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培
阿米德·乔杜里于1962年出生在印度第一大城市加尔各答,在孟买长大。他青年时期去英国求学,主修英文,毕业于伦敦大学学院,此后在牛津大学贝利奥尔学院读研究生,并成为牛津大学沃弗森学院创造性艺术专业的一员。在校期间,他因为出色的英语文学写作能力,获得了剑桥大学圣约翰学院的哈珀本奖学金。毕业之后,他曾经担任哥伦比亚大学等世界名校的客座教授,现今在东安格利亚大学任教授一职。乔杜里是印度当代用英语写作的实力作家和新锐作家的代表,创作了多部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如《一个奇怪而庄严的地址》(A Strange and Sublime Address)、《下午的拉格》(Afternoon Raag)、《自由之歌》(Freedom Song)、《一个新的世界》(A New World)、《不朽的人》(The Immortals)等,并且获得了英联邦作家奖、洛杉矶时报图书奖、贝蒂特拉斯克文学奖、安可奖、南方文学艺术奖等诸多奖项,其小说的受欢迎程度和艺术造诣可见一斑。
有人将阿米德·乔杜里称为“微图画家”,的确如此,他的小说描写复杂精细,内容多为日常生活中的零零碎碎,任何不起眼的事物都逃不过他锐利的眼睛,琐碎的日常在他笔下总能变得生动而有趣。
他的处女作《一个奇怪而庄严的地址》以生活在孟买的小孩子桑迪普的视角,讲述了桑迪普两次从孟买回到加尔各答度假时对周围世界的观察与内心的感受。在桑迪普的眼里,周围的一切都是津津有味的观察对象:洗澡时身上涂抹的芥末油的味道使他想起孟加拉的阳光,那里的小婴儿全身被涂满油晒在太阳下,发光的小身体像从胡格利河捞出的小锦鲤;午睡时,舅舅在一堆报纸中睡着,盖在他脸上的报纸随着他的呼气起伏,他觉得像报纸自己也会呼吸一样;胳膊弯曲、趴着睡的舅妈好像正在湖中游泳,平躺着睡的母亲双脚摆放的姿势像一位欢乐的舞者;傍晚开车兜风时,双腿的解放和身体漂浮让他感觉自己像一条鱼,而路旁林立的店铺和饭店像从他这只鱼的生命中穿梭而过的珊瑚和银莲花……在桑迪普眼里,平静的生活处处充满新奇。小说安静的基调下,儿童的天真、简单的欢乐、淡淡的温情如同空气一般无处不在,萦绕在读者周围。
乔杜里的第二部长篇小说《下午的拉格》写的是在牛津大学学习英语文学的印度青年回忆往昔的故事,其中同样随处可见对日常生活的描写。比如古鲁和他的兄弟表演拉格(拉格是印度古典音乐的基本调,是一种旋律的框架,被称为旋律的种子和印度古典音乐的灵魂。拉格有很多种,每种都有自己特有的音阶、音程和旋律片段,以表达某种特定的味,展现特定的情感)时的情景;比如母亲患有失眠症,每天会半夜起床称体重、喝茶;比如公寓外运垃圾的男人们每天对女清洁工的调情;再比如父亲喜欢看卡通片,每次与母亲分享时她总是觉得滑稽好笑,等等。
乔杜里的其他小说如同这些作品一样,很少有明显、剧烈的矛盾冲突和线索明晰的故事情节,传统小说中多见的戏剧性在乔杜里笔下似乎很少存在,小说所描写的生活如同一条静静流淌的小河,表面上看起来没有任何波澜,而且充满诗意的色彩。有人这样评论他的小说:“乔杜里仔细、精确地进行写作,试图捕捉散文的节奏、事物已经消逝的幸福、奇特单纯而令人牢记的瞬间、简单但引起共鸣的美。”阅读乔杜里的小说,感受他幽默而细腻的笔触,会让我们恍然大悟,原来生活中存在着许多幸福的时刻,他对平凡生活温暖而细致的描写能够引起读者内心的深刻共鸣。
然而,仅仅对日常生活的精微描写并不能成就伟大的作品,乔杜里有意的轻描淡写背后隐藏着深刻的思想内涵。乔杜里的采访者拉克希米·克里希南(Lakshmi Krishnan)说:“乔杜里的作品弥漫着日常生活的声音和质感:邻居的宗教仪式,一个家庭准备晚餐时的仪式,或者一节音乐课的仪式。他那观察细腻的小说是安静的,甚至可以说是平凡的,但却远远不是自我满足的。”就像表面平静的流水实际上会暗藏漩涡,乔杜里的小说看似平淡,充斥着日常生活的散漫之气,但实际上他一直在注视着后殖民主义时代的印度,并通过看似漫不经心、无关紧要的叙述直指重大的社会问题,表现了对印度前途命运的深切关注。因此他的小说所包含的不仅仅是童真、欢乐、温情,不仅仅是对日常生活中幸福瞬间的捕捉和放大,更重要的是对印度社会生活、印度文化、印度宗教、西方工业文明甚至整个东方与西方异质文化关系的剖析与思考。他审视着全球化大背景下的印度,通过描写印度中产阶级和底层人的日常生活的碎片,暗喻着全球化对传统印度的消解和现代化印度的重新建构。小说中还不时流露出流散海外、常年旅居海外的印度人内心的孤单感,揭示了东方人在西方世界成为“他者”的现实。
在乔杜里的小说中,印度教已褪去了那种超乎世俗的神圣和崇高,成为世俗生活的一部分,作为现代印度人心灵的归宿和印度性的标志被描写出来。在小孩子桑迪普的眼中,敬神的祈祷房就如同孩子的玩具房,摆在祈祷房内姿势各异的神像就像孩子的玩具,舅妈在小屋中被众神像包围的场景与小孩子在玩具房中被一堆玩具包围的情景别无二致。桑迪普对敬神行为的关注并不在于他虔诚的信仰,而在于檀香和贡品的味道,在于祈祷时叮叮当当的声音,在于祈祷时间是成人变成孩子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最重要的是人与神都从令人厌烦的世界中解脱出来,片刻间获得丰富无边的欢乐,而祈祷的内容本身反而并不重要。桑迪普对于宗教的理解可以看作乔杜里本人对印度教在印度当今社会的作用的独特看法,即印度教在现代社会中不单单只是一种宗教信仰,其更大的意义在于人们能够在敬神的过程中逃离现实生活的烦恼,获得精神的放松和心灵的充实。
与其他印度裔流散作家一样,乔杜里有着多年在海外学习和生活的经历,这使他能够充分了解西方,但又由于无法真正融入西方社会而成为西方文化场上的“边缘人”,无处不在的“他者”之感使他成为文化上的孤独者,因此在小说中他格外注重描写海外的印度人乃至东方人。比如在小说《下午的拉格》中就有这样一段描写:“在肖像下面是桌子,中国大学生坐在那里。他们看起来不比小男孩大多少,有着直而黑的头发和干净活泼的面庞,正在倾斜着身子用汉语朝彼此喊叫……在外表上,他们比印度人更西化,舒适地穿着欧式的衣服,努力地吞食牛排和腰子派,但是他们几乎不跟说英语的学生讲话,午饭时间在那张桌子那儿形成一座小小的孤岛,漂浮着……”中国学生是一个符号,是东方的象征,整个东方世界的人都在努力向西方学习,却难以融入西方文化之中,难以与之对话和交流。对于西方工业文明,乔杜里在小说中的态度也不是积极的,因此他将加尔各答描写成到处飘浮着尘土的城市,他笔下的大学生也更喜欢坏脾气的女寡妇邻居,因为她保留着信德人的传统生活方式。此外,乔杜里的第四部小说《一个新的世界》也表现了旅居海外的印度人将祖国视为能够治愈心灵创伤和充满财富与机遇的所在。
阿米德·乔杜里不仅在文学创作上秉承着独特的风格,还精通音乐,尤其是印度传统音乐,他的乐曲在思想内涵和风格上与文学创作遥相呼应,可谓是一位诗乐并举的文学家和艺术家。乔杜里的母亲是一位出色的歌手,他年幼时母亲便教他印度传统音乐,但那时他常常抗拒。12岁时他开始学习弹吉他,16岁开始学习印度古典音乐并突然对此产生了浓厚兴趣,与此同时也开始接触西方音乐。时至今日,他演奏小提琴和印度音乐的时间已经长达20多年。音乐氛围浓厚的家庭环境和良好的音乐教育使乔杜里的音乐才能得到发挥,最终他发布了自己的CD《这不是融合》(This Is Not Fusion)。实际上,这张专辑是印度传统音乐与西方音乐的混合,它不单纯是乔杜里在音乐创作上的自我突破,更是他试图融合两种文化传统的又一种尝试。他从印度的传统音乐形式拉格与西方乐曲的相似旋律中得到创作的灵感,并配上富于文学性的歌词,形成了融汇东西而不失印度特色的乐曲。在小说创作中,乔杜里也时常表现音乐主题,如 《下午的拉格》和《不朽的人》,但他将音乐主题进一步深入,试图探寻音乐与社会环境的关系,思考全球化给印度带来的传统与现代的冲突。
微言大义、诗乐并举,阿米德·乔杜里就是这样一位才华横溢又充满个性的作家和音乐家,不论小说创作还是音乐专辑都彰显了他对印度社会乃至世界局势的深刻思考,其小说背后的深厚意蕴也远不止于此,值得我们去细细挖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