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欣
(华侨大学 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福建 厦门 361021;泉州师范学院教育科学学院,福建 泉州 362000)
阿多诺“心理美学”批判思想研究
陈欣
(华侨大学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福建厦门361021;泉州师范学院教育科学学院,福建 泉州 362000)
在阿多诺的理论视野中,其哲学批判的支点之一就是弗洛伊德“心理美学”对社会进行心理学式的批判。阿多诺一边解构弗洛伊德“心理美学”思想,一边又建构了自己的“心理美学”批判思想,该思想在艺术本体论、艺术认识论、艺术方法论和艺术价值论等方面均有论述。阿多诺边解构边建构的运思模式又产生一个无法回避的“内在矛盾”:他一方面反对弗洛伊德的心理美学思想,另一方面又无意识间论述了哲学式心理美学思想。从总体来看,阿多诺的“心理美学”批判思想在心理、生活与革命等方面对我国当代大学生而言都有启发性的内在价值。
阿多诺;心理美学;批判
通常来讲,心理美学是指艺术家通过视觉与知觉的统一结构来进行艺术创作和艺术鉴赏的规律,主要分为三大流派:弗洛伊德心理学美学、格式塔心理学美学和实验心理学美学。阿多诺《美学原理》的译者王柯平把弗洛伊德美学译为“文艺心理学”,而学界一般在评述弗洛伊德美学思想时,多数表述为“弗洛伊德心理学美学”或“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美学”,本文采用“心理美学”来指称弗洛伊德美学,以彰显其以哲学和心理学为结构与图式,融合神经病理学、美学、文艺学等学科的特质。
阿多诺美学力作《美学原理》论述了不少重要的心理美学思想,而在这些结晶的思想星座之中,存在着一个有趣的“内在矛盾”:阿多诺一方面猛批弗洛伊德的心理美学思想;一方面他又立足于弗洛伊德的社会心理学,阐述哲学视角下的心理美学思想,以强化其文化批判理论。换而言之,阿多诺在否定心理美学的同时又论述了自己的心理美学思想,本文拟就该问题进行探讨,澄清该问题的来胧去脉及其当代价值。
阿多诺看似碎片化的心理美学批判思想可以梳理为:艺术本体论、艺术认识论、艺术方法论和艺术价值论。
艺术本体论,即艺术的起源问题。阿多诺明确指出:“艺术作品生成于心理过程,此外,它们在客观上是精神性的。倘若不是的话,我们就无法在原则上将艺术作品与食品饮料区别开来。”[1]578阿多诺认为艺术作品从人的心理过程中生成,这实际上既驳斥了唯心主义美学又鞭笞了把心理学视为唯心主义的旧唯物主义,心理美学进一步成为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的新视野。而关于“艺术即精神”,阿多诺对此的诠释是“我以为艺术作品的精神向来是主观的”[1]156-157,主观就在于差异个体的心理体验范式各不相同,而各不相同的心理体验范式又创造出差异的艺术作品。
如果说艺术起源于心理过程,那么从发生学来看,这一心理过程又如何进行?阿多诺的星丛理论进一步阐明了心理起源的艺术本体论。从阿多诺的文本来看,“美”可以理解为“星丛”。星丛则有双重含义:其一,借助星丛的易变性隐喻美的内涵随着时代变迁而流变,以此反对本质主义,而这种变化的根据在于集体情感与个体情感的变动。为了阐明艺术的历史性与流变性,阿多诺指出,“艺术并非靠一种永恒不变的概念被一次性界定的。更准确地说,艺术的观念时常获得脆弱的均衡,十分类似于自我与本我之间的心理平衡。”[1]10弗洛伊德提出由本我、自我与超我所组成的人格结构理论,阿多诺借此说明艺术的内涵存在历史性的平衡。其二,星丛是由于观察者的心理判断才存在的,没有观察者的心理建构,也就没有星丛。个体或集体的审美经验、体验不同,审美感知也不同。与德勒兹的“褶子”理论所阐述的流动粒子本体论相似,阿多诺“美的星丛”恰好描述了这种不可描述的存在,而这与其“否定辩证法”也有着内在的逻辑联系。
艺术认识论在于阐述艺术认识的发生、发展过程及其规律,而阿多诺“审美形式”范畴正是从方法论上阐释艺术认识如何发生。对于“审美形式”这一概念,阿多诺认为要运用形式与内容的辩证法,“审美形式应当被视为与内容缠结在一起的东西:要知解形式就得通过内容来知解形式,形式不单与内容相对立。”[1]246在阿多诺看来,审美感性的形式与内容既对立又统一,显现于人的感知心理表层,而这一点与阿恩海姆《艺术与视知觉》中的“形态”概念的内涵基本一致。阿恩海姆的“形态”即形式与内容的统一,在形式(视觉)中含有内容(知觉)。对此,阿多诺肯定了黑格尔的形式理论:“黑格尔在这一方面是正确的,那就是:所有审美过程确与内容相关。另外有一点也是对的,即在视觉艺术和文学史上,外在世界的新维度得到揭示、发现和同化。”[1]254从视觉艺术上阐述“审美形式”,这是阿多诺对抽象的“审美形式”理论所作的具象叙述。因此,阿多诺“审美形式”不是晦涩难懂、故弄玄虚的文字游戏,而是对审美主体视觉与知觉合一的审美感知所作的现象学描述。
艺术方法论是艺术思维与艺术表现相统一的方法体系,艺术方法论在阿多诺心理美学里表现为实验、体验等方法。对于实验而言,它作为心理美学区别于传统美学的重要特征,一直为阿多诺美学所批判吸收。费希纳(Fechner)从物理学的实验出发,建立了一门不同于康德的实证美学,由此成为心理美学的创始人。而对于心理美学的实验立场,阿多诺既批判以实验和数学为特征的科学技术存在工具理性,又肯定“有条件的实验”,即“在实验过程中,非主观性的契机务必受到主观性的尊重与支配;只有当此契机受到支配,它才能证明片面自由的存在。”[1]68阿多诺在此把主观性放在第一位,把非主观性放在第二位,提出尊重主观性的实验这一崭新观点,这与心理物理学著名的“似动实验”结果十分吻合。“似动”不是所谓“运动错觉”,而是人真实而独特的感受,这种感受正是阿恩海姆心理美学的研究对象,这意味着实验也是批判、否定与革命的环节。
体验是阿多诺艺术方法论的第二种类型。在阿多诺的“审美幻象”理论认为这种方法介于哲学与美学之间,更为重要的在于“对艺术的合乎情理的反应是一种关切感。关切是由于伟大的作品激发出来的。关切感不是接受者的某种受到压抑并由于艺术的作用而浮到表面的情绪,而是片刻间的窘迫感,更确切说是一种震撼。”[1]417在这段论述中,阿多诺批判了弗洛伊德“利比多”(libido)压抑造成的关切感,指出关切感是由朗吉努斯、康德、席勒等美学家阐述的“崇高”所造就的震撼感。当欣赏者与艺术作品处于主体间状态时,欣赏者领悟到艺术作品的真理性内容,这种内在的感受就是体验,而这种体验是主观性与客观性的相互作用。欣赏者从看得见的艺术作品中体验到 “震撼”背后隐藏的看不见的真理,正是这种“体验”把哲学、美学、与心理学统一起来,形成阿多诺特有的心理美学思想。
如果说实验与体验是阿多诺在艺术方法论上继承前人成果,那么谜语、模仿、审美幻象这三种方法就是阿多诺艺术方法论的创新。阿多诺借用本雅明的星丛概念来反对理性主义,而且利用“谜语”概念来恢复自然的神秘性,以扬弃理性主义的“祛魅”。与费希纳(Fechner)的万物有灵论相类似,阿多诺认为自然是一种自在性的存在,人类必须守护自然的神秘性。“谜语”特质就是揭示一部分答案,又隐藏一部分答案。而弗洛伊德的意识、前意识、潜意识的意识结构理论,与本我、自我、超我所组成的人格结构理论完全符合“谜语”的特点。不论潜意识冰山的自在性有多少转成自为性,潜意识依然守护其神秘性。所以阿多诺指出:“每件作品如同一个画谜,把观众搞得心烦意乱、百思不得其解,此乃预料中的必然结局。”[1]214艺术就是经验,艺术就是精神。不同个体或集体其经验、精神不同,这就给理解造成了困难,但这种神秘性给心理世界带来的惊诧感,正是阿多诺主张的“返魅”,而“返魅”则意在拯救“废退的美学”。
“谜语”拯救了消失的惊诧感,而“模仿”则是恢复原初惊诧感的另一重要方法。阿多诺主张人模仿自然,艺术作品模仿自然,人模仿艺术作品,以此理路实现彻底的“返魅”,但他认为这种“模仿”不是模仿某物,“而是要与这个某物同化”。他进一步指出,“在心理学意义上,艺术作品并不压抑意识的内容。相反地,心理分析家认为,艺术作品凭借表现,有助于将扩散与遗忘的经验提高到意识水平,而无须将其理性化。”[1]98阿多诺赞同心理学把“经验”视为“前意识”的观点并保持其感性的本真状态,理性与模仿是相互排斥的,模仿就是拒绝理性而从经验“升华”为意识。法国社会学家、心理学家塔尔德(Jean Gabriel Tarde)1900年在《模仿律》中指出,不存在任何超越个人心理体验的实体,一切社会个体的互动、行动都是一种模仿。塔尔德的结论虽然武断、片面,但对心理学而言,模仿无疑是一种心理现象。审美体验脱离模仿这一母体之后,穿越主客体对立的层层藩篱,实现了主体间的描述、学习、否定与创造等构成的心理感受。
阿多诺“反艺术”的参天大树从心理学来看,也是植根于模仿的沃土中。他否定了传统艺术,但却肯定了表现主义、超现实主义反压抑、反权威、反蒙昧的模仿艺术。阿多诺的模仿,就是模仿与现实社会格格不入的“非同一性”,即否定性。阿多诺否定弗洛伊德的心理美学,但又肯定以梦境、幻觉为对象的超现实主义艺术流派,这又印证了其“非同一性”的逻辑。
审美幻象是阿多诺艺术方法论的另一项重要内容。阿多诺写道:“幻象一直是这样深深地被灌注在作品之中,这包括那些没有复制的作品。艺术作品的真实取决于它们遵从其内在的必然性,即能否成功地吸收非概念的和偶然的事物。因为作品的目的性,要求无目的性的东西,那就是幻象。”[1]254无目的的目的,这就是阿多诺的“审美幻象”,简而言之,即艺术的特质。王杰在《审美幻象问题与心理学解释》一文中指出,用弗洛伊德和拉康的精神分析来解释审美幻象,尽管存在片面性与局限性,但重要贡献却不容否认。[2]49精神分析学派解构了康德美学无功利性的理论内核,暴露了浪漫主义美学所谓纯美空间下的黑暗角落,探寻了审美的真实动力。“利比多”与生活世界的永恒冲突构成现实压抑与反压抑的矛盾运动,斯芬克斯的荒诞现象在自律艺术里的不断演绎恰恰表明,不论是西方美学,还是所谓“超越感性”的中国美学,人的感性经验是美学的永恒核心,而感性经验又离不开人的心理世界。美学对心理学局限性的批评主要聚焦于“虚无性”,但这一方法的合理性也不言而喻,而体验、谜语、模仿、审美幻象则是生长于现实性之上的虚无性的具象化存在。
与德勒兹(Deleuze)把艺术应用于绘画、电影等艺术领域的审美价值论不同,阿多诺心理美学思想的审美价值论,或者说其兴趣点在于批判与社会发展。深受马克思“无情批判”风格的影响,阿多诺高扬非同一性旗帜反对同一性。他不仅把科学的本质提炼为“批判”,而且还运用批判理论分析现代美学,同时又系统阐述了艺术批判理论。这一理论猛烈抨击流行音乐等文化工业所造成的视听觉退化,再次唤醒奥斯维辛余悸之下的批判性思维能力。更进一步说,阿多诺美学把批判的核心凝聚为心理世界中的“痛苦”,这在其著作《梦的笔记》(Dream Notes)中尤为明显。像弗洛伊德一样,阿多诺在书中如实描述反映自己内心欲望、内疚感和焦虑的梦境。帕金斯·拉塞尔(Perkins Russell)将其称为“暴力美学”[3]21-37。阿多诺与霍克海默利用诸如“升华”( sublimation)、“内心冲突”( intra-psychic conflict )等心理学概念以强化其社会批判理论,“升华”概念指个体把原有的能量与愿望转移到心灵之外、社会接纳、利于文明的对象上,并因此而有所作为。“内心冲突”概念指个体内心企图逃避某一问题,而现实又不允许其逃避。按照本杰明的说法,阿多诺与霍克海默有意遮蔽、过滤心理学思想,而这一思想不仅有助于理解法西斯主义与反犹太主义的根源,而且还有助于实现审美能力的回归[4]40-54。从这一角度重新审视,我们发现阿多诺从个体心理与社会批判两个价值维度发展了西方马克思主义视角下的“历史唯物主义”,但其潜意识心理主义与现象学的回归某种程度上又背离了马克思的实践唯物主义。
阿多诺在《美学原理》第1章的第5、6节中剖析了艺术的心理分析理论,也批判了弗洛伊德的心理美学理论。他从三个维度对弗洛伊德心理美学展开批评:(1)片面性。心理分析只重视心理健康与否的评判,而忽视诸如身体健康等个体心理健康之外的其它因素。心理分析把所有艺术问题归结为无意识问题,从而暴露了其极端片面性的桎梏。(2)主观性。心理分析建立在幻想基础上,运用纯粹主观性的无意识语言评价艺术,缺少辩证法与实证。心理分析高估做梦等虚构手段,认为虚构决定艺术作品的产生,而低估了习语、材料等客观因素的作用。(3)同一性。心理分析缺少怀疑精神、真理性内容等哲学手段,而美学首要问题正是从个体艺术作品中发现其中的真理等精神性内容,心 理分析往往向追求和谐的意识形态原则屈服,如此就消除了美学的否定性原则。因此,阿多诺认为,弗洛伊德心理美学只适用于研究患有精神病的艺术家的作品。
阿多诺虽然对弗洛伊德心理美学即早期心理美学持批判立场,但他并未全面否定其概念与结构。阿多诺在批判完心理美学之后,他指出:“从这些潜藏在对强力的原始心理需求底层的幻想中,闪现出一种旨在建构一个更为美好的世界的愿望,能使艺术与社会的全部辩证关系得到以解救。相形之下,从纯然主观性的无意识语言角度来看待艺术作品的心理学观点,甚至尚未达到一种辩证的知性或理解的程度”[1]18。这段话非常重要,从中可以看出阿多诺对心理美学的真实态度。阿多诺一方面指出弗洛伊德的心理美学缺乏辩证知性或辩证理解,从而陷入片面论的泥潭;另一方面又肯定心理美学的“幻想”能够建构美好生活,拯救艺术与社会的辩证关系。阿多诺的辩证法称为“否定辩证法”,其图式为“否定-否定-再否定”。否定辩证法如果还保留否定之前的合理性,那么“否定辩证法”就不能称为“否定辩证法”了。汉斯-迪特·柯尼希(Hans-Dieter K ning)也认为,阿多诺《美学理论》对艺术进行了“心理分析式阐释”[5]48,这种阐释反映出阿多诺文化批判具有马克思意识形态批判与弗洛伊德心理学的双重背景。“心理分析式阐释”是弗洛伊德的主要方法,阿多诺并未背弃这一方法而是重新运用这种方法,由此可见,阿多诺在内心深处仍然在一定程度上认可弗洛伊德心理学的合理性,这种“认可”无意识间造成了非批判的“悖论”。
达默·赫尔穆特(Dahmer Helmut)说道,在阿多诺的理论中,精神分析旨在解决心灵的谜语,但精神分析本身就是一个谜。阿多诺一定程度上认同弗洛伊德和费伦齐(Ferenczi )的精神分析谜语解决路径,但他又希望从社会学的维度超越这一路径[6]97-109。阿多诺的这种“希望”能否化为现实,这一问题有待于深入讨论。从哲学源头上看,阿多诺与霍克海默一方面声称“否定辩证法”无情否定现实的革命意义,一方面又受到黑格尔的影响而深陷黑格尔式的“正-反-合”的辩证法泥潭之中不能自拔。从心理学来看,阿多诺“超越”心理美学的局限性与其毫不妥协的否定辩证法构成了矛盾,而探寻该矛盾的根源则要追朔阿多诺的“抑郁症”(Melancholia)理论。阿多诺认为艺术是悲观的,尤其在格调欢快的作品里;同时艺术又是政治的,政治压迫与艺术自律之间的两难境地使得艺术出现诸如埃瓦·婆罗斯卡·甾勒(Ewa Plonowska Ziarek)所说的“抑郁症”[7]443-461。甾勒从阿多诺美学的社会根源对其进行揭示,但是,如果我们运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分析这一现象,那么阿多诺的“抑郁症”理论会更加显露出其所依赖的经济基础。从社会根源上看,阿多诺以“超越”心理美学为旨趣,但其悲观自闭、遭人诟病的犬儒主义风格,又使这一“超越”带有非自洽性,导致其美学理论包含有不少心理美学的内容。这反映出二战后西方马克思主义者一方面痛恨资本主义社会的不合理现状,另一方面又无力通过真正的社会革命来实现内心的理想,这种张力与冲突造成了内心的焦虑与矛盾。
阿多诺“抑郁症”理论反映出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对阿多诺的启发,也反映出弗洛伊德对其产生的影响。从1927年阿多诺遭遇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开始,精神分析就成了阿多诺挥之不去的“弗洛伊德幽灵”。安娜·帕金森(Anna Parkinson)坦言: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构成了阿多诺理论主旨的重要部分(悲观主义),但阿多诺对精神分析的理论化不够,以至没有形成系统的精神分析理论。[8]48这仅仅是帕金森的观点,尽管如此,后代仍然不能小觑这一“幽灵”。如果说离开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就不可能有法兰克福学派的辉煌,那么,阿多诺一生在文化与社会批判中不断地运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恰恰显现了弗洛伊德的精神烙印。[9]309-326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是西方马克思主义在分析与批评苏联马克思主义历史局限性基础上另辟蹊径的关键点,它在霍克海默、马尔库塞、弗洛姆、拉康、阿多诺、德勒兹、鲍德里亚、哈贝马斯等众多西方哲学家的思想中留下了深刻的痕迹。阿多诺和法兰克福学派接受了弗洛伊德的核心观点:文明既是压抑又是压迫。同时,阿多诺把卡伦·霍妮(Karen Danielsen Horney)、弗洛姆等为代表的西方当代新精神分析学派称为“修正主义心理分析”或“新弗洛伊德主义”,并主要以卡伦·霍妮的《精神分析新法》一书为对象进行了批判。阿多诺认为修正主义心理分析的错误在于仅仅把心理分析为作个人心理调适与顺从的手段,而缺乏对文明的批判。在批判修正主义心理分析的同时,阿多诺指出,弗洛伊德正确的地方正是他错误的地方,即弗洛伊德无视社会学与心理学的分离,而这种分离的原因被修正主义心理分析学派运用德国传统哲学语言称为:“人类异化”。另一方面,阿多诺又肯定弗洛伊德的伟大之处在于蔑视早已四分五裂的伪装系统的和谐。[10]85-96显然,阿多诺对弗洛伊德的批判风格感到满意,因为弗洛伊德心理结构理论解蔽了看似和谐的社会表层之下的人类欲望矛盾。由此,在阿多诺看来,弗洛伊德又具有非同一性即否定性,而这与他批判弗洛伊德的同一性又相互矛盾。
显然,阿多诺“心理美学”批判思想存在理论矛盾,但正如马克思意识到黑格尔哲学的唯心主义局限性之后仍然公开承认自己是黑格尔的学生一样,笔者认为,对阿多诺心理美学批判思想也应采取“瑕不掩瑜”式的评价。总的来看,对马克思哲学思想普照之下的我国当代大学生而言,其价值可归纳为三个关键词:心理、生活与革命。
(一)心理之维的回归
普列汉诺夫曾指出,任何艺术都由其心理所决定,而心理又受到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制约[11]346。传统马克思主义美学习惯把审美理解为物质决定意识的认识论活动,这种教条主义的错误观点尽管经过国内美学界几十年的努力而基本得以纠正,但其在当下的余威仍不容小觑。该观点把艺术的起源直接跨越心理这一关键环节,强调艺术受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制约,而忽视、遮蔽了心理的重要性和现实性,致使马克思的人文立场湮没于标榜为实践的非实践之中。我们对大学生的意识形态教育仍然过多地强调“不为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性,而忽略了心理维度之下的主观性。阿多诺心理美学思想尽管建立在批判、过滤心理美学的基础之上,但他沿着马克思批判精神的光辉足迹,经同心理美学这一桥梁,真正地贯通了哲学领域与经验领域。阿多诺“心理美学”思想把人类苦难经验投射到艺术领域,阐明心理学维度之下的艺术本体论、艺术认识论、艺术方法论和艺术价值论等思想。这一思想使艺术在经验范畴下成为个体所能把握的真实存在,通过个体的经验与体验,以非同一性针锋相对地批驳黑格尔“整体是真实的”所宏扬的同一性。朱光潜在阐述心理美学时,曾坦率地说道:“哲学家讨论问题,往往离开事实,架空立论,使人如坠五里雾中。我们常人虽无方法辩驳他们,心里却很知道自己的实际经验,并不像他们所说的那么一回事。”[12]15马克思的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相互作用的原理可以阐释为“现实的个人”深入社会生活之后通过意识所能掌握的经验事实,但以往的唯物主义过多从非经验的角度宣传马克思主义,往往使大学生陷入“五里雾”中的困惑胡同。反观阿多诺的“心理美学”思想。这一思想与以往的唯物主义不同,阿多诺美学深入心理层面反思奥斯维辛惨剧等现实问题,主张艺术应始终站在社会的对立面而批判现实,最终拯救本能和感性。阿多诺虽然离开了马克思“改变世界”的理论归宿,“个体的本能和感性”这一微量维生素仍然有望弥补大学生意识形态教育的“营养不良症”。
(二)生活之维的觉醒
“生活”一般是指彼岸与此岸、天上与人间、副本与原本、理论与实践、理念与现象二元对立中的后者,它又可分为日常生活与非日常生活。心理美学的代表人物阿恩海姆的《艺术与视知觉》精辟论述了心理美学的生活维度:“用艺术的方法把握生活的能力,并不是少数几个天才的艺术专家特有的,而是属于每一个心智健全的人的,因为大自然给每一个健全的人都赋予了一双眼睛。”[13]7阿恩海姆在这里批判康德“艺术天才说”,认为除了精神病人之外的正常人都能感知、理解、掌握他的心理美学。事实上,他的《艺术与视知觉》更像是一本面向艺术设计的教材。而深受现象学影响的阿多诺在批判胡塞尔与海德格尔过程中却“坚守理论本身的现象学品格”。[14]14对流行音乐等在内的大众文化阐发独到的见解,通过“生活”范畴联通了心理学与现象学,启发了中国当代现象学美学、生活美学、实践生存美学等美学流派。约书亚·雷曼(Joshua Rayman)《阿多诺“实验音乐心理学”中的经验和理论知识》一文基于相同视角,把生活体验放置在科学实验中进行考察以及论述其产生的审美价值。[15]127-138与其说阿多诺美学是脱离实践的“审美乌托邦”,毋宁说其生活观旨在唤醒自柏拉图以来遭到理念世界所蔑视的现象世界的活力。尽管阿多诺博士论文《胡塞尔现象学中事物与意向对象的超越性》(1924)、专著《认识论的元批判——关于胡塞尔和现象学二律背反的研究》(1956)早已成为现象学运动的经典文献,但其现象学思想一直未受重视。阿多诺心灵体验(spiritual experience)[16]156-159、“变幻不定的时间性”(phantasmagoric temporality)[17]389-409、“声音的时空面相学”(the physiognomics of the time-space of sound)[18]957-996等概念皆受到现象学的影响,从哲学思辨与经验研究相结合中批判“非主题性的、奠基性的、直观的[19]150”生活世界,而这种批判实质旨在建构反同一性的新生活观。阿多诺的“生活”是对日常生活的现象学超越,而对于沉迷于利益化、碎片化、娱乐化的日常生活之中的中国当代大学生而言,通过横跨在心理学与现象学两岸之上的生活桥梁而实现“人自由而全面发展”的共产主义理想,“生活”才能真正成为“我们的生活”。
(三)革命之维的重塑
李楠楠(Lee Nan-Nan)把阿多诺的社会批判理论称为“修正主义心理学”,作者认为在阿多诺看来,新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派已经丧失了弗洛伊德理论中的批判锋芒[9]309-326,阿多诺则要重拾弗洛伊德批判的武器。应该说,李楠楠看到了阿多诺“批判的武器”,但却忽视了阿多诺“武器的批判”。奥斯维辛之后再也没有诗歌,阿多诺的这句名言表明,他既反对“潜意识”中的心理根源——“变态的性欲、摧残性的压抑与死亡”[1]58,也从历史维度与本雅明一样反对法西斯的极权主义。阿多诺对未来社会的政治理想寄托在他的哲学与美学之中,而他的美学理论并不是表明其现实立场的“退却”。他提出“艺术只有具备抵抗社会的力量时才会得以生存。如果艺术拒绝将自己对象化,那么它就成了一种商品。”[1]387,这与马尔库塞《审美之维》所谈及的艺术绝不接受行政管理的宰制的思想不谋而合。马蒂亚斯·马丁森在评价阿多诺革命理论时谈到,阿多诺对革命的救世主诠释仍然合法而且重要,因为这会使我们避免低估人民群众等积极的政治力量,同时避免使之退化成一个新的先验主体[20]33-48。不可否认,阿多诺的革命理论带有本雅明弥赛亚主义的痕迹而存在空想性,但其叛逆的风格与先锋派艺术却有着天然的内在契合,这就彰显了其理论的良心与勇气。阿多诺对艺术自律与反艺术的阐述,表明其对传统艺术的彻底颠覆及其对先锋派等现代艺术的肯定。他的“心理美学”思想绽开了一朵带有瑕疵斑点的非同一性之花,不断再现“力比多”压抑之下的自由本真。至于其晚年在学生运动中饱受诟病的退却行为,如果我们联系阿多诺反法西斯的立场就不难澄清这一“矛盾”。从历史源头进行考察,阿多诺的“退却”主要有两个原因,其一是他要保护苦心经营的法兰克福研究所,其二是他认为学生运动是一种“伪行动”(Pseudo-Aktivitaet),与纳粹都是“未经思考的暴力”。因此,阿多诺对学生运动的态度与他的理论并不矛盾。学生的立场是要把自己所理解的阿多诺的理论转化为实践,但阿多诺的立场是学生运动实践把“未成熟的理论”结合起来会产生一种可怕的“决断主义”[21]190。至此,我们不难理解阿多诺的良苦用心。阿多诺阐述的简单地运用“未成熟的理论”所产生的“可怕的东西”已经为新中国的十年“文革”灾难所证实,从我国大学生生涯发展的现实情况来看,投身于改革这一当代中国的新革命洪流无疑需要正确理解的“成熟理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作为行动的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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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林祥]
2016-04-05
本文系2015年度福建省社会科学规划项目“大学生生涯心理资源:结构、特点、机制与应用研究”(FJ2015C082)的阶段性成果。
陈欣(1975—),华侨大学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博士研究生,泉州师范学院讲师,主要从事马克思主义美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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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4307(2016)03-0079-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