月第一次轰炸伦敦地区。英国遭受空袭期间,诗人敏锐地发觉英国民众对德国入侵者的怨恨之深,并借由说话人之口,“仁慈的主,哦轰炸德国人吧。/放过那些女人,看在您的份上,/倘若这让你为难,我们会宽恕您能力的不足。/但,仁慈的主,无论如何,/切勿让任何人轰炸我”,揭露当时大众的黑暗心理。因此,独白的第一类隐性听众是当时的英国民众,他们是历史的参与者,同时既是在社会图景内这首诗歌的诵读者,又是在社会图景外的赏景者。诗人刻画如此自私荒唐的祈祷者,委实在提醒当时的英国民众,切勿在战争创伤里扭曲人性,丧失悲悯之心。此外,独白的第二类隐性听众是当代读者,尽管和平是当今世界的主旋律,但本诗说话人的刻薄荒唐也展现了战争阴霾,警示当代读者远离战争,珍惜和平。当代读者既是“二战”时期英国社会图景之外的旁观者,又可以通过丰富的想象,将自己也置身于图景之中。独白外的隐性听众一是彼时彼地的英国民众,一是此时此地的当代读者,将说话人的独白在时间局面上向未来无限延伸,增加了社会生活图景的时间维度,也体现了诗歌作品恒久的历史意义。

简言之,贝杰曼按照“出位之思”的创作理念,结合戏剧独白三要素,在诗歌中还原了“二战”期间一位较具代表性的英国民众在西敏寺祈求轰炸德国士兵的场景。

三、戏剧独白里的补充要素——音效

除了库瑞的戏剧三要素,贝杰曼还积极运用韵脚、节奏、重复等声效作为戏剧独白的补充要素,以达到更佳的艺术效果。诗歌文本在转化为戏剧独白的过程中,声效作为“出位之思”的催化剂,不仅赋予文字以声音,又有反讽的戏剧效果。不仅如此,声音效果更丰富完善了贝杰曼的社会生活图景,“为其提供了声音幕布,即音景”。[11](P.223)

尽管贝杰曼作为现代诗人名声斐然,但他仍然坚持诗歌创作的传统原则。拉金曾为贝杰曼《诗集》作序:“首先,贝杰曼的创作并未融入现代主义诗歌革命的浪潮。他的大量诗歌都展现出地域性以及复归性的特点,没有象征主义,没有客观对应物,没有T.S.艾略特也没有庞德的影子,没有神话传说的再创造,没有‘含混的7种类型’(“Seven Types of Ambiguity”),他的批评著作也不是以交流规训为题。贝杰曼认为诗歌是表情达意的,而韵脚、格律都是增强情感的方式。”[12](P.67)麦克唐纳(Kate Macdonald)就贝氏偏好押韵评价道:“问题是韵脚与韵律是如何增强感情的;韵脚与韵律无疑加强所表达的内容,所有读者的耳朵都能以某种方式接收到。值得探究的问题是:作者蕴藏的情绪是否可以通过韵脚与韵律使读者进一步琢磨感受,以及这些情绪能否通过韵脚与韵律刺激读者内心的狂喜。”[13](P.56)麦克唐纳一方面认同贝氏对诗歌韵脚与韵律传统的坚持,但另一方面对其情感推动力仍存疑。其实我们可以从“出位之思”的角度回应麦克唐纳的质疑,当诗歌文本在某种意义上转化为戏剧独白时,文本中韵脚与韵律转化为说话人独白时的抑扬顿挫,无疑能加强说话人的情感,并引发观众的及时回应。

T.S.艾略特与庞德引领现代主义诗歌浪潮,丢弃传统的押韵模式,而贝杰曼仍然坚持传统的押韵规则。《在西敏寺》的韵脚非常规范,押韵格式为abcbdd。这种简单重复、朗朗上口的声效,为戏剧独白的说话人增添了语言的音乐性。每个诗节结尾押韵的对句,在结构上具有强烈的反讽色彩,而韵脚又放大了说话人的荒唐可笑。例如,第三诗节前四行说话人“仁慈地”祈求上帝保佑黑人同盟军,但押韵的对句“保佑主,他们的每场战役,/且,保佑我们白人,再多一些”暴露了说话人根深蒂固的种族偏见。诗节结尾押韵的对句,暴露了祈祷的真实意图,而说话人的意图又隐匿在前四行冠冕堂皇的表述中,这就构成了意义上的反讽。对句韵脚在独白时,赋予说话人理所当然的语气,更加强了反讽效果。

除押韵的对句,头韵在本诗的声效设置里也值得探讨。第一诗节中“伊甸园美丽的田野/沐浴在教堂钟声里的荣光”(“And the beauteous fields of Eden,/ Bask beneath the Abby bells”),“beauteous”、“bask”、“beneath” 以及 “bells”都有相同的第一音节辅音/b/,一个诗行11个单词中出现4次头韵,的确创造了强烈的音乐起伏感。另一方面,元韵的使用也不容忽视,例如“英勇的黑人远起牙买加,/洪都拉斯和多哥兰”(“Gallant Blacks from far Jamaica,/Honduras and Togoland”)诗行中“gallant”、“black”、“far”、“Jamaica”、“Honduras”以及“Togoland”都具有相似的元音/a:/,一行诗8个单词出现6次元韵,且元音/a:/发音饱满有气势,结合句意,传达出说话人对黑人军队激情饱满的赞赏以及真挚的祝福,然而押韵的对句“主保佑他们的每场战役,/且,保佑我们白人,再多一些”把说话人先前对黑人的赞赏打回原形,她仍然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种族主义者,认为白人理应受到更多的庇护。这种一前一后的反差,极具反讽色彩。

本诗由7个诗节组成,每节6行诗句,节奏是四步扬抑格,而非更常见的抑扬格。诗人将重音放在每个音步的第一个音节,旨在创造说话人颐指气使的腔调。此外,诗歌整体节奏轻快,但祈祷者理应庄重肃穆,所以用这般节奏在教堂祈祷是不合时宜的,也透露出说话人态度的轻慢。说话人频繁的停顿,最能体现这种轻快的节奏,如“脚下,英格兰的伟人们长久休憩”,“现在,亲爱的主,我等不及”和“且,保佑我们白人,再多一些”,这些停顿暗示说话人在祈祷时悠游自在的状态,不像是在与上帝对话,更像是与乖顺的朋友之间的交流,缺乏真诚与敬畏。

本诗的声效设置除了押韵与节奏,某些用词的重复也能给听众留下深刻印象。说话人还在第四诗节,充满爱国主义热情地历数最能代表大英帝国的象征,例如“想想我们国家代表什么,/流动书局的册子和乡间小径,/言论自由、通行免费和阶级有序”。在这第四诗节中“自由/免费”(“free”)的重复出现也颇具讽刺含义,强调说话人对祖国民主、福利的自豪之情。因为“言论自由”意味着包容异见者,“通行免费”意味着贫困的武装部队可以免费乘坐公共交通工具,然而紧跟着“阶级有序”又表明英国社会所遵循的仍然是旧秩序,与自由民主背道而驰,暴露出说话人对自由民主概念一知半解、自相矛盾。说话人重复“自由/免费”一语,就如同向观众吹足一个令人艳羡的美丽气泡,而随后的“阶级有序”又瞬间将其戳破。

另一个有趣的重复是说话人对上帝的称呼,共7次,可以分成3组具体讨论。第一组的重复是“仁慈的主”(“Gracious Lord”),两次均出现在第二诗节,“仁慈的主,哦轰炸德国人吧,/放过那些女人,看在您的份上,/倘若这让你为难,/我们会宽恕您能力的不足。/但,仁慈的主,无论如何,/切勿让任何人轰炸我。”说话人祈祷上帝确保她的人身安全,无情轰炸德国人,甚至连无辜的德国妇孺必要时也不放过,以此展现主的恩泽和仁慈。像这样不仁的上帝才是说话人心中“仁慈的主”,辛辣地讽刺说话人内心的冷酷与黑暗。第二组的重复是“主”(“Lord”),无修饰词,共出现3次,即“主保佑他们的每场战役”(Protect them Lord in all their fights),“主,把您的恩泽施在”(Lord, put beneath Thy special care)和“所以,主,在天堂为我留一地”(So, Lord, reserve for me a crown)。这三次对“主”的呼唤都是祈使语气,暗示说话人似乎在对上帝发号施令。这种解读也可以从第二诗节“倘若这让你为难,我们会宽恕您能力的不足”中看出,说话人倒置上帝与自己的关系。她这般颐指气使,可以从三个诗节中出现的“主”,对上帝简洁的称谓中看出。第三组重复的是“亲爱的主”(“Dear Lord”),透露出说话人自诩与上帝感情亲密。当她呼唤“亲爱的主”时,颇有深受上帝宠爱的样子。如“尽管亲爱的主,我是个罪人,/但我从未犯过大错”,说话人不愿承认自己的罪,而是自我开脱,亲昵地呼唤“亲爱的主”,希望获得上帝的恩惠,给她在天堂留位。另一个例子是“现在,亲爱的主,/我等不及去赴午餐之约”,说话人呼唤“亲爱的主”,像个淘气的孩子,表示无法如约完成晚祷,原因是她有个午餐之约,而且没得商量,非去不可,但希望亲爱的主不要忘记许诺的恩惠。对上帝三种不同的称呼,即“仁慈的主”、“主”以及“亲爱的主”暗示说话人不同的语气与性格,即无情冷酷、颐指气使以及亲昵淘气。说话人频繁地切换不同的称呼,也再次暗示她在与上帝的关系之间是占主导地位的。

总之,从跨艺术诗学的视角出发,将《在西敏寺》作为戏剧独白赏析,读者便能理解诗人精心设置的“声音幕布”如何丰富了以视觉为主要感官的社会生活图景。

结语

《在西敏寺》中,贝杰曼运用“出位之思”,将戏剧独白的形式和戏剧的基本要素引入诗歌,取得了独特的艺术效果。在女主人公喋喋不休的戏剧独白中,诗人虽一言不发,但他巧妙地借助该女子前后矛盾的祈祷词呈现了自己的超然视角,含蓄地表达了自己的情感倾向。独白者的语言一方面具有现实指向性,但也在读者的心目中构成了她自己的言语形象,其言语意图和言语效果之间形成了巴赫金所揭示的语言双向性:“主人公向我们展示事物,而我们则看到了他本人”,[14][P.280]从而颠覆了那志得意满的独白者貌似拥有的话语霸权。

加德纳也曾研究过贝杰曼的戏剧独白,但他只看到布朗宁对贝杰曼创作的重大影响,[13](P.35)却忽略了贝杰曼对戏剧独白诗歌艺术的创新。《在西敏寺》更加突出时空场景的舞台效果,剧中听众的层次更加丰富,声效的补充更加深了反讽的戏剧效果。哈维(Geofferey Harvey)曾指出:“贝杰曼想表达他对真实生活中普通戏剧化场面的敏锐感知,他在心中也一直保有真实的观众。”[15](P.76)哈维的这一评价也间接论证了贝杰曼在创作中是如何通过融入“出位之思”的理念,艺术性地再现了当代英国的社会生活图景。

(成文过程中殷企平教授对本文提出了宝贵的修改意见,陈茂林教授、陈礼珍博士也提出了中肯的修改意见,殷作炎老师也给予热情的帮助,在此一并表示诚挚的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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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Larkin, Philip. Betjeman en Bloc[J].Listen,195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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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Eastham, Andrew. Walter Pater’s Acoustic Space: “The School of Giorgione”, Dionysian “Anders-streben”, and the Politics of Soundscape[J].TheYearbookofEnglishStudies,2010,(112).

[7]Hegel, G.W.F.Hegel’sAesthetics:LecturesonFineArt, Vol.1[M].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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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Macdonald, Kate. The travels of John Betjeman’s literary voice in The Arrest of Oscar Wilde at the Cadogan Hotel: from the 1890s to the 1920s, and back again[J].BelgianJournalofEnglishLiteraturesandLanguages,2007,(5).

[14]巴赫金.文学作品中的语言[M]//巴赫金全集:第4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15]Harvey, G.TheRomanticTraditioninModernEnglishPoetry[M]. London: Macmillan,1986.

(责任编辑:山 宁)

“In Westminster Abbey”: A Portrait of Mid-twentieth Century English Social Life in Dramatic Monologue

ZHOU Cao, OU Rong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Hangzhou Normal University, Hangzhou 311121, China)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Inter-art Poetics, Betjeman’s great poem “In Westminster Abbey” can be seen as a dramatic monologue on the stage to put on a scene in Westminster Abbey where an English speaker prays to bomb German soldiers in the course of WWII. Via “Andersstreben”, the poet absorbs the theatrical art into the poem to present a vivid and vivacious portrait of mid-twentieth English social life. This paper interprets the poem with a focus on three theatrical elements of space and time, the speaker, as well as the audience, and analyzes its well-devised sound effects, offering a new access to Betjeman’s works.

John Betjeman; “In Westminster Abbey”; Andersstreben; a portrait of English social life; dramatic monologue

2016-09-10

国家哲学社会科学研究基金重点项目“欧美跨艺术诗学研究”(14WW001)、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基金一般项目“英美现代派诗歌中的城市书写研究” (13YJA752014)的研究成果。

周操(1993-),女,浙江嘉兴人,杭州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硕士研究生;欧荣(1971-),女,安徽五河人,文学博士,杭州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主要从事英美文学、比较文学和跨艺术诗学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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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2338(2016)06-0089-06

10.3969/j.issn.1674-2338.2016.06.012

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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