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立松
(西北大学 文学院, 陕西 西安 710127)
明清乌有园记的书写策略与意义探寻
岳立松
(西北大学 文学院, 陕西 西安 710127)
明清时期出现的乌有园记是一类独特的园记文,其以园记散文的形式描绘作者想象虚构的纸上园林。乌有园林的命名寄意幽远,或点明“虚幻”、“乌有”等价值意义,或直陈园主的精神意旨,体现出园主的自我意志与理想愿景。园记借主客问答的形式叩问园林的历史存在与传承,从而形成“无园的焦虑——园林存在的思考——乌有园林的价值——乌有园记的价值”这一层层深入的书写策略,最终达至对乌有园林书写意义的肯定。乌有园记透露出作者对自我价值以冀永恒的期盼,具有重要的文本意义与文化价值。
乌有园记;书写策略;命名意旨;历史叩问;意义探寻
中国古典园林历经魏晋、唐宋的两次勃兴至明清时期进入又一高潮。明清时经济发展,江南等地私家园林如雨后春笋般出现,点缀着城市风景,丰富着文人生活。在明清这一实体园林建设高峰期,乌有园林或称想象园林、纸上园林的书写亦丰富起来。这些园林并不是真实的、物质的空间存在,而是出于作者想象、书写于纸上的虚构园林。
中国古代不乏对山水园林的想象,乌有园林可突破时间与空间之限,在纸上构建出一片壶中天地。文人可在翰墨书画之中拥有一片属于自我的园林,以实现其园林梦想。此类乌有园记有明代张师绎《学园记》、卢象升《湄隐园记》、刘士龙《乌有园记》、清代张岱《瑯環福地》、戴名世《意园记》、黄周星《将就园记》、廖燕《意园图序》(为王也疾图绘之意园而作)、吴石林《无是园记》、王猷定《闲情阁记》等。乌有园记书写心中的园林,以此释解文人的泉石之思,安顿文人心灵,寄托人生理想。乌有园记更对园林存在、园记价值提出深入的思考,其作为一类独特的园记文值得深入探讨。
明清世人竞相构筑园林,这些园林或大或小、或奢或俭,皆有一个实在的、具体的空间区划,于此中布置亭台楼榭、花木山石而形成实有园林。在园林中可以观花赏景、读书品茗,享受清静的园居生活,亦可邀朋集友、诗酒酬唱,鼓吹逸乐的生活。这些实有园林以真实的空间区隔、可感的园林风物成为世人闲雅生活的乐土。对于那些心怀隐逸之志的文人而言,园林是一个可居、可游、可观、可赏的真实存在,在此可以舒展个人的心性,张扬其才华、展现其性灵,开创一个或静谧或逸乐的自由空间。
园林之名是园林精神的概括与体现,园名以最简约的文字彰显园林的宗旨或特点。王思任《名园咏序》云:“善园者以名,善名者以意。其意在,则董仲舒之蔬圃也,袁广汉之北山也,王摩诘之辋川廿景,杜少陵之空庭独树也,皆园也,无以异也。”①[明]王思任:《名园咏序》,陈从周、蒋启霆选编:《园综(下)》,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36页。蔬圃、北山、辋川、草堂带有鲜明的自然山水色彩,然而正因为有园主“意”之融入而具有人文意义。“意”是园林的精神内核,园林之意为山水景观赋予了人文色彩,使物化的亭台园池成为主观意象之投射。乌有园林因没有实际园林可依托,故而其命名尤为重要。命名蕴含着建园设想、自我意志与理想愿景,是对园林情趣与园林意旨的统摄,突显出园主的精神寄托。乌有园林以“意”名园,可分为两类:一类园林命名主要突显园林的虚拟与想象性,点明此园与实体园林之异;一类园林命名则主要展现出园主的经验取向,点明书写乌有园记之意旨。
第一类园林命名意在强调园林的想象与虚拟性。清代刘士龙作《乌有园记》,以“乌有”名园。“乌有园者,餐雪居士刘雨化自名其园者也。乌有则一无所有矣。非有而如有焉者何也?”*[明]刘士龙:《乌有园记》,陈从周、蒋启霆选编:《园综(下)》,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30页。“乌有”,意即一无所有,点出乌有园林之虚幻特性,此一重意也。其二,“乌有”之园虽为镜花水月,但作者却希冀园林能永世长存,以“虚”制“有”,以深层之“有”消解表象之“乌有”,“乌有园”命名颇有意趣与深意。清代戴名世撰有《意园记》,构建了一个名之“意园”的乌有园林。《意园记》开篇即点明:“意园者,无是园也,意之如此云耳。”*[清]戴名世:《戴名世集》卷十四,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386页。“意”,《说文》释义曰:“志也。从心察言而知意也。从心从音。”意园并不是实有园林,而是一个虚无之园,是意想之园,是承载园主心思与愿望的园林。王也痴也以“意”名园,以图绘构建心中之园。清代吴石林于纸上构建的“无是园”,亦点明“虚无”之意,以“无”对“有”,直陈其与实体园林之异。
“无是”、“乌有”、“意”园的命名突出园林乌有之意,强调园林是出于虚拟与想象的。在自然的天道运行中,“虚”与“实”、“有”与“无”因循“有无相生”之理。乌有园林命名往往强调实际物质的虚无,是对“乌有”字面意的呈现,而其深层之意却是以“虚”胜“实”,以“无”胜“有”,是对“乌有”、“无是”之意的深层解构,突显出乌有园林的历史长存性,乌有园林恰以精神之“有”与实有物质之“无”相对,将人文精神的空间置于时间的永恒之中。
另一类乌有园林命名则是切合园主的个体经历与人生感怀,与实有园林命名之法相类。乌有园林是文人寄身丘壑的想象空间,文人自我意志与情感表现皆于乌有园林的命名中得以彰显。将就园、琅嬛福地、湄隐园、学园、闲情阁皆是以“意”名园,将园主的人生思考与理想愿景融入园名之中。张师绎虚拟学园,意即“夫予学之也,非曰能之也。愈学则愈未能,愈未能则愈知学。凡言学者,必有事焉之辞,非己于事之辞也”*[明]张师绎:《月鹿堂集》卷七,《四库未收书辑刊》第6辑30册,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年,第115页。。引用孟子所云之“必有事焉”,意在慕先贤之事,将营构园林视为求学问道之理,尽吾心之良知而为。黄周星的将就园有更为深层的哲学内涵,其所作《园铭》云:“初名将就,今则不伦。将也乾元,就也坤元。大哉至哉,太极浑沦。”*[清]黄周星:《夏为堂别集》卷一,《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9页。浑沦为宇宙混沌之态,以“将就”名园将虚拟园林置于宇宙的“真幻”“有无”之中,使其进入原始永恒之境。《将就园记》中亦详解“将就”之意:“将者言意之所至,若将有之也;就者言随遇而安,可就则就也。”将园之中有“日就”、“月将”二斋,就园之中有“日就”、“云将”二峰,“将就之中,又有将就焉,则主人之寓意可知矣”*[清]黄周星:《夏为堂别集》卷一,《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7册,第16页。。黄周星阐明“将就”命园之深意,其将宇宙的虚无与人文的顺适相融合,将对未来的憧憬与现世的生存相联,希冀在乌有园林中超越现实的困境。张岱将理想之园命名为“琅嬛”,琅嬛是传说中天帝庋藏古书的神仙洞府,以此为名,有以古书的长存意指文化永存之意,显示出遗民对于前代的追忆。卢象升所虚拟的湄隐园在其家乡阳羡桃溪,他渴盼在桃溪水岸过上隐逸的安居的生活,是其于争战纷乱中的精神寄托,因而以“湄隐”名园。
乌有园林没有实体的空间依托,全凭园主的气脉驱动、精神建构,在命名时更突显出园主的精神意旨,寄意幽远。在自我构画的园林中,“通过想象和文字,各自描述了‘亦真亦幻’的园居梦想”*〗赵夏:《园居空间的文人想象:明末清初的‘乌有之园’例说》,贾珺主编:《建筑史》第23辑,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07页。。他们在园记书写中寄托了园居的向往与想象,也对园林的存在、人世的意义提出了思考,使园记本身就成为一种有价值的存在。
中国古代对于园林的想象、虚构的诗文词赋或是赋予园林恢宏浩大的帝国气度,或是寄托了作者乌托邦式的诗性理想。明清乌有园记在对园林的想象构建时,也寄寓了个人的精神意向,但更突出流露了对真实园林的存在、对想象之园意义的深层思考。这一深层思考正是藉由主客问答的书写策略而展开。明清乌有园记借主客问答形式展开园林论述,设置“主”“客”角色,以“客”向乌有园记主人提出质疑:为何建设这一虚幻的、并非实有的园林空间?园记作者往往以“主”之身份,以回应质疑的基调展开论述,将建设乌有园林的思考与规划铺衍开来,阐明书写目的与精神意旨。主客问答的形式或放于篇首,借答问而展开园林构划与布局;或置于文末,借答问而总结阐明乌有园林的立意原则。“客”实为主人的另一重虚构人物,是园主的自问自答,借“客”之问,而申“主”之精神意旨。
明清乌有园记之主客问答形式系承袭汉赋主客问答之制及对园林的丰富想象及意义赋予。汉赋常常以主客问答的形式展开论述,主客双方以互相问难的形式推动叙事的展开。刘勰《文心雕龙·诠赋》言:“遂客主以首引,极声貌以穷文,斯盖别诗之原始,命赋之厥初也。”*杨明照:《增订文心雕龙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96页。司马相如《子虚赋》《上林赋》中就设置了“子虚”、“乌有”、“无是公”三位人物来展开园林的书写。如《上林赋》中亡是公“且夫齐楚之事,又乌足道乎!君未睹夫巨丽也,独不闻天子之上林乎”*[南朝·梁]萧统编、[唐]李善注:《文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361页。的应答就以“包括宇宙、总览人物”的赋家之心,将时间与空间延展开来,展开巨丽宏阔园林的构建与想象,极具浩大规模与气度。
《乌有园记》设置“乌有先生”一角,以自问自答的形式展开。“乌有则一无所有矣。非有而如有焉者何也?”在乌有先生“有无”的质问下,园主展开论述,直陈有无之逆转,一切皆归为乌有。张师绎《学园记》中虚拟“客”之角色,以主客问答的形式展开对话。《湄隐园记》以“或问卢子”的形式展开铺陈,作者以客自问:
或问卢子,今桃溪之上,君家庐舍数楹而已,未有改也,纸上园林得毋为乌有先生之论耶?余曰:不然。兰亭、梓泽,转瞬丘墟。何物不等空花,岂必长堪把玩?向者邯郸卢生一枕睡熟,毕四十年贵贱苦乐。此吾家故事,吾园又何必不作如是观?客首肯,揖余而去。*[明]卢象升:《忠肃集》,《文渊阁四库全书》1296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606页。
客之疑问是卢象升家中已有实际的园林,再在纸上构筑一乌有园林意义何在?卢象升以乌有之论指涉虚拟园林的表象,点明真实园林会转瞬丘墟,转为空花。又借用唐传奇《黄粱梦》中卢生的典故,以同为“卢”姓的“吾家故事”,点明人生虚幻的内涵,使人生虚幻如梦的主题更具有真实性,将纸上建园之深意与人生体验相融,表明自己深切的人生感悟。
黄周星《将就园记》以园主“九烟”与客的对答展开:
一日者,九烟复岸然语客曰:“九烟固未尝无园也!”客问九烟之园安在。九烟曰:“吾园无定所,惟择四天下山水最佳胜之处为之。所谓最佳胜之处者,亦在世间亦在世外,亦非世问亦非世外。盖吾自有生以来求之数十年而后得之,未易为世人道也。”客曰:“请言其概。”*[清]黄周星:《夏为堂别集》卷一,《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7册,第16页。
借主客问答的体制,黄周星极尽铺陈,展开园林的想象书写。文末又以主客问答相呼应,以九烟之胜利、客之退却结文,显示出乌有园林精神的胜利。于是主人复岸然对客曰:“谁谓九烟无园者?若此区区者,谓非九烟之园乎哉?”客乃唯唯而退。于是九烟曰:“有园。”天下万世之人亦莫不曰:“周九烟有园!”虚拟园记以主胜客,以虚胜有,使虚拟的园林意义在主客问答中突显。
主客问答实为自问自答,以客之疑问起笔,终之以园主之回答,客为俗世之层面,而主则为精神实指。主客问答解决了为何要在思想中构建乌有之园这一根本问题,将园记的书写引向对想象的、虚幻的乌有之园的意义探寻上来。乌有之园绝不是无意义的想象,其以“主”之回答对园主的精神情怀和建园的意旨加以解析,以问答形式突显出乌有园林的存在价值。在乌有园记主客问答的书写策略中,最突出体现的就是对园林存在、传承的思考与叩问。
实有园林造园不易,历经选址、营建、改造,终成一个可居、可游之园。明代郑元勋历时十余年在扬州筑影园,“盖得地七八年,即庀材七八年,积久而备,又胸有成竹,故八阅月而粗具。……费事十余年,始成影阁”*[明]郑元勋:《影园自记》,顾一平编:《扬州名园记》,扬州:广陵书社,2011年,第4页。。清代袁枚在购得江宁织造隋公的“隋园”后,易名为“随”,历经“一改三造”,长达二十年之久而臻至理想园林之境。这些实有园林在建设与改造中融注了园主大量的时间和心血。园林是园主精神意志之体现,与园主的生命体验与在世思考互为表里。园林建设不易,园林的保存和传承更为不易。实体物化的园林具有有限的生命力,园林或荒废或易主,其存在与流传受到诸多因素之挑战。
宋代李格非《洛阳名园记》就曾深切感悟园林兴废与家国治乱之关联:“‘园圃之废兴,洛阳盛衰之候也。’且天下之治乱,候于洛阳之盛衰而知;洛阳之盛衰,候于园圃之废兴而得。”*[宋]李格非:《洛阳名园记》,陈从周、蒋启霆选编:《园综(下)》,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72页。洛阳名园关乎洛阳、家国之运,园林成为世道的晴雨表,以自身的迁变兴衰诉说着历史兴亡。明代袁宏道在《园亭纪略》中曾感叹:“吴中园亭,旧日知名者,有钱氏南园,苏子美沧浪亭,朱长文乐圃,范成大石湖旧隐,今皆荒废。所谓崇冈清池,幽峦翠篠者,已为牧儿樵竖斩草拾砾之场矣。”*[明]袁宏道著、钱伯城笺校:《袁宏道集笺校》卷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80页。盛事难存,欢歌难觅,人为的园林建设终究流于湮灭,成为废墟。“舞歌既阕,荆棘生焉。惟学人才士述作之地,往往长留天壤间。”*[清]朱彝尊:《秀野草堂记》,民国《吴县志》卷三十九中,第622页。文人在建造真实的园林空间时,也以极大的热情去咏歌书写园林。物质的园林终将湮灭,文化的园林才能永存。
明清文人通过想象而于纸上构建的园林没有真实的地理空间与园林风物,而是虚幻的、想象的园林空间。这些乌有园记的作者多处于人生困境,而又无能无力为园。他们或因朝代迁易而经历变动,或因沉郁下僚而生活困顿,但他们都一心向往园林,希冀能拥有一方属于自我悠闲的园林空间,对园林有着无限的渴望。如《学园记》作者张师绎就自言:“张子好园居,自通籍从大夫之后,所居湫隘,嚣杂近市。无一弓之地,一蠡之池,又无千金之产,可斥治园亭台榭与宾客共,而喜为园日甚。”*[明]张师绎:《月鹿堂集》,《四库未收书辑刊》第6辑30册,第114页。黄周星在《将就园记》中更为直言:“今天下有园者多矣,岂黄九烟而可以无园乎哉?”*[清]黄周星:《夏为堂别集》卷一,《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7册,第12页。在明清时期凡有能力者皆要造园的外部环境中,园林就是一方生存的场域,一块优游的空间,在此可以安顿自我,亦可沟联外界。文人对于自己无园的感叹与焦虑,也意味着现实生活的种种不如意。对于无力构建园林的文士而言,现实社会中他们对园林的渴望,毋宁说是一种生存的焦虚。
这些乌有园林本为“纸上园林”、“乌有”之论,但是却对意义永存进行了深层的思考。在《乌有园记》中,刘士龙自言:“吾尝观于古今之际而明乎有无之数矣。金谷繁华,平泉佳丽,以及洛阳诸名园,皆胜甲一时。迄于今求颓垣断瓦之仿佛而不可得,归于乌有矣”*[明]刘士龙:《乌有园记》,陈从周、蒋启霆选编:《园综》(下),第230页。,点明园林转易、名园荒废的历史问题。刘士龙以乌有名园,意在感喟实体园林的颓圯。即使如昔时显赫一时的诸名园亦化为乌有,只有书写于文字中的园林才可不受自然变化、战乱迁变等外在条件的损易而长存,进而直陈乌有园林的价值:“所据以传者,纸上园耳。即今余有园如彼,千百世而后,亦归于乌有矣。夫沧桑变迁,则有终归无。而文字以久其传,则无可为有,何必纸上者非吾园也?”*[明]刘士龙:《乌有园记》,陈从周、蒋启霆选编:《园综》(下),第230页。历史的名园已然湮灭,今之建园依然逃脱不了迁变的命运,无法在历史沧桑中长存,那么就让其于纸上流芳。《乌有园记》的书写从无园写到真实园林不可长久,进而写到乌有园林的价值,最后直陈乌有园记之价值。
面对园林荒废,文人更为之唏嘘感叹。《学园记》张师绎以“予”之身份阐明园林的历史命运,直陈园林易主、权贵所侵、经济不支、子孙不肖、无力经营等主观影响:“子不观予所以名园乎?……吾观文人之记园者夥矣,多文过其质,实不中其声。不者未数十年易一主,求向之碧垩丹青,云霞绮绣,已落梦想。近为权贵之所侵牟,远为狐兔之所营窟,十园而九,至有子孙,尚不能举其凡。有疾首蹙额,昏夜而请售券者矣。”进而深入到宇宙思考,对其客观无法逆转的自然迁变、风雨催化、天道运行提出阐释:“且夫陵谷变迁,高卑失位,天地不能长久,而况乎园乎?余所悲者,名实之不相应,而无与有之相蒙无已时也。客退思其言,可为权有力者戒。”*[明]张师绎:《月鹿堂集》卷七,《四库未收书辑刊》第6辑30册,第114页。从园林角度深入到“无”与“有”的哲学思考,使其虚构的园林、虚无的幻想具有了永恒的存在意义。
黄周星因历经明清易代,体验了现实的幻灭,因而对园林的幻灭有更深感悟,在开篇即自言“自古人以园传,园以人传”,他以文字精细的构画了将园、就园之景,以书写达至意义的永恒。正如张潮《将就园记·序》所云:“夫世人之园,经营惨澹,乃未久而即废为丘墟,孰若先生此园,竞与天地相终始乎?”*[清]张潮:《将就园记跋》,《昭代丛书》甲集卷二十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19页。乌有园林涤除了井断垣颓的忧惧,具有了无限拓展的时空意义。乌有园林的永存,也就是文人文字的永存,文人之名的永传,文人以“立言”形式达至对自我意义的肯定,而这些乌有园记流传至今,恰可以视为作者实现了写作的目的,达到了园林的存世流传。纸上园林没有真实的空间与物质载体,也脱离了一般园记所依存的真实园林,乌有园记以文字形式直接呈现想象的园林,使其具有山水之胜与风物之美,文字本身成为一个独立的文本存在,成为一个具有永恒意义的载体。
文人将现实的怅惘、无园的焦虑、闲适的渴望都付诸笔端,以如椽慧笔在翰墨之中构想出乌有园林,对未能建设实有园林加以补偿与慰藉,以寄托心中所想。乌有园林的构建者以旁观者的清醒目光审视实有园林,他们认为实有园林不足久恃,乌有园林因没有物化的存在,也避免了的迁变,可以文字形式流存于世,从而将无园的现实境遇移置为对园林永恒存在的思考。乌有园记的主人以园主身份、笑傲的姿态应对疑问,表明虚拟的、想象的园林之价值所在。虚拟园记多以主客问答的书写策略抒发历史流转中对繁华事散的感悟,将无园的焦虑转化为对园林长存的思考与生命精神的永存寄托,对园林的“实”“虚”“有”“无”等核心问题提出质疑,展开对园林存在的历史叩问,从而形成“无园的焦虑——园林存在的思考——乌有园林的价值——乌有园记的价值”这一层层深入的书写策略,最终达至对乌有园林书写意义的肯定。
文人强调园林的文化意义,无论是园名之“意”,抑或园林布局、诗文活动,都使园林具有文化魄力,也就具有了历史传承的资本。这些乌有园记作者对园林的历史存在与传承问题颇为敏感,实有之园,园虽有而难长存;乌有之园,园虽无而园永在。乌有园记以繁华事散的人生感悟为核心,以主客问答的形式来叩问园林的历史存在与传承这一关键问题,表明构建乌有园林、书写乌有园记之志,赋予文人文化活动以重要意义。文化是园林的命脉与根本,而文化的传承需要文字书写的载体。以园林记书写的园林具有历史的延续性,文人以书写的方式使园林及人事永恒,穿越时空而走向一种精神的永恒。而这种永恒背后,潜隐着园记作者对自我价值以冀永恒的期盼,也透露出园记作者对人生的本质与生命意义的追问。
(责任编辑:晏 洁)
The Writing Strategy and Significance of Utopian Garden Narration in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YUE Li-song
(FacultyofLiberalArts,NorthwestUniversity,Xi'an710127,China)
The narration of utopian gardens in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is a unique prose depicting imaginary gardens on paper. The naming of utopian gardens is well-wrought in the sense of either clarifying the value and significance of “illusoriness” and “nothingness” or indicating the garden owner’s spiritual intention, thus reflecting the garden owner’s self-will and ideal vision. By surveying the garden history as well as its existence and inheritance in the form of questions and answers between the host and the guest, the utopian garden narration has developed the layer-upon-layer profound writing strategy of the process from “the initial anxiety over no gardens through reflections on the garden existence to the value of utopian gardens to the value of utopian garden narration in the end”. The utopian garden narration is of important textual significance and cultural value because it can reveal the writer’s anticipation of eternalizing his or her self-value.
utopian garden narration; writing strategies; naming intention; historical inquiry; significance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唐代园林与文学研究”(项目编号:15AZW005)
2016-06-20
岳立松(1979-),女,河北张家口人,文学博士,西北大学中国语言文学流动站博士后,主要从事明清文学与文化研究、园林文学研究。
I206.2
A
1674-5310(2016)-12-0077-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