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冬瑶
(北京外国语大学 外国文学研究所, 北京 100089)
媒介的自隐和转逆
——以克莱斯特小说《侯爵夫人封·O》为例
刘冬瑶
(北京外国语大学 外国文学研究所, 北京 100089)
本文以克莱斯特(Heinrich von Kleist)的小说《侯爵夫人封·O》为例,首先分析了文本内人物间“少即是多”的交际模式:从差强人意的口语到公开可信的书面文字,关掉了声音,屏蔽了身体,却达成了共识。跳出情节,不可靠叙述者的省略不语有效地刺激了文本与接受间的互动张力。媒介从信息源的一部分抽离成独立的他者信使,为更好传递信息而逐渐自隐的词在描述物的同时也定义了物。
《侯爵夫人封·O》 ;克莱斯特;交际模式;沉默;媒介转向
克莱斯特笔下的文章题目总是紧扣文本主题,如喜剧《破瓮记》(Der Zerbrochene Krug,1806)以物为题,记录了一场由摔破罐子引发的风波,再如小说《智利地震》(Das Erdbeben in Chili,1806)的标题道出了事发地以及情节转折所围绕的事件。同悲剧《彭特西莉娅》(Penthesilea,1806)和骑士剧《海尔布隆的小凯蒂》(Das Käthchen von Heilbronn,1810)相似,小说《侯爵夫人封·O》(Die Marquise von O…,1807)用题目点出女主人公,讲述了一则“闻所未闻的新奇事儿”(eineunerhörteBegebenheit)(歌德语):出身名门、品性端庄的寡居妇人未知受孕,被家父驱逐出门,为给孩子名分,在登报寻父的同时寻夫。同《破瓮记》中监守自盗的法官亚当(Adam)一样,把侯爵夫人从企图侵犯她的俄国大兵手中营救出来的伯爵F既是“天使”也是“恶魔”。但失足丑闻几经周折原是命运的捉弄,二人最终喜结连理。
“无知受孕”的题材在当时广受争议,小说一经出版,“没有哪位少女能不红着脸读完”(Sembdner,1977:261)标题中所提及的姓氏缩略字母是徘徊在“说破”与“不说”之间的有趣符号。O后的省略号既影射了《圣经》中未婚先孕的圣母形象,(Grathoff,1988:204)也稍许揭开了女主的神秘面纱,好似这则人间罕见的新奇事儿如文本副标题(Nach einer wahren Begebenheit, deren Schauplatz vom Norden nach dem Süden verlegt worden)所道,是基于一则真实事件改编而成。当“寡妇无知受孕”这一伤风败俗的丑闻浮上水面,禁忌话题如烫手山芋被击鼓传递,所有人物面临着“是否说”“说什么”和“怎么说”的沟通难题:当事人——向来“品性卓越”(Kleist,1981:93)的侯爵夫人——该如何捍卫自己的无辜和清白?始作俑者该如何供认罪行、寻求谅解?卷入此事的众人又该如何辨别真伪,定夺是非?
1.1 差强人意的口头语言
身体在场的交流模式中,口头语言当属人类最重要的沟通工具。然而于侯爵夫人,口语不能成为她更好交流沟通的有力武器;相反却暴露了她无法接受的事实:这位“健康女神”在突感“恶心、眩晕,四肢无力”(Kleist,1981:97)之后,戏谑地跟母亲和医生调侃说,倘若别的女士有像自己当下的身体情况,她会将其断定为怀有身孕。在借用口语实现自我辩护的操作中,侯爵夫人不是唯一的失败者。事实上,文本人物通过使用口语达到信息成功传递的案例寥寥无几。以伯爵F为例:在被问及是哪些士兵企图强暴侯爵夫人时,他语无伦次,谎称因当时灯光昏暗看不清人脸云云(Kleist,1981:96);他的唐突求婚使得侯爵夫人一家不知所措,他的解释词不达意(Kleist,1981:98);他在婚宴时的喃喃之语模糊陌生,无人理解。(Kleist,1981:128)差强人意的口头表达不但令使用者捶胸顿足,对于倾听者而言,并非总是值得信赖的嘴巴常发出弦外之音。在母亲用家仆雷奥帕托(Leopardo)试探女儿贞洁与否时,面对面的口语变成陷阱诡计,是“因怀疑而藏了好久的计划”(Kleist,1981:119),“没有一句是真的”(Kleist,1981:121)。
口头语言作为人类后天习得的社会交际工具和符号体系,其使用具有以下前提:其一,说话人要具有逻辑组织能力,这同样是对理智提出的要求。侯爵夫人受孕时的无知状态逃离了理性的管辖范围,故无法言说。其次,接收者的接收意愿和理解能力也会影响口语表达的效果。被扫地出门的侯爵夫人面对伯爵F的突然到访和信誓旦旦,用“我什么也不想知道”中断了他的告白。除此,说话者要享有发言权,这关乎其等级权威。侯爵夫人丧夫后寡居娘家,寄身父母兄长篱下。在被确诊身孕后,理性和意识无法提供解释,家人拒绝她为自己申辩,也无法接受其自诩梦中受孕的托词。强烈的情感对比出语言的苍白,侯爵夫人对着上帝和父母兄长发出了人类最原始的发声——“上帝啊!”(Kleist,1981:108)、“我最尊贵的母亲”(Kleist,1981:109)、“我的好哥哥!”“我最敬爱的父亲!”(Kleist,1981:112)——呼喊。《圣经》的故事始于上帝为万物命名。上帝通过命名使事物得以被认识。人类的世界由此被语言建构。人类仿照了上帝行为,古希腊、古罗马时期诞生的神话是语言的早期形式,体现了人类尝试借助语言来解释自然中的神秘现象。从此,语言有了驱魅解惑的魔力,命名打破沉默,启蒙之光驱散了未知的恐惧和混乱。然而,“贞女梦中受孕”这一神话原型在文中岌岌可危,任何解释都显得无能为力,这不仅预示了神话即将走下神坛的无奈命运,也见证了语言的局限。而侯爵夫人发出的声声惊呼正是语言回归沉默的反抗。
1.2 主动和被动的沉默禁语
沉默可独立于语言行为存在,但语言交际过程却不能缺少沉默。交流包含语言/非语言的表述及停顿间歇:说话人的表述伴随着听众沉默的倾听;非语言表述以及间歇为说话人延伸出沉默的时空。一方沉默,可为对方提供言语的机会;在沉默中,人们能够建构交流想法、整理思路。因此,沉默是交流的源头、断点和止步局限,贯穿到所有交流过程之中(Wulf,1997:1119)。小说中出现的无声“沉默”大致分为两类,一是遭到对方压抑和拒绝的“沉默”,尤其体现在父亲对妻女的噤声。父亲的出现导致母女谈话的中断,侯爵夫人对自己身体逐渐凸显的变化的感知受到来自父亲代表的家庭伦理道德的制约被压制进潜意识中去。被压抑的本我(Es)以他者(Es)的形式得以展现,侯爵夫人认为,“要是哪个妇人告诉我,她现在有我此刻端起茶杯时的感觉,我会认为她有喜啦”(Kleist,1981:98)。一场“自己的、内在的、最熟悉不过的感觉”和理性的超我之间“作对”(Kleist,1981:108)的战役由此爆发。父亲通过关门、开枪,拒绝听到女儿的辩护解释(Kleist,1981:112),在看到报纸告示和女儿书信后禁止妻子和女儿接触(Kleist,1981:119)。伯爵F“无法形容爱慕和痛楚”(Kleist,1981:99),他3号11点跪地求婚/求饶在无声中进行(Kleist,1981:126)。这里的无言不同于第一种(被动的)“沉默”,而是出于自身原因的主动“沉默”。这对新人在去往教堂结婚的路上无言以对(Kleist,1981:127),连“我愿意”这一西方文化特有的婚礼仪式组成也被略去。
被动的“沉默”体现了当事人对他者的敬畏,主动的“沉默”则揭露了语言本身及其使用人的不完备。不论失声还是禁语,两种沉默虽成因不同,但都关闭了口头表达的发生源头。类比神秘的宗教体验,“神秘”一词的希腊语“mysterion”的词根“myein”意为“沉默”。神圣的宗教现象(das Numinose)站在人类理性的对立面,不可理解、不可言说,既可怖,又美好,让人心生敬畏又欣然向往,只允许人类沉默着感受(Wulf,1997:1122f)。正如维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逻辑哲学论》(TractatusLogico-Philosophicus,1918)中的最后一个命题所言:“对于不可说的,我们必须保持沉默。”语言的他者即认识的外围,对于不能言说的神秘,人类没有发言权,唯有沉默。
1.3 无声的肢体语言
敬畏和向往的复杂感情延伸出口头语言的庇护,在无声的肢体语言那儿获得滋养。脸色惨白、渗满泪水等身体印痕比起经由后天文化锤炼的语言更自然、直接。侯爵夫人的脸红(Kleist,1981:98、115)吐露出她潜意识里对伯爵F的好感;而伯爵F在救下侯爵夫人后撞见其父时的“面部红涨”(Kleist,1981:95)、在被上司询问哪些士兵参与企图猥亵侯爵夫人的行动中时的“满脸通红”和“尴尬耸肩”(Kleist,1981:96)等小动作,则泄露了他无法言说的恶行。
肢体亲密是消除他者、合二为一的最直接方式,而文中这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男女亲密没有任何(当事人或叙述者的)语言点缀。问心无愧、自诩纯洁天使的侯爵夫人在无意识中和伯爵F发生性关系。在二人独处的时空下发生的故事被克莱斯特用著名的破折号(Kleist,1981:94)略去未谈。此时沉默无言的伯爵F是她“从天而降的天使”(Kleist,1981:94);而日后的伯爵F和他那突如其来的开口求婚使得侯爵夫人对他“既喜欢,又不喜欢”(Kleist,1981:105);他多次尝试当面解释自己的情义遭到回绝;当他在3号中午以孩子父亲的身份出现时,原本双方默契不语的禁忌话题被完全打破,这让伯爵F成了无法谅解的“恶魔”(Kleist,1981:126)。“风流不在谈锋胜,袖手无言味最长。”通过无声的身体亲密来拉近交流双方的沟通距离的另一案例体现在父女二人的矛盾化解上。侯爵夫人在试图为自己无辜受孕进行辩解时,父亲开枪示威(Kleist,1981:112),这种厉声的决绝(呵斥、枪响、甩门而去)在“女儿不言语,他也不言语”的无声温情中灰飞烟灭,父女二人在像情人一样的拥吻中冰释前嫌(Kleist,1981:124)。
第三种声音缺席但身体在场的肢体语言是昏厥。遭到俄国大兵非礼挑衅的侯爵夫人前一秒还在拼死反抗,但在被伯爵F救下搀扶进屋后却“全然失去知觉,倒地不起”(Kleist,1981:94),完完全全交出了自己身体的监管力和使用权。昏厥(Ohnmacht)的字面意思是无力、失去权力,正如自19世纪起,病患通过全身麻醉移交身体的支配权,允许并听从医师进入活体的一切运动*1799年英国的戴维偶然发现一氧化二氮(即笑气)的麻醉效果。1815年,法拉第发现了乙醚的类似功效。19世纪40年代后,麻醉剂被广泛运用到临床医学中。。这种权力的转移既是对自己的听天由命,也是对对方的信任交托。无知者无罪,因着对欲望和罪恶的无知(Unwissen),即使被卷入是非之争的女性也是无罪的(Unschuld)。因此,昏厥彰显了妇人无知、纯洁的美德,沉默无语化解了语言带来的认识(Wissen)和罪责(Schuld)。昏厥为罪恶溜进美德打开了后门,同时也荡涤了罪恶遗留的痕迹。类似情景也发生在母亲身上。她从锁眼屏声观察父女近似乱伦的和解场面,不支持也不制止(Kleist,1981:124)。无声的沉默不代表交际的停滞;相反,少即是多。沉默的多义性在于它既代表默许和接受,又代表反对与拒绝。正如伯爵F梦中出现的、儿时曾遇到的天鹅一样,在受到污泥袭击后沉入水底自动清洁(Kleist,1981:104),女性用无声且无为的“沉默”美德默许了恶的发生,同时也瓦解了恶在自身的驻留。
1.4 私密和公开的书面文字
如果说肢体语言是身体在场的无声沟通、带着感性的多义性,那么文字的出现让身体不在场的交流成为可能。
私下的纸条替代语言,强于语言:父母驱逐女儿的文字经历了父亲“口述”(Kleist,1981:111)和母亲执笔的双重加工。这张理性的纸条强颜倔强,侵入纸张的泪水是交流模式中身体消失前最后的蛛丝马迹。最终还是文字的有力判决战胜了于心不忍的泪水,避免了感性身体出席时的拖泥带水。
谨慎的书信是语言失效时的备用方案,也是噤声后无法抑制的情感发声。第一次求婚时,伯爵F就表示自己曾为向女方及其家长吐露心扉而多次提笔(Kleist,1981:99)。当侯爵夫人被赶出娘家后,他二次写信,希望她遵守自己临行前无声的约定(即在他回来前不接受其他人的婚约)(Kleist,1981:114)。在侯爵夫人府上吃了守门人闭门羹后,伯爵F首先想到求助于文字(Kleist,1981:115)。终于见到心上人,但被当面剥夺了解释权后,“他感到,依偎在她胸前把话讲清楚的企图永远失败了”,因此决定鱼传尺素诉衷肠(Kleist,1981:116)。侯爵夫人也曾两次借助文字沟通。其一是被赶出家后写信给父亲,希望能把3号回家的男人打发来找她(Kleist,1981:118)。其二就是文章开篇的登报寻夫/父。不同于私下的笔墨抒情,公共的文字更值得信赖:侯爵夫人通过登报寻夫/父证明了自己的无辜和无畏,比任何苍白的语言更强劲有力。同样是为自己的清白辩解,口头辩护被家父厉声驳回,报纸公告却因着当事人的坦诚无畏令人信服(Kleist,1981:117)。然而有趣的是,侯爵F的登报回应又使城防官疑心这是女儿和奸夫提前商议好的勾当(Kleist,1981:118)。这是因为侯爵F的登报回应打破了消息公开后众人的沉默,女儿众里寻一的被动选择有了唯一的呼应,尴尬话题由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又变回了私人秘密,而父亲更不能接受外来男性未经自己允许便占有私有财产——女儿和府邸使用权——的行径。
被公证的法律文书为伯爵F铺平了准入家庭的路。被求婚后的侯爵夫人拒绝伯爵F任何身体在场的交流模式,唯有他那沾满泪痕的、说明放弃一切丈夫权利并完成一切被要求履行的义务的“婚约”(Kleist,1981:127)被反复细读,最终促成完婚。儿子受洗时的“两份文书”(Kleist,1981:128)——给儿子的两万卢布礼金和给妻子的遗产继承证明——击溃了妻子最后的心理设防,二人从头再来,重办了婚礼。冰冷的社会契约融化了人心的决绝,点沸了夫妻关系。这种用身体缺席的“沉默”(无声的社会契约)打破身体在场的“沉默”(男方的说不出口和女方的不想知道)的方式为故事赢来了夫妻亲昵和解的美好收尾。同时,这种从口头语言到书面文字的过渡也标志了社会关系和媒介的转型。
维护人际关系的纽带由身体在场、口口相传、变数诸多的口语变为身体消匿、公开可信的书面契约。1800年前后是欧洲媒介转型的重要拐点。19世纪初,古腾堡的铅活字印刷术的发明普及了文字文化,静默的读书和写字在很大程度上替代了声带的震颤和肢体的舞动。克莱默尔(Sybille Krämer)将媒介比喻为窗明几净的玻璃*参见克莱默尔2008年的专著《媒介、使者、传达:媒介性的小形而上学》(Medium, Bote, Übertragung. Kleine Metaphysik der Medialität)。。一方面,作为传播“使者”(der Bote)的媒介的存在前提是其委托人的缺席,因此媒介最好的存在形式是不存在,这样才能最大程度保留原始信息的完整,避免其在传播路径中的损缺。这是白纸黑字带来的安全感,文字记录下笔尖触纸的瞬间,为转瞬即逝的口语做山盟海誓的永恒见证。既然信使的存在会威胁信息收发间的无障碍传递,那么优秀的信使要学会如何将自己隐去。所以媒介(从有声有形的口头或肢体语言到无声无形的机打文字)的进化其实是媒介本身(从多义、歧义性到简单、单一化)的退化,媒介的发展史成了媒介本身的消亡史。另一方面,这看似无形的媒介却具有上帝般无处不在的威力。信息发布源将信息传递的任务外包出去,受委托的信使从传话到发话,从传声筒到发言人*德语动词übertragen既表示委托、交付,又表示(按部就班地)传送、转载,还是(具有主体能动性的)转义、改编、传染。。正如基特勒(Friedrich Kittler)在80年代对人文科学向媒介研究的转型提议中所言*参见基特勒1980年出版的专著《将精神逐出精神科学——后结构主义纲领》(Die Austreibung des Geistes aus den Geisteswissenschaften. Programme des Poststrukturalismus)及其1985年的教授资格论文《记录体系:1800/1900》(Aufschreibesysteme 1800/1900)。,传播的媒介(技术)构成了被传播的信息(思想、认识)的必要前提。形式造就了内容。新媒体在替代旧媒体续写神话的同时,书写了自己的神话。
克莱斯特笔下的语言是“理解和再现思想的不完备的工具”(Wulf,1997:1124)。不可靠的叙述者瓦解了全知全能的叙述权威,它只能差强人意地展现部分,无法表达完满,其后果是说者失望怀疑,听者断章取义。克莱斯特在写给妹妹乌尔丽克(Ulrike)的家书中曾说:“语言不中用,它无法描绘灵魂,它能给予我们的仅仅是残垣断壁。因为每当我向他人展现我的内心世界时,我总感到毛骨悚然;我并非担心暴露自我,而是因为我不能向他展示一切,因此我不得不害怕自己因为只言片语而被错误理解。”(Kleist,1991:196)“多言数穷,不如守中。”(老子语)较之于无法说清,且易生歧义的语言,沉默不语被赋予了优先权。“沉默是金,开口是银”的熟语正是赞扬了介于(上帝)完备和(人类)不完备的言语之间的沉默。基于对无法沟通的刻画,克莱斯特成为展示现代人交际困难和信任匮乏的时代先驱。
前文提到小说女主亡夫姓氏首字母O后的三点省略和耐人寻味的破折号都是叙述者的欲言又止。叙述者在讲述时故意对人物、时间、地点和事件名称用省略点进行了缩略。这种主动建构的“沉默”一方面增加了故事的真实性,好似为保护当事人隐私的特意之举;另一方面,这种作为文本空白和“召唤结构”*参见伊瑟尔的《文本的召唤结构》。Iser, Wolfgang: Die Appellstruktur der Texte (1970).的“沉默叙述”把作者和叙述者的话语权转交给作为听众的读者,旨在用(文本的)“沉默”打破(接受的)“沉默”。
值得一提的是,克莱斯特笔下的人物名称常暗含深意:如《破瓮记》中的法官亚当同他“放荡的祖先”一样觊觎村姑夏娃(Eva),书记员里希特(Licht)揭露了法官亚当的暗中谎言,法庭顾问瓦尔特(Walter,对应动词walten,表示“管辖、统治”)最终主持公道,伸张正义;又如《养子》(DerFindling,1811)中的尼柯罗(Nicolo)和柯尼罗(Conilo)这对双影人拥有近似的名字和迥异的性格。而本文中除家仆雷奥帕托外的其他人物均出身贵族,且其姓氏均仅以首字母“犹抱琵琶半遮面”地若隐若现,生发出更多解读空间(Grathoff,1988:210)*如有研究者把俄国侯爵的姓氏F理解为拉丁语的“fecit”(hat es gemacht,干了这事儿)的缩写。。除了贵族们的缩略姓氏,从文中可获悉三位人物的名字。侯爵夫人封·O的名字郁莉埃塔(Julietta)的首次出现源于一个可爱的误解。当她听闻伯爵F战场临死前的惊呼“郁莉埃塔,这颗子弹给你报仇了!”(Kleist,1981:97)后,没想到这指的正是自己,而是试图寻找这位“同名姐妹”(Kleist,1981:97)以了恩人遗愿。之后,郁莉埃塔一名又借由伯爵F(Kleist,1981:106,115)和城防官夫人封·G(Kleist,1981:109,111,123,125,126)之口多次出现。城防官封·G的名字洛伦索(Lorenzo)被其妻两次唤起(Kleist,1981:105,118)。除雷奥帕托之外的人物均由其职业或社会身份命名,大到上校,小至门卫。从这种突出了贵族头衔和社会地位却降低了个人特质的称谓方式中不难看出,社会及家庭等级决定了人物身份,等级较高或平级者方能直呼对方之名,反之却不许。除此之外,作为能指的称谓建构了一个作为所指的“我”,原本只应在形式上发挥信使作用的“词”现在在内容上为“物”下了定义。
在母系社会中,繁衍意味着家族和部落的稳固兴旺,性爱无须伦理法律的合法化借口;进入父权社会后,男性是家庭的顶梁柱,女性成为男性竞相争夺的猎物,家族是男人的功勋,婚姻是纯正血统的担保,因此女性的贞洁被给予前所未有的重视。相对于女性庸碌无为的形象,男性的典范是被理性武装、有勇有谋、主动出击的猎人形象,旨在驯服猎物,享受战果。女性称谓的变化彰显其身份的变化,其姓氏体现其男性拥有者,不随父姓即随夫姓。郁莉埃塔结婚后,从大小姐封·G变为侯爵夫人封·O。丈夫离世后,她回归父母家中,操持家务、教育子女,依旧享有端庄的美名。从人妻回归女儿后,侯爵夫人的安危和去留交由家父掌管。俄国大兵军临城下,城门失守,家门打破,同为一城之主和一家之主的城防官封·G丧失了保护民众和家人的能力,当他把事业和家庭摆在天平上左右度量并最终“权当她们不存在”(Kleist,1981:93)时,女儿落入俄国大兵之手。伴随着城防官向俄国伯爵F的二次投降,郁莉埃塔完成了从侯爵夫人封·O到伯爵夫人F的转变。女性成为男性权力的附属品,也是男性争斗中竞相追逐的猎物。女儿有孕后,父亲像吃醋的情人一样愤慨,像“暴君”(Kleist,1981:117)一样鸣枪,以示和女儿的决裂。枪象征男性生殖器,女儿遭受性侵意味着外来男性对自己所有物的侵犯。这种挑衅在父女近似乱伦的场景中得到和解,标志着私有财产的回归。
小说女主多次向男性人物妥协:因父住城(Kleist,1981:97)、被“夫”所“救”、为子寻父。以上可视为文评界“男强女弱”论点的支撑。然而文本也不乏反面论据。男性权力的下降首先体现在城防官封·G的两次投向,职业角色中的战败使他无能保护大家或小家。家庭中的父亲外强中干:女儿决然的离家出走标志了其脱离父亲的庇佑;母亲出面协调父女关系,设计查出真相,挽救家庭、重拾秩序(Kleist,1981:119),像胜利者一样责惩父亲(Kleist,1981:122);在相信女儿的无辜后,父亲像孩子一样哭泣(Kleist,1981:122)。伯爵F的形象也有失硬汉气质。作为一家之子,他无父无母,和叔伯上将K相依为命(Kleist,1981:100)。作为军人,他听从命令,服从安排。作为(未来)丈夫,在侯爵夫人面前,他常面红耳赤,此乃自愧不如、紧张不安的表现;他再三求婚(旨在弥补旧错并请求宽恕),寻求肯定(反复求问为何侯爵夫人拒绝他);他不是语无伦次,就是被锁住喉咙;也多次尝试通过书写完成交流,但多以失败告终(自己写不下去或对方拒看)。作为父亲,他缺席夫妻共同产物——儿子——在母体内的成长和出生;只有在放弃所有权利、担起所有义务及上缴所有财产的前提下才被未来妻子许入家庭。此外,连这个小家伙也见证了父系社会的外强中干和母系社会的柔中带刚:不同于侯爵夫人前两个出身良好,颇具教养的女儿,他的意外出现在带来家族动荡之余,险些让自己沦为辱没族人的私生子。
在文本内层面,差强人意的口头语言不能为说话人提供辩护,对倾听者而言又是陷阱诡计。受制于人或发自肺腑的沉默体现了当事人对他者的敬畏和语言使用者及其本身的不完备。无声的肢体亲密拉近了关系,性是不能言说的禁忌。侯爵夫人无声的昏厥既是接受也是拒绝,既默许了恶的发生,也消解了恶在自身的残留。私人信件去除了感性的身体;公共文字和法律契约克服了口口相传的变数和歧义。从口头表达到惊呼呐喊,到失声禁语,再到无声的肢体符号,最后到书面文字:人类交流在关掉声音后,现又罢免了身体。交流媒介从人类身体的一部分变成身体之外的陌生信使,在全权受理信息传递的委托之余,越俎代庖变更了信息。词在描述物的同时塑造了物。信使的发展伴随了神话原型的消失,符号在自隐的过程中成为新神话。克氏笔下的不可靠叙述者和他对时空、人物和事件的缩略是文本的“召唤结构”,话语权由此转交给读者,文学审美进入接受美学的领域。
Grathoff, Dirk.1988. Die Zeichen der Marquise: Das Schweigen, die Sprache und die Schriften.DreiAnnäherungsversucheaneinekomplexeTextstruktur[G]∥Heinrich von Kleist. Studien zu Werk und Wirkung Opladen: Westdt.
Sembdner, Helmut. 1977.HeinrichvonKleistsLebensspuren[M]. Erweiterte Neuausgabe. 4. Aufl. Frankfurt a. M.: Ins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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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ulf, Christoph. 1997.Schweigen[G]∥ Ders.VomMenschen. Weinheim u. Basel: Beltz.
责任编校:陈 宁
On the Trace of the Traceless Media:About Kleist’s Novella The Marquise of O …
LIUDongyao
The following thesis pays close attention to the various forms of communication of the figures in Kleist’s novellaTheMarquiseofO…,whosecommonpropertycanbeconsideredas“lessismore”:inachangingprocessfromtheinadequatecolloquiallanguagetoreliableprintedletters,althoughthevoiceisturnedoffandthebodyexcluded,thecommunicationitselfturnsouttobesuccessful.Theelisionoftheunreliablenarratorstimulatesthereception.Themediumchangesfromapartoftheinformation-sourcetoanindependentmessenger.Inordertotransfertheinformationinthebestway,thebestpresenceofamessengerisconsideredtobehisabsence.Whiletransmitingtheinformation,themessengeralsoproduceshisownmessage.Thewordnotonlydescribesthething,butalsodefinesit.
The Marquise of O …;HeinrichvonKleist;formsofcommunication;silence;medialturn
I561.074
A
1674-6414(2016)05-0032-06
2016-01-10
刘冬瑶,女,北京外国语大学、德国慕尼黑大学联合培养博士生,主要从事现代德语文学、文化学和人类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