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济与修持:中国诗学津渡意象分析

2016-03-16 11:41殷学国
关东学刊 2016年6期
关键词:问津津渡渔父

殷学国

救济与修持:中国诗学津渡意象分析

殷学国

津渡既涉及送别之类的人生典型情境,又被赋予道谛、法门、救济、超度等意指,成为联系现实和理想、世间和出世间之间的纽带。在诗文典籍中,对津渡的追寻具体化为“问樵”与“问渔”。问樵多涉及对道家神仙世界的主动追求,而问渔多表现对浊世的不满和对隐逸生活的向往。作为津渡意象的人物主题,渔樵形象既与仙佛结缘,又实现了由个人侠义道到忠君爱国的道德转换,也间接表彰了来自民间的伦理正义。由禅门偈语到宗门象征再到诗语符号,津渡意象包含日常世界、道德精神和宗教心灵三方面的内容。中国诗学文化心灵的向度亦因津渡意象而得以呈现。

津渡;意象;中国诗学

作为物理空间的存在,“津渡”多涉及社会生活中的送行、离别等典型性人生情境,此义近于佛典之“津送”。对此情境的诗学书写成为“津渡”意象的主题之一,如张祜《题金陵渡》:“金陵津渡小山楼,一宿行人自可愁”。不过,作为传统经典中的重要喻指,“津渡”还被赋予“要道”“关键”等意指,①《论语·微子》篇记载了子路问津的故事。故事中的“津”不仅指称物理事实上的津渡,还隐喻世道和人生至道。且在各派不同著述中,表达更为明确的指意,如要义、世务、仙道和佛法等。②宗钦《东宫侍臣箴》“扣典问津”之“津”喻典要,颜子推《观我生赋》“据要路以问津”指世务,挚虞《思游赋》“从冯夷而问津”谓仙道,《祖堂集》和《五灯会元》中所谓“问津”之“津”所言多为佛法。除了上述多边喻指外,“津渡”意象还包含喻之二柄,③所谓“二柄”“多边”,参见钱锺书《管锥编》“周易正义·一六归妹”的具体论述。钱锺书:《管锥编》(第一册),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36-41页。不仅意谓横亘在目的地之途上的障碍,还指跨越障碍、达致目地的途径。④古人诗中有关津渡的语典,包含这两方面的意思。孟浩然《仲夏归汉南园,寄京邑耆旧》:“予复何为者,栖栖徒问津”句中,“问津”蕴含求渡之意。与其《望洞庭湖赠张丞相》:“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联系起来考虑,此处“问津”之“津”显然是指横在出仕道路上的障碍。王维《皇甫岳云溪杂题五首·上平田》:“借问问津者,宁知沮溺贤”句引用“子路问津”典故,礼赞躬耕田园者。其中,“问津”之“津”指称蹊径、方式。这样的话,津渡就成为联系现实和理想、世间和出世间之间的纽带。欲渡沧海必求津筏。由于处于此联系纽带上的人物多为渔父樵子,因而“问津”常具体为“问樵”与“问渔”。①当然在桃源题材的诗文中,问津表现为两种形态,渔父问津和向渔父问津。本文主要讨论后一种情况。“问樵”语典源自王维《终南山》“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的诗句。②尽管王夫之谓“隔水问樵夫”句“初非想得”,乃即景会心之直觉语,在后人的诗作中“问樵”一语还是被频繁使用,成为一种固定表达。另,王夫之《姜斋诗话》:“‘长河落日圆’,初无定景;‘隔水问樵夫’,初非想得。则禅家所谓‘现量’也。”释教谓本如其是而映现之为“现量”,王夫之所谓“现量”谓写景写情如其本然,不必参以一己私意。当然,主体意识不参与文学创作是不可能的,船山先生意在强调当下直觉对于抒情写意之类短章的重要性,反对过多的主观区隔分别。另外,“现量”不仅谓摩诘诗法,亦暗示其诗富有禅味。“问渔”语典可以追溯到《楚辞·渔父》中屈子与渔父的问答和陶渊明《桃花源记》。③不过,后者在诗作中较为常见,且主要出现在涉及桃源意象的诗作中,如张旭《桃花溪》:“隐隐飞桥隔野烟,石矶西畔问渔船”诗句。另,《桃花溪》诗亦收录于《全宋诗》,题作蔡襄《度南涧》。出处查考为诗学研究的常规做法。不过,语源出处的探寻,仅知其大致背景;而“津渡”意象于具体作品的具体指涉,需分析而论。④萧澥《度九曲岭》:“行到三叉开路口,更从隔岭问樵人”,诚然见出摩诘“隔水问樵夫”句的痕迹,不过,昌仁《闻钟》诗:“但听云外钟,不见云中寺。松下问樵人,遥指云深处”亦出现“问樵”,但全诗纯系贾岛《寻隐者不遇》(此诗两收于《全唐诗》,一作贾岛《寻隐者不遇》,一作孙革《访羊尊师诗》)的翻写,而与王诗几乎没什么关系。另外,如王昌龄《送裴图南》:“黄河渡头归问津,离家几日茱萸新。漫道闺中飞破镜,犹看陌上别行人”,虽有“问津”但仅表示思乡而无求渡之意。陶安《过吴江》:“人家住处近菰蒲,咫尺风涛隔太湖。暂泊征桡问渔父,如今可有四腮鲈”,虽及“问渔父”,但诗意与“借问酒家何处是”关系更近。潘大临《题陈德秀画四季枕屏图五首》其四:“相思此夜堪乘兴,试问渔翁觅钓船”,亦及“问渔翁”,但诗意近于“乘兴访戴”而非问津。本文拟于语典出处辨析的基础之上,以主题的相关度为依据,从问樵与问渔、侠义与忠烈、修证与超度三个方面阐述津渡意象的丰富内涵。

一、问樵与问渔

王维《终南山》“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所述为山行常见之事,诗语浅易,并无深意。正惟“问樵”常见、浅易,遂成为后人游山诗中的套语,如陆游《游山》:“时唤行僧同煮茗,亦逢樵叟问迷途”,赵汝鐩《寻胜》:“遍寻泉石胜,引路倩樵夫”和施世榜《冈山道中》:“遥望南村何处是,徘徊歧路问樵夫”等。诚如船山拈出“现量”一词所示,摩诘写物如其本然而蕴含活泼自由之禅意。如其本然,则可入于画境;活泼自由之禅意,则会通于诗意。宋人除了发现摩诘诗、画间的关系外,还常以摩诘诗境作画,画成后还要自题或央人题诗。命题作诗,自然要于诗中暗示摩诘诗语点明画题。王柏《题泽翁小卷》“举头岐路惑,岩畔遇樵夫”隐含“问樵夫”之意。舒岳祥《题萧照山水》:“隔溪樵子遥相语,昨夜春流尔许深。”萧照山水画题为“隔涧语樵”显然取自摩诘诗句,舒诗亦从摩诘诗句发挥画意,萧画、舒诗简直就是对摩诘“隔水问樵夫”诗句在画境和诗意两方面的阐释。

由于在搜神、志怪之类的著述中,樵夫与仙人结缘,因此“问樵”亦包含求仙的意向,如王之道《游毛公洞六首》其四:“山前踊跃见樵人,欲问神仙更问津”,史谨《华麓寻真》:“惆怅茅君不可见,却从樵子问王乔”。由于樵夫被赋予知津、知道的意味,成为世人求仙访隐的向导,那么,是否找寻到樵夫就成为求仙访隐的关键环节。钱惟善《和沈若水山居韵》“谁识山中隐者庐,白云无路问樵夫”诗句就表达了这方面的意思。释文珦《石室》:“生憎俗客妨幽趣,不与樵夫说定踪。”正惟如此,清心静修者势必不能向樵夫透露行踪。由“问樵”到“无路问樵”,诗中所表达的求仙访隐的意志是一致的。在中国古代传说中,神仙有两个系统,一类居于洞天福地,一类居于海外仙山。山上访仙自然要问道于樵夫,若海外寻仙则应该询问渔翁,如戴敏《海上》所谓“海山何处是蓬莱,遍问渔翁都不识”。在求仙这个意向上,问樵与问渔实异路而同趋。

问渔语典有两个出处,《庄》《骚》和《桃花源记》。在《庄》《骚》一类的著作中,渔父常常作为儒家思想的批判者的形象而出现,如杏坛渔父、沧浪渔父等。因此,同样是问渔语典往往又有《庄》《骚》之别。王安石《楼上望潮》“无舟得入沧浪去,为问渔人得意无”①此诗《全宋诗》两收,一作王令著。诗句蕴含“舍筏登岸”“得意忘言”诸多意味,显然出自《庄子》一脉;皇甫汸《寄王稚卿》“将从渔父问,湘水隔迷津”诗句意味较为单纯,其中“问渔”“问津”语典与《骚》的关系更近。虽然语典有《庄》《骚》之别,但是诗作中以后者居多。

明谁唱沧浪曲,欲问渔舟不可呼。(蓝仁《重经平川有感》)

君不见沧浪歌、渔父去,烟雾茫茫不知处。(邵宝《楚江渔父图》)

一曲楚辞渔子去,隔江愁杀采花人。(陆深《芙蓉》)

蓝诗、邵诗皆从反面运用《楚辞·渔父》语典,寓问津而不得之意。陆诗中,问津而不得之意转化为在水一方、欲采无由之感慨。是诗用语兼采《楚辞·渔父》和南朝乐府《江南曲》,意境合取《诗经·蒹葭》和柳河东《酬曹侍御过象县见寄》。由是诗可见,在水一方这个典型性情境实包含诗骚两个源头。除了上述乏津梁之感慨外,问渔尚有忧浊世之意。

不似投荒憔悴客,沧浪无际问渔翁。(吴融《送知古上人》)

试向沧浪问渔父,此时还有几人醒。(林文俊《过刘寔夫都谏旧宅偶成辄寄》)

吴诗在劝慰上人处处皆能得到供养的背后,隐有无处化缘的忧虑。林诗中问渔有咨于民间、礼失而求诸野的意味,隐含之意即是浊世可忧。

在桃源意象的诗作中,问渔即意味着寻访桃源,如刘长卿《湘中纪行十首·石围峰》:“渡口问渔家,桃源路深浅”,傅若金《三月二十五日过上洋十六保徐居士柯庄二首》其一:“毋烦问渔艇,即此是桃源”等。当然,问樵亦可意味着寻访桃源,如朱湾《寻隐者韦九山人于东溪草堂》所谓:“路傍樵客何须问,朝市如今不是秦”。这表明问樵与问渔的文化意义相近,此点尤其表现于问樵、问渔题材中的归隐主题方面,如吴儆《和吕守环秀堂三首》其三:“更倩渔郎问樵径,深山深处是吾乡”,张嵲《春晚风雨甚暴衡门独立望微水有作》:“著意问樵渔,尚恐惊麋鹿”和罗宾王《寄山阴王季重》:“报国莫辞人已老,兵荒容易问樵渔”。上举三诗中,问樵、渔皆隐含归隐意。不过,在具体诗作中,以问渔表示归隐更为常见。

如子功名方迫逐,未应偕我问樵渔。(陈造《赠黄国器二首》其二)

剩喜利名尘不到,持竿柳下问渔船。(叶茵《水天一色亭上即事》其一)

可能便把投竿手,来问渔庄觅钓丝。(月鲁不花《怀玉山西墅》)

由上见出,问樵与问渔能够表达相同和相近的意思。渔樵虽有营生方式的区别,但二者在古代中国的意义世界中属于同一种文化符号,位于相同的意义序列中,在古人的使用中表示相同和相近的意思。此是渔、樵由两个独立的语词符号,到一个固定表达,再到一个意象能够成立的内在根据。

二、侠义与忠烈

作为天然的分界线,江河往往成为行政区划的界限。江河上的津渡和摆渡者,对于逃离边界躲避迫害和战乱的人而言,攸关生死。胡广《胡文穆杂著》载有江上渔夫和京口舟人济人渡江脱难之事。

伍胥奔吴。至江,追者在后。江上有一渔父乘船,知伍胥之急,乃渡。伍胥解其剑曰:“此剑直百金。”以与父。父曰:“楚国之法:得伍胥赐粟五万石、爵执珪。岂徒百金剑耶?”不受。宋文丞相脱京口,趋真州。余元庆求舟,许以白金千两。其人云:“吾为大宋脱一丞相,事成岂止白金千两哉?”不受。夫伍子胥遁迹以报父仇,文丞相脱身以图存国,当间关危险之际而遇济若此,千古之下事有相类。盖辞剑渔父与辞金舟人,其志皆贤,俱隐晦无名,惜哉!”

江上渔夫和京口舟人诚属于敢于担当重任的民间义士,虽然二人行事有忠于个人和忠于国家之别,但二人皆以其行事践履了传统社会之价值原则。如果说江上渔夫之行事体现了文化传统中扶危济困和重诺轻生的侠义精神的话,京口舟人渡文天祥脱难则见出忠义爱国之精神。除了史籍、笔记之类的著述外,对二人精神的表彰多见于古人诗作中。

歌赞江上渔夫的诗作从题材上可以分为三种类别,一是代拟江上渔夫之心理情事,如《渔父歌》①《古诗纪》云:“一作《渡伍员歌》”。马惟讷:《古诗纪》,《四库全书》(第1379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第18页。、胡天游《次和砺渔父辞剑图引》;二是详细铺叙渡江脱困之经过,如杨荣《辞剑图》、金幼孜《辞剑图为胡公学士赋》;三是于叙述伍员经历中提及济困之事,如鲍机《伍子胥》、张宁《伍子胥渡江图》。题材类别不一,但所表彰的精神却是一致的。

芦中人,芦中人,岂非穷士乎?(《渔父歌》)

渔父识其情,毋乃为子胥。拏舟以济之,仓忙有追逋。开樊纵羁禽,汲水活涸鱼。急

难古所然,矧彼非凡夫。(杨荣《辞剑图》)

伍员穷途末路,渔父冒着生命危险助其渡江脱险,其动机出于“急难”。诚如孟子所谓:“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②详见《孟子·离娄下》,《孟子译注》,杨伯峻译注,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199页。,急他人之难是强大的心理同情力的表现,而心理同情的背后则是不忍之仁心在起用。急难源出于一颗仁心,而其否定表述则是“义不为利”。正缘于“义不为利”的原则,渔父拒绝接受伍员答谢之物。“一言慷慨辞宝剑,江空月白波粼粼。”③详见连文凤:《伍相公庙丁亥被毁》,《全宋诗》(第六九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43351页。“百金宝剑辞不收,万石功名草头露。”④详见张宁:《伍子胥渡江图》,载《方洲集》(上海古籍四库本)第1247册,第236-237页。其所辞掉的不只是实际的货利,还有千古名利之心。在实施渡江脱困的过程中,渔父行事体现了忠信原则。

忠孝诚无报,感义本投身。日暮江波急,谁怜渔丈人。(鲍机《伍子胥》)

嗟行兮子无我疑。(胡天游《次和砺诗渔父辞剑图引》)

衔恩誓报兮之死靡忘。(胡天游《子胥谢渔父》)

危难之际,伍员以命相托;渔父珍惜这份信赖,坦诚相待。虽然诗人惋惜渔父侠义之举未能得到当世回报,但是在后人的著述中,这种回报落在渔父之子的身上。①在明人薛虞畿撰述的《春秋别典》中,演绎出伍子胥击郑、渔父之子桡歌退吴兵的一段传奇。详见薛虞畿:《春秋别典》,上海古籍四库本,第386-689页。文人以虚拟的恩报弥补了诗人心头的缺憾,圆满了天下人善良的心愿。心理同情诚然是道德行为发生的重要因素,但忠信相报信念的缺乏却不利于道德行为的推广和普遍化。就长效机制的建立而言,美德的动机与效果不能偏废。江上渔父扶危济困的行为指向一个受到权力迫害的孤独无助之弱者,其行为在权力迫害的浓雾中透出人道同情的光彩,为人间增添了些许温情。换句话说,失去人道同情和人道救助的世界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世界,也是一个不值得信赖的世界;面对这样的世界,弱者将失去生存下去的信心。

文天祥《指南前录》以诗记其辗转数千里自元人营中谋归南返之艰难万状,其间不乏渔父、樵子相助之事。

樵夫偏念客途长,肯向城中为裹粮。晚指高沙移处泊,司徒庙下贾家庄。

经营十日苦无舟,惨惨椎心泪血流。渔父疑为神物遣,相逢杨子大江头。

唤渡江沙眼欲枯,羁臣中道落崎岖。乘船不管千金购,渔父真成大丈夫。

海上多时断去舟,公来容易渡南州。子胥江上逢渔父,莫是神明遣汝不。

以上是诗更是史,渔父樵子济人于危难之际的义举同“江上渔父”一脉相承。由此推断,江上渔父济伍员之事,绝非史家杜撰,纵然未必与事实全部相合,也应该完全合乎心理之真实。

京口舟人的侠义精神中包含着君臣伦理的道德意识。这种道德意识也能激发侠义忠烈的行为,如“靖难”之役中以方孝孺为代表的士大夫之死节死难之举和以东湖樵夫为代表的民间百姓以死明伦之行。

采樵无复白云边,便把纲常一担肩。(侯潆《东湖谒樵夫祠》)

金川门入北平军,叔父周公逐嗣君。碧血一区埋十族,青山千古护孤坟。(倪瑞璿《樊

大舅客金陵有诗吊方正学先生墓予次其韵》)

如侯诗所谓,东湖樵夫之节烈有着维系纲常的意义。表面上的维系纲常掩盖了基于道德同情的义愤。燕王老谋深算,依恃兵强马壮,意欲篡权夺位;建文帝少不更事,文弱无谋,依靠一班文臣维系政权运作。中国历史上,皇室内部发生的宫廷政变也不少,如玄武门之变、烛影斧声等,但皆不如此次夺权遭到士人反对之甚。个中原因诚如倪诗所谓“叔父周公逐嗣君”,燕王以武力更改皇权承嗣的法统,不仅不伦,且大有恃强凌弱的意味。如果说夷齐劝阻武王兵马,是出于对以暴易暴革命方式的巨大破坏力的忧惧的话,那么,对于打着禅让旗号以武力胁迫夺孤儿寡妇天下者②详见《晋书》卷一〇五“载记第五”:“大丈夫行事当磊磊落落,如日月皎然,终不能如曹孟德、司马仲达父子,欺他孤儿寡妇,狐媚以取天下也。”此语虽出自石勒之口,但亦合乎中国传统之道德价值。详见房玄龄等撰:《晋书(第九册)》,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749页。,向来为天下人所不齿。燕王之行径既违反传嗣规范,又有欺人之嫌,自然在道德方面得不到好评。天下之士将更多的道德同情投向弱者。另外,传统的君臣之伦中亦不无师友、朋辈间知赏感激之情。文天祥尽忠不无报答宋理宗知遇之恩的因素,方孝孺与建文帝兼有君臣、师友关系,古之士人有死于友道者,方氏又岂不能为建文而蹈义。因此,侠义忠烈背后往往隐伏着丰富的超越道德规范之上的价值因素。

对于文天祥精神气节的歌颂,诗文著作多有论及。对于京口舟人忠义之举,虽然言者不多,却并没有被诗人遗忘。钱谦益《金陵秋兴》组诗第十二叠第七首云:“枕戈坐甲荷元功,一柱孤擎溟渤中。整旅鱼龙森束伍,誓师鹅鹳肃呼风。三军缟素天容白,万骑朱殷海气红。莫笑长江空半壁,苇间还有刺船翁。”是诗“苇间刺船翁”一语包含三处语典:《庄子》中杏坛渔父、《史记》中济伍员之江上渔父、《指南前录》中渡文天祥之京口舟子。①钱曾注牧斋诗仅指出第一层语典,抑或中有隐情未敢尽为发覆。钱仲联、钱学增父子编注《清诗精华录》亦仅指出第一层语典。今人或有指出第二层语典者,但鲜有人论及第三层语典。杏坛渔父语典于此诗仅语词相似,意义毫不关联;诗人欲暗中相助反清复明义士之志,全部暗含在江上渔夫、京口舟人语典之中。与钱诗暗用京口舟人语典不同,顾炎武《榜人曲》二“真州城子自坚,京口长江无恙。舣舟夜近江南,恐有南朝丞相”,诗后自注“舟子济文天祥事”,直接点明语典和诗意。非独古代有如此义士、义举,侠义急难之行亦见载于近人著作之中。

多谢安平渔父,荡双桨,来相济!(许南英《霜天晓角·忆旧》)词人许南英于甲午海战之际,曾组织义兵抗击日人侵占台湾,不敌,弃家投奔沿海一带。词中寥寥数语叙述其渡海脱险经过,渡海之艰险、渔父之侠义全隐于文字之中。由安平渔父可以溯及江上渔父、京口舟人。江上渔父辞剑济伍子胥渡江脱险,属侠义之举;京口渔父辞金不受以助文天祥渡江,隐含复兴大宋之念;安平渔父济词人涉海,包含现代意义上的爱国思想。由渡江到渡海,由个人侠义到君臣之义再到国家大义,在国破家亡、民族危难之际,渔父所代表的民间侠义精神不断超越个人、民族的局限而上升到国家层面,此诚见出中华文化绳绳相续的道义精神。

三、修证与超度

在渔樵意象的诗作中,津渡除了喻指成就功名事业和达至理想境地的途径和手段外,还是出世间法门的象征。佛教传至唐代,马祖道一、百丈怀海,创立丛林、清规,佛教徒始有规模。丛林中人,于山林辟道场,自然少不了汲引樵采之事,也免不了和渔父樵子相交接。由于禅师开示、说法常从日常生活处契入,樵采渔钓之事往往成为禅师“指月之指”和修行者呈现证悟之境的象征。②大梅法常《山居颂》云:“摧残枯木倚青林,几度逢春不变心。樵客见之犹不顾,郢人那更苦追寻!”是偈以樵采事喻遇境不住、不随境转的自性。凤栖同安和尚偈“一片玉轮今古在,岂同渔父夜沈钩”喻性体之空明恒常。丹霞天然和尚《孤寂吟》:“此中真珠若采得,岂同樵夫负黄金”,言放下、破执之法门。《祖堂集》《五灯会元》和《景德传灯录》中关于此类比拟接近百种。由于诗人与禅师间的交往、文学和偈颂间的相互影响,以诗的形式表达禅悟之境遂成为一种新题材,为文人和诗僧所喜爱。这样一来,由山林中的生活活动到偈颂中的象征再到禅诗中的意象,渔樵话语嫁接上了佛禅思想,津渡意象所表达的修道、证悟主题即是其中一个重要方面。

《祖堂集》①静、筠二禅师编撰:《祖堂集》,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和《五灯会元》②释普济著:《五灯会元》,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皆载有船子和尚的故事。③详见《祖堂集》卷五“华亭和尚”条(第257—261页)、《五灯会元》卷五“青原下三世”之“药山惟俨法嗣”条下“船子德诚禅师”。(第275-276页)船子和尚即药山惟俨禅系中的德诚禅师,其于惟俨逝后,在秀洲华亭湖④唐末、五代之际,华亭湖位于京杭大运河、吴淞江和今黄浦江(当时尚无)交叉地带,中间水泽浩漫,渺无人烟。不过,却是由苏州东南地区到秀州的一条近途。船子和尚在此境界以渡船为道场,真可谓孤绝卓异,随缘渡人。,随缘渡人并等待可传其法嗣之人,世人呼其为船子和尚。船子和尚华亭摆渡,有三重意味:1.方便世人,随缘点化有根器之人;2.红尘磨炼,以证悟境;3.等待机缘,下传法脉。《五灯会云》记载其六首诗偈,其中“千尺丝纶直下垂,一波才动万波随。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一则最为知名。是偈言自性之空灵妙用。“千尺丝纶”“满船空载”谓修行非求有所得,而是自明心性。“一波才动万波随”喻心性念念流转而不住,即静念相续之状态;“满船空载月明归”喻了了分明之自性,即空明无自体之心性。二者相合,揭示自性之妙有真空特性。是偈空灵之境界和超脱之悟见得到僧俗两界的认可。《五灯会元》卷八载性空妙普庵主追踪船子遗风,结庐秀水华亭,效船子和尚覆水自没,说偈曰:“坐脱立亡,不若水葬。一省柴烧,二省开圹。撒手便行,不妨快畅。谁是知音?船子和尚,高风难继百千年,一曲渔歌少人唱。”其临终歌曰:“船子当年返故乡,没晨迹处妙难量。”⑤详见《五灯会元》卷十八“南岳下十四世”之“黄龙新禅师法嗣”条下“性空妙普庵主”,第1178页。可以想见,其对船子和尚钦慕之至。白云令徊和芙蓉道楷二禅师曾以船子偈语回应弟子问难。⑥《五灯会元》卷八:“问:‘三台有请,四众临筵。既处当仁,请师一唱。’师曰:‘要唱也不难。’曰:‘便请。’师曰:‘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五灯会元》卷十四:“投子问:‘夜半正明,天晓不露。如何是不露底事?’师曰:‘满船空载月,渔父宿芦花。’”见《五灯会元》,第443、882页。除仿效其行迹和引用其话头两种方式外,对船子和尚的认可还表现在对其偈语的诗语借用和意境翻新方面。

春光冉冉岸烟轻,水面无风钓艇横。千尺丝纶在方寸,不知何处得鲲鲸。(释重显《渔父》)

船子禅师意未平,万波要喻境中情。鱼寒不食清池钓,何处归舟有月明。(王铚《古渔父词十二首》十一)

轻装方解尽无遗,风挟双篷水面飞。却被沙头渔父笑,满船空载月明归。(朱晞颜《海船》)

上举三诗皆直接引用船子和尚偈颂中的语句,释重显和王铚二诗翻案原诗,将修心而外无所求的意旨表达更为显豁明了;《海船》谓得势快行者往往匆忙而最终无所得,反不如普通人闲散自在。前二者引用偈语而诗意翻新,后者引用成句而自创新意。

荡漾生涯身已老。短蓑箬笠扁舟小。深入水云人不到。吟复笑。一轮明月长相照。谁谓阿师来问道。一桡直与传心要。船子踏翻才是了。波渺渺。长鲸万古无人钓。(黄庭坚《渔家傲·题船子钓滩》)

万叠空青春杳杳。一蓑烟雨吴江晓。醉眼忽醒惊白鸟。拍手笑。清波不犯鱼吞钓。津渡有僧求法要。一桡为汝除玄妙。已去回头知不峭。犹迷照。渔舟性懆都翻了。(惠

洪《述古德遗事作渔父词八首·船子》)

二作直是对船子和尚华亭摆渡生涯的复写。二作上阕皆喻其证悟之境,下阕均言其传法脉和自了之事。不过,二作下阕意向略有分别,黄氏强调勘破生死才为“究竟”,惠洪谓船子传法心切。诚如二人所言,船子和尚一生避世隐居,游戏人生,早已透过生死关;其唯一的弟子夹山善会,创立一个亦禅亦农的道场,将其师的禅学思想加以光大。

船子和尚偈语对于文学创作的影响尚有一个特例,黄庭坚的词作《诉衷情》:“一波才动万波随。蓑笠一钩丝。锦鳞正在深处,千尺也须垂。吞又吐,信还疑。上钩迟。水寒江静,满目青山,载月明归。”黄氏词作源自对船子偈语的改写,二作语词相似,意境毫无二致。词序云:“在戎州登临胜景,未尝不歌渔父家风,以谢江山。门生请问:先生家风如何?为拟金华道人作此章。”序中“金华道人”即俞紫芝。俞氏有《阮郎归》一阕,“钓鱼船上谢三郎。双鬓已苍苍。蓑衣未必清贵,不肯换金章。汀草畔,浦花旁。静鸣榔。自来好个,渔父家风,一片潇湘。”黄氏由门生之问思及俞词之“渔父家风”,遂效仿而作是词。俞词中“谢三郎”何谓?《诗话总龟后集·卷四十三·释氏门》:“苕溪渔隐曰:《传灯录》云:玄沙,福州闽县人,姓谢氏。幼好垂钓,泛小艇于南台江,狎诸渔者。年甫三十,忽慕出尘,乃弃钓艇,投芙蓉山训禅师落发。[秀老]用此事也。”①阮阅编著、周本淳校点:《诗话总龟》(后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第272页。《五灯会元》卷七“青原下六世”之“雪峰存禅师法嗣”条下“玄沙师备禅师”:“问:‘如何是情切底事?’师曰:‘我是谢三郎。’”由上可知,就本事而言,谢三郎即玄沙禅师。禅师此语一出,遂成为禅宗语录中“亲证本来面目”的话头。②《五灯会元》卷十九“南岳下十三世”之“白云端禅师法嗣”条下“五祖法演禅师”:“曰:‘如何是僧?’师曰:‘钓鱼船上谢三郎。’”《五灯会元》卷二十“南岳下十六世”之“径山杲禅师法嗣”条下“东林道颜禅师”:“曰:‘如何是僧?’师曰:‘钓鱼船上谢三郎。’曰:‘何不直说?’师曰:‘玄沙和尚。’”见《五灯会元》,第1242、1331页。在由语录到诗偈的转化过程中,“谢三郎”由禅宗公案中的话头变为诗歌中的语典。

非风非幡无处著,是幡是风无著处。辽天俊鹘悉迷晨,踞地金毛还失措。呵呵呵,悟不悟。令人转忆谢三郎,一丝独钓寒江雨。(《五灯会元》卷十八“南岳下十四世”之“泐潭清禅师法嗣”条下“育王普崇禅师”条)

江南江北水云乡,千顷芦花未着霜。好景不将零碎卖,一时分付谢三郎。(《梁溪漫志》卷六“江西长老”条)

普崇禅师诗偈中“谢三郎”成为明心见性的象征。谢三郎与玄沙就佛性言,本无差异,只不过有迷悟之分;开悟前是钓鱼,开悟后仍然是钓鱼,只不过有境界上执与不执之别。江西长老为捍卫庙产自杀以儆尤,其临终前的偈颂意味苍凉。偈诗中的“谢三郎”泛指僧徒,在借助“谢三郎”话头言其证悟体验外,尚隐含着对于山林基业的关怀:一谓诸弟子要像师备禅师那样出力开垦山林,二谓要如师备禅师独钓寒江一般管理好庙产、不令外人侵占。

渔蓑清贵,休羡谢三郎,红蕖月,白苹风,何似长安道。(周铢《蓦山溪》)

轻舟青箬笠。短棹溪光碧。去觅谢三郎。芦花何处藏。(朱敦儒《菩萨蛮》)

万人如海一身藏,随例大家忙。东华软红尘土,俗损谢三郎。(元好问《诉衷情》)鱼肥酒美谢三郎,莺老花残黄四娘。(张可久《双调·湘妃怨·湖上感旧》)

上述四则作品中的“谢三郎”既非禅门得道的象征,也非独立不惧的高士,而是混迹红尘、渔钓为生的市井隐者。当然,前两则作品中,谢三郎隐逸的意味更浓;后两则作品中的谢三郎,更类玩世之人。综合言之,从禅门高僧到语录话头和诗偈中的象征再到文学中的符号,“谢三郎”身上修证的意味越来越淡薄,而世俗的气息则越来越浓厚。由此见出,诗语语典于语用过程中语意丰富和衍化的轨迹。

四、结语

由于自然山水的区隔和日常生活的局限,地理上的生活世界被分隔成许多区域空间。生活世界的地理限定,固然倾向于形成以生于斯、长于斯、老于斯为特征的安土重迁的民族文化心理,但也会滋生对他世界的好奇想象和跨越此世界的心理动力。山之关与水之津,就自然地理言,是跨越山水阻隔的途径;就生活世界言,成为联系此世界与彼世界的纽带。作为生活状态由安居到远行的见证场所,关津成为离别主题的典型情境。与关隘的层阶性、限定性的象征意义有所不同,津渡更多的被赋予道谛、法门、救济、超度等意谓。在诗文典籍中,对津渡的追寻往往具体化为“问樵”与“问渔”。问樵多涉及对道家神仙世界的主动追求,而问渔多表现对浊世的不满和对隐逸生活的向往。作为津渡意象的人物主题,渔樵形象既与仙佛结缘,又实现了由个人侠义到忠君爱国的道德转换,也间接表彰了来自民间的伦理正义。由禅门偈语到宗门象征再到诗语符号,津渡意象所蕴涵的宗教修行意味弥散于其所表征的日常世界、道德精神和宗教心灵等诸多层面,与此相关的修证、渡世等主题成为后此诗歌写作的主要倾向。由津渡意象诗学书写的主题倾向,适可见出中国诗学的文化心灵向度。

教育部人文社科研究项目“地域、空间与审美——唐宋诗词岭南意象的人文地理学研究”(13XJA751001)。

殷学国(1973-),男,文学博士,韩山师范学院中文系副教授(潮州521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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