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向阳
“鸳鸯蝴蝶派”考辨
孙向阳
发端于20世纪初叶的“鸳鸯蝴蝶派”,不仅缘起模糊,名称各异,概念内涵更是众说纷纭。论文讨论了以往人们对“鸳鸯蝴蝶派”这一概念的考证,并借助相关史料试图还原“鸳鸯蝴蝶派”的真正历史本质。尊重历史事实,回到历史现场,还原“鸳鸯蝴蝶派”的本来面目,不仅仅是纯粹的考辨问题,也是一个文学立场问题,更是我们正视和评价这一文学流派的历史态度。
鸳鸯蝴蝶派;概念考辨;文学立场;历史意识
说到“鸳鸯蝴蝶派”,大家并不陌生。文学界一般认为,这是一个病态的消极的文学流派。它发端于20世纪初叶的上海,由清末民初的言情小说发展而来,包括言情、社会、历史、黑幕、武侠、侦探、公案、娼门、家庭、神怪、军事、滑稽、宫闱、民间等各种类型。因写才子佳人成双成对有如鸳鸯蝴蝶而得名,被人们称为才子佳人小说。1914年6月6日,由王钝根和周瘦鹃分任编辑的杂志《礼拜六》在上海创刊。《礼拜六》杂志作为“鸳鸯蝴蝶派”的代表刊物,在民初文坛显赫一时,影响极大。因而,“鸳鸯蝴蝶派”又被人们称为“礼拜六派”。这一文学流派的全盛时期是在辛亥革命至“五四”运动之间,一直延续到1949年新中国成立。因此,“鸳鸯蝴蝶派”还被称为民国旧派文学。
一个文学流派,怎么会有这么多种说法?出现这么多种别称?它到底是怎么形成的?又怎么来界定它呢?有必要做一番考辨。
关于“鸳鸯蝴蝶派”的命名,平襟亚在一份关于“鸳鸯蝴蝶派”的资料中曾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记得在一九二〇年某日,松江杨了公作东,请好友在上海汉口路小有天酒店叙餐。座中有姚鹓雏、朱鸳雏、成舍我、吴虞公、许瘦蝶、闻野鹤及笔者等,而以南湖居士廉泉为特客。因有人叫局,故杨了公发兴,以“洋面粉”“林黛玉”为题作诗钟。当场朱鸳雏才思最捷,出口成句云:“蝴蝶粉香来海国,鸳鸯梦冷怨潇湘。”合座称赏。正欢笑间,忽来一少年闯席,即刘半侬也……刘入席后,朱鸳雏道:“他们如今‘的、了、吗、呢’,改行了,与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了。我们还是鸳鸯蝴蝶下去吧。”……座中又有人说“鸳鸯蝴蝶”入诗,并无不可,要看如何用它。最肉麻的如“愿为杏子衫边蝶,一嗅余香梦也甜”,最恶俗的如“屏开卅六鸳鸯住,帘卷一双蝴蝶飞”。时有人插言道:“这两句送给‘花烟间’做门联,再贴切没有了。”闻者大笑。又有人说:“最要不得的诗言之无物,好为无病呻吟,如‘卅六鸳鸯同命鸟,一双蝴蝶可怜虫。’说明什么呢?”刘半侬认为骈文小说《玉梨魂》就犯了空泛、肉麻、无病呻吟的毛病,该列入“鸳鸯蝴蝶小说”。朱鸳雏反对道:“‘鸳鸯蝴蝶’本身是美丽的,不该辱没它。《玉梨魂》使人看了哭哭啼啼,我们应当叫它‘眼泪鼻涕小说’。”一座又笑……这一席话隔墙有耳,随后传开,便称徐枕亚为“鸳鸯蝴蝶派”,从而波及他人。*平襟亚:《“鸳鸯蝴蝶派”命名的故事》,转引自魏绍昌编:《鸳鸯蝴蝶派研究资料》(上卷),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年,第179-181页。
看来,“鸳鸯蝴蝶派”并不是一个公开而正式的名字,只不过是几个文人雅士在觥筹交错之间的即兴之语,算是歪打正着。难怪,当姚鹓雏再遇刘半侬并咬定刘是始作俑者时,刘半侬还捶胸顿足,大呼冤枉:“真冤枉呢,我只提出了徐枕亚,如今把我也编派在里面了。”*平襟亚:《“鸳鸯蝴蝶派”命名的故事》,第181页。连当事人都大呼冤枉,不承认自己是“鸳鸯蝴蝶派”的始作俑者。那它到底是何时出现并被人们所接受的呢?
曾被称为“新鸳鸯蝴蝶派代表人物”的宁远(秦瘦鸥)先生认为,“鸳鸯蝴蝶派”是公赠的,也就是由群众(读者)自发编造出来的,没有师承关系,没有组织,没有规章,也没有固定的机关刊物,也没有一份完整的作家名单。“所谓的鸳鸯蝴蝶派既不像武林武术界中所分的少林、武当、峨嵋各派那样的师徒相承,真有那么一种派别;也不像后来出现在文坛上的文学研究会和创造社派那样的有组织、有规章,还有机关刊物,公然挂着个牌子。这个鸳鸯蝴蝶派的名称是由群众起出来的,因为那些作品中常写爱情故事,离不开‘卅六鸳鸯同命鸟,一双蝴蝶可怜虫’的范围,因而公赠了这个佳名。至于哪些人是鸳鸯蝴蝶派作家,历来也不曾在哪儿见到过一份完整的名单,只是在人们心目中约略有个数而已。”*宁远:《关于鸳鸯蝴蝶派》,香港《大公报》1960年7月20日。就连包天笑这位资格最老的旧派小说家,鸳鸯蝴蝶派的老将,也不喜欢鸳鸯蝴蝶派这顶“帽子”。“我已硬戴定这顶鸳鸯蝴蝶的帽子,复何容辞。行将就木之年,‘身后是非谁管得’,付之苦笑而已。”*包天笑:《我与鸳鸯蝴蝶派》,香港《文汇报》1960年7月27日。
但是,上海师范大学杨剑龙教授通过考证,却认为“‘鸳鸯蝴蝶派’是‘五四’时期的新文学家‘馈赠’给言情小说家的‘雅号’。最早赐名的是周作人和钱玄同。”*杨剑龙等:《上海文学与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2年,第115页。杨教授列举了三则材料来证明自己的新发现。一是周作人于1918年4月19日在北京大学演讲时说:“现代的中国小说,还是多用旧形式者,就是作者对于文学和人生,还是旧思想;同旧形式,不相抵触的原故。”他在举例时,提到了“《玉梨魂》派的鸳鸯蝴蝶体”。二是1919年1月9日,钱玄同在《“黑幕”书》一文中指出:“其实与‘黑幕’同类的书籍正复不少,如《艳情尺牍》《香艳韵语》及‘鸳鸯蝴蝶派的小说’等等。”三是1919年2月2日,周作人在《中国小说中的男女问题》一文中说:“近时流行的《玉梨魂》,虽文章很是肉麻,为鸳鸯蝴蝶派的祖师,所记的事,可算是一个问题。”此外,杨教授还找到了一条鲁迅的回顾材料来佐证自己的观点。30年代初期,鲁迅在对“鸳鸯蝴蝶派”的命名作回顾时说道:“这时新的才子+佳人小说便又流行起来,但佳人已是良家女子了,和才子相悦相恋,分拆不开,柳阴花下,像一对蝴蝶,一双鸳鸯一样……”这看上去,“鸳鸯蝴蝶派”真像是新文学家们“馈赠”的一个“雅号”。但是,“鸳鸯蝴蝶派”到底出自何处,并没有说明白。倒是美国学者孙康宜、宇文所安对“鸳鸯蝴蝶派”这一词的初次出现,做了一点考据工作。他们认为,“‘鸳鸯蝴蝶派’一词的起源可以追溯到晚清小说《花月痕》中的一联诗句,但这一词汇直到民国初年感伤爱情小说如《玉梨魂》出现方才流行。”*[美]孙康宜、[美]宇文所安主编:《剑桥中国文学史下1375-1949》,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第538页。
而在胡安定看来,“鸳鸯蝴蝶派”没有明确的指称对象,只是一个较为模糊的群体而已。他曾在《多重文化空间中的鸳鸯蝴蝶派研究》一书中专列一节“模糊的鸳鸯蝴蝶派”,来讨论“鸳鸯蝴蝶派”。“鸳鸯蝴蝶派是新文学对‘非我族类’的命名与指认,其范围几乎囊括了民初一直到1949年前所有非新文学的作家。可以说,鸳鸯蝴蝶派是在新文学界的不断区分与指认之下,而形成的一个外延与内涵均相对模糊的群体。”*胡安定:《多重文化空间中的鸳鸯蝴蝶派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5页。
如此看来,“鸳鸯蝴蝶派”一词的起源的确是模糊的,不仅缘起模糊,名称各异,概念内涵更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自从“鸳鸯蝴蝶派”这一说法在文坛不胫而走,时至今日,对其界说不下百余种,只不过每一种界说出发点各异、侧重点不同而已。先略举一二:
首先,来看两个“常识性”概念:
《中国人应知的文学常识》:鸳鸯蝴蝶派是一个民国时期形成的,以消闲、趣味为创作宗旨的通俗小说流派,它在近代社会前期已经有了发展雏形,繁荣发展的趋势一直持续到五四前夕。流派以上海为大本营,拥有庞大的作家群和读者群,他们以《礼拜六》《小说丛报》等期刊杂志为阵地,因此又叫做“礼拜六派”。*韩高年编:《中国人应知的文学常识》(插图本),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248页。
《一口气读懂1000个中国历史常识》:鸳鸯蝴蝶派是近代小说流派,发端于公元20世纪初叶的上海“十里洋场”,辛亥革命失败后开始兴盛。鸳鸯蝴蝶派以“游戏笔墨,备人消遣”为主要宗旨。他们的期刊、小报曾标榜“本杂志不谈政治,不涉毁誉”有口不谈国家……寄情只在风花”,他们的作品也大都以“消闲”“遣愁”“排闷”“除烦”为目的。鸳鸯蝴蝶派是一种以迎合有闲阶级和小市民的庸俗口味为目的的都市文学。后期向健康的通俗文艺过渡,张恨水的小说在抗日战争爆发后发生的变化,是最有代表性的例子。*孙旭宏编:《一口气读懂1000个中国历史常识》,北京:中国时代经济出版社,2012年,第124页。
《灿烂中华文明·文学卷》:鸳鸯蝴蝶派是产生于半封建半殖民地十里洋场上海的一个迎合小市民趣味的文学流派。由于他们写的言情小说常用“卅六鸳鸯同命鸟,一双蝴蝶可怜虫”这两句诗,因而人们习惯于称他们为“鸳鸯蝴蝶派”。这一派起于清末民初,盛行于“五四”前后二十多年间。由他们主办、编辑的期刊杂志主要有《小说时报》(1909年创刊)、《小说月报》(1910年创刊)、《礼拜六》(1914年创刊)等,其《礼拜六》是该派后期的主要刊物,因此他们又被称为“礼拜六派” ……这类小说采用章回体的体裁,形式通俗,在城市市民中拥有广大读者,因而有着很大的腐蚀作用。*柳斌杰主编:《灿烂中华文明·文学卷》,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235页。
其次,来看两个“词典式”概念:
《中华民国史大辞典》:鸳鸯蝴蝶派,文学流派。1908年(光绪三十四年)吴趼人发表《恨海》肇其先声,辛亥革命后开始兴盛,因作品多写才子佳人“相悦相恋,分拆不开,柳荫花下,像一对蝴蝶,一双鸳鸯一样”而得名。又因1914年至1923年间刊行《礼拜六》周刊,亦称“礼拜六派”。主要代表人物有徐枕亚、吴双热、李定夷、张恨水、周瘦鹃、包天笑等。以《民权素》《小说丛报》《小说新报》《紫罗兰》等为主要刊物,发表大量作品,其中部分作品在一定程度上暴露了军阀的横暴和社会的黑暗,但多数作品内容空虚、迎合小市民阶层的趣味。代表作有《玉梨魂》《美人福》《春明外史》《啼笑姻缘》等。曾受到进步作家和文艺团体的批判。*张宪文、方庆秋等主编:《中华民国史大辞典》,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520页。
《语文闲谈(初编)》:“五四”以后,以上海租界为中心,兴起另一派白话文学,以“才子佳人”的言情小说为主要题材,曾风靡一时,波及全国。“卅六鸳鸯同命鸟,一双蝴蝶可怜虫”。革命文学运动者斥之为“鸳鸯蝴蝶派”。但是,这一派也有内容健康的作品,不可一概抹杀。*周有光:《语文闲谈(初编)》,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第315-316页。
最后,再来看看几本文学史著是怎么界定这一文学流派的。
《20世纪中国文学通史》:鸳鸯蝴蝶派是指兴起于清末民初、产生于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十里洋场上海的,一个迎合小市民趣味的、以描写男女爱情为主的,以包天笑、周瘦鹃、徐枕亚、张恨水为代表作家的,以《小说时报》《小说月报》《礼拜六》为主要创作阵地的文学流派。由于他们写小说时常用“卅六鸳鸯同命鸟,一双蝴蝶可怜虫”的诗句,因而被称之为“鸳鸯蝴蝶派”;又因早期创办的杂志《礼拜六》最有影响,因此,又被称为“礼拜六派”。*唐金海、周斌主编:《20世纪中国文学通史》,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3年,第91页。
《中国现代文学新编》:所谓“鸳鸯蝴蝶派”,是清末民初出现的一个文学倾向相近、艺术趣味相投,并没有严密的组织和宗旨的都市小说流派。在一般的文学史著作中,这一派小说主要是指当时的言情小说,同时杂有狭邪小说、侦探小说、黑幕小说等……据有关统计,这一流派的作者多达200余人,在清末民初影响较大的作家有吴趼人、徐枕亚、李涵秋、苏曼殊、吴双热、李定夷、陈蝶仙、周瘦鹃、包天笑等。而在组织方面,该派部分作家后来结成青社与星社,但总体较为松散。*魏建、吕周聚主编:《中国现代文学新编》,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2年,第23页。
《中国近现代通俗文学史》:将民初写言情小说的称为“鸳鸯蝴蝶派”是顺理成章的,但这一名称无法负载社会、黑幕、侦探、武侠等众多题材,而“礼拜六派”倒似乎是可以包罗万象的,取其消遣、娱乐功能,“一揽子”塞进这个大筐子。但是,在现代文学史中,都不用“礼拜六派”,而是通用“鸳鸯蝴蝶派”,约定俗成地用“鸳鸯蝴蝶派”来涵盖一切。所以不是学者认为的有“党”和“非党”之分,这不过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中一种习惯性的约定俗成(约定俗成有时就不再讲究科学性了),似乎就狭义而言,是指言情类的通俗文学作品;而就广义而言,也可用来指谓一切娱乐消遣类的作品。*范伯群主编:《中国近现代通俗文学史》(上卷),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6-17页。
从上述这些界说来看,其实都是大同小异,基本上围绕着这一文学流派的产生时间、代表人物、主要刊物、创作宗旨以及风格特征等几个要素来定义。只不过,每个定义的侧重点略有不同、出发点各异罢了。有的侧重于知识普及,有的侧重于概念规范,有的客观界说不作评判,而有的则立场鲜明直陈弊端。其实,从理论上来说,在一个事物的内部存在着对立因素和各种差异是一种常态。任何事物都是多元发展和相对一致的辩证统一,文学流派也不例外。明白了这一点之后,我们再来考辨“鸳鸯蝴蝶派”,就首先得承认这个文学流派思想观念和创作倾向的斑驳芜杂,把它看做是一个产生背景复杂而充满矛盾和对立、随时代更迭而不断发生变异或转化的统一体。在“鸳鸯蝴蝶派”内部,不仅有言情、武侠、宫闱、滑稽、哀情、侦探、历史等各种题材和体裁地作品杂然纷陈,有思想内容健康和腐朽、积极和消极、有益和有害、无害和无益等多种主题对立或并存的差异,还有结构复杂、来源各异、阶层不同、数量巨大的作家创作队伍以及这支队伍的自然分化。有了这样的认识,我们就能站在历史的角度,尽可能地把“鸳鸯蝴蝶派”还原到当时的文学场域中去,无限接近地去看清它的本来面目,把握到它最本质的艺术特性。
“鸳鸯蝴蝶派”的许多作者在表达他们的文学见解时,都曾直言不讳地宣称:写作的宗旨是为了游戏和消遣,是为着供读者茶馀酒后娱乐和消闲。
王钝根在《礼拜六》出版赘言中回答“何以不名礼拜一、礼拜二、礼拜三、礼拜四、礼拜五,而必名礼拜六也”的问题时,明确提出“礼拜一、礼拜二、礼拜三、礼拜四、礼拜五人皆从事于职业,惟礼拜六与礼拜日,乃得休暇而读小说也。”*《礼拜六》1914年6月6日第1期。1914年创刊的《眉语》,在其创刊宣言中,编者明确宣告自己的主张:“锦心绣口,句香意雅,虽曰游戏文章、荒唐演述,然谲谏微讽,潜移默化于消闲之余,亦未始无感化之功也。”*《眉语》1914年10月第一卷第一号。1920年底《游戏新报》创刊,编者在《发刊辞》中说:“今世何世,乃有吾曹闲人,偶尔弄翰,亦游戏事耳。”*范君博:《游戏新报·发刊辞》,《游戏新报》1920年12月第l期。《游戏世界》的广告“玫瑰之路”中则更直接:“《游戏世界》是诸君排闷消愁的一条玫瑰之路。其中有甜甜蜜蜜的小说、浓浓郁郁的谈话、奇奇怪怪的笔记、活活泼泼的游戏作品……诸君呀,快到这开放的玫瑰之路上来,寻点新趣味回去。”*《星期》1922年9月第28号广告栏。1923年3月,周瘦鹃给《快活》旬刊的祝词写道:“现在的世界,不快活极了,上天下地充满着不快活的空气,简直没有一个快活的人。做专制国的大皇帝,总算快活了,然而百姓要革命,仍是不快活。做天上的神仙,再快活没有了,然而新人物要破除迷信,也不快活。至于做一个寻常的人,不用说是不快活的了。在这百不快活之中,我们就得感谢《快活》的主人,作出一本《快活》杂志,给大家快活快活,忘却那许多不快活的事”*《快活》1923年3月旬刊第一期。。赵苕狂在《红玫瑰》编者话《花前小语》中也明确把“趣味”作为投稿标准之首:“常注意在‘趣味’二字上,以能使读者感得兴趣为标准,而切戒文字趋于恶化和腐化——轻薄和下流。”*《红玫瑰》1929年9月第5卷第24期。张恨水在《金粉世家》序言中也说,“读者诸君于其工作完毕,茶馀酒后或甚感无聊,或偶然兴至,略取一读,藉消磨其片刻之时光,而吾书所言,或又不至于陷读者于不义,是亦足矣。”*张恨水:《金粉世家·序言》,上海:世界书局,1935年。正是在这种游戏和消遣的创作宗旨影响下,涌现了包天笑、徐枕亚、吴双热、陈蝶仙、周瘦鹃、苏曼殊、张恨水、严独鹤、向恺然、李寿民、范烟桥、郑逸梅、吴若梅、程小青、孙玉声、李涵秋、许啸天、秦瘦鸥、冯玉奇等一大批以游戏人生、享受生活的作家。他们为了迎合大众口味、实现商业价值,创作了《一缕麻》《玉梨魂》《孽冤镜》《玉田恨史》《恨不相逢未嫁时》《此恨绵绵无绝期》《断鸿零雁记》《金粉世家》《情茧》《恋之梦》《爱途历程》《言情小说家之奇遇》《火车中》《沧州道中》《东方神侠传》《雪鸿泪史》《舞宫春艳》《民国艳史》《唐代宫廷演义》《杨乃武和小白菜》《海外缤纷录》《霍桑探案集》《脂粉》《一个猎艳者的精密思想》《秋海棠》等作品,形成了民国时期名噪一时的文学流派。
可以这样说,自从“鸳鸯蝴蝶派”出现于文坛之日起,消遣文学观就一直是区别于其他文学流派的明显标志。也正是游戏和消遣的创作宗旨,与这种文学观互为表里的商品化创作倾向成为了此派文学最为重要的一个特征。具体来说,可以从以下几方面作一个大致的分析:
从题材上来看,这派作者的作品取材大多偏重于社会生活中的某些病态现象。这与五四时期的鲁迅、胡适、陈独秀等新文学作家也有一些相同之处,但是其着眼点不同。这派作家作品主要不是为了揭示社会的病痛以引起人们疗救的注意,激起人们对不合理社会制度的怀疑和思考,而是为了迎合大众文化消费的需要,给读者诸君提供一种茶馀酒后的娱乐和消闲。因此,这派作家们都十分注重创作题材的秘闻性、传奇性、游戏性和趣味性。
从结构上来,这派作家创作的小说特别是长篇小说,大多是采用章回体的结构方式。小说人物的出场一般都是以事件发展的时空顺序为序,按时间顺序讲述一个有头有尾的故事。对于不同题材的作品处理,基本上都分别按照不同类型的特定模式来编织情节、设置人物。因此,程式化、公式化是鸳鸯蝴蝶派小说最常见的结构形式表征。
从人物塑造上来看,人物形象的类型化、概念化比较严重。整体而言,因为受到结构形式的制约,虽然这派作家在作品中刻画了一系列鲜明生动的人物形象,但是那种艺术概括比较深广、思想内涵比较丰盈、人物个性比较丰满而又具有鲜明时代特色的人物典型还是较少。
从创作主题上来看,既包含有一定程度的民主意识,也有对爱国主义精神的弘扬,既有扶危济困、除暴安良的善意之举,也有明哲保身、清白做人的价值取向。正是这种思想主题表达的多元性与审美趣味的多样性,使得这派作品与读者的审美期待心理和接受能力保持了广泛的一致性,从而赢得了广大读者特别是城市中下层市民读者的高度认同。这也正是“鸳鸯蝴蝶派”能够赢得读者、赢得市场的内在原因。
从创作语言上来看,大多作品语言浅显,通俗易懂,雅俗共赏,很符合大众口味。有的作品语言矫饰浮夸、轻佻俗艳,读者从中可以获得一种兴味酣畅的阅读快感。有的作品却比较注重借鉴古典白话小说的白描手法,并从市井生活中汲取生动活泼的方言俚语,取得了雅俗共赏的艺术效果。可以说,作品语言的通俗易懂、油腔滑调、雅俗共赏正是这派作品能够拥有广大读者和市场的一个“杀手锏”。
通过考辨,我们不难发现,“鸳鸯蝴蝶派”基本上是一个以娱乐和消遣为中心的消费型、商业化文学流派,在整个社会文化生态环境中,起着调节与平衡社会精神需要的作用。如果不尊重历史事实,不回到历史现场,而是想当然地把这一文学流派的作家作品简单粗暴地归结到某一类抽象的思想概念或阶级划分中去,人为地贴上“封建余孽”“落后分子”或“反动文人”的标签,一律嗤之为“低级趣味”“黄色文学”和“游戏文章”,这既不能准确地认识和理解这种文学现象,更不能完整地把握这一文学现象的真正本质。其实,每一种文学现象的出现都是各种因素的合力促成,每一个文学流派的形成都有其复杂的社会历史成因。如果只是运用单一的思想观念或者政治尺度来作为价值评判标准,我们就很难看到其文学立场、思想倾向乃至于政治态度的复杂性、多元性和变异性,难免会作出简单粗暴的论断,造成许多历史的遮蔽和误读。就拿“鸳鸯蝴蝶派”来说,其创作宗旨固然有着消遣性、商品化的明显倾向,但在抗日战争时期,不少鸳鸯蝴蝶派作家却在作品中,以这样那样的方式表达了民族正义,弘扬了爱国主义精神。新中国成立后,曾属此派的周瘦鹃、严独鹤、张恨水、程小青、向恺然、李寿民、范烟桥、秦瘦鸥、郑逸梅等一些知名作家,不仅在文化、教育、学术等新的工作岗位中做出了新的贡献,而且还创作了不少具有新的思想内容和生活气息的诗词、散文、游记、剧本、小说等文学作品。由此可见,一个作家的思想认识和政治态度,在民族矛盾和政治斗争及其社会矛盾冲突中是会发展变化的。这些发展变化又常常会以其不同的思想色调作用于他的文学创作,并借助于具体的文学作品呈现出来。因此,对于不同历史时期创作倾向曾经发生过重大变化的作家,就更应该作细致地分析,不能以偏概全,更不能一棍子打死。
总之,一个作家曾经属于某一流派,并不等于他的终身归属,更不等于他的政治归属。不应把某一作者过去文学生涯中的一段历史,以及这一历史的某种文学标记,当作一顶“政治帽子”来加以运用和引申,否定其文学创作成就。反之,也不能因为曾经的某种文学在今天重新受到人们的重视,就故意抬高其人其作的文学地位。尊重历史,回到历史,切忌简单化和粗暴化,这不仅是我们正视和评价这一文学流派的历史态度,也是我们的一种文学立场。
孙向阳(1976-),男,铜仁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铜仁 554300),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博士研究生(南京 210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