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族”:与新时期小说同行

2016-03-16 09:12王海燕
关键词:知青莫言作家

王海燕

(安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 安徽 安庆 246011)



“知青族”:与新时期小说同行

王海燕

(安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 安徽 安庆 246011)

“知青族”作家族群可细分为“下乡知青”和“回乡知青”。“知青族”是“伤痕文学”的揭幕人,参与了“反思文学”的反思;他们构成了“寻根文学”的主力阵容;他们汇聚在“新写实”小说的旗帜之下;他们在“现代主义”的土壤中萌芽生长。“下乡知青”与“回乡知青”具有时代的共性,但创作差异却是相当明显的:乡村对两类“知青族”作家的生命意义不同。两类“知青族”作家透视乡村生活的视点和痛点不同。两类“知青族”作家所偏好的小说叙事模式也不同。

“知青族”;新时期小说;下乡;回乡;生命意义;视点;痛点;叙事模式

岁月蹉跎,岁月有痕。这是共和国难以磨灭的历史,这是当年波及中国亿万家庭的大事件: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1968年12月21日夜,毛泽东主席发表最高最新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说服城里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乡下去,来一个动员。各地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他们去。”随后的10年间,1700万①有人认为加上“回乡知青”和上世纪50年代中期至60年代中期陆续零星下乡的知青,这一数字应该突破2500万。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中国一代人的命运就此而改写,中国乡村和城市的风景就此而改写,中国20世纪下半叶的政治史、经济史、文化史、文学史就此镌刻上这场运动难以磨灭的深深印记,也由此诞生了当代文学史上的一个专有名词:“知青族”。或许,“知青族”还将以潜在的、更加深刻的方式影响着一个国家未来的发展。

本文将“知青族”定位于有过知青经历的当代作家,而非创作了知青上山下乡题材小说的作家。下乡知青倘若细致分类,从城市下乡的可区分为插队知青、投亲靠友知青、兵团知青、国营农场知青等。属于此类“知青族”的知名作家有梁晓声、张承志、史铁生、卢新华、孔捷生、叶辛、老鬼、张辛欣、张抗抗、竹林、乔雪竹、张曼菱、陈世旭、柯云路、阿城、韩少功、郑义、李杭育、刘恒、李锐、王安忆、池莉、范小青、铁凝、王小波、徐星、马原、潘军、陈村等。

需要特别强调的是,讨论“知青族”作家,万万不该遗漏了“回乡知青”中的作家。在文学之路的长跑中,他们的创作韧劲彰显得格外强劲,于文坛的成就更是有目共睹。路遥、贾平凹、莫言、刘震云、张炜等可谓其中代表。多数版本的当代文学史往往忽略了“回乡一族”也是知青。他们本是土生土长的农民子弟,读书之后又回到他们祖祖辈辈生活过的土地上当农民,因而被称之为“回乡知青”,以区别于“下乡知青”。在当年“城乡分治”的政策大背景下,他们的“回乡”被看作理所当然。他们往往不能享受城市知青的相关待遇,如下乡时的安家费以及若干年后乡村经历被计入工龄等等。知青大返城时,他们当然也无城可返。这些人离开乡村的出路窄之又窄:少量的被招工;更少量的当兵;极少量的上大学——1970年至1976年间被推荐上大学(俗称“工农兵大学生”)或1977年之后参加已停止11年的大学公开招考,并在千军万马的拼杀中挤过独木桥。比如1949年出生的路遥和1952年出生的贾平凹:路遥生于陕西榆林市清涧县一个农民家庭,7岁时因家境贫困被过继给延川县农村的伯父,曾就读于延川县立中学,1969年回乡务农,并在农村小学教过一年书,1973年入延安大学中文系学习,毕业后任《陕西文艺》编辑。贾平凹读完乡村小学,考入初中不久“文革”开始,回到村里劳动,1972年被推荐入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后留西安市任陕西人民出版社编辑,《长安》文学月刊编辑,80年代初成为新时期最早的职业作家之一。再如1955年出生的莫言和1958年出生的刘震云:莫言读到小学五年级辍学,回乡务农10年方得从军。乡村少年刘震云严格意义只算得半个“回乡知青”,他15岁初中尚未毕业去当兵,复员回乡教了半年书,知青生涯非典型,时间也较短。两人均以投身军营为出路,离开了安身立命的土地。后来,刘震云于1978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莫言于1984年考入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从此踏上文学创作之路。

“知青族”是中国当代文学“作家群现象”代际传承的流风余韵,也是“代际嬗变”的转捩点。这完全符合历史的逻辑。

一、涌浪:拍打在新时期文学的沙滩上

(一)“知青族”——“伤痕文学”的揭幕人

新时期文学从“文革”走来,经历过地火燃烧、地泉喷涌的开篇。我把那些第一发表园地为手抄本、油印小报、各类墙报、民间刊物的作品,乃至于“文革”中存于抽屉、娱乐自己的作品,包括日记等,统统称之为从“地下”涌出的文学。80年代文学的喷发始于70年代甚至60年代末期。彼时的知青们身处权力斗争的边缘、行政管理的角落,有了相对的人生自由,偏离“文革”主流思想的异端之思,便在田间地头生成,在山坡溪畔碰撞,终于在岩石的缝隙中夺路而出。迄今的文学史家似乎更多地关注新时期诗歌的“地下”状况,比如70年代的“白洋淀诗群”和80年代“朦胧诗群”的部分中坚分子们的“地下”时期。其实,新时期不少小说作家也都曾经历长短不一的“潜伏期”:有相对人身自由的知青们以文会友,由手抄流传到蜡纸油印再到民刊发表。稍后还有各大学的学生刊物、墙报等。阿城回忆下乡时说:“走几十里地,翻过几座大山,来跟你谈一个问题,完了还约定下一次。多数人其实也不会写什么,也就是互相看看日记。当时不少人写日记就是为朋友交流而写的。”*查建英:《八十年代访谈录》,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17页。阿城的那些收入《遍地风流》的现代笔记体小说,便是一些愉悦自我或小众的交流之作。他在成名之前,亦曾有过民刊《今天》的经历。卢新华的《伤痕》,最初则是登载于复旦大学中文系的班级墙报上,引起校园轰动,后经修改才正式发表在1978年8月11日的《文汇报》。是“知青族”揭开“伤痕文学”的序幕,继而参与了“反思文学”的反思。“伤痕文学”的命名正来自卢新华的小说《伤痕》。

“知青族”经历过极左横行、社会动荡的“文革”,又幸运地赶上了一场历史的巨大变革,见证了国家层面的“拨乱反正”。他们以为民众代言的方式,开始了一代人在历史转折点上最初的思考,也由此促生了“‘五四’新文学”以来新一轮的“问题小说”。所涉问题触动时代的热点和痛点:从忧国忧民到个人的苦难迷惘,从切肤的肉体之痛到刻骨的精神之殇,从群体的情感抗议到个体的思索吟哦——法治问题与教育问题,阶级斗争与血统论,个人奋斗与命运搏击,铭心刻骨的饥饿与爱情……“知青族”作家获得读者且首先是有相似经历者的拥趸。《伤痕》《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今夜有暴风雪》《在小河那边》《我的遥远的清平湾》《蹉跎岁月》……知青这代人,他们有足够的理由书写和反思他们所亲历的那段历史,虽然这种反思还远称不上深刻和透彻,但其文学史的价值仍然不容忽视:亲历者的记忆,亲历者的视角,亲历者的伤痛,亲历者的叩问与呼喊,思考与回避,统统指向一个词——真诚——并且久违了。情是真的,泪是真的,热度是真的,甚至幼稚、不成熟也是真的。我们似乎没有多少理由要求“知青族”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历史环境中,去占领一个超越时代的、彼时不可能达到的思想制高点,譬如批评界事后的指责:“没有忏悔”而是“青春无悔”;没有“美丑互现”的复杂人性,而是“善恶分明”的认知模式;没有对施暴者的理性思考和分析,而是“祈盼清官”一锤定音拯救民众,如此等等。为什么是这样的而不是那样的?回答是:历史必然!我们必须从“知青族”整体的成长背景考察,他们是“‘红色’作家群”影响下的一代人,他们所接受的正规学校教育,使之对“延安文学”以来所出现的作家、作品更为熟悉并当作正统之道。“伤痕”和“反思”阶段,他们的写作基本没有跳出这一传统。他们被强大的历史惯性所推动,所裹挟:文学与政治的紧密关系,文学所承载的“宣传民众”的作用被凸显,文学的审美功能依然处在主题和题材的尖锐性之后,乃至被忽略。面对小说的形式问题,他们的审美积淀使其力不从心,捉襟见肘。主观上渴望担当“启蒙者”的知青作家,客观上自身也是需要“被启蒙”的角色,他们是需要补课的一代,是经历磨难才慢慢长大长高的一代。更何况“80年代针对文学的规训同样无所不在”,“一个是‘文学制度’,另一个则是‘政治无意识’”。*李杨:《重返80年代:为何重返以及如何重返》,程光炜编:《重返80年代》,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5页。

以小说之笔,记录“文革”历史——这句话真不知是贬低了“知青族”作家还是历史学家。老鬼的长篇小说《血色黄昏》写作于70年代末,10年间辗转碰壁于6家出版社,最终在1987年由工人出版社出版发行。此时“伤痕”、“反思”的高潮已过。作者在小说的扉页上写到:“在那动乱的年代,凡是有知青的地方都会有许多悲怆感人的故事。我写的这个只不过是其中的小小一曲。它算不上小说,也不是传记。比起那些纤丽典雅的文学艺术品来说,它只算是荒郊野外的一块石头,粗糙、坚硬。不论风吹雨打,日晒雨淋;也不论世人如何评说,这块沾着泥污的石头将静静地躺在祖国大地上。”*老鬼:《血色黄昏》,北京:工人出版社,1987年,扉页。或许,彼时的很多作品,现在看来都是这样真实且粗糙的“石头”。而“石头”们的思想武器、文化传承,主要来自“十七年文学”的熏陶。就像小说的主人公林鹄,年轻的生命溢满了“青春之歌”的革命造反激情,而造反的对象却正是撰写了《青春之歌》的母亲。

学者许子东曾以《重读“文革”》为题,以1977年以后在中国内地写作与发表的50部(篇)有关“文化大革命”的长中短篇小说为例,整理和探讨“文革”小说的基本叙事模式,其中21部(篇)出自有过下乡、回乡经历的作家笔下,所涉“知青族”作家16人。许子东认为:“文革叙述”,“因为某些特定历史文化条件的原因,文学(尤其是小说),数十年来已成为国人谈论、叙述文化大革命的主要方式。而对年轻一代及后人及‘外人’来说,所谓‘文革’,首先是一个‘故事’,一个由不同人所讲述的‘故事’,一个内容情节大致相同格式细节却千变万化而且可以引出种种不同诠释的‘故事’。”“‘文革’以后的‘文革故事’,其实已是重读‘文革’。而这个重读‘文革’的小说版本,至少到目前为止,比政治文献版本或历史教科书版本流传更广,影响更为深远”。*许子东:《重读“文革”:许子东讲稿》(卷一),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第2页。我们很难设想,当翻过这一页由“亲历者”出场的文学史,“文革集体记忆”将会以何种模样传世;当翻过这一页由“知青族”出场的小说史,“上山下乡”这一当代历史的重大事件,将会完成怎样的“诗史互证”。

(二)“知青族”——构成“寻根文学”的主力阵容

参加与“寻根文学”紧密相关的1984年底“杭州会议”的作家、批评家以及会后不约而同发表“寻根宣言”的作家,绝大多数有过知青经历。他们大致可分为有“寻根宣言”的寻根作家和没有“寻根宣言”的寻根作家。前者有韩少功、阿城、郑义、李杭育等,后者如王安忆、莫言、贾平凹等。寻根小说之代表作品《棋王》(阿城)、《爸爸爸》(韩少功)、《小鲍庄》(王安忆)、《老井》(郑义)等的作者全部是知青。

寻根的倡导者们潜意识中把中国文化区分为“规范文化”和“非规范文化”,前者指以儒家文化为主的汉民族正统文化,后者指不入正宗的民间文化和少数民族文化。事实上,身处文化断裂带上的这一群体,绝大多数人对中华五千年的“规范”与“非规范”两种文化都很陌生,西方文明史更是所知甚少。当他们走进学堂时,文化的餐桌上,所谓“封、资、修”正逐一撤盘,目之所及,干净且又纯粹。他们是时代特征鲜明的“红色文化”教育熏陶下长大的一代。激情澎湃的“红色”实践——“红卫兵”造反并没有给他们带来“红色”荣耀——他们成为一场历史剧中的失败者。乡村恰成疗伤之地,颇有温情地以民间的方式,抚慰了遭受戏弄的年青而苦闷的心。

知青们下乡,如同走进另一间课堂,乡村就是一本厚厚的大书,那里有无字的历史与现实,如野史、神话、俚语、笑料和口口相传的家族史;那里有教科书文字之外的文字,有在浩劫中余生的旧书和老太太剪鞋样时偷藏在炕席下的残书页。泛黄的纸页间飘散出历史陌生的异味,引起纯粹一代的好奇和诧异。后来还有了从高干、高知子女处传出的“灰皮书”“黄皮书”“白皮书”等“内部发行图书”,那虽然只是极少数人可以获得的专利,可知识饥渴的年代,此类图书的转手神速令人咋舌。这代人以如此怪异的方式或主动或被动地接受了大一统的学校教育之外的教育,这倒正好应了当年的热词:“再教育”。于是,五谷杂粮填塞了知青们的肚皮,精神杂粮滋养了知青们的头脑。若干年后,文学出人意料地展示了吃“杂粮”的结果:“寻根”作家们不约而同地宣称,要从民间文化中汲取营养,以延续文学的生命的根。阿城说:“是要去找不同的知识构成,补齐文化结构,你看世界就不同了。”“排列组合多了,就不再是单薄的文化构成了。”*查建英:《八十年代访谈录》,第34页。

“寻根思潮”在对民族文化的价值取向、价值立场上不断地在“认同”和“批判”间摇摆、犹疑,同时,知青们也正是由此出发,探寻民族文化粗壮又盘根错节的“根”,并由此逐步摆脱“红卫兵”思维模式:否定、打倒、砸烂与颂扬、耸立、万岁势不两立。

“寻根思潮”在审美精神上却不约而同追寻东方古典美学的气韵。此前,恰逢新时期错过“伤痕”而迟到的汪曾祺重返文坛,接连发表《受戒》《大淖记事》等,仿佛为饥渴的青年另外摆出一桌滋味绝妙、文化蕴含浑朴醇厚的美餐。这一契机或许正是两代作家之间与过往完全不同的代际濡染、承继与递嬗,汪曾祺与阿城之间的惺惺相惜可见一斑,其文学史价值和文化意义不容忽视。“范本”的变异,也为余温尚存的“反思文学”走向纵深,探寻了一条政治视角之外的道路。新启蒙文化思想家李泽厚的《美的历程》的出版,也直接影响了韩少功、李杭育对“寻根宣言”的深思。在“寻根思潮”中有所建树的知青作家,细究其成长经历,一定会发现其非常个人化的阅读和文化圈交往的经历。

(三)“知青族”——汇聚在“新写实小说”的旗帜下

在“主义”纷起、“新”旗林立的80年代末期,“新写实小说”是有创作实绩的浪头,它不是人造噱头,不是泡沫文学,不是评论家的炒作。在文学发展前浪拍后浪和后浪推前浪的过程中,此前的“寻根文学”的文化倾向和主题热潮,既为“新写实小说”提供了温床,也遮掩了它80年代中期便悄然而生的创作现实。“新写实小说”的“渐起”是其必然:世纪末价值体系的变异,理想主义的消解,文学集体想象的失落,使80年代初期到中期那批理念强大的文学样本所构造的历史故事和文化图景渐行渐远,转眼化作乌托邦式的幻景。一些作家不约而同地尝试:让小说文本回到“原生态”的土地之上。

直到《钟山》杂志1989年第3期推出的“新写实小说”大联展和联展“卷首语”诞生,“新写实小说”才有了文学史意义上的时间标记,有了最初的理论概括。随着评论家们的深度关注,我们可对“新写实小说”简约做出如下描述:一、隶属于现实主义的大范畴又异于其母体。二、同时借鉴了现代主义各流派的艺术技巧。有评论称:是“两个主义”——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杂交胎生”的新品种,是出现在两个主义“交叉地带”的“一种新的创作途径”。*丁帆、徐兆淮:《新现实主义小说的挣扎》,《上海文论》1990年第1期。另有评论家称,是对“两个主义”的“超越”:“新写实主义”的出现,是现实主义的“复归”和对其“提升”,“传统与新潮,理性与感性,写实与抽象,故事与神话等已经消融为一体”。*吴义勤、季进:《超越,在复归中完成——1989年小说创作鸟瞰》,《当代作家评论》1990年第3期。这一浪头中,半个回乡知青刘震云和知青作家刘恒、李锐、池莉、范小青等,正是“新写实”作家群中最引人关注的几位。他们的《一地鸡毛》《官人》(刘震云)、《狗日的粮食》《伏羲伏羲》(刘恒)、《厚土》系列(李锐)、《烦恼人生》《不谈爱情》(池莉)等,成为“新写实小说”的代表性文本。

该作家群体的创作,建构了“新写实小说”的文本特征。一、生活形态:由独具文化蕴含和文化暗示的生活,向粗糙、朴素的原态生活流变;二、人物形象:由典型向原型流变;三、小说结构:由以偶然性为主导的因果关联的情节链,向以真实性为主导的场景、细节粘连流变;四、叙事态度:由作家“倾向性”的流露,向“情感的零度介入”(王干语)流变。

“寻根思潮”最终被回乡知青莫言的“我爷爷”和“我奶奶”的故事推向了高潮。

(四)“知青族”——于“现代主义”的土壤中萌芽、生长

西方“现代派”在80年代中国语境中是一个外延模糊,并且夹杂着本土化的自说自话的“特定概念”,而它相对于大多数中国现代作家稔熟于心的现实主义的异质性却毋庸置疑。“现代派”的崛起势不可挡:它以各种蓝本破国门而入,创作领域义无反顾的特立独行为开篇;理论则总是后知后觉,并且在颇为热闹的争鸣中逐步廓清思路:认为它的“指涉内涵包括欧美19世纪后期的唯美主义,20世纪初期的后期象征派、表现主义、意识流、超现实主义等,以及60-70年代以存在主义为主要哲学基础的‘黑色幽默’、‘垮掉的一代’、荒诞派戏剧、新小说等诸种现代主义文学思潮”*贺桂梅:《 “新启蒙”知识档案》,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15页。。回溯80年代“现代主义”初起之时,其合法性尚存质疑,有评论家索性采用了更加模糊的称谓:“先锋派”,试图把如上内涵统统打包装进一个口袋,以此回避纷纷攘攘的“现代派”的“真”“伪”之争。打包的“先锋派”严格说来未必贴切,因为其中包含了西方几十年前甚至19世纪就把玩过的形式,何“先”之有?当年另有一些学者则依循小说形式实验中的新的形式元素,把传统现实主义之外的形式,划分为不同的流派,并且编辑了一套影响面颇广的“新时期流派小说精选丛书”,以“象征主义小说”“结构主义小说”“荒诞派小说”“魔幻现实主义小说”等来命名各个作品辑。姑且不论这样的区分与对口所精选的作品是否名实相符,但他们对新时期小说“新质”的出现以及它所呈现的复杂状态,的确有着非常敏锐和足够清醒的认识:“第一,除了易于识别的现实主义倾向之外,八五年以来新潮小说中的各种倾向往往交相错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难以作出准确的划分和概括;第二,虽然某些创作倾向中已经具有形成流派的因素,有的倾向已形成流派,但是形成流派的因素往往处于萌动状态,形成的流派也往往隐而不彰,多数只能算作‘潜流派’,并且,对各种倾向的概括也是众说纷纭,难以取得一致;第三,在急剧变化的创作态势中,很多作家经常改变自己的审美追求,以致人们试图从审美追求上划分作家群体并以‘流派’称之成为困难,一个作家的诸篇作品在审美追求上常常是不一致的,有的作家主观上的审美追求同笔下作品的实际状态也是不一致的。”*吴亮、章平、宗仁发编:《新时期流派小说精选丛书》,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88年,第1页。

正是在80年代这样一种新质萌生,潜流涌动,混沌芜杂的文学状态中,小说的形式问题终于被作为重要问题摆上文坛,当代中国文学的“现代主义”思潮和相随而来的文本出现了。1985年是注定要被写入文学史的,小说领域以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和徐星的《无主题变奏》开其端,马原的《冈底斯的诱惑》《虚构》《喜马拉雅古歌》紧随其后,无可阻挡地登上了“先锋”的舞台。此三位作家可谓是“先锋派”中的先锋。“85新潮”一词因为学界频繁使用,也终于成为文学史的专有名词。“元小说”“叙事圈套”“时间意识”等批评术语,最初总是离不开以马原为例。

徐星、马原曾分别是陕北志丹县和辽宁锦县的插队知青。刘索拉的经历有点特别:她于1970-1972年间到地质部江西“五七干校”劳动,她的母亲李建彤——60年代所谓“反党小说”《刘志丹》的作者,当时在中国地质科学院江西峡江“五七干校”劳动改造。两地虽相隔不远,母女俩却不得相见。少年刘索拉是一个下放到“五七干校”的特殊知青。近年来有学者提出,要对“文革”中的“五七干校”进行研究,倡导者中不乏当年随父母下放“五七干校”的半大孩子。拟研究的一个重要观测点是“文学视野和史学视野里的五七干校”*李城外、王耀平、庞旸:《 “五七干校”研究:从文学到史学——“五七干校”出版物三人谈》,《中华读书报》2015年9月30日。。

当“先锋派”与“现代派”的身份不由分说地可以自由切换,“真”“伪”也变得不再那么重要,读者们逐渐发现,“现代主义”以非正宗的游击方式,向“现实主义”侵蚀、渗透。两个主义不再壁垒分明。韩少功和莫言的“现代主义”创作手法稍有时间错位地引起关注,却很少有人将他们称为“现代派”。其实这两位知青作家在“85新潮”中都曾经功不可没:韩少功《爸爸爸》(《人民文学》1985年第6期)中的丙崽和莫言《透明的红萝卜》(《中国作家》1985年第2期)中的黑孩,均诞生于1985年——两个孩子的形象,在新时期文学史上十分引人瞩目。丙崽与黑孩,一痴一慧,一魔一神,且真真实实,非魔非神。丙崽将非此即彼、黑白对峙的愚昧认知方式、思维推理及其群体崇拜的后果,演绎得可笑又可怕;黑孩将苦难中人的坚韧和对于美丽、美好的向往、追寻,展示得如梦如幻,这种苦到极致而心生向往而迷极成幻的状态,读来让人心动不已。两个仿佛具有特异功能的孩子,解构了关于孩子的寓言,实在可以看做民族性格中的两个透视端点。作家既没有摒弃惯常的现实主义手法展现实景,又以隐喻、意象、幻象、寓言等现代主义手法,托举出意义丰饶、意义不甚确切的弹性审美空间,真正让80年代的读者既陌生又惊喜。

莫言一路走过来,从来只是疑似之间的“现代主义”,姑且称之为“莫言式的现代与传统的融合”。莫言2012年获诺贝尔文学奖时,颁奖词的褒扬十分准确:“(莫言)很好地将魔幻现实主义与民间故事、历史与当代社会融合在一起。(Who with hallucinatory realism merges folk tales,history and the contemporary.)”*《瑞典诺贝尔委员会2012年10月11日宣布本年度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为莫言时的颁奖词》,杨扬主编:《莫言作品解读》,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扉页。必须看到,获得世界赞誉的莫言首先是民族化的。代表中国文言短篇小说最高成就的《聊斋志异》的作者蒲松龄,就是莫言的乡党山东人。《聊斋志异》中的那些狐仙鬼魅故事,用传奇法,以志怪状,“出于幻域,顿入人间”*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上海:东方出版社,2012年,第164页。的笔法,浸染着它的后辈同侪。莫言的祖辈、近亲们的传奇经历(如莫言的三爷爷),族人、邻里们的口中故事,成就了莫言小说的某种独有的神秘、夸张、寓言与滑稽。莫言出众的感觉能力,造奇设幻的本领,或契合,或消化,或改造,或变异了世界文坛引以为豪的“魔幻现实主义”。莫言的中西渗透、中西合璧是新时期“先锋”浪潮的变异,它指涉了新时期文坛对于中国传统小说元素和西化小说元素毫无门户之见的多元接纳。从新时期“现代派”的群体看,其西化的倾向,经历过从蓝本描红到逐步消化融合的过程。这个过程里,莫言无疑是别出一格的,我们几乎很难找到他明显的“描红”印记。莫言获诺奖使得“魔幻现实主义”这一学术名词,渐从学者圈子扩展到民间,尽管大多数圈外之人仍然未能弄明白它在原产地拉丁美洲时的模样,却大有兴趣补读80年代曾经作为西方蓝本的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殊不知拉丁美洲原产地的某类魔幻细节与高密东北乡继发地的某类魔幻细节,原本都包含着写实的成分。

“知青族”是新时期“现代主义”的先头部队,刘索拉、徐星、马原可称之为“先锋第一波”。他们未能构成其主力阵容。主力是由60年代出生,没有当过知青,人生经历相对单纯的作家们组成,如苏童、余华、格非等。然而在紧随其后的主力:“先锋第二波”作家中,“知青族”的身影并未绝迹,如潘军、陈村等。颇为有趣的是,当文坛典型的“先锋派”主力部队转移阵地,从高处不胜寒的形式的象牙塔下撤,未获“先锋”名分的莫言、刘震云等却一刻都没有停止过他们的形式实验,如世纪末刘震云的《故乡面和花朵》,新世纪莫言的《蛙》《生死疲劳》,等等。从某种意义说,他们扮演了非典型的“先锋派”角色——构成“先锋第三波”——以潜隐的方式,不动声色地扩张了“现代主义”的意识与“现代主义”的形式,甚至“后现代”的游戏也一股脑儿地掺杂、跟进,全然不顾评家如何说三道四。或许,当代文坛以模仿、描红为基本手法的西化的“现代派”注定死亡,而个人化的嫁接、杂糅、非正宗、非纯粹、非单一手法的“先锋”终将生气勃勃,绿意盎然。

二、差异:回乡的“知青族”与下乡的“知青族”

“回乡者”与“下乡者”虽一字之差,却是一个很有讨论价值的话题。“根”的差异导致“集体无意识”的区别,最终导致了两类“知青族”作家日后小说创作的相当明显的区别。

(一)乡村对两类“知青族”作家的生命意义不同

乡村是“回乡者”的生命之“根”,是他们连接着祖辈历史的精神脐带,这里镌刻着他们的童年记忆,纵然多年以后肉体之身已然逃离,他们对“根”之地的情感仍然难以割舍:亦真挚,亦绵长,亦明晰,亦恍惚,五味杂陈。回乡的“知青族”作家几乎都曾经遭遇过极度的生存困境:家境贫寒。他们虽然出生在民众受教育程度低下的乡村,可出道之前多少都得到过一些正规学堂教育,却又常因个人体能不佳,农艺不精,喜读闲书,被村民们视作异类。他们是“根”之地上的孤独者和叛逆者。

“回乡”的路遥有着苦难的童年,他难以忘却因饥饿而遭受的非人羞辱:在学校操场上,路遥难以抵御富家子弟书包里白面馍馍的诱惑,被迫趴在地上学狗叫,以换取原本平常而于他却是难得一尝的食物。*高建群:《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地球上行走——我认识的路遥》,《南方周末》2015年3月19日。在农耕为本的土地上,在人民公社的大集体里,回乡的莫言和回乡的贾平凹少有安身立命之技。莫言回忆他第一次割麦:“割麦的男人们已经在遥远的河堤上等待开饭了,而我还在地半腰”,受到众人耻笑呵斥,最终被队长派去“拾麦穗”。*莫言:《我的高密》,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1年,第48页。贾平凹则道出在生产队出工时的窘态:“没有几个村人喜欢和我一块干活。我总是在妇女窝里劳动的,但妇女们一天的工分值是八分,我则只有三分。”*贾平凹:《我的台阶和台阶上的我》,《青春》1984年第7期。

贫瘠之地上的孩子生存不易,获取知识的途径更加艰辛。成名之后的莫言,清晰地记得他偷看的第一本“闲书”是绘有许多精美插图的神魔小说《封神演义》,读书的交换条件是为书的主人家拉半天磨,以换取看半天书的权利。莫言还记得他“怀着甜蜜的忧伤读《三家巷》,为书里那些小儿女的纯真爱情而痴迷陶醉”,几十年后第一次到广州,痴愣愣地窜遍大街小巷寻找区桃而不得。莫言更记得他在如豆灯火下阅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头发被灯火烧焦也不知道”,保尔和冬妮娅的迷人初恋,“实在是让我梦绕魂牵,跟得了相思病差不多”,读到激情时刻,“幸福的热泪从高密东北乡的傻小子眼里流了下来”。*莫言:《我的高密》,第28-30页。

贾平凹在乡间的19年,小学、初中(入学不久即因“文革”辍学)都是成绩优异的学生,他回忆当年:回乡劳动之余,“能安我心的,就是那一条板的闲书了。这是我收集来的,用条板整整齐齐放在楼顶上的,劳动回来就爬上去读,劳动了,就抽掉去楼上的梯子。父亲瞧我这样,就要转过身去悄悄抹泪”。他四处寻借那些在城里早已被禁的古书来读,“读起来比课本更多滋味,那些天上地下的,狼虫虎豹的,神鬼人物的,一到晚上就全活在脑子里,一闭眼它就全来。这种看时发呆看后更发呆的情况,常要荒辍我的农业”。*贾平凹:《自传——在乡间的十九年》,《作家》1985年第10期。对于“回乡知青”,读书让他们有别于文盲、半文盲的野佬村夫;读闲书再有别于局囿在教科书本里中规中矩的学子;更为重要的是,“原乡”那独具肌肤之亲的自然环境,不可复制的人文环境,遥远的历史回响与活色生香的现实生活,影影绰绰又虚虚实实地走进了他们的创作——故乡之风的吹拂,故乡之水的浸润,必让他们成为一个浑身沾满故乡泥土的“黑孩”和一个渴望改变人生命运的“高加林”。莫言如此描述故乡与他的小说的关系:那是个“千言万语的题目”,“简而言之”,“故乡的风景变成了我小说中的风景”,“在故乡时的一些亲身经历变成了小说中的材料”,“故乡的传说与故事也变成了小说中的素材”。莫言也清楚明白,如上条理化的总结反倒是把故乡与作家的关系简单化了。“事情远比我说的要复杂。因为,故乡对我来说是一个久远的梦境,是一种感伤的情绪,是一种精神的寄托,也是一个逃避现实生活的巢穴。那个地方会永远存在下去,但我的精神却注定了会飘来荡去。”*莫言:《我的故乡与我的小说》,《当代作家评论》1993年第2期。也正是在路遥伏地学狗叫换取白馍的那个晚上,他“佝偻着腰望着夜空,因为他听政治老师说,今天晚上有个叫加加林的苏联少校,要驾着飞船进入太空,他将从陕北高原的夜空中飞过。这个半大孩子,热泪涟涟地望着夜空。许多年以后,他把他的一部名叫《人生》的小说的主人公叫做‘高加林’”*高建群:《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地球上行走——我认识的路遥》,《南方周末》2015年3月19日。。文学史将铭记那令人喟叹的时刻:赤贫的少年匍匐在黄土地上,泪眼朦胧,仰望星空,他渴望飞翔!他饥饿的身体里注满了强大的原动力——路遥因此而坚强而执着,执着到日后为了一部百万字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燃尽自己年轻的生命,犹如火箭把航天器送上太空而最终毁灭了自己。

乡村对于“下乡者”,则是完全不同的生命体验:三天新鲜劲一过,融入环境的艰辛接踵而至。乡村是“下乡者”砥砺人生的磨刀石,检验书本知识真伪的测试剂,“文革”弃儿的精神避难所,青春之歌的一曲变奏,人生之路的一个驿站。他们对乡村的体验或是蜻蜓点水,浅尝辄止;或是仍旧生活在一个知青相对集中的团队里,视野难免受阻,比如梁晓声当知青的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张抗抗生活过的黑龙江省鹤立河农场。“下乡”的知青在乡村劳动、生活的时间长短不一:长者如阿城,前后11年,辗转山西、内蒙、云南三地。叶辛在贵州山乡度过了10年零7个月的“蹉跎岁月”。他们眼中的乡村,自然的乡村由陌生到日渐熟悉,人文的乡村却远远近近,深深浅浅,宛如雾里看花,与过往所受的学校教育有大隔膜。

(二)两类“知青族”作家透视乡村生活的视点、热点和痛点不同

“回乡者”与“下乡者”的身上必然会打下时代的印记。他们由单纯到复杂的成长经历凸显了他们的共性:一方面是热血的,理想主义的,英雄情结的,粗犷高亢壮美的;另一方面又是伤痕的,人生迷惘的,怀疑主义的,渴望突破与变革的。然而两类知青作家睹物观世的视角却难免有所差异:这是对于乡村的“本土视角”与“他者视角”的区别,前者为平视,后者为俯视;这是血脉相通地融入故乡热土与信誓旦旦扎根另加雄心勃勃改造的区别,前者多为冷暖与共,后者多为激情变革;这是“痛”和“热”的区别,前者为自卑、自尊相交织的痛入骨髓,后者为与革命、奋进相联系的青春狂热。

视点、热点、痛点不同导致了“回乡者”与“下乡者”创作个性的差异。“回乡者”长于个体的思索吟哦:独特的乡土记忆,独特的自然景物和人文环境,独特的人物和故事,独特的历史积淀和文化阐释,成就了独特的不可复制的文字。“下乡者”则长于对“问题”的追寻和反思,长于群体性的情感抗议,80年代文坛的潮流气息更为浓郁,对于“红色文化”的吸收胜于转化,其间还夹杂着渴望更换思想、文化“武器库”的焦虑。

“回乡者”贾平凹,商洛情结造就了个性的他:“商州的山地很野”,“泾渭的黄土很古”,“这两个地方,奇特的山水形成了奇特的风尚,色彩拙朴,神秘莫测。文化的积淀使那里的强悍的男人和柔媚的女人,以及与人同生的狼虫虎豹、飞隼走兔,结构着这两个地方的世界”。“作为他们的作家,首先应该是他们其中的一个,同他们一样;再就是因为是他们的作家,又不能同他们一样。”“我的责任是为了他们,也是为了我自己。”*贾平凹:《一封荒唐信》,《文学评论》1985年第5期。作为“他们其中的一个”,贾平凹们更容易在肉体上融入环境,接受环境;“又不能与他们一样”,贾平凹们在文明之光的烛照下,精神上又有着中国历代知识分子所共有的身份优越感和文化冲动。可是无论如何,“他们”和“我自己” 终究是密不可分的共同体。

“回乡者”莫言对故土的情感复杂而又纠结。莫言在《红高粱家族》开篇伊始,便选择了一组相互矛盾的词语吐露真实的内心:“我曾对高密东北乡极端热爱,曾经对高密东北乡极端仇恨,长大后努力学习马克思主义,我终于悟到:高密东北乡无疑是地球上最美丽最丑陋、最超脱最世俗、最圣洁最龌龊、最英雄好汉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爱的地方。”*莫言:《红高粱家族》,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8年,第2页。他逃离故乡时的快感必是夹杂着一步三回首的眷念。成名之后的莫言,在1994-1995年创作长篇小说《丰乳肥臀》初稿时,竟然把自己重新禁闭在出生之地山东高密,由此,他的笔下诞生了一个在苦难中繁衍了八女一儿的母亲上官鲁氏,一个独具象征意义的患恋乳癖的窝囊男儿上官金童,这是中国近现代文学史上独特的文学形象,隐喻了莫言对“莫言世界”的审视和思考,也实实在在演绎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熟语。

“下乡者”们“失根”的惶恐和“审父”意识异常强烈,所以1985年“寻根宣言”的作者均是“下乡者”而非“回乡者”。早期的“寻根文学”的代表作品也多半出自“下乡者”之手。他们在“打倒”之后终于意识到,我们民族还是有那么多陌生的好东西是要去“寻”的。不幸的是,他们犹如黄土地、红土地、黑土地上异体移植的器官,最终以异体排斥的方式而告终。他们被召回或退回城市。特定时代为知青们造出一个新词:“上调”,正好与“下乡”相呼相应。人们的潜意识中永远是城市在“上”,乡村在“下”。很多时候,“下乡者”作品中时常有一个“自傲自恋的我”隐身其中。他们抚摸身上的伤痕,对现实发出叩问,“问题结构”统率全篇,红卫兵逻辑依稀可辨。他们质疑现实,可挑战的思想武器依然如故。小说主题明确而单纯:痛苦与理想同在,奋斗与颓唐并存。作家借作品人物之口,表达对血统论,阶级论,谎言,欺骗,历史真实等问题的怀疑、追问。譬如梁晓声的《今夜有暴风雪》《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主人公是新英雄,环境是特为强者而设置的狂风暴雪和吞噬人命的“鬼沼”,结局是英雄悲壮献身,芸芸众生逃离边陲。小说犹如青春战歌、青春挽歌,敲打出时代的节拍:热血、献身、忠诚、爱情,最终被冻僵、冻死在战士的哨位上,像那个出身不好,以写血书获得第一次扛枪上岗资格的兵团女战士裴晓云,像几位被“鬼沼”吞噬的年轻生命。再如张承志《北方的河》中的男主人公,跳进命运的“河”中,挥臂斩浪,游向彼岸,重新寻找人生位置、人生价值,以“奔跑着生活”的姿态,成为奋斗改变命运的人,最终被容光焕发地定格在女记者的镜头里。惟有一代人对历史的回眸,开始渐渐有了思想深度,它化作沙滩上破损的彩陶罐和彩陶的碎片,被河水冲刷,从远古流淌而来,积淀了厚重又纷杂的文化信息,含混且又模糊。张承志的这一意象,成为该篇小说的出彩之笔。

“下乡者”的笔下,“血统论”压抑人性和知青大返城的故事,均不乏摄人心魄的文字,例如梁晓声和叶辛的作品。当初谁人能够预见,时代会以“一风吹”的严酷而幽默的方式,为20世纪下半叶的牵动亿万家庭命运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做结。

在共性多于个性的“下乡者”中,阿城和王小波则是边缘的、非常个人化的作家。在“启蒙焦虑”的时代里,他们似乎是忘却了担当,也不曾被狭隘“启蒙”的作家;在“精英主义”时代里,他们是没有口号亦没有宣言,不曾以“精英”和“拯救者”自居的作家;在理想主义、浪漫主义的时代里,他们是只想讨论“常识”(阿城),崇尚“童心”(王小波)的作家。历史竟然如此巧合:一、阿城、王小波均出生于北京,两人祖籍都是四川。阿城是四川江津人(今属重庆),王小波是四川渠县人。二、父辈都曾有过奔赴红色延安继而又被打入另册的经历。建国后,阿城之父钟惦棐1957年被打成全国知名的“右派分子”,王小波之父王方名1952年“三反运动”中被错划为“阶级异己分子”。从此“血统论”的伤害犹如芒刺在背,伴随两位作家从童年、少年直到成年。两位父亲获得平反的1979年,阿城30岁,王小波27岁。三、两人都有过一段云南下乡史。阿城去云南之前曾插队于山西、内蒙。王小波离云南之后,还去了母亲的老家山东省牟平县青虎山。四、改革开放后,两人都有走出国门游学的机缘。阿城到美国游历十余年,研究东方文化。王小波在美国读硕士,游学,前后4年。五、两人先后都辞去公职,做了自由撰稿人。六、两人小说创作之余都曾“触电”。阿城为著名导演谢晋当过助理,王小波则与导演张元合作,创作电影剧本《东宫·西宫》,该片在他去世的当年获阿根廷国际电影节最佳编剧奖,且入围戛纳电影节。他们的边缘化的作品:现代笔记体小说《遍地风流》(阿城),“时代三部曲”——《黄金时代》《白银时代》《青铜时代》(王小波),在历经出版艰难之后,一经发表,随即引起当代文坛历久弥新的关注和好评。我们无需神话阿城和王小波,他们的边缘化、个性化其实从一开始就是被动的。由被动和无奈进而顺其自然,安之若命,这才多少有了点主动之意:下乡,人被“退”回北京;写作,稿被“退”回抽屉;“棋王”,几经曲折才获得正式参赛资格,却主动“退”出比赛——我不跟你们玩了。阿城和王小波是两个从主流“知青族”群体中“退”出来的作家,他们到个人化的阅读空间和文化沙龙去补课,去交流,抱着愉悦自我和小众的目的去写作,反倒渐趋愉悦了大众。

(三)两类“知青族”作家小说叙事模式不同

就宏观倾向而言,在乡土题材小说创作中,“ 回乡”的“知青族”擅长于并且愈来愈偏重“史传传统”的叙事方式,“下乡”的“知青族”则更多青睐于“诗骚传统”的写作手法。这种选择,保持了相当长的时间,具相对的稳定性。当然,也并非没有例外。

“史传”叙事之于小说,情节是如此重要。乡土故事的讲述者须深谙乡村的枝枝叶叶和根根底底,熟悉这块土地的山川河流、风俗文化、正史野史,与生于斯、长于斯、卒于斯或逃离于斯的乡亲们休戚与共,对这块土地的渐变、突变与坚守极度敏感。回乡“知青族”是乡土历史和生命的真实记录者。

乡土故事的讲述者们深知农民的世界更愿意接受中国古典小说的传统,而不是“五四”以后的文人化的轻故事而重“意旨”或“情调”的情节淡化的现代小说。回乡“知青族”潜在地扮演了现代说书人的角色。

“回乡”的贾平凹和“回乡”的莫言都是有故事的人,也是倚重故事的人。诚然,初登文坛的贾平凹于小说的故事情节多少有些躲闪,于细节却有极强的乡村生活感受能力、坊间轶闻捕捉能力、删繁就简的结构能力和凸显形象尤其是女性形象的描摹能力。进入80年代中期,他接连几部以描写商州社会变革的中篇《鸡窝洼的人家》《腊月·正月》《天狗》《黑氏》《远山野情》等,展露了他出色的“史传”叙事技巧。评论家敏锐地发现,贾平凹小说在“非情节化”受到尊崇的时代,“重建了‘故事性’的威信”,“在他的小说里永远有一波三折,腾挪跌宕的‘故事’的精灵。然而,这又是经过了现代小说技巧的熔炉熔化过的故事”。*雷达:《模式与活力——贾平凹之谜》,《读书》1986年第7期。在经历了90年代对《废都》的争鸣之后,贾平凹建构故事的能力渐入佳境,他接连发表了长篇小说《秦腔》《高兴》《古炉》《带灯》《老生》,直到2016年的新作《极花》,让评论界跟得一路气喘。

莫言走进故事的速度似乎更快。他能神奇地将几个中篇分头写作和发表,其后结构成长篇《红高粱家族》,虽然时间上颠来倒去——“现代派”倒也不介意这点,甚或有意为之,可当年的莫言,恐怕更多出于未作好长篇策划就以中篇匆匆上路的无奈——他一路走来,把“我爷爷”、“我奶奶”的故事讲述得跌宕起伏且天衣无缝。接着莫言继续攒中篇为长篇,如法炮制了《食草家族》。再后,他结构长篇故事的能力更加得心应手。莫言水到渠成地踏入乡土题材长篇小说创作的漫漫长路。

“回乡”的贾平凹和“回乡”的莫言又不仅仅是有故事的人。他们在故事的经线上,织锦般地嵌入纬线:那是中国快速变革的时代景象与恒久不变的习俗、传统的交织,是人生百态,轮番登场与人性恒常,一一演绎的融合。他们使故事以外的空间高远而阔达。莫言以“透明的红萝卜”为意象,写出了缺衣少食的“黑孩”在特殊情境之下的感觉和幻觉——有桥洞里温暖的炉火,有烤地瓜和偷来的萝卜果腹,有菊子姑娘如姐姐般的怜爱,苦孩子的幻觉世界竟变得如此神奇美妙——作家妙手偶得了这根“透明的红萝卜”,为毫无诗意可言的环境平添了神秘,涂抹了色彩。贾平凹笔下的山村贫家女子“黑氏”,嫁入暴发户家庭被抛弃,再入为衣食谋的婚姻,最终在温饱不愁时却选择为“情爱”而私奔,作者把村妇一路走来的内心深处的颤动、波动、躁动、冲动,欲望与纲常伦理的冲撞,探究得细致入微,那些与故事并存的人物情感世界的诗意描写,拨动了读者心弦。两位小说家不约而同地以“史传”叙事为纲,以“诗骚”抒情张目,丰富了现代小说的叙事技巧,实在令人叹服。

相比之下,“下乡”的“知青族”关于乡村的故事则是逊色很多。他们逊色于对生活表层背后的潜隐世界的透彻了解,逊色于对“黑孩”、“黑氏”们命途多舛的历史追问:“我从哪里来”?因此便很难真正走进人物的心灵深处。“黑”喻指了乡村底层的脸色黝黑,双手粗糙的庄稼娃、下苦人。当多年之后的“下乡者”也黝黑也粗糙时,他们可能仍然缺少“黑”的族群的“根”和“黑”的族群的灵魂。须知,幻觉、幻境必是要以完整的生命为依托的;人物不经意间的举动和貌似不可思议的行为,又常常是生命之旅的必然选择。

与“下乡者”人生关联更为紧密的是:书本教诲与乡村现实的貌合神离;当年激情满怀,与此时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全然南辕北辙;衣食难保,稼穑艰难,始料未及的底层辛苦,动摇了当初“是七尺男儿生能舍家,做千秋雄鬼死不回城”*老鬼:《血色黄昏》,北京:工人出版社,1987年,第10页。的誓言;青春萌动,思想苦闷,混杂着破碎的人生记忆,纷杂凌乱地挤进他们年青的生命,那俨然是“老鬼”们拿起沾满泥污的“石头”去质问自己的母亲。理想主义的被颠覆何其痛苦,理性重构又何其艰难:一代人变调的“青春之歌”!它正是“诗骚”抒情的厚土沃壤。

“下乡”的王安忆的特别之处在于,乡土题材小说结构碎片化,转至都市题材时,则展现了她相当强的结构故事的本领。她最好的乡土题材小说无疑是《小鲍庄》。作家写作的起因很偶然,是遵命所供职的杂志社,去采访江苏宿迁县的一个少年英雄。采访所得是引子,三年的插队记忆是原浆,时逢文坛求变的“寻根”浪潮,三者合一,酿就了一坛美酒。该作呈现的碎片化和细节散漫粘连的小说形式,原来并非作家本意。王安忆坦言:“《小鲍庄》这本书里面的东西很乱的,完全不晓得我准备做什么,找不到一个很清楚的思路。前面‘雯雯系列’很清楚的,很单纯的,这时是阵脚大乱。”*王安忆、张新颖:《谈话录——我的文学人生》,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第242页。由此可见,缺少乡村故事对于“下乡者”,非不为也,实不能也。王安忆十分赞成“好的故事本身就是好的形式”这个观点。她承认:“我们曾经非常醉心于寻找不凡的故事。那些由于阅历艰深而拥有丰富经验的作者使我们非常羡慕,并且断定我们之所以没有写出更好的小说,是因为‘没有生活’。”“在大多数时候,生活非常吝啬,它给予我们更多的仅仅是一些妙不可言的片断,面对这些片断,我们有两条道路:让片断独立成章,或者将片断连接起来。让片断独立成章,是一条诗化和散文化的道路,常常受到高度的赞扬。”*周新民、王安忆:《好的故事本身就是好的形式——王安忆访谈录》,《小说评论》2003年第3期。王安忆至少意识到两点:一、故事与阅历、生活之间具有重要关系;二、新时期文坛曾对“小说诗化”道路给予褒扬。她由此在乡土题材创作中选择了既可避短、又能心安的路。回城之后,情况大变,王安忆扬其所长,热衷于讲述上海弄堂的故事。直到90年代中期,一部《长恨歌》,把都市的故事讲述得柔肠百结,丝丝入扣,透露出上海的历史厚度。进入新世纪,《富萍》等则把淮北的农民引入都市,以外来者的视角把城市的每一个角落细细打量一番,最终在城市边缘的棚户区扎下根来。王安忆总是放不下她第二故乡的乡亲,一路关注着他们的新生活、新变化。

“下乡”的史铁生和“下乡”的阿城几乎从不在意于故事,更多是记录生活碎片,吐纳对生存、生命的感悟,在看似波澜不惊的片段、细节之中,或辑录自然人文风情,或抒发复古幽情,或勾连厚重历史,或顿悟生命哲理。所以史铁生会选择小说与散文的打通,阿城更倾心于借鉴明清笔记体小说形式,自由地穿越于小说与散文两种文体之间。两人的文体意识在当代作家中自成一格。

“下乡”的铁凝在80年代中期到90年代中期,在《麦秸垛》《棉花垛》《青草垛》中,讲完了她最好的乡村历史故事,其后潜心6年,写出颇有深度的乡土题材的长篇《笨花》。但从总体看,乡土题材比她的都市题材长篇《玫瑰门》似乎略逊一筹。

人生经历注定了两类“知青族”作家“知青后”生涯的几十年:有人以永远难以割舍的情怀,钉在了乡土题材上深耕细作,花果满园;有人回眸一瞥,轻轻擦过,就此告别乡土题材,另辟蹊径。在乡土题材的小说创作中,“下乡”的“知青族”于过往没有能超过“回乡”的“知青族”,于今后或许也未必能高出一筹。犹如当年延安的“本土派”和“外来者”,“本土派”最终胜“外来者”一筹,胜在何处?根底!扎根深土与扎根浮土从来都是不一样的。

历史总是重复又不可重复,“知青族”作家的经历却不可复制,于是不可复制的人生被定格在重复又不可重复的历史之中。这段中国文学史由此饶有意味,由此丰赡而生动!

当中国的知青史成为历史的回声,当“知青族”作家们最终将渐趋退出历史的舞台,此后,文学将会以何种模样表现中国改革开放前夜的那场宏大的运动,表现一代人曾经的人生,表现被“退”回城市的心路历程和一代人重整旗鼓的奋斗,表现中国的乡村和城市历经劫难后的伟大变革?那一定不是梁晓声的《今夜有暴风雪》,不是张承志的《北方的河》,也不是史铁生的《我的遥远的清平湾》了。然而却可能接续着路遥的《平凡的世界》,贾平凹的《浮躁》和《秦腔》,莫言的《红高粱家族》和《丰乳肥臀》——根深才会叶茂!自然界的朴素法则与人类创造文明的规律原本同理。

(责任编辑:曾庆江)

The “Educated Youth Group”—Keeping Abreast with Novels of the New Period

WANG Hai-yan

(SchoolofChineseLanguageandLiterature,AnqingNormalUniversity,Anqing246011,China)

The movement of educated youths going to and working in the countryside in the last century has initiated a proper name—“the educated youth group”—in the history of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ture. As the huge writer group can be subdivided into “educated youths to the countryside” and “homebound educated youths”, they have initiated the “traumatic literature” and participated in reflections on “introspection literature”. Moreover, they have become top writers of “root-seeking literature”, having grouped under the banner of novels of “new realism” and having grown up in the soil of “modernism”. Despite their epochal similarity, “educated youths to the countryside” and “homebound educated youths” are quite dissimilar in their respective literary creation—differences in the life meaning of the countryside to writers of two “educated youth groups”, in their respective viewpoint and pain point of scrutinizing the country life, and in their favored narrative mode of their respective novels.

“educated youth groups”; novels of the new period; going to countryside; returning to the home village; viewpoints;pain points; the narrative mode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新时期中国小说发展史论”(项目编号:10BZW089);安徽省哲学社科规划项目“对立与和谐:新时期30年小说的发展论阐释”(项目编号:AHSKF07-08D110)

2016-07-22

王海燕(1950- ),女,安徽合肥人,安庆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I206.7

A

1674-5310(2016)-11-001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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