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瑰
也论扬雄“美新”
王 瑰
中国文化史上著名的扬雄“美新”事件,主要是指扬雄上《剧秦美新》颂扬王莽新朝政治之美。这与另一文化事件——扬雄“投阁”,都发生在王莽新朝建立数年之后,时机上并不是赞美的最佳时机,所以扬雄“美新”不会是为赞美而赞美。二者之间还应当存在着因果关系和相同的求生目的。据扬雄《答刘歆书》中对他创作《方言》过程的叙述,可以发现扬雄具有高度的文化使命感,完成《方言》则是他生命里最后一件大事。“美新”的动力是扬雄为完成《方言》争取时间和环境的文化使命感,其性质有如司马迁之于《史记》。
扬雄;扬雄投阁;《剧秦美新》;文化使命;《答刘歆书》;《方言》
扬雄字子云(公元前53年-公元18年),西汉蜀郡郫县人,在文学、经学、文字学、训诂学等诸多领域的造诣和贡献都达到了当时最高水平。扬雄身上发生过一件重大文化事件,在他身后给他带来了巨大争议,这就是所谓扬雄“美新”。对此,不妨先了解一下扬雄“美新”的具体事件。
王莽靠着谶纬符命活动,捅破最后一层纸,逼迫汉天子禅位于他,建立新朝,年号始建国。王莽靠符命代汉,深知符命对人心的蛊惑作用,因此称帝后,就不太喜欢了。但王莽曾经给予献符命者的封赏太厚,各阶层的投机者依旧“争为符命封侯”,①《汉书》卷99《王莽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4122页。王莽颇厌恶,始建国二年(10年)冬,接受司命陈崇建议,下诏禁绝,“非五威将军所班,皆下狱”。②《汉书》卷99《王莽传》,第4122页。但诏下后,是年十二月,侍中京兆大尹茂德侯甄寻仍上符命,先言新室当如周召故事立左右伯分陕而治,己为右伯,王莽准许;又言当娶王莽女故平帝皇后为妻,王莽震怒,下令抓捕甄寻。甄寻躲入华山一年余,始建国三年(11年)被捕得。审讯中,牵连国师刘歆子刘棻等,王莽欲以此威慑臣下,遂升级为大案,大肆抓捕,有诏“辞所连及,便收不请”,①《汉书》卷87下《扬雄传下》,第3584页。刘棻曾向扬雄学习奇字,于是也被治狱使者列入收捕名单。治狱使者去抓捕扬雄时,扬雄正在天禄阁上校读古籍,扬雄听说是来抓他,“恐不能自免,乃从阁上自投下,几死”。②《汉书》卷87下《扬雄传下》,第3584页。这就是中国文化史上著名的“扬雄投阁”事件。
扬雄投阁后,没有摔死,但惊动了王莽,王莽比较了解扬雄,下特诏免罪。扬雄因摔伤,辞官家居。病愈,王莽复征扬雄入朝为中散大夫。始建国四年(12年),扬雄上书王莽,建议封禅泰山,书中大肆贬低秦朝,又称汉政简陋,竭力颂扬王莽新朝政治之美,这即著名的《剧秦美新》,③《剧秦美新》的写作时间,并无确切记载,但从其中内容看可确定为始建国四年夏,因为文中有颂新朝“经井田、免人役”与“复五爵、度三壤”之语。而据《汉书·王莽传》,“复五爵、度三壤”事指始建国四年夏,“莽至明堂,授诸侯茅土。下书曰:‘……州从《禹贡》有九,爵从周氏有五。’”稍后,即从中郎区博谏,诏“诸名食王田,皆得卖之,勿拘以法。犯私买卖庶人者,且一切勿治”,此即是废除元年的王田、奴婢政策,因此《剧》文若在此后上,不当颂“经井田、免人役”;故《剧》文之上也在该年夏,并在这两事之间。据刘保贞:《从〈孝至〉后半篇看扬雄对王莽的态度》,《晋阳学刊》2003年第3期。也即是扬雄的“美新”事件。④说扬雄美新还有一条常被引用的材料,即扬雄在其《法言》终章《孝至》中所说的“周公以来,未有汉公之懿也,勤劳则过于阿衡”,又说“汉兴二百一十载而中天,其庶矣夫!辟雍以本之,校学以教之,礼乐以容之,舆服以表之,复其井、刑,勉人役,唐矣夫”。(见韩敬译注:《法言》卷13,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419-420页。)扬雄称颂王莽的功德胜过商代的名臣伊尹,比肩尧舜,以此来看,显然是媚莽之作。不过,需要注意的是,《法言》的成书是在平帝时期,当时王莽还没有篡位(一般以《王莽传》明确记载始建国元年实行井田制和禁止奴婢买卖,与《法言》绝笔“复其井、刑,勉人役”相合,从而断定《法言》成书于王莽建国后。不过窃以为这种看法有些偏颇,即完全置句中的“汉”和“汉兴二百一十载”的时间提示于不顾了,不管是以刘邦立国汉中的公元前206年算,还是称帝的前202年算,都还没有到王莽称帝的时候;而且据刘保贞先生的研究,这些措施,在平帝时,王莽就已经试行过了,可见其《从〈孝至〉后半篇看扬雄对王莽的态度》,所以我更同意《法言》完成于平帝时期的意见)。若是客观地看待王莽辅政平帝时的诸多功绩,确实是不可抹灭的,而他得到的真心拥戴之多(对此,葛剑雄先生论之甚详,可参见其《我看王莽》一文,《读书》1997年第10期),也是连班固也无法否认的,那么扬雄在《法言》中称颂王莽就不足为怪。所以,窃以为《法言》中对王莽的称颂,充其量是“美莽”而非“美新”,而之所以“美莽”确实是因为那时的王莽值得起这样的赞美。因此,本文所论“美新”仅以《剧秦》一文来看。
就因为这篇赞美王莽新朝的文章,扬雄的人品在他身后即受到批判,班固父班彪即批评扬雄续写《史记》、作《剧秦美新》等“其言鄙俗,不足以踵前史;又雄、歆褒美伪新,误后惑众,不当垂之后代。”⑤[唐]刘知几著:《史通》卷12《古今正史》,〔清〕浦起龙通释、吕思勉评:《史通》,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8年,第241页。北齐颜之推称扬雄“德败美新”,⑥[北齐]颜之推撰:《颜氏家训》卷4《文章》,〔清〕赵曦明、卢文弨等校补:《颜氏家训》,四川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诸子集成新编(十)》,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787页。其后间有贬损,直至南宋朱熹作《通鉴纲目》,于王莽天凤五年特意批注“莽大夫扬雄死”,⑦[宋]朱熹:《资治通鉴纲目》卷8,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主编:《朱子全书》第八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508页。从此扬雄在儒学界,甚至是整个帝国时期便都被钉在了耻辱柱上,其他的一切,不管是品行还是学术便都遭到否定。按理说,西汉末莽新之际,投靠王莽,为王莽唱颂歌的汉廷大臣基本是全部,为什么他们偏偏要批评扬雄呢?这是因为扬雄拟照《论语》的文体作了一部《法言》,把自董仲舒以来日益谶纬化的儒学还原出孔子儒学本来的面貌,为儒学发展作出了巨大贡献。自唐至宋,他一直被视为儒家道统的延续者,北宋司马光更是直言:“扬子云真大儒者邪!孔子既没,知圣人之道者,非子云而谁?孟与荀殆不足拟,况其余乎!”,⑧曾枣庄、刘琳:《全宋文》第28册,成都:巴蜀书社,1992年,第480页。把扬雄的儒学地位推到了孟子、荀子之上,直续孔子道统。北宋神宗下诏,将扬雄配享孔庙,享受国家祭祀。但是,到南宋时,儒学的发展已然全面进入理学阶段,而南宋小朝廷又偏安江南,“忠臣不事二主”的精神被抬到很高的地位,所以作为理学大师的朱熹就不能不否定扬雄了。朱熹之后,儒学界,甚至整个帝国的文人,也就都一边倒地贬低扬雄了,明嘉靖年间,扬雄被逐出孔子道统,罢祀孔庙,算是彻底被打入耻辱的深渊。
不过,需要注意的是,在朱熹之前,贬损扬雄的只是个别,扬雄的品行和学术总体上都是被深深膜拜的。扬雄自称“清静无为,少嗜欲,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不修廉隅以徼名当世。家产不过十金,乏无儋石之储,晏如也。自有大度,非圣哲之书不好也;非其意,虽富贵不事也”,①《汉书》卷87上《扬雄传上》,第3514页。班固也说“雄待诏……除为郎,给事黄门,与王莽刘歆并。哀帝之初,又与董贤同官。当成、哀、平间,莽、贤皆为三公,权倾人主,所荐莫不拔擢,而雄三世不徙官。及莽篡位,谈说之士用符命称功德获封爵者甚众,雄复不侯,以耆老久次转为大夫,恬于势力乃如是”。②《汉书》卷87下《扬雄传下》,第3583页。扬雄的自我评价和他人评价完全一致,与品行低劣、谄媚王莽等相距天远。于是,这就引发了一个讨论至今的热门话题,即扬雄“美新”到底为了什么?该不该批判?
在为扬雄“美新”辩诬诸观点中,其实不管是扬雄的历史观、经学观,还是王莽美政确实打动他,抑或是不得已而为之,就扬雄“美新”的事实存在而论,无非是真心与假意两种。到底是哪种,窃以为无法断清,不过扬雄对王莽“篡”汉建新有一定保留意见则是必定的。为什么这样说呢?
其一,从扬雄的人生观来看,他早年在蜀地凭吊屈原,深以屈原因为不得志而沉身江水为不然,为自己定下了“君子得时则大行,不得时则龙蛇,遇不遇命也,何必湛(通“沉”)身哉”的人生态度。⑧《汉书》卷87上《扬雄传上》,第3515页。扬雄起初效法司马相如欲以赋的讽谏作用得用于皇帝,但是后来发现“赋劝而不止”,①《汉书》卷87下《扬雄传下》,第3575页。实际上是起到了反作用,“于是辍不复为”,②《汉书》卷87下《扬雄传下》,第3575页。这才开始了他的学术著作生涯。从成帝、哀帝、平帝,及至王莽,他都沉浸书海,如龙蛇潜伏,毫无谋取高官显爵,一展才华的尝试。这只能说明,在他的心目中,王莽的新朝与汉成、哀、平都不是他认为的“君子之时”。
其次,前文说过,作为扬雄“美新”集中代表的《剧秦美新》一文是王莽始建国四年夏才写的。如果扬雄真心“美新”,何不在王莽建国之时,何不在王莽以其“耆老久次转为大夫”之时?③《汉书》卷87下《扬雄传下》,第3583页。
扬雄对王莽新朝的评价既然有所保留,那么他在王莽始建国四年才上《剧秦美新》一文,就值得怀疑他背后的动机了。这个动机是什么?暂时不好说。不过,《扬雄传》提到投阁以后,事件惊动王莽,王莽知道“雄素不与事”,问清是仅仅受教刘棻奇字而被牵连的后,“有诏无问”,对扬雄免予追究,之后,“雄以病免,复召为大夫”;④《汉书》卷87下《扬雄传下》,第3583页。而《剧秦美新·序》扬雄自称“诸吏中散大夫”,⑤见[清]严可均辑:《全上古秦汉三国六朝文》第1册《全汉文》卷53,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第411页。可见扬雄是因投阁摔伤,免官,后又被王莽起复为大夫后才上《剧秦美新》的;因此,很难说其间没有因果关系。当然,到底有没有,现在可不必下结论,不妨再先看看扬雄“投阁”的目的。
回顾一下,在天禄阁上校书的扬雄听说王莽的治狱使者来抓捕他后,“恐不能自免,乃从阁上自投下,几死”。对这句话的理解其实有分歧,有的认为扬雄“投阁”是为了自杀,⑥比如孟祥才先生就说扬雄“担心受辱的命运,决心以死抗争,毅然从阁上投下,几乎摔死”。(《扬雄述论》,《人文杂志》1999年第2期)。有的认为是为了逃命。⑦比如刘保贞先生就说:“治狱使者仅因扬雄教过刘奇字就来抓他,唬得扬雄投阁逃跑,几乎被摔死”。(《扬雄与〈剧秦美新〉》)。不过,为什么是自杀,为什么是逃命,在笔者搜寻所及,除了李殿元先生对逃命说给出了理由外,其他都没有只言片语,似乎是不证自明的。李殿元先生给出的理由是“按照当时的规矩,凡是自杀者,主管司法的大理寺就不再追究当事人的罪责了,至少还可以保护住自己的家人。所以,扬雄就采取了投阁自杀的行为。”⑧李殿元、刘宗林:《应该为扬雄洗冤》,《成都大学学报(社科版)》2013年第1期。
到底是自杀还是逃生呢?窃以为是逃生,原因有五。
其一,文本叙事的暗示。“恐不能免而投阁”,暗示投阁所求在于“免”。“免”具体所指是免于死,这既是当时叙事的常例,也是这件案子本身“牵引公卿党亲列侯以下,死者数百人”的暗示。⑨《汉书》卷99《王莽传》,第412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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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自杀不是免于受辱的方式。汉代、新莽皆法律严苛,官员下狱很正常,时人普遍不认为是受辱,汉初重臣萧何、周勃都下过狱;文景以后虽有三公饮酒自裁,国家不为之动用刑法的习惯,但那是针对三公重臣,而扬雄只是个大夫。此外,扬雄自身也未必会认为是受辱,三世不徙官和在清贫中写作《太玄》,他受到的嘲笑已经相当多,但这些并没有影响到他。
其三,至于说下狱后会株连他人,则未必。刘棻以甄寻同党,被王莽流放边荒(“投棻四裔”),但刘棻父刘歆就没有受到株连。
其四,扬雄当时已六十五六岁,没有任何亲人可以株连。扬雄自云自其五世祖季至雄,“五世而传一子,故雄无他扬于蜀”,①《汉书》卷87上《扬雄传上》,第3513页。扬雄既然是单传,当他离蜀进京时,必然其父已亡于先。而扬雄晚年,据《太平御览》卷556引桓谭《新论》:“扬子云为郎居长安,素贫。比岁亡其两男,哀痛之,皆持归葬于蜀,以此困乏”,②转引自任乃强:《华阳国志校补图注》卷十《先贤士女总赞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543页注。则尚未进入新莽,扬雄的两个儿子已亡(因为进入莽新后,扬雄已被迁为大夫);而这两个儿子死时,应当尚未成年,《华阳国志》云:“雄子神童乌,七岁预雄《玄》文。年九岁而卒”,③[晋]常璩:《华阳国志》卷10《先贤士女总赞论》,任乃强:《华阳国志校补图注》,第533页。这是扬雄的小儿子,大儿子情况不得而知,但扬雄死时,身边没有一个亲人,生命的最后几年是“巨鹿侯芭常从雄居”,扬雄死,“侯芭为起坟,丧之三年”;④《汉书》卷87下《扬雄传下》,第3583页。《艺文类聚》卷40《礼部下·冢墓》所引《扬雄家碟》则载雄亡“葬安陵阪上,所厚沛郡植君山、平陵如子礼、弟子巨鹿侯芭,共为治丧,诸公遣世子、朝臣郎吏行事者会送,桓君山为敛膊起祠莹,侯芭负土作坟,号曰玄冢”,⑤[唐]欧阳询撰:《艺文类聚》,汪绍楹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731页。都没有扬雄家室的痕迹,大儿子至少也当是无子而夭的。
其五,自杀本来就不是扬雄的人生态度,这在上文已经说过。
所以,扬雄“投阁”不是自杀,是逃生。如果再以此,结合上文“投阁”与“美新”因果关系的讨论,甚至可以发问,这说明扬雄果真是个贪生怕死之辈吗?窃以为不是,是因为扬雄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尚未完成。这就是《方言》的写作。
《方言》又名《輶轩使者绝代语释别国方言》,是中国现存最早的汉语方言比较词汇集,也是汉代训诂学的重要工具书,至今仍是汉语语言学研究的必读书目。为了创作这部书,扬雄花了近三十年时间。扬雄《答刘歆书》详细记载了这部书的创作缘由和创作过程(该《书》中称为《殊言》)。⑥扬雄《答刘歆书》所提到的《殊言》是否就是后来传世的题名扬雄的《方言》,目前尚无充足证据确定,对此《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也有详细解说,两书内容性质应是一致的,而且从《答刘歆书》看,首先从事这项研究整理工作且做出了成果的确实是扬雄,本文看重的不是扬雄是否著了《方言》,而正是他从事这项各地语言标准化通释工作的意图和过程,因此,《方言》的作者也不妨系在扬雄名下。其缘由如下:
雄少。尝闻先代輶轩之使、奏籍之书,皆藏于周秦之室,及其破也,遗弃无见之者。独蜀人有严君平,临邛林闾翁孺者,深好训诂,犹见輶轩之使所奏言。翁孺与雄外家牵连之亲。又君平过误,有以私遇,少而与雄也。君平才有千言耳。翁孺略有。妇蜀郡掌氏子,无子而去。⑦[清]严可均辑:《全上古秦汉三国六朝文》第1册《全汉文》卷53,第410-411页。
周秦之时,中央朝廷有轻车使者,采访天下风俗,记录各地方言,回京后整理保存于专门地方。但秦末大乱,大量档案、图书毁损不可见,这些各地的语言资料也几乎全部毁损。唯独蜀人严君平保存了一千余字,送给了扬雄。扬雄的亲戚临邛林闾,喜欢训诂,也保存了一些,而且还保存了一些处理这些资料的理论方法(“梗概之法”)。林闾无子而死,其妻离去,大约也把林闾保存的资料给了扬雄。①《华阳国志》载“古者,天子有輶车之使,自汉兴以来,刘向之徒但闻其官,不详其职。惟闾与庄君平知之,曰:‘此使考八方之风雅,通九州岛之异同,主海内之音韵,使人主居高堂知天下风俗也’。扬雄闻而师之,因此作《方言》。”(任乃强:《华阳国志校补图注》卷10上《先贤士女总赞论》,第533页)可见《答刘歆书》中虽未言,扬雄肯定是得到了严遵和林闾所掌握的资料。需要注意的是,扬雄那时候,还是对这些不感兴趣的,因为他明说了那时“不师章句,亦于五经之训所不解”。不过,不管他当时有没有兴趣,他一旦接受了这些资料,也就承诺了完成他们二人嘱托的文化责任。后来当扬雄靠着大赋打动成帝,而又觉得赋实在无益于世事后,他变了,《答刘歆书》又载:
雄为郞之岁自奏少不得学而心好沈博绝丽之文,愿不受三岁之奉,且休脱直事之徭,得肆心广意,以自克就。有诏可不夺奉,令尚书赐笔墨钱六万,得观书于石室。如是后一岁,《绣补》、《灵节》、《龙骨》之铭诗三章,成帝好之,遂得尽意。故天下上计孝廉及内郡卫卒会者,雄常把三寸弱翰,赍油素四尺,以问其异语。归,即以铅摘次之于椠,二十七岁于今矣。而语言或交错相反,方覆论思详悉集之燕其疑。②[清]严可均辑:《全上古秦汉三国六朝文》第1册《全汉文》卷53,第411页。
这是扬雄创作《方言》的过程。他先是用诗赋讨好成帝,换取在皇家书库自由看书的优遇。然后又利用全国各地上计吏、孝廉、京师戍卒周期性到长安的便利,采访记录各地方言的发音和意义,这件事到他给刘歆回信时已经坚持了二十七年。但是,资料也才刚收集完毕,还需要最重要的理论化整理。
这本书的作用是把各地发音不同而意义相同的词汇整理出来,并标出当时的京师标准音,对于大一统帝国的内部经济、文化交流,政令传达和执行,从而维护大一统帝国的向心力和稳固统治显然都是具有重大意义的,用《答刘歆书》中扬雄自己的话说就是“其不劳戎马高车,令人君坐帷幕之中,知绝遐异俗之语”,③[清]严可均辑:《全上古秦汉三国六朝文》第1册《全汉文》卷53,第411页。或者如《华阳国志》所云“使考八方之风雅,通九州岛之异同,主海内之音韵,使人主居高堂知天下风俗也”。④[晋]常璩:《华阳国志》卷10《先贤士女总赞论》,任乃强:《华阳国志校补图注》,第533页。而当时不好扬雄赋作的著名学者张伯松见了后,直叹该书:“是悬诸日月不刊之书也!”⑤[清]严可均辑:《全上古秦汉三国六朝文》第1册《全汉文》卷53,第411页。
此外还需要注意的是,扬雄这封《答刘歆书》是因为刘歆来信向他索取这本《方言》(《答书》中称《殊言》)而作的,扬雄详细向他说明了这本书的创作缘由和过程,在信的末尾怕刘歆强行索取去这本已经进入最后关头的书,还不惜生命地反威胁道:“即君必欲胁之以威、陵之以武,欲令入之于此,此又未定,未可以见。今君又终之,则缢死以从命也。而可且宽假延期,必不敢有爱。”⑥[清]严可均辑:《全上古秦汉三国六朝文》第1册《全汉文》卷53,第411页。由此可见《方言》一书在扬雄心目中分量之重。
如果,我们再看看扬雄回刘歆这封信的时间,即为郎一年后开始的二十七。扬雄为郎之年经前辈学者的研究,为成帝元延元年(前12年)可无疑,因此答刘歆书应是王莽天凤三年(前16年),而天凤五年扬雄就去世了,很可能临死前才完成这部书。扬雄一生的重要的著作还有两部,一部是《太玄》,一部是《法言》,但是《太玄》早在汉哀帝时已经完成,⑦见王以宪:《扬雄著作系年》,《湘潭大学社会科学学报》1983年第3期。《法言》前文提及过,在平帝时完成,因此,完全可以说《方言》一书是扬雄暮年最重要的著作,也是扬雄生命中最后一部他认为极有文化意义的著作。
哀帝建平四年(前3)匈奴单于上书请求次年到长安朝拜天子,汉廷议以为接待和赏赐开支巨大,徒费国家财物,建议拒绝,哀帝同意。这时本来专注在著书立说中,全不以官场上进为意的黄门侍郎扬雄却站了出来,上书哀帝,以“《六经》之治,贵于未乱;兵家之胜,贵于未乱”立论,深切陈述匈奴为中国大敌之深久,汉家历代君主从忍辱负重到大张挞伐,再到最后成功臣服之艰难,付出了“倾无量之费,役无罪之人”,“忍百万之师以摧饿虎之喙,运府库之财填庐山之壑”的代价,才终于使得汉家子民可以“高枕安寝”,现在却为了省却一笔接待赏赐开支而得罪单于,万一因此重开边衅,汉家历代君王的苦心和汉家子民的惨重付出就都白费了。①见《汉书》卷94《匈奴传》,第3813-3814页。从中不难看出,扬雄对这个国家的责任感,对儒家道义所怀的文化使命感都是很强烈的,关键时候他并不把自己的官小位卑当成是自外于国家和文化责任的理由。
《扬雄传》载扬雄撰《法言》的缘由云:“见诸子各以其知舛驰,大氐(抵)诋訾圣人,即为怪迂,析辩诡辞,以挠世事,虽小辩,终破大道而惑众,使溺于所闻而不自知其非也。及太史公记六国,历楚汉,迄麟止,不与圣人同,是非颇谬于经。故人时有问雄者,常用法应人,撰以为十三卷,象《论语》,号曰《法言》。”②《汉书》卷87下《扬雄传下》,第3580页。扬雄见当世学术多违背儒家经典,便创作《法言》,为的是要匡扶学术,使之回归“与圣人同”的正道,而且为自己立的标杆很高,要追踪《论语》,由此不难看出扬雄儒家文化使命感之高。
班固说扬雄极度恬于势力,究其心理是“实好古而乐道,其意欲求文章成名于后世”,所以“以为经莫大于《易》,故作《太玄》;传莫大于《论语》,作《法言》;史篇莫善于《仓颉》,作《训纂》……”③《汉书》卷87下《扬雄传下》,第3583页。可见,扬雄给自己的定位就是传承文化,传承“与圣人同”的正确文化,并致力于以此获得自己的人生成就。显然,班固作为他者也深刻感受到了扬雄的这份文化使命情结。
那么,既然扬雄在实际行动和心理上,都展示出了高度的文化使命感,在研究扬雄的生平行事时,又怎么能不考虑到这点呢?
至此,我们再回顾一下《方言》的重要意义和艰难漫长的资料收集过程,以及《方言》在暮年扬雄心目中的分量,以及“美新”不在王莽建国前后,而在“投阁”之后的“偶然”,以及扬雄暮年孤独一人、疾老贫乏的处境,还有扬雄从严遵、林闾那里得到《方言》的最初资料时,必定也就承担了他们二人所赋予自己的文化使命,那么应当不难看出,扬雄“投阁”逃生,又上《剧秦美新》,根本上是由于他当时尚未完成对以儒学为国家意识形态的大一统国家的最后一个贡献,即《方言》的撰著,他需要延续生命、并保持一定生存状态,才能够完成这部著作。
所以,最后,我想说,驱使扬雄“美新”的是他对儒道大一统国家的高度文化使命感,与司马迁受宫刑而忍辱完成《史记》相比,在实质并无差别。
王瑰(1982-),男,历史学博士,曲靖师范学院中国铜商文化研究院讲师(曲靖655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