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 河

2016-03-16 07:14王玉峰
山西文学 2016年2期
关键词:娃儿大鱼泥鳅

王玉峰



鱼 河

王玉峰

麦黄时节,绿了一冬一春的河水也随之变黄,随后一日比一日黄,直到变得黏稠,稠得不能再稠,这便是黄河了。

沿河一带日头毒辣,河风焦躁,呼啦啦只是一晌,小麦便熟了,你看吧,眼前宽大幽远的河槽上,那一片一片的麦田,竟似油画一般被染成金黄,这时候就该拿镰刀割麦子了。咔嚓咔嚓,也只是几天工夫,那入目的八里滩上就被剃了光头——是哩,抢时光哩,再迟了,麦子就扬到地里去了,拾不起来了。

往往,在这个节骨眼上,河上就出鱼了。往往,总是在地里割麦子,割着割着,不知是谁吆喝一句,“河上出鱼啦!”呼啦一声,人们就丢下手里的镰刀。舀鱼的舀子是现成搁在地头的,凫水的葫芦和浑斗(一种用整张羊皮制成的凫水工具,用时须充满气)也是现成搁在地头的。呵!原来是早有准备。于是,一阵风起,男人们就刮到河边,那些被毒日头晒成棕黑色的身子全裸起来,一字型摆在河边,严阵以待的样子。有的身上绑着凫水的葫芦,有的绑着浑斗,有的什么都不绑,但各人手里都拿把舀子,像战士端着长枪。不时就有人扑进河里,入水的速度极快,像守候在河边久了的水獭,扑通一声,就栽进水里。等到那人从水里爬到岸上时,肩上背着的舀子里便躺着一条大鱼,或是金光灿灿的鲤鱼,或是银光闪耀的梭鱼,要不就是一条黑不出溜的大嘴鲶鱼。

舀鱼的舀子是楝木做成,那却是需要提前培养的,在地头村边选一棵直溜的楝树,在分叉的地方提前留下两根枝条,拿绳子拴了固定成型,叫它长,等到长成规定的粗细便砍伐回家,拿火烤软,弯成鸡蛋圆,接口处扎牢,搬两块石头压在地上叫它干着去,过了一冬,等到来年春上,干透了,拿下来套上提前织好的网兜,一把舀鱼的舀子就制作成功了,平时都是屋檐下一挂,各家各户形成景观,河上出鱼的时候取下来扛起便走。

这便是河边的日月,是河边人日月里的一道风景。

但是日月变了,风景也随着变了,有朝一日八里滩上没人了,男人们都出去了,女人们后来也都出去了,八里滩上只丢下泥鳅和泥鳅们的爷爷奶奶们了。男人女人们往往是在正月里过了破五就出门,直到麦天才能回来,回来了也再不用镰刀割麦子,而是等在地头收麦子,收割机“突突突突”一趟过来,现成的麦粒便“哗哗哗哗”流进口袋里。

这是八里滩上少有的甜蜜日子,娃儿们手上因此多了一些用花花绿绿塑料袋包裹着的好吃食,那塑料袋气鼓鼓的,就像是大人们不在时娃儿们气鼓鼓的肚子。

很快,夏,收完了,秋,种上了,大人们又走了,村子重又显得安静,娃儿们的眼睛空洞着,端着空饭碗坐在门前的石头上小老头儿一样发呆,有时候朝远处瞅上一眼,远处什么也没有。

“泥鳅,泥鳅,你还不起,日头都晒住屁股了。你起不起,不起我就去撩被子了,只要你那屁股不嫌疼。”

在奶奶的笤帚疙瘩伺候到泥鳅的干屁股上之前,泥鳅正在做着一个美梦,他梦见爸爸回来了。

泥鳅不喜欢爸爸,因为爸爸动不动就修理他,爸爸的手可不像奶奶的笤帚疙瘩,一巴掌扇过来,手还没到,风先到了。每次挨完打,泥鳅总是躲在一边哭着想,要是有个妈妈多好,有个妈妈就能护住他了。可是泥鳅没有妈妈,奶奶说妈妈在生下他后就走了,一走再也没有回来。

但梦就是梦,梦都是颠倒的,因此说泥鳅做的是个美梦。

他梦见爸爸给他带回来好多好吃食还有新衣裳。泥鳅是个男娃儿,他对爸爸带回来的好吃食和新衣裳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那台平板电脑,拿在手上沉甸甸的,那一整面的屏黑亮黑亮,就像是一面镜子,能照见人影子。泥鳅从来没有照过镜子,他不知道自己长啥样。这下好了,他不爱照镜子,却爱在平板电脑的屏上照,平板电脑就像是孙悟空的照妖镜,一照他就现了原形。泥鳅觉得自己的长相太难看了,窄脑门,刀条脸,厚嘴唇,细眼睛,细脖子,细身子,不但细,浑身上下还黑不溜秋的,难怪大家都叫他泥鳅,难怪爸爸不待见他。但泥鳅喜欢的不是爸爸而是平板电脑,平板电脑不但能看武打片还能打游戏,游戏里面的雪豹特战队员手拿一把枪,走一路打一路,突突突突,恐怖分子都叫他消灭了。

泥鳅正拿着平板电脑打得起劲,却听见奶奶在叫他,他不想起,可他又怕挨奶奶的笤帚疙瘩,一咕噜爬起来,梦醒了,平板电脑飞了,原来是南柯一梦。

“南柯一梦!”

泥鳅想起苗老师在课堂上讲过这个成语,他觉得这个成语不对,应该改一改,改成“难得一梦”!

苗老师叫苗小苗。

苗小苗是八里滩小学的女老师。

苗小苗老师从一年级开始教泥鳅,一直把他教到四年级。

苗老师有一个女儿叫麦苗儿,麦苗儿爱和泥鳅耍,总是支奓起两只小手叫泥鳅哥哥抱,他跑都跑不了,一跑麦苗儿就哭。

泥鳅认为苗老师一家就是一地庄稼,苗老师的男人叫麦穗,麦穗是乡上的麦副乡长,人长得细高,真像是地里的一苗麦。

麦穗每次回来的时候,苗老师就叫泥鳅领麦苗儿出去耍,泥鳅领麦苗儿耍的时候就觉得麦苗儿很幸福,麦苗儿不但有爸爸还有妈妈,主要是麦苗儿的爸爸从不打麦苗儿。泥鳅就常常想,苗老师要是他的妈妈多好。有时想着想着,眼泪珠珠就在眼里打转转,偷偷叫一声妈,却品不出甜味道,品尝到的是泪水流进嘴里的苦涩味道。

当然,这只是在背着人的时候,在人面前泥鳅从来不流泪,泥鳅是个男子汉,男儿有泪不轻弹。

泥鳅爱在八里滩上奔跑。他跑起来的时候,能听见河风在耳边呼呼作响,那爽爽的河风就像是河里的水浪冲刷着他,他就变成了一条在水中快速游动的鱼。

泥鳅奶奶手里已经掂起了笤帚疙瘩,朝泥鳅住着的西耳房走,这个厉害的老太太,大概已经提前准备好进屋一把撩开泥鳅的被子,手里的笤帚疙瘩就噼里啪啦在泥鳅的干屁股上伺候开来。

可是她没有料到,泥鳅从西耳房里出来了,泥鳅光溜着上身,下身穿一条肥大的花花裤衩。泥鳅打着哈欠,迷迷瞪瞪从她身边经过,像是没有看见她和她手里掂着的笤帚疙瘩,好像她就是一把空气。

这多少叫泥鳅奶奶有些泄气,手里的笤帚疙瘩还没有派上用场哩,这小讨债鬼就起来了。

泥鳅奶奶启用她的一双鹰眼盯视着泥鳅的光脊梁,突然,嘴一抿,偷笑开来,这时候,她看见泥鳅端着一碗饭从东耳房的灶火间出来,大模大样地坐在当院的石桌前吃开来。

泥鳅奶奶仍旧站在原地,她看着泥鳅,像是在考虑咋样消遣这个小东西。手里依旧掂着她的笤帚疙瘩,像是手里倒提着一只鸡。

泥鳅奶奶长相像根竹竿,泥鳅一家人都像竹竿,如果这时候泥鳅爸爸在,把他们祖孙三代人排在一起照个相,那准是竖着的三根竹竿。奶奶是一根经年的枯竹,爸爸是一根成年壮竹,而泥鳅则是一根未成年的幼竹,这就是他们这一家人的相貌,站在人堆里总是高人一头。

“吃着想着,想想吃饱了干啥哩?”“枯竹”发话了,像是枯竹发出枯声。

“干啥哩?”泥鳅不满地翻一眼“枯竹”,这些大人,一张嘴就教育人。

“写作业,要不把你在学校的书看一看,你苗老师走时不是说了吗,她安置好,就来接你去城里念书。”

泥鳅不抬头,只顾吃他的。

“要不,你去把咱菜地里的草拔一拔,草都把菜吃了。”

“要你干啥哩?”泥鳅顶撞一句。他不怕奶奶,奶奶撵不上他。

“这话该我问你,要你干啥哩?”

“要我杀吃哩。”

“你倒是学会了对花花嘴,看我不……”奶奶作势朝他跟前走,手里的笤帚疙瘩就举了起来。

“这不是你说哩嘛,要我杀吃哩。”泥鳅边对边跑,说话就跑出门。

“记住拔草,不准满河滩窜。”奶奶的声音从身后追出来。

但是泥鳅早已听不见了,泥鳅一出门就不是他了,泥鳅扬起他的两条细蚂蚱腿跑,他把自己当成一条鱼,快活地游动在八里滩上。

他看见滩上的小麦已经黄梢,再有个十天半月就能割了,到那时村上的大人们就回来了,村子里就又会热闹上一阵子。到那时,满八里滩上都是人,半夜也不怕鬼了。到那时爸爸就回来了,爸爸回来一准会先修理他,因为爸爸说啦,他不在时他不听奶奶话,吃饱了只会满河滩跑,人都跑野了。

泥鳅仍旧在跑。他停不下来。他感到屁股上一阵发紧。

一条大河哗地在眼前展开。这条从天上流下来的大河像一只扳倒的瓶子,水从高处的瓶口直倒下来,到了八里滩一下平摊开去,在泥鳅眼前摊出好大一个窝,大窝里的水满满当当,像星球一样慢慢转动,八里滩人叫它回水窝,回水窝是个藏鱼的好地方。

往年水稠的时候,无数的鱼儿从上游冲下来,到了这里就不走了。你看吧,大窝里像开水锅一样,到处翻着水花,无数被浑水呛晕了的鱼儿在水面上蹿上蹿下,有那凫到岸边浅水处的鱼儿用手一掬就是一捧,用篮子一撮就是半篮子。但那都是些小鱼,大鱼滑,尽管被浑水呛得晕头晕脑,也轻易不到岸边,只在回水窝中间巡游,站在岸上远远看去,那条大鱼就像是一艘浮到水面上的潜水艇,高高的鱼翅切开水面,划出一道长长的水纹。便听见“扑通扑通”一阵水响,就有大人们跳下水去,胸前压着葫芦或者浑斗,一手擎着鱼舀,一手划水,向着大鱼游去,有时候为了撵一条大鱼,有那胆大水性好的,往往追出几里地远。

泥鳅爸爸就是一个逮鱼的好手,一个逮鱼的好手必定是一个好凫家。在这河槽一带,哪个村子不出几个好凫家呢?但和泥鳅爸爸比起来,那些好凫家都甘拜下风。泥鳅爸爸过河,可以把衣服顶在头顶上,两只手高高举过头顶,全凭两只脚踩软水踩过河去,到了河对岸,头上的衣服连湿都不湿。泥鳅爸爸还可以一个猛子扎进水里,连你还在河中间寻找他的踪影的时候,他已经从水里钻出来站到了你面前。泥鳅爸爸到上游的老城去赶集,回来的时候,从不走旱路,都是走水路。他把在老城买的油盐酱醋针头线脑连带身上穿的衣服统统塞进浑斗里,然后嘴对住浑斗嘴子吹气,吹圆,塞上木塞,用线绳捆扎结实,抱着它跳进河里。只见滔滔河水中一个黑点,浪起人起,浪落人落,就像是人骑在奔马上,几十里水路,一袋烟工夫就到。

泥鳅爸爸这些叫人称道的本领,在这河槽一带像河风一样刮来刮去,上上下下谁不知道老泥呢?哦,对了,泥鳅爸爸叫老泥,河槽一带的人都这样叫,泥鳅不知道爸爸大名,只知道爸爸叫老泥,他想,老泥大概就是老泥鳅的意思吧?老泥鳅生了条小泥鳅,你别说,这事情还真透出点日怪气。但是老泥最叫人佩服的不是河上的本领,而是陆地上的本领,自从泥鳅妈妈离家出走,老泥就走上了漫漫寻亲路。他发誓哪怕上天入地,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把泥鳅妈妈找回来。他说他不能叫娃儿没有妈妈。

这件事不光是村上人说,连泥鳅奶奶也这样说过。泥鳅不止一次听人议论起他爸爸:“你说的就是那年女人从家里走了再没回来的那个老泥吧?”对方就说:“不是他是谁?这河上还有第二个老泥?”那人就说:“听说老泥这些年为了寻他女人,都快把个中国都跑遍了,就差没去台湾寻人哩!”“可不是咋,那是个恓惶人。”就有人这样说。

这些陈年旧事,没有谁会对一个孩子专门讲,想必是这里头有些叫人伤心难过的故事,对他讲了他也弄不懂。但时间长了,听人们议论的多了,泥鳅还是知道了爸爸这些年原来一直在外寻找妈妈。怪不得爸爸每回回来都是两手空空,别说是平板电脑,连个糖块儿也没有给泥鳅买过。

泥鳅知道爸爸干活儿挣下的钱都用到给他寻找妈妈的路上了。

这样一想,泥鳅就原谅了爸爸,他甚至想,爸爸修理他也是应该的,要不是他这个讨债鬼来讨债,也许妈妈还不会出走哩。

泥鳅站在河岸上呼呼喘气,他光着的鸡胸脯大幅度地起伏。他看见眼前的河槽巨大而幽深,向着两头延伸开去,到了这个季节,上游黄土高原上雨水多了,河水一天天见涨,一天比一天变得浑浊黏稠。

河水急湍着奔走,这是大自然的一种整体搬运,是一条巨大的褐色板块在移动,看得久了,倒不是河水在流动,而是脚下的地和对岸的山和滩上的树在移动。在河上野惯了的泥鳅这时早已等不及了,他毫不犹豫地脱下他的大花裤衩蹚下水去。往年,泥鳅都是和村里的小伙伴们一起来到河边,他们下饺子似的扑通扑通跳进水里。他们比赛狗刨,比赛撒水(自由泳),看谁游得更快游得更远。每逢这个时候,泥鳅总是一马当先,苗老师说泥鳅天生就是水里的动物,这叫做“如鱼得水”。此刻,泥鳅“如鱼得水”般地飞快游动,一会儿狗刨,一会儿扬臂撒水,一会儿又像鱼儿翻白一样翻着肚皮仰泳,他觉得他已经远远地把小伙伴们甩到了身后,他得意洋洋地回头看去,却发现河上只有他一个人。

泥鳅顿时感到有些落寞,就游回到河边,坐在水里,只把个头露出水面。他看见回水窝的水一跳一跳地跳跃着,在红日头底下反射着光斑,像无数面镜子摆在水面上。这时候,日头已经跑到头顶,烤得泥鳅的头顶像是顶了个火盆。有一会儿,他故意拿自己的肉眼去挑战天上的日头,结果却像叫一万把钢针扎了一下似的流了泪。他闭上眼睛,眼睛里立刻腾起一片五颜六色的烟雾,像是走进平板电脑里的魔幻世界。

泥鳅坐在水里,一大早起来的兴奋劲儿忽然间消失了。他觉得现在的八里滩村一点儿意思都没有,弄得他也一点儿意思都没有了。这只怪村小搬走了,村小在的时候,尽管他每天都被关在学校里念那不爱念的书,但总比眼前没有一个人耍强。

村小搬迁后,村上有办法的人家都跟上学校走了,领上娃儿到城里念书去了,村子里就丢下他这样的没有办法的人家了。泥鳅虽然年龄小,却也知道他是属于没有办法的人家。爸爸出门去打工,家里只剩下他和奶奶,奶奶年纪大了,在村子里过日子过惯了,要是到了外头恐怕是不行,所以泥鳅只好在没人了的村子里待着,他们没处去,也不能走,一走家里就没人了,地里的庄稼也就没人管了。

苗老师临走的时候对他和奶奶说,她到城里安置好以后就来接他到城里去上学,村小还是去年冬天快过年时搬走的,现在早已转过年,眼看就要到麦天了,苗老师还没有来接他,泥鳅不知道苗老师啥时候能安置好。

想起苗老师,泥鳅心里总有一股暖暖的、酸酸的东西翻腾上来。这会儿,他看见苗老师就站在他眼前的水面上,苗老师的样子就像他在电视里看见的观音菩萨。他感到很奇怪,苗老师咋会站在水面上呢?莫非苗老师就是村里老年人说的菩萨的化身?苗老师细细的,高高的,身材很苗条,苗老师的头发总是顺溜溜的,包裹着她的圆脸蛋儿。还有苗老师注视着他的时候,眼睛总是笑眯眯的充满心疼,就像是看着全八里滩的娃儿。最最主要的是,苗老师从来不厉害他。有时候他挨了爸爸打,会不由自主地跑到苗老师身边。他走到苗老师身边也不说话,只把头一低,苗老师就知道他又挨打了。苗老师把一双温热的手放到他脸上,轻轻抚摸着,替他擦去眼泪。过后苗老师会去找老泥,把老泥批评一顿,每回老泥挨过批评都是一脸愧疚,对苗老师承认错误,保证今后再不打他。

“泥鳅。”

泥鳅听见苗老师在叫他。

“我临走给你布置的作业你做完了吗?还有奶奶年龄大了,地里的活儿干不了了,你帮她干了吗?”

苗老师的话叫泥鳅想起一早起,奶奶叫他写作业他不写,叫他去菜地里拔草他不拔,他还顶撞奶奶,和奶奶对花花嘴,说要我杀吃哩!现在,泥鳅感到惭愧,不知道该咋样回答老师的问题。

苗老师见泥鳅不回答她的问题,脸上显出失望的表情。苗老师说:“我本来是想接你到城里来上学的,就你这样表现,谁还敢叫你到城里来?”苗老师说着话,像电视里演的菩萨那样身子朝后退去,很快就退到了河中间,河中间水势汹涌巨浪翻滚,泥鳅刚想叫住苗老师,就见一个浪头打来,把苗老师打进水里。

“苗老师!”

泥鳅惊叫一声,朝水里扑去,他在水中努力睁开眼睛,看见眼前一片血红。他在水里尽量憋住气。他觉得他在水里能憋一年,他总认为他有这样的本领。实际上并没有那么长时间,他就憋不住了。他的脑袋猛地像一只葫芦从水里冒出来。由于憋得时间过长,不小心呛了一口水,嗓子眼里像吃了一口辣椒一样辛辣。他大声咳嗽着,耳朵里嗡嗡响着灌满水声。又一个浪头打来,把他埋进厚厚的水里,耳朵又聋了似的变得寂静无声。等到他再一次钻出水面,抹一把脸,拿湿了水的眼睛四处寻找,可是他瞅不见苗老师,看见的只是一个红彤彤的水的世界。

泥鳅猛然间清醒过来,发现他还在河水里坐着,刚才看见的一幕场景只是幻觉,课本上说那叫做海市蜃楼。海市蜃楼退去了,幻觉中的苗老师不见了,泥鳅感觉到很失落。

就在这一天里,八里滩上空空荡荡,一个叫做泥鳅的孩子孤零零地泡在河水里。大天底下,这个孩子显得太小了,以至于看上去他是那样的孤单,仿佛天底下只有他一个娃儿!这个娃儿在这一天的晌午头上,想了很多的事情。他想起爸爸和妈妈,想起苗老师和麦苗儿,还想起和他一起耍水的小伙伴们,二狗、三喜、还有丫丫。只是这些人和以往的那些欢乐,忽然间就在他的眼前消失了,就像一片河风刮过去,再也不见踪影。

泥鳅从河里掬一掬水,水从指缝间流下去,他看到手心里只留下很少一点泥沙,他觉得离出鱼的时候还有些早,到了出鱼的季节,水的颜色会变深,日头一照,像血一样红,用手掬一掬水,手里会留下半掬泥沙,这就到了出鱼的时候了。

可是,眼前还不到出鱼的时候,泥鳅感觉很是落寞。落寞中,他再次想起去年出鱼的时候。那次河上发起大水,那水大的都溢了河槽,几里外都能听见汹汹的河吼,八里滩人担心河水漫了滩上的庄稼,齐齐聚到河边来看河,就看见从上游冲下来白花花一条大鱼,因为离得太远,看不清那条大鱼究竟有多大。

那条大鱼到了八里滩的回水窝就“穴”到了那里,不再走了,随着回水窝的回水一圈一圈打转转。这时候岸上的人已经看出来那是条大鱼,可是没有人敢下去捞,河水太大,别说人到不了跟前,就是到了跟前,弄不好就会和那条鱼一起被急速的河水冲走,别想再从河里出来。

那一阵,人们又喊又叫,可那管啥用呢?这时候就见一个人,顺着回水方向飞跑过去。就在河里的鱼和他身子平齐的时候,他下了水。没有在河里耍过水的人不知道,路有路标,水有水道,在河上耍,不识水性和水道那是不行的。那个下水的人一看就是个行家,你看他是顺着水势跑,等到河里那条大鱼和他距离最近的时候才下水。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泥鳅。

泥鳅很快就凫到大鱼身边。他伸出两只手去抓鱼,刚摸到大鱼的身子,大鱼一翻身,尾巴一扇,扇到了他脸上。这一下扇得不轻,泥鳅被扇滚在水里,呛了几口水。但这更激起他抓住那条大鱼的愿望。他再次靠近大鱼,这次有了经验,他两只手同时伸进大鱼张合的腮里。大鱼受惊急速逃窜,泥鳅双手搂住大鱼不松手。泥鳅感觉到那条大鱼太大了,骑在鱼身上就像是骑在一头猪身上,不管鱼咋样横冲直撞,他就是不松手。泥鳅这时候忘记了一切,甚至忘记了他在水里。大鱼见甩不掉他,疯狂地向着主流游去。不知是谁注意到这一幕,突然吆喝起来,“那是谁家娃儿,狗日哩不想活了!”随着吆喝声,很多大人都紧张起来,有那眼尖的就吆喝老泥:“老泥老泥,河里的是不是小泥鳅?”老泥打眼朝河上瞭望,看着看着,他就像一只老水獭扑进水里,朝那娃儿游过去。

他肩扛鱼舀,一只手一把一把划着水,向着泥鳅靠近,到了跟前,突然一扬手,肩上扛着的那面巨大的舀子一翻,就连人带鱼扣到了舀子里,接着舀子又迅速回到肩上。这时候急速流动的回水已经把他带到上游,他们在那里打一个旋转,突然箭一般顺水而下。人们发出一阵阵惊呼,以为他们就要被河水冲走了,却不知到了下游,回水又推磨一般,把他们推了回来。眼看着到了离岸边最近的距离,河里的人瞅准机会,扬起手臂拼命划水,岸上的人在这时发一声喊就往跟前跑,等他们跑到跟前,费了好大劲把裹在鱼舀里的人和鱼倒出来。看见摆在眼前的是两样东西,一样是老泥的儿子小泥鳅,一样是和泥鳅一样高的一条大鲤鱼。面对着因喝饱了水在那里一口一口捯气的小泥鳅,一时人们惊呼连声:“好狗日哩,老子英雄儿好汉,真不愧是老泥的儿子!”

泥鳅搂住大鱼刚从地上站起来,老泥一巴掌招呼过去,直把他扇出去一丈远滚在沙滩上。泥鳅并不计较,爬起来搂住大鱼就跑,老泥就在后头撵,跑了几步,老泥感觉不对劲,一看自己浑身上下不带一条线,就又返回河边,找见自己的裤子穿上,这才又去追赶泥鳅去了。

老泥这回是真的气疯了。

那天全村人都看见这样滑稽的一幕,泥鳅搂着条大鱼在前面拼命跑,老泥扛着面舀子在后面拼命撵,两人就像狗撵兔子一样,逗得全村人哈哈大笑。泥鳅一跑进学校院子,就尖声叫唤:“苗老师,你快来救我。”喊着一头就栽倒在地上,大鱼摔出去几米远,在地上一蹦一蹦摔打身子,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那天老泥撵到学校院子的时候,看见学生娃儿站了满院子,苗老师正从地上往起抱儿子,儿子站起来一下子搂住苗老师脖子再也不松手。眼前的情景把老泥吓住了,一下子傻在了当院里。

泥鳅记得那天,老泥破天荒头一回没有修理他。

那天夜里,八里滩各家各户都搭上油锅炸鱼,满八里滩都飘荡着鱼香气。那天,苗老师打电话把她男人麦穗叫了回来,麦穗在乡上当乡长好吃的吃多了对吃有研究,他把那条大鱼烹炸煎炒做了一桌全鱼宴,苗老师专门到家来请了他和爸爸去。那天夜里老泥喝醉了,喝醉了的老泥滚在黄河滩上打滚耍赖不回家,他像个孩子那样哇哇大哭,他哭着说他一定要把泥鳅的妈妈找回来。

鱼河过去以后,骚动了一个夏季的八里滩重又变得安静下来,再过去些日子便到了秋黄时节,萧萧河风不停地溜过河槽,滩上的树叶开始大把大把地飘落,到了河水变清的时候,秋已深去,紧接着又是一个漫长的冬天。在整个萧条的季节里,泥鳅缩着脖子,像一只寻不见归宿的刺猬,独自行走在八里滩赤裸的大野上。

就在这一年的冬季,八里滩村小学被撤并到城里去了。

村小搬走后,空了的八里滩显得更加空落。泥鳅每天无所事事,就想想过去那个夏天的事情,在刚刚过去的那个夏天里,有太多可供他回忆的美好事情。

高天底下,巨大的河槽显得空旷而悠远,在这巨大的河槽里,一条大河在奔腾咆哮,河对岸,那座狮子山依然静静地卧在那里,还有滩上的那些树木也静静地立在那里,构成一幅绝美的图画。

在这幅美丽的图画里,一个叫做泥鳅的娃儿,静静地躺在八里滩巨大的河槽里。他就那样睡着了,他在做着一个美丽的梦。他梦见麦天到了,爸爸回来了,村上的人都回来了,呵!满八里滩上都是人,忽然,河上就出鱼了,不知是谁吆喝一声:“河上出鱼啦!”人们呼啦啦一阵风刮到河槽里。

“泥鳅——回来吃饭来吆!”

“你听见没有,笤帚疙瘩可在我手里掂着哩,你那屁股不疼了吧?只要你那屁股不嫌疼,你就不要回来。”

滩上传过来奶奶叫魂的声音。

泥鳅正做着美梦,却听见奶奶在叫他,他怕挨奶奶的笤帚疙瘩,一咕噜爬起来,梦醒了,眼前的美好场景消失了,空荡荡的八里滩上只丢下泥鳅一个人。

呵!原来又是南柯一梦。

但梦就是梦,梦都是颠倒的,因此说泥鳅做的是个美梦。

泥鳅起身朝回走,这一回他没有哭,他想,下午他要帮着奶奶把菜地里的草拔一拔,奶奶说草都把菜吃了,泥鳅还想着要把苗老师给他布置下的作业写一写,苗老师就要来接他到城里去上学了,泥鳅这样想着的时候,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

呀!就快到发鱼河的时候了哩!

王玉峰,山西垣曲人。曾在《北京文学》《山西文学》《阳光》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有作品被《小说选刊》选载。《张鱼》获“阳光文学奖”,《掘墓》获《河东文学》2014年短篇小说一等奖。

责任编辑/陈克海 chenkehai1982@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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