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奋斗的限度——新时期乡村小说中的农村青年进城

2016-03-16 09:12吴平一刘海军
关键词:孙少平加林赵树理

吴平一,刘海军

(重庆大学 人文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 重庆 400044 )



个人奋斗的限度
——新时期乡村小说中的农村青年进城

吴平一,刘海军

(重庆大学 人文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 重庆 400044 )

当下的青年人经常被批评失落了理想主义的品格,“暮气”太重而“朝气不足”。爬梳新时期乡村小说中农村青年形象就会发现:从高加林决绝的进城梦想,到孙少平倔强的“个人奋斗”,再到涂自强的悲凉结局,绝望和迷茫的气息越来越严重。这一“青春形象”的变迁背后伴随着的是“个人奋斗”的神话由兴起到衰落的过程。论文试图通过回溯新时期乡村小说对农村青年进城之路的叙述,探讨农村青年进城过程中的“个人奋斗”神话的历史意义和局限。

新时期;乡村小说;个人奋斗;农村青年;青春形象

2015年上半年,根据路遥同名小说改编的电视剧《平凡的世界》播出,引起了社会及学界的热切关注。人们为孙少平和孙少安兄弟俩的不屈不挠的艰苦奋斗而感动,热议着平凡人生的“不平凡”。孙少平身上“厚重的理想,不屈的人格和对苦难的承受”洋溢着一股感人至深的青春力量。人们越追捧这种“有理想、有韧劲、敢闯敢拼、敢爱敢恨”的人格力量,也就越暴露出“缺什么就补什么”的隐痛。中年一代感慨青春不再,而年轻一代却在“拼爹”“拼房”“拼车”的时代感慨“心累”,于是我们一起唱着“老男孩”,怀念“逝去的青春”,怀念“一起追过的女孩”。与孙少平相比,当下诸多农村青年更多的是背负“蜗居”和“蚁族”的标记,抱着犬儒和实用主义的人生态度。某种程度上来说,理想主义陷落了,青春染上了一层“暮气”。

爬梳新时期以来的乡村小说就会发现:从80年代开始,农村青年开始大量走入城市,先有香雪的“向往”,再有高加林的“追逐”和孙少平的“挣扎”,90年代农民工已成泱泱大军。城乡之间,地域转换背后关乎着农村青年在面对区域差异时的主体想象和人生定位。进城意味着意义、理想、奋斗以及人生出路。本文通过对新时期以来乡村小说对于农村青年进城之路的叙述的梳理,从“进城与人生意义”和“青春形象的变迁”这两条相互交织的线索,考察“个人奋斗”神话的历史意义及局限。

一、农村立场的危机:从赵树理与农村青年通信谈起

毛泽东在“农村包围城市”的理论指导下实现了中国革命的胜利,迈斯纳认为:“在毛泽东看来,城市不过是外国统治的舞台,而不像马克思确信的那样,是现代革命的舞台。正是毛泽东的这种观念导致了他强烈的反城市偏见,并相应地导致了他那种强烈的农民倾向:城市等同于外来影响,而农村才是本民族的。”*〔美〕莫利斯·迈斯纳:《马克思主义、毛泽东主义与乌托邦主义》,张宁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2013年,第47页。因此,新中国之初,文学对于城市的想象往往是“堕落之城”。农村青年进城之后会不会被城市资产阶级腐化,会不会失掉革命的底色,成了文学非常关心的问题。萧也牧的《我们夫妇之间》是建国初期较早涉及这一问题的作品。在小说中,作为土生土长的农村人,李克的妻子最后适应了城市,被城市“改造”了,小说因此遭到强烈批判。在当时的批评生态中,人们不能容忍城市改造乡村。既然进城存在着“被腐化”的危险,那么农村青年在面临城乡选择的时候就需要格外谨慎。而与此同时,作家们正热情地描绘农村轰轰烈烈的农业合作化运动。柳青的《创业史》、赵树理的《三里湾》、浩然的《艳阳天》等作品塑造了梁生宝、王玉生、焦淑红等一批优秀的农村青年形象。作家们似乎都在向青年们喊话:“农村大有可为。” 在“一讽一誉”中,可以明显地看到新中国初期作家们普遍存在着偏爱农村和向农村倾斜情感的态度,甚至可以称之为“农村立场”。在这些作家们的笔下,农村青年们甘愿留在农村,压抑自己的进城欲求。

社会主义工业化开始之后,对于农村青年该流向城市还是继续留在农村的问题,作家们的立场开始出现了裂变。一方面,工业化需要大量农村青年来充实工厂劳动力,农村青年进城务工是政治上积极的表现。再加上工人阶级特殊的身份和福利,“成为工人”成了一部分农村青年的急切愿望。柳青在《创业史》中就曾描绘改霞去参加招工时“人山人海”的场面。而另一方面,农村的合作化建设依然需要青年人才,这样一个“两难”的局面就出现在作家们的面前。为此,柳青在对待改霞该不该招工进厂的问题上显得极为暧昧,甚至是为难。而在艾芜的《百炼成钢》及其他工业题材小说当中,农村青年进城当工人则显得比留在农村更加光荣和有意义。

赵树理一直以来都是以“农村立场”而著称的。他对农村的特殊感情不仅表现在对农村的描写上,更为重要的是他一直在寻找让农村青年留在土地上的理由。蔡翔认为:“在《三里湾》当中,通过灵芝和玉生的结合,实际上一直试图讨论现代知识在农村依然有它的有用性。”*张书群:《80年代文学:历史对话的可能性——路遥与80年代文学的展开国际学术研讨会纪要》,《文艺争鸣》2011年第10期。灵芝的圆规和尺子是现代知识的象征,而这些东西只有通过玉生(农村的代表)才能体现出价值。这一套隐喻的背后,体现出了赵树理为农村安放知识青年的良苦用心。然而,这一努力渐渐出现了危机。1960年,赵树理给一个名叫杨一明的农村青年写了一封措辞严厉的信,在信中赵树理上纲上线地指责杨一明“之所以不愿意呆在农村和地球打交道,觉得‘太没有前途’了,实际上是他想从‘城与乡、农业和工业、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的三大差别中寻找个人名利”*赵树理:《不应该从差别中寻找个人名利——与杨一明同志谈理想和志愿》,《赵树理全集》第五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340页。。杨一明的出现预示着一部分农村青年开始失去对农村的认同感,同时也表现出对城市现代生活的向往。信中严厉的措辞显露出赵树理在面对农村认同感危机时的恐慌和震动。社会主义工业化开始后,“知识、技术”以及由此而来的“技术员、专家、学者”等的地位被迅速拔高,曾经需要教育和改造的知识分子反而悄然地成为了青年们的偶像。《千万不要忘记》中丁少纯对工程师的崇拜其实代表了一般青年普遍的价值认同。赵树理对于杨一明的劝诫最后无奈地落到了“安心工作”上面。但是这一劝诫已经不那么具有说服力了,抬出“小资产阶级思想作怪”来打压农村青年的“怪梦”并不能从实际上消除“三大差别”的实际存在。因此,罗岗认为:“不是赵树理给出了解决方案。它的解决方案实际上依赖于一个更大的社会主义设想。”*张书群:《80年代文学:历史对话的可能性——路遥与80年代文学的展开国际学术研讨会纪要》,《文艺争鸣》2011年第10期。当农村的意义的自洽性出现裂缝,进城的愿望将不只是幻想,而会生产出一个又一个的行动。

二、“进城/奋斗”叙事与理想的青春形象

进入80年代,大量农村青年踏上了进城之路。80年代文学叙事对于进城故事的青睐不仅仅停留在反映现实的简单层面上,更为深层的意义还在于,社会转型期的思想纠缠必须借助进城故事再一次找到出口,从而生产出关于文学的知识。此时文学关于农村青年进城故事的生产蕴含着社会转型期的新旧思想的纠缠:“向城还是向乡”背后对应的是“个人与集体”“现代和传统”之间的复杂纠葛。不同于赵树理口中的“怪梦”,80年代文学叙事中的农村青年进城故事常常与“梦想、青春、奋斗”等词语联系在一起。“进城”不再是“堕落”,恰恰相反,此时的进城往往意味着拒绝平庸,意味着拥抱梦想,踏上现代化之路。在农村青年身上,一种有关个人意义的全新认识正在生成。

在《人生》当中,高加林对于自己的定位一开始就倾向于城市,而非农村。“不必隐瞒,他十几年拼命读书,就是为了不像他父亲一样一辈子当土地的主人(或者按他的另一种说法是奴隶)。”*路遥:《人生》,《收获》1982年第3期。因此,高加林对于民办教师这个位子非常重视,他期待借助这个跳板,找到更好的城市工作。高加林虽然身在农村,但是心在城市。他向地区报投稿,给在外工作的叔叔写信,甚至在卖蒸馍时还躲进阅览室关心起了国家大事。高加林随时都在准备着“离开”,一心要走出黄土地,向往外面的城市世界。他和巧珍的分手标志着他同“土地”的彻底决裂。高加林经过了一番“奋斗”之后,无奈又回到了土地上,但是可以预想的是他的回归是暂时的,他一定会千方百计地寻找另外的道路离开他的土地,再次踏上更疯狂的进城之路。

在《平凡的世界》中,孙少平几乎是高加林的一个加强版。孙少平也同样将自己的主体想象定义在了远方的城市。与高加林一样,孙少平对乡村毫无眷恋,不甘于呆在农村做一辈子农民。当孙少平刚进入城市时,他觉得城市的一切似乎都那么美好,“甚至连弥漫在城市上空的碳烟味闻起来都别具一格”。相比之下,农村在他的眼里似乎就变得“暗淡和平庸”了,生活了十几年的老村庄在新奇的城市面前“相形见绌”。孙少平高考落榜后千方百计地离开双水村,但是他的进城之路并不顺利。当孙少安去劝孙少平回双水村的时候,看到一副触目惊心的画面:孙少平正背对着他们,趴在麦秸秆上的一堆破烂被褥里,在一粒豆大的烛光下聚精会神地看书。那件肮脏的红色毛衣一直卷到肩头,暴露出了令人触目惊心的背脊——青紫黑淀,伤痕累累。*路遥:《平凡的世界》第二部,《路遥全集》,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377页。即便如此,孙少安依然“高傲”地不愿回到农村去,反而对城市的苦难“甘之如饴”,主要原因就在于孙少平认定农村不能实现其人生意义,也缺少城市丰富的精神生活,因此他必须离开。

《人生》在发表之后引来不少争论,然而无论大家对高加林的人生选择作何褒贬,分歧多大,有一点感受却是相同的,那就是作品传达出来的主人公对命运不屈服的昂扬姿态和理想主义气质。正是这种“执拗的奋斗”彰显出了人物独特的人格魅力,那是一种强盛的生命力量,是一种极具蛊惑力的“青春力量”。在这样一种力量的感召下,对于高加林的进城故事,读者给予了应有的同情。读者对《平凡的世界》的喜爱也是如此,如黄平所言:“读者们对于《平凡的世界》的热爱,不是出于文学的理由,而是首先将其视为人生之书。”*黄平:《从劳动到奋斗——励志型读法、改革文学与〈平凡的世界〉》,《文艺争鸣》2010年第3期。对那些在外地打工或求学的农村青年来说,《平凡的世界》带给他们感受最深的不是改革当中那些复杂的历史褶皱或阵痛,而是孙少平“厚重的理想,不屈的人格和对苦难的承受”。读者们在孙少平身上找到了“奋斗的动力”,找到了“克服苦难的勇气”。人生平凡,底层青年却可以用努力创造出一些“不平凡”。

就读者的阅读感受而言,无论是《人生》还是《平凡的世界》,其中的“进城故事”无疑都被转化成了“奋斗故事”。在“向城”还是“向乡”的选择上,“孙少平们”几乎毫不迟疑地选择了“向城”。而在进城叙述中,作家们又赋予了孙少平们令人尊重的人格意志。正是这种人格意志的赋予,使进城的青年展现出独特的魅力。《鲁班的子孙》中的小木匠、《小月前本》中的门门、《鸡窝洼人家》中的禾禾,80年代改革文学作品中几乎所有的这些“不安于农村”的农村青年都普遍具有“新人”的气质,敢于拼搏,勇于冒险。孟繁华说:“高加林、孙少平进城过程中的个人奋斗形象,构成了一个时代最具代表性的‘青春形象’。”*孟繁华:《从高加林到涂自强——新时期文学青春形象的变迁》,《光明日报》2013年9月13日。这些个人奋斗形象组合在一起,共同构成了一个时代的“个人奋斗”神话。

细究之,进城和奋斗的结合背后隐含着丰富的历史文化意涵。从“进城/堕落”到“进城/奋斗”,主流意识形态在变化。在“十七年”小说中,赵树理、柳青等作家通过对农业合作化运动的描写为农村青年提供了一种出路,那就是“农村大有可为”。而到了80年代,农村青年的出路无疑又需要重新思考。80年代中期,曾经的社会主义想象早就出现了危机,一套改革话语取代了阶级话语,农民作为一个阶级的道德和精神优势已经在急剧的社会变革中成为历史。农村不再是“希望的田野”。而当广袤的农村还停留在前现代的“乡土中国”上徘徊时,城市早就一骑红尘驶入现代文明。“三大差距”在现代化进程中不断扩大。现代化在农村与城市之间建起了一条高速公路,农民就成了在路上疲于奔命的追赶者。位于城乡“交叉地带”的高加林、孙少平、香雪这样的农村青年正沐浴着从城市吹来的现代文明的“香风美雨”,它召唤着他们脱离农村,去城市寻找人生意义。

实际上,农业合作化的失败和小岗村的经验提供了历史主体“解放”的可能。农村中的那种集体意识也随着合作化的失败逐渐消逝。《鲁班的子孙》就鲜明地描绘了由“集体到个人”和由“公到私”的观念变迁。此外,由城乡分治到城乡互动的政策调整也打开了农村青年进城的大门。正是在这个时候,个人从集体中抽离,从农村走向城市具备了“合法性”。而高加林选择的历史“合理性”正来源于农村社会主义实践的失败,高加林走向城市也是农业合作化失败后农村青年寻求出路的合理选择。

由此看来,“进城/奋斗”叙事并非出于偶然,实际上历史已经走到了由农村走向城市的“岔口”。80年代的改革需要提供一套让农村青年脱离农村,进入城市工厂的话语。为此,劳动的概念被改写,劳动的神圣性不断被剥除,农村青年不再是无上光荣的劳动者,而是兑换工资的“劳动力”。从这一意义上来讲,80年代进城叙事所生产的“个人奋斗”神话通过浪漫化的手法,将进城之路变成了一条理想之路,无疑具有强大的动员能力。农村青年读着这些作品,进一步加深了对城市的向往和对农村的憎恶,争先恐后地踏上了城市的“寻梦”之旅。而恰好,这些脱离农村的个体充实了城市工厂所亟需的大批廉价劳动力。

单从文学的角度出发,80年代的“个人奋斗”神话为我们塑造出了一批有理想、有抱负的热血青年形象。而又正是这些充满着“青春力量”的形象,让后人无比追怀,以至于将80年代想象成一个“黄金时代”。从整个新时期文学创作来看,这些“青春形象”熠熠生辉,令人回味无穷。

三、“个人奋斗”的溃败与青春形象的失落

相比于80年代“进城故事”充满着理想和奋斗的光芒,90年代以后的“进城故事”则越来越弥漫出一股浓郁的悲情色彩。在90年代及以后的乡村小说叙事中,“苦难”成为了“乡下人进城”叙事最重要的主题。经常出现的文学形象是:挤在工棚里的农民工、蜗居的“北漂”,就业难的农村大学生等等。翻开这个时期的乡村小说,随处可见诉苦的男人和流泪的女人。用一句话概括就是:心酸成为了时尚。实际上,此时的农村进城青年正在更加卖力地“奋斗”,只是坚硬的现实一次次击碎他们小小的理想和愿望,因此他们往往显得“底气不足”,显得悲观绝望。

80年代以来,农村改革在经历了短期繁荣之后,很快便陷入了停滞。特别是市场改革启动以来,农村逐渐沦为了城市发展模式的附庸。乡镇企业在市场竞争中的破产加剧了农村的危机,大批剩余劳动力被迫开始了向城市“移民”。对于农村青年来说,进城似乎是“别无选择”。虽然城市梦想是未知且渺然的,并且由乡入城的道路也很曲折,可诱人的生活机会却似乎就出现在不远处。孙惠芬在《吉宽的马车》里明明白白地告诉大家,歇马山庄最后一个农民也进城了。

然而,当农村青年怀揣着一颗滚烫的心,割舍掉农村的温情脉脉之后来到城市,现实总是比设想来得要坚硬和无情。方方的《涂自强的个人悲伤》是90年代农村青年进城奋斗的典型代表。涂自强十几年苦读,终于在村里人的“万众瞩目”中考上了大学,实现了村里大学生零的突破。而涂自强的女朋友采药却在高考中落榜了,于是她选择了主动离开,并赠诗给涂自强:“不同的路/是给不同的脚走的/不同的脚/走的是不同的人生/从此我们就是/各自路上的行者/不必责怪命运/这只是我的个人悲伤。”*方方:《涂自强的个人悲伤》,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2页。抛离这样一段美好的感情本该痛彻心扉,然而涂自强却对着自己说“要记得去走一条新路”。这一点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高加林。正是带着“走一条新路”的愿望,带着全家乃至全村人“出人头地”的企盼,涂自强踏上了去城市求学的道路。在学校,涂自强很努力地去生活学习,他准时上课,从不缺课,在食堂兼职,去校外做家教。毕业后,他努力工作,不卑不亢。但是最后,命运的阴差阳错都堆积到了涂自强的身上。涂自强最终积劳成疾,身患绝症,凄凉离世。

《涂自强的个人悲伤》引发大家的关注和感慨,实际上并不在于涂自强个人遭遇有多么凄惨,结局有多么悲凉,因为在其他乡村小说中,比涂自强命运遭际更惨的也大有人在。人们感慨的地方在于,涂自强太规矩了,几乎符合人们一直以来对于成功所需品质的所有想象:有知识、努力、勤奋、踏实、不卑不亢。正是涂自强的这些品质,使得他的“个人奋斗”与最终的失败在读者心中形成极大的心理反差。人们不禁要问,如果像涂自强这样有为的农村青年,即使努力奋斗也依然没有希望,那么广大农村青年还有什么出路?方方在接受采访时表示:“一个良好的社会,是让任何普通人甚至略有弱智的人只要努力工作,就能靠自己过上幸福生活,而不是只有极端刻苦的人、极有天赋的人以及不择手段的人才能如此;最坏的社会则是,再怎么靠个人奋斗也没有出路。”*方方:《长江商报对方方的访谈》,《长江商报》2013年4月12日。从这一点上来说,方方揭示了当下社会的一大隐痛,即当下社会越来越依靠社会关系,而不是依靠个人奋斗。

像涂自强一样的农村青年进城之后饱受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一方面,因为社会关系积累上的“先天不足”,涂自强们便用“个人奋斗”来激励自己,延长工时,加大工作量,置身危险的工作环境。而这样的“个人奋斗”,带来的不是成功,而是“后天畸形”,涂自强积劳成疾就是证明。类似的例子数不胜数,孙惠芬《吉宽的马车》中的“二哥”,做了一辈子工,结果却检查出“肝癌”,所有的希望顷刻间全部葬送了;残雪的《民工团》中,民工掉进石灰池就只有回家等死。悖论的事情在于:面对着社会的不平等,一部分农村青年进行抵抗的姿态是更加疯狂的“个人奋斗”,倔强地想要“争一口气”。涂自强的同学中有很多人都在寻求别的方式以改变命运,而涂自强却固执地坚持依靠个人努力。不得不说,涂自强希望凭借个人努力争取成功的信念,与中国人道德观念中的“自力更生、艰苦奋斗”以及“不攀附”等传统美德极为契合。吊诡也就在于此,这种“道德正确”在市场经济中却显得“不合时宜”,涂自强最终走向失败。“个人奋斗”的溃败,在某种意义上也是“理想主义”的溃败。等到涂自强安排后事的时候,他已经意识到了自己失败的原因:原本以为出身的不平等并不能决定命运,可以通过个人奋斗的精神进行改变,结果却发现出身的不平等实际上已经决定了命运,单凭一己之力是难以改变命运的。这样的结局,催生出一股非常浓郁的绝望之情。

面对社会不平等的现状,进城后的农村青年除了“个人奋斗”,还有另外一种消极的抵抗姿态。这种消极抵抗既可以是用暴力征服城市的远子(邓一光《怀念一个没有去过的地方》),也可以是用身体征服城市的万淑红(张弛《城里的月亮》);既可以是房忆萝(《我是一朵飘零的花》)的犬儒式地活着,也可以是富士康N连跳中激烈地死去。此外,对于社会腐败和不公平的现象,我们还发明了一系列“报复性”词汇:拼爹、二代、高富帅等等。然而,可悲的地方也在于,当农村青年将长发染成黄色,在牛仔裤上剪洞,使用着廉价的山寨手机自拍,并以屌丝自居的时候,其乖张的行为和奇装异服在他们自己看来或许是一种反抗和吸引注意力的手段,如杨争光《少年张冲六章》的张冲,而实际收获的却是“乡村洗剪吹”和“杀马特”的恶意嘲讽。

重新审视90年代以来乡村小说中农村青年形象,一种悲情悄然晕开。与高加林相比,涂自强显然更具有获得成功的“资格”,然而却失败了。与80年代相比,90年代以后的社会分层加剧,社会结构不断固化,两极差距日益明显。在富裕与贫穷、城市与乡村、上层与下层之间,几乎出现了两个不同的世界。而精英阶层把持着政治、经济和文化上的资源,并通过血缘的方式完成代际传递,从而使得权力、财富、声望变成了垄断性资源,光靠个人奋斗,很难弥补这道鸿沟。涂自强个人奋斗的失败,反映出阶层流动通道的收窄。

“个人奋斗”的神话在社会现实面前溃败了。然而我们唏嘘的并不仅仅是这种失败,而是我们惊诧地发现在90年代以后的农村青年形象里,几乎难以找到那种“不屈不挠、越败越勇”的个体。高加林虽然伤心地回到了土地上,但是我们相信他一定会重整旗鼓,卷土重来,并期待着他再次演绎精彩人生。然而涂自强却没有再奋起一搏的可能了,因而也是绝望的。与高加林相比,涂自强几乎可以说是没有青春的。因为理想的青春是美好的,青春拥有着健康的体魄和充沛的精力,青春意味着光明的未来。因此,青春里可以没有顾虑,不羁放荡。无论是高加林还是孙少平,他们身上都体现出了一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狠劲”。这才是真正的青春。而反观涂自强,他太老实、太规矩了。孟繁华说:“到涂自强的时代,不要说狠劲,就是合理的自我期许与打算,已经显得太过奢侈。”*孟繁华:《从高加林到涂自强——新时期文学青春形象的变迁》,《光明日报》2013年9月13日。《接吻长安街》中的“我”没有什么大的愿望,只是想像城里人一样在大街上接吻,却被城里人暴打;《城的灯》里的冯家昌当上了团长之后,每天依然过得战战兢兢;《太平狗》中的主人公只能在桥洞下过夜……还有那许许多多的蜗居着的蚁族们,面对蛮横不讲理的管理或上司,他们往往愿意选择忍气吞声,甚至巴结逢迎。这些青年与张承志《北方的河》里那个站在黄河岸边的少年伟岸的背影相比,显得那么虚弱、矮小。90年代以后,当代文学的青春形象已经逐渐隐退,以致面目模糊。于是我们怀念和祭奠那些青春岁月,期待着像林静(《致青春》)一样,疯狂地爱,绝望地恨。

四、余 论

在当下的城市化过程中,农村青年依旧前赴后继地奔赴城市,期待着在城市里通过个人奋斗,实现改变命运的愿望。指引着他们的书籍依然是《人生》与《平凡的世界》这样的作品。尽管有的作家也表现出了极大的担忧,并先后创作了《血泪打工妹》《我是一朵飘零的花》《蚁族:大学毕业生聚居村实录》这样非常写实的作品,告诉青年们“城里并不好活人”。但是《平凡的世界》的持续畅销表明农村青年并不是特别买这些作家的账,他们需要的是“个人奋斗”神话带来的激励与有力的抚慰。

在齐泽克看来,“今日社会必定显现为后意识形态社会: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是犬儒主义的意识形态”,“他们知道,在他们的行为中,他们在追寻着幻觉,但他们依然我行我素”。*〔斯洛文尼亚〕齐泽克:《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季广茂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第45页。“犬儒理性”的影响在于,我们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我们不妨借用齐泽克关于意识形态幻觉的这一论述来理解当下农村青年为何“再苦再累都要奔北上广”。某种意义上来说,当下的农村青年并非不懂得现实的残酷,而更像是一种“看穿了一切”的麻木。现实无情,于是逃匿到小说中去寻求安慰与温暖;看着别人的青春,激动,流泪。

重新审视对当下青年人的批评,也许就需要改换一种思路。当代青年选择实用主义的生活态度,选择安全的考试分数或者计件工资,本身无可厚非,这种“暮气”也是时代使然。理想主义需要不断试错,而现在试错的成本实在太高。当整个社会都在推崇优胜劣汰的丛林法则时,我们无法要求青年不加入到按部就班的竞争中去。当城市现代的生活方式成为惟一的取向,我们同样也无法要求农村青年待在农村安贫乐道。因此,我们不仅需要看到“个人奋斗”具有历史性和局限性,同样也要反思我们需要怎样的“理想主义”。

(责任编辑:王学振)

The Limits of Personal Struggle——Rural Youths’ Entry into the City and Their Ideal

WU Ping-yi, LIU Hai-jun

(InstituteforAdvancedStudiesinHumanitiesandSocialSciences,ChongqingUniversity,Chongqing400044,China)

Nowadays, young people are often criticized for their lacking in idealism, for they have behaved more like the elderly but not so youthful. A review of the image of rural youths in rural novels of the new period can show the increasingly heavy air of despair and confusion, as is manifest from Gao Jialin’s resolute dream of entering the city through Sun Shaoping’s stubborn “personal struggle” to Tu Ziqiang’s tragic end. And the image of youths has varied with the rise and fall of the legend of “personal struggle”. This paper tries to explore the historical significance and limits of the “personal struggle” legend in the process of rural youths’ entry into the city by reviewing the narration of rural youths’ path of entry into the city in rural novels of the new period.

the new period;rural novels;personal struggle; rural youths; the image of youths

重庆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研究生科研项目“1990年代小说中的城市想象之研究”(项目编号:IASP1511)、中央高校科研项目“文化研究视野下的中国当代农村土地制度之变迁”(项目编号:0309005201021)


I206.7

A

1674-5310(2016)-11-002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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