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亚丽
(首都师范大学 文学院, 北京 100089)
散文与北京地域文化
陈亚丽
(首都师范大学 文学院, 北京 100089)
北京作为一座历史悠久的帝都,它在现当代散文中,被众多文人墨客尽情书写。无以计数的散文佳篇,汇聚成古老北京在胡同情缘、民风民俗、名胜古迹、饮食文化和校园幽思五个方面的文化特征,它们与当今的北京精神又呈现出内在的联系。散文作品中所铸就的北京地域文化图景,再一次证明散文的文化本体性特征,散文是文化最为直接的载体,文化融汇就在散文中。
散文;老北京;地域文化
北京,在过去一百年的时间里,被文人墨客怎样地书写,北京有怎样的魅力,让众多作家为之“倾倒”,这个被众多读者关注的话题,在现当代散文作品里,可以找到极其生动的答案。在鲁迅眼里,北平是文化的北平、学术的北平。他曾这样说:“北京夙为文人所聚,颇珍楮墨,遗范未堕,尚存名笺。”①鲁迅:《鲁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405页。他还说:“北平究竟还有古物,且有古书,且有古都的人民。在北平的学者文人们,又大抵有着讲师或教授的本业,论理,研究创作的环境,实在比‘海派’来得优越的,我希望着能够看见学术上,或文艺上的大著作。”这里既强调了北平的学术氛围的优越,同时也把北平与上海的差异透露出来,鲁迅对北平的“偏爱”,可见一斑。在他力劝即将离京的郑振铎的信中,更是直截了当,力陈北京的文化优势:“先生如离开北平,亦太可惜,因北平究为文化旧都,继古开今之事,尚大有可为者在也。”②鲁迅:《鲁迅全集》第1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13页。鲁迅对北平的文化认同,颇为警醒地提示后人,北平作为文化故都的地位是不可撼动的。与鲁迅对北平的看法相同的还有朱自清,他在《南行通信》中,专门阐释了北平三方面的优点,其中第二即是:“我们都知道北平书多。但是书以外,好东西还多着。如书画,铜器,石刻,拓片,乃至瓷器,玉器等,公家收藏固已很丰富,私人收集,也各有专长;而内阁大库档案,是极珍贵的近代史料,也是尽人皆知的。中国历史,语言,文学,美术的文物荟萃于北平;这几项的人才也大部分集中在这里。……胡适之先生说过,北平的图书馆有这么多,上海却只有一个,还不是公立的。这也是北平上海重要的不同。”③朱自清:《朱自清作品集》,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5年,第303页。朱自清的描述比鲁迅更为具体,但是二人的核心观点是一致的,即北平的文化积淀是深厚的。
北京,在鲁迅与朱自清眼中是文化的古都,而在林语堂眼里,则是艺术的、田园的。林语堂在《辉煌的北京》一书的第一章对北京作过整体的评价:“北京曾经是世界上最大的开放性的都城之一。它吸引着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巴黎和北京被人们公认为世界上两个最美的城市,有些人认为北京比巴黎更美。几乎所有到过北京的人都会渐渐喜欢上它。它的难以抵御的魅力恰如其难以理解和描绘的奥秘。”*林语堂:《辉煌的北京》,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4-5页。他在后面的文字里明确提出了构成“北京个性”的是自然、艺术和人的生活三大要素的综合,他所谓的“艺术”是指“装饰北京的那些塔楼、宫殿”,还说“北京的魅力不仅体现于金碧辉煌的皇朝宫殿,还体现于宁静得有时令人难以置信的乡村田园景象”。林语堂抓住了北京宫殿建筑的艺术性以及田园景象这两个特征,虽然北京的特征绝不仅仅是这些,但是上述几位作家从各自的视角去观察、描述了这座城市的律动。
鲁迅在《朝花夕拾》“小引”里说,儿时所曾吃过的菱角、罗汉豆等,“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后来,我在久别之后尝到了,也不过如此;惟独在记忆上,还有旧来的意味留存。他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鲁迅:《朝花夕拾》,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2页。。鲁迅在此所道出的应该是一种普遍的真理:记忆会有“旧来的意味留存”,所以散文家笔下的北京地域文化特征,同样是这种留存“旧来的意味”的记忆,是带着一种主观情感的东西,是作者记忆之中的真实与美好。
20世纪的中国散文,可谓名家荟萃、佳作如云。无论是世纪之初的现代散文还是改革开放之后世纪末的当代散文,都拥有题材丰富、艺术表现新颖的散文佳篇。关于老北京城的记忆,是其中最令人瞩目和令人难以忘怀的。
北京是个有历史、有个性、有魅力的古老城市。
关于老北京,美国史迪威将军的女儿南希·易史文斯曾经发出这样的感慨:“在北纬四十度上下的世界各大城市,只有北京是历经三千年而不衰的都城。古迹之多,胜过罗马;气魄之大,胜过巴黎……”北京是建城3000多年、建都800多年的历史文化名城。1153年金中都建成,海陵王下诏迁都,北京正式成为一代王朝的首都。1403年明成祖朱棣改北平为北京。这座城市拥有世界文化遗产6处、对外开放的旅游景观200多处,在历史文化遗产的丰富和珍贵程度上令人叹为观止。老北京城的确拥有让散文家道不尽的“故事”。散文家笔下的老北京,将胡同的空间结构、地理的历史渊源与作家自身的情感结合起来,借以呈现了更具灵性、更为丰富多样的城市景观。值得一提的是,“成为国都的八百年间,北京留存下大量文学及文化史料,对于今人驰骋想象,是个绝好的宝库。这一点正是北京不同于香港、上海、广州的地方”*陈平原、王德威编:《北京:都市想象与文化记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545页。。关于北京题材的文学创作,有小说、戏剧和散文,其中散文之多是令人瞩目的,的确是其他著名城市所无法比拟的。
很多作家恋北平、想北平、写北平,但是很多作家即便写了北平,却仍然口称“北平的好处说不出”。老舍在《想北平》里说:“我心中有个北平,可是我说不出来。”*老舍:《想北平》,姜德明编:《北京乎——现代作家笔下的北京(1919—1949)》,北京:三联书店,1992年,第409页。老向在《难认识的北平》中也曾经说过:“我在北平住了三十年了,但是我不能说已经认识了北平。”*老向:《难认识的北平》,姜德明编:《北京乎——现代作家笔下的北京(1919—1949)》,第294页。同样,徐訏论及北京的风度时,表达了类似的观点:“除非不是知识阶级,北平是一个离开了使人想念,居住着使人留恋的地方!但是,那些想念与留恋北平的人,是没有一个能说出北平的好处的。”*徐訏:《北平的风度》,姜德明编:《北京乎——现代作家笔下的北京(1919—1949)》,第330页。无独有偶,林语堂也曾经坦言:“没有谁能感觉到,他已知道北平的整个了。住上十年以后”,会遇到各色人种,“谁敢说他能完全了解北平呢?”*林语堂:《迷人的北平》,姜德明编:《北京乎——现代作家笔下的北京(1919—1949)》,第453页。吴伯箫在《话故都》里深情描述了他对北平的感情:“我无论漂泊到天涯,或是流浪到地角,总于默默中仿佛觉得背后有千万条绳索在紧紧地系着,使我走了一段路程,便回转头来眺望你一番,俯下头去思念你一番,沉思地追忆关于你的一切。”*吴伯箫:《话故都》,姜德明编:《梦回北京》,北京:三联书店,2009年,第111页。废名这样形象地描述北平:“北平之于北方,大约如美人之有眸子,没有她,我们大家都招集不过来了。”*废名:《北平通信》,姜德明编:《梦回北京》,第173页。陆晶清说:“我出生的地方是云南,北平当然不能算作我的故乡。可是说实话,我怀念北平,却有甚于我的故乡。不论是流浪到天涯或是地角,自然景物和四季的替转,都常使我记起了北平,陷在很深的往事回忆中。”在作者眼中,北平无论如何都是“不平凡”的。谢冰莹谈到对北平的感受时这样说:“凡是到过北平的人,没有不对她留下深刻的印象;离开北平以后,没有不常常怀念她的。”“北平好像是每个人的恋人;又像是每个人的母亲,她似乎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魔力在吸引着每个从外省来的游子。住在北平时还不觉得怎样,一旦离开她,便会莫名其妙地想念起她来。无论跑到什么地方,总觉得没有北平的好。”*谢冰莹:《北平之恋》,姜德明编:《梦回北京》,第314页。谢冰莹对北平的感受是既像恋人又像母亲。无论是恋人还是母亲,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魅力永存与永远的思念。郁达夫说北平,除了自己的故乡之外,便只要住过北平,“谁也会得重想起北京,再希望回去,隐隐地对北京害起剧烈的怀乡病来。这一种经验,原是住过北京的人,个个都有,而在我自己,却感觉格外地浓,格外地切”*郁达夫:《北平的四季》,姜德明编:《北京乎——现代作家笔下的北京(1919—1949)》,第284页。。郁达夫更真切、细腻地描述了对北平的那种强烈的依恋之情。钱歌川说:“从北方回来一个朋友,便加浓我一重北游的意志。因为他们从来没有一个人说北平不好的。他们只说,无论什么地方住久生厌,惟有北平越住得久越不想离开。你如果不打算在北平久住,你必得在一年以内离开,否则便永远莫想离开那里。”*钱歌川:《飞霞妆》,姜德明编:《北京乎——现代作家笔下的北京(1919—1949)》,第494页。钱歌川以朋友对于老北京的感受为主线,同样传达的是对北京的一往深情,他从反面去表达对北京的依恋,如果不想久留,就尽快离开,否则就无法离开了。同样极言北平的魅力所在。
多位作家不约而同地要极力表达北平这个城市所独具的无穷魅力,强调了北平“高深莫测”的神秘感,同时还给准备研究北京城的学者提供了无以限量的思考与想象的空间,越是“说不出”,越能激发研究者去揭开“庐山真面目”的兴趣。
从散文作品中去搜寻北京城的地域文化特征,可以从不同角度、多种层次去表现,选择应该是多样的。她就像是一个高贵、典雅、风姿绰约的少妇,永远存在多种可能。即便是林语堂给过一些概括性的描述:“不问是中国人,日本人,或是欧洲人,——只要他在北平住上一年以后,便不愿再到别的中国城市去住了。因为北平真可以说是世界上宝石城之一。除了巴黎和(传说)维也纳,世界上没有一个城市像北平一样的近于思想,注意自然,文化,娇媚和生活的方法。”*林语堂:《迷人的北平》,姜德明编:《北京乎——现代作家笔下的北京(1919—1949)》,第451—452页。“近于思想,注意自然,文化,娇媚和生活的方法”,这依然是笼统的,依然会感觉一言难尽。朱自清曾经满怀深情地感慨“北平实在是意想中中国唯一的好地方”,随后他还列举出周启明和孙春台两位对北平的称颂,进而又详述了他把北平与上海比较之后的结论,他列举了北平三个优长,即北平的大气、深藏的文化以及独有的闲适。无论是林语堂还是朱自清,他们都在与中外其他城市的比较中极其细腻地观察到北平这座城市所独具的特征。这种比较的视角所得出的结论更让人信服。
纵观现当代散文,涉及到北京地域文化的作品颇为丰富,周作人的《北京的戏》、林语堂的《迷人的北平》、梁实秋的《北平年景》、郁达夫的《故都的秋》、老向的《难认识的北平》、张恨水的《五月的北平》、唐弢的《帝城十日》、老舍的《想北平》、萧乾的《北京城杂忆》、汪曾祺的《胡同文化》、张中行的《我的琉璃厂今昔》、刘心武的《步行街的心理空间》、铁凝的《想象胡同》等等,真正所谓无以计数。这些散文作品所涉及到的北京的文化形态,大体可以分为胡同情缘、民风民俗、名胜古迹、饮食文化和校园幽思五个部分。
王德威在《北京梦华录——北京人到台湾》一文中这样概括唐鲁孙等老作家对北京的描述:“这些作者所烘托的北平知情守礼,韵味悠远醇厚。在他们笔下,同仁堂、瑞蚨祥这些老字号总让客人宾至如归;杨小楼、梅兰芳……多少角尔,名噪一时;城里的节庆喜丧永远有规有矩,从出生的洗三抓周到大去的送殡出殃,都有讲究;尤其是饮食,热豆汁、涮羊肉……求之他处,何可复得?当然遍布城内外的古迹名刹、宫殿园林,千万的胡同人家,还有那一大圈城墙,更是老北京安身立命的所在。这里是八百年的帝都,一景一物,都有它的来头。”*陈平原、王德威编:《北京:都市想象与文化记忆》,第361页。这段描述,包含了老北京的民风民俗(守礼仪、讲规矩)、饮食文化、名胜古迹、胡同文化,恰恰与笔者的想法不谋而合。这是学者对作家笔下的北京所作的归纳,我们再直接看看作家对北京文化的总结。冰心在《默庐试笔》里曾经这样例数她所留恋的北京,凡旧友怀念的北京的东西,她同样也都怀念,比如“大觉寺的杏花、香山的红叶”、“北平的笔墨箴纸”、“北平的故宫、北海”、“北平的烧鸭子涮羊肉”、“糖葫芦,炒栗子”、“火神庙隆福寺”,冰心所例数的这些,实际也包含了名胜古迹、文化氛围、饮食文化、民风民俗。与上述学者的概括完全是“异曲同工”。由此可见,胡同情缘、民风民俗、名胜古迹、饮食文化、校园幽思五个部分的确是北京的地域文化的重要代表。当然抛开这样的思路,从其他角度去考量北京地域文化也并无不可。
上述五个方面,即胡同情缘、民风民俗、名胜古迹、饮食文化和校园幽思,它们是京城所独具的或是京城极为凸显的特征。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饮食文化,而北京城的,不仅丰富多样而且层次分明,是独一无二的。陈平原说:“在一个讲究民以食为天的国度,饮食从来就不仅仅是营养或美味,而是包含了——味蕾的感受、知识的积累、历史的氛围以及文人的想象,附着在具体的食物上,大大扩展了饮食的文化内涵。”*陈平原:《长向文人供炒栗——作为文学、文化以及政治的“饮食”》,《学术研究》2008年第1期。京城的饮食文化内涵的丰富性以及层次性是其他城市所不能比拟的,既显示出皇家气派,又显示出百姓生活的“随遇而安”,最终透露出“和而不同”的主旋律。老北京胡同“方正”的建筑格局与老北京人方正的品格之间的微妙关系,再一次证明了人的生存环境与人的性格养成存在着一定的联系。听京戏、吃饺子、逛书市、观庙会绘就了老北京的民俗画卷;卢沟桥、颐和园、景山、北海等等,既是北京城历史的见证,同时也是百姓赏月、游园的著名风景所在;北大、清华,不仅仅是百姓心中的最高学府,同时也是人们心中的精神圣殿。其他城市虽然也都有各自的名校名师,但是其社会影响力则远不如这两所在全国乃至世界闻名的高等学府。散文中所体现出的这五大特征,共同构铸了老北京城的文化命脉。
纵观这五大特征,站在更高的层面上去审视这座城市,我们会发现它精神层面的一些标志性的特质以及在老北京地域文化与“北京精神”之间的内在联系。
当下的“北京精神”里有一个词,叫“包容”,其实这不是现代北京人琢磨出来的,而是从老北京城的传统文化里感悟出来的,梳理出来的,这其实是老北京一贯的风格。这种源自“集体无意识”的大气,是长时间作为帝都自然孕育的结果,是这座古城内在的精神内核。朱自清在《南行通信》一文中专门讲到北平的特点时说:“北平第一好在大。……一个人到北平来,不知不觉中眼界会宽起来,心胸会广起来;……北平之所以大,因为它做了几百年的首都;它的怀抱里拥有各地各国的人,各式各样的人,更因为这些人合力创造或输入的文化。上海也是五方杂处的都会,但它仅有工商业,我们便只觉得繁嚣,恶浊了。上海人有的是聪明,狡猾;但宽大是他们不懂得的。”*朱自清:《朱自清作品集》,第303页。朱自清的表述直截了当,在与上海对比的过程中,更凸显出北平的“大家气韵”。对北平这种“大家气韵”有同感的作家还有不少。林语堂也曾这样评价北平:“北平是宏伟的。北平是大度的。它容纳古时和近代,但不曾改变它自己的面目。”*林语堂:《迷人的北平》,姜德明编:《北京乎——现代作家笔下的北京(1919—1949)》,北京:三联出版社,2005年,第452页。老向这样概括道:“北平有海一般的伟大,似乎没有时间与空间的划分。他能古今并容,新旧兼收,极冲突,极矛盾的现象,在他是受之泰然,半点不调和也没有。”*老向:《难认识的北平》,姜德明编:《北京乎——现代作家笔下的北京(1919—1949)》,第260页。这些作家对北平的所知所感,都不约而同地指向北平巨大的包容性。毋庸置疑,北平这种雍容大气,是被大家公认的了。这种城市品格具体的外在表现,比如,外地人,无论南北,在北京都能找到栖身之所;外地的小吃、风味菜品,在北京都可以有生存的一席之地。简而言之,北京人极少有鄙视外地人的言谈举止,不像上海,排外现象比较普遍。就像余秋雨在《上海人》里所描述的:“一个外地人到上海,不管在公共汽车上,在商店里,还是在街道间,很快就会被辨认出来。”北京城“海纳百川”的最终结果是和谐。不同的文化,在北京都有展示的空间;不同的阶层,在北京都能够和平共处。富人与穷人都能在这座城市里找到活下去的理由,甚至都会找到活下去的乐趣。
“北京精神”里还有一个词,是“厚德”,这个词其实也与老北京的文化传统——讲究礼仪密切相关。
讲究礼仪,已经成为老北京人的一种生活习惯,那是一种精神的需要,同样也是一种“集体无意识”的体现。老北京人邻里之间讲究礼尚往来,彼此交流比较注重礼仪,比较尊重对方,起码给人留面子,不让人太尴尬,与上海人的“会盘算”“不厚道”“对人冷淡、吝啬、自私”(余秋雨的《上海人》)等等不在同一层面上。老北京人的口语很讲究,词汇的运用上长幼有别,有点儿类似韩语中的各种“后缀”。比如问年龄,问小孩儿,就是“你几岁了?”问长者则是“您高寿了?”或者“贵庚几何?”询问姓氏,也有讲究。一般说“您贵姓?”而不是直接问“你姓什么?”回答是“免贵姓x”。老北京的口语里“敬辞”是普遍存在的,即便是当下,在公共汽车上,还会经常听到“劳驾,过一下”这样的文明用语。上述仅仅是体现在语言上的礼仪风俗,其实在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有讲究礼仪的具体表现,比如年俗里的礼仪、朋友聚会时的座次安排等等。一代代北京人生活在这样一个讲究礼仪的人文环境中,不自觉地受到礼仪的熏染,于是言谈举止都懂得讲究规矩,日积月累,老北京人的道德修养得以慢慢涵养。老北京人就喜欢在这种生活细节上“穷讲究”,不论地位高低、年龄长幼,不同阶层的人,都有不同的礼仪习俗。这些礼仪已经成为他们生活的一部分,甚至已经是他们血液中的一部分,与生俱来一般,紧紧裹挟着老北京人。而老北京人身在其中,乐在其中。这些习惯,在其他城市如上海是不多见或者是没有的。无论怎样,这些习俗已经构成了老北京城的又一个人文标签。
第三个标签就是历史底蕴,京城处处显示着她特有的文化魅力。首先是历史悠久,“建城3000多年、建都800多年”,“城”的辉煌、“都”的风光,200多处名胜古迹的幽灵,凝聚成这座城市独一无二的历史底蕴。卢沟桥的狮子、小西天的牌楼、圆明园的遗迹,哪一处都有故事。清华、北大两所赫赫有名的高等学府,吸引了无数天之骄子汇聚北京,校园内外的文化传播都潜移默化地渗透到老百姓的生活当中,所以过年时的重要活动——庙会都会有专门的书市,每年的春秋两季,政府还会专门主办正式的书市,这样的习俗一直延续到今天。书市的地点多设在地坛公园,有时也设在朝阳公园。与书市如影随行的还有字画市场,常年经营的有琉璃厂,是喜爱字画的人士经常光顾的地方。威严富丽的故宫博物院、宏阔玲珑的颐和园,都以不同的艺术形式镌刻着北京城的文化印记。胡同里方正的建筑格局铸就了老百姓方正的品格,四合院的大门贴着对联、屋里镶嵌着“吉祥话儿”,嘴里说着“京片子”,听京戏、下象棋、闲暇时遛鸟,上到皇帝的“办公室”,下到老百姓的四合院,无一处没有学问、没有讲究。即便是胡同的名称,也都各有各的渊源,像太仆寺、兵马司、海运仓、白衣庵、老君堂、霞公府、恭王府等等,所有的胡同名称与相应的胡同历史遥相呼应,分毫不差。正像朱湘所描述的:“京中胡同的名称,与词牌名一样,也时常在寥寥的两三字里面,充满了色彩与暗示,好像龙头井、骑河楼等等名字,它们的美是毫不差似《夜行船》、《恋绣衾》等等词牌名的。”*朱湘:《胡同》,姜德明编:《北京乎——现代作家笔下的北京(1919—1949)》,第155页。
更值得一提的是,与老百姓的生活最直接相关的饮食也同样有很深的学问,首先是雅俗分明。就餐馆而言,有社会名流光顾的老字号,同时也有下层百姓吃得起的家常小馆,即便是中等水平的餐馆,既有雅座也有大堂,所有阶层都能各得其所。其次是顺应自然,“与时俱进”。什么季节吃什么,怎么吃,都是有讲究的,春天吃香椿、秋天吃鸭梨,讲究“应时应景儿”,绝不吃反季节食品。各种节日要吃的食物不胜枚举,立春吃春饼、中秋吃月饼、冬至吃饺子。还有一个春节,不同的时间要吃不同的食物,“初一饺子、初二面,初三饸饹……”等等。再次是食不厌细,满汉全席有满汉全席的细致,炒豆芽有炒豆芽的细致,别看是下层百姓的日常食物,同样可以做到粗中有细。用汪曾祺的话说,老北京的炖白菜,都有“五味神”保佑着,与别处不同。总之,这座城市的方方面面都被各种历史文化元素包裹着,这座城市承载着丰富多样的文化,不同的文化形态就深藏在整座城市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之中。北京是一座名副其实的文化名城!
北京城这种丰富的文化内蕴与可以与之媲美的另一座名城上海堪有一比。上海作为中国经济的排头兵、对外开放的窗口,在金融以及接受西方新鲜事物方面是比北京占优势的,但是其劣势确也极为凸显,正像林语堂所描述的那样:
上海是可怕的,非常可怕。上海的可怕,在它那东西方的下流的奇怪混合,在它那浮面的虚饰,在它那赤裸裸而无遮羞的金钱崇拜,在它那空虚,平凡,与低级趣味。上海的可怕,在它那不自然的女人,非人的劳力,乏生气的报纸,没资本的银行,以及无国家观念的人。上海是可怕的,可怕在它的伟大或卑弱,可怕在它的畸形,邪恶与矫浮,可怕在它的欢乐与宴会,以及它的眼泪,苦楚与堕落,可怕在那高耸在黄浦江畔的宏伟而不动摇的石砌大厦,以及靠着垃圾桶里的残余以苟延生命的贫民棚屋。*林语堂:《上海颂》,《林语堂名著全集》第15卷,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56页。
这当然是三四十年代“老上海”的缩影。林语堂这篇《上海颂》与《北京颂》,恰成鲜明对照。《北京颂》,是对老北京的赞美,而《上海颂》,则成了对旧上海的“口诛笔伐”,实际是讽讼。文章开篇就对上海的腐朽、纸醉金迷的社会状态作出了深刻的揭露与不动声色的批判,林氏的视角固然有他“偏颇”的一面,但是他所概括的旧时代上海的主要特征,大体是到位的。如果抛开一些政治等因素的干扰,平等地审视这两座城市,上海与北京,前者缺乏人情味,后者则恰恰充满人情味;前者较少文化底蕴,后者则具有十分丰厚的历史积淀;前者集富人的天堂与穷人的炼狱于一体,后者是兼容并包,贫与富都能找到生活下去的理由,可以和平相处。两座城市的风貌差异巨大,通过比较更加凸显了北京城的独特品格与文化特质。鲁迅也曾经比较过这两座著名的城市,虽然没有像林语堂那样把上海彻底否定,但是多少触及到两座城市的本质特征,他说:“帝都多官,租界多商,所以文人在京者近官,在海者近商。”*鲁迅:《“京派”与“海派”》,《且介亭杂文二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第69页。这对于北京与上海的甄别,也透视出一针见血且入木三分的杂文特征。不管是林语堂的“扬京抑海”,还是鲁迅的“近官”与“近商”说,总之将北京城的独特性,立体地勾勒出来了。
北平的可爱,还源于它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因为地理位置的优越,所以北平一年四季都有不同的风韵。郁达夫说:“统观北平的四季,每季每节,都有它的特别的好处,冬天是室内饮食安息的时期,秋天是郊外走马调鹰的日子,春天好看新绿,夏天饱受清凉。”*郁达夫:《北平的四季》,姜德明编:《梦回北京》,第138—139页。似乎是天助北平,上天赋予北平太好的“天资”了,让它四季分明,而且不同季节有不同的风景,这是上天对北平的偏爱吧。郁达夫写过《故都的秋》,他对北平的秋天特别有感触,在这一篇《北平的四季》里,他依然有很多新的发现,所以他感慨道:“北平近郊的秋色,实在也正像一册百读不厌的奇书,使你愈翻愈会感到兴趣。”*郁达夫:《北平的四季》,姜德明编:《梦回北京》,第138页。北平实在是饱有太好的气候了。郁达夫笔下一年四季的北平,各有各的美感,的确是让人流连忘返。
散文家所呈现的北平,是不受时间与历史侵蚀的北平,无论遇到何种抵牾,北平都能保持对“自我”的坚守,“它容纳古时和近代,但不曾改变它自己的面目”*林语堂:《迷人的北平》,姜德明编:《北京乎——现代作家笔下的北京(1919-1949)》,第452页。。北京地域文化因皇城之地呈现出某种自信,又因多民族的融合而呈开放之势,北京地域文化有它从历史与现实中形成的大气、自在、真实、自然。现当代散文鲜活、生动地呈现出“包容大度、讲究礼仪、历史底蕴厚重”的北京地域文化特征,散文当中的北京地域文化特征,比小说所呈现的更为真切、比说明性的介绍更富有生命力。那是一幅幅活灵活现的民俗画,是关于北京地域文化的“清明上河图”。
现当代散文中关于北京地域文化的篇章,无疑就是作者本身文化素养以及关于北京记忆的呈现。无论是简单而复杂的胡同哲学还是既有皇家气派又有历史底蕴的名胜古迹,无论是食不厌细的老北京人的饮食习惯还是无处不在的礼仪民俗,抑或关乎城与国之记忆的校园景观还是作为城市精神高地的大学理念,这一切共同凝聚成老北京城的品性与格调,构筑了老北京真实的地域文化图景。
在众多文学创作形式中,散文成为承载与展示北京地域文化最为直接的载体,五彩斑斓的北京地域文化定格在了上世纪的散文历史长卷中。地域文化在散文这种文学样式中异彩纷呈,对于北京这座城市而言是一种宝贵的精神财富,对于保护与传承这些文化传统起到了毋庸置疑的积极作用;对于散文创作而言,是“无心插柳柳成荫”,是散文研究领域一种全新的收获;是对散文本体性研究的有力推进。
(责任编辑:王学振)
Prose and the Regional Culture of Beijing
CHEN Ya-li
(SchoolofLiterature,CapitalNormalUniversity,Beijing100089,China)
As an imperial city with a long history, Beijing has been fully portrayed by many literati in modern and contemporary prose. Countless pieces of good prose have touched upon and constituted five cultural aspects of ancient Beijing such as the alley romance, folk customs, scenic spots and historical sites, food culture, and campus reminiscences, which have some internal link with the Beijing spirit of today. Beijing’s regional culture landscape presented in various prose has once again proved the cultural ontological traits of prose and that prose is the most direct carrier of culture while culture is integrated in prose.
prose; ancient Beijing; regional culture
北京市社科基金项目“现当代散文与北京地域文化研究”(项目编号:SZ201210028015)
2016-07-03
陈亚丽(1963-),女,北京人,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I207.6
A
1674-5310(2016)-12-000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