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力维
(淮南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安徽 淮南 232038)
《战时》组诗中的奥登声音
李力维
(淮南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安徽 淮南 232038)
奥登的《战时》组诗创意独特而且思想深刻,对其后来的诗歌之路影响重大,亦对其他诗派的诗风起一定的暗示与引导作用。使用精神分析学的批评理论,剖析奥登在组诗里所使用的回溯和对应的修辞手法,从历史的角度探讨了奥登在诗歌中的写作特点以及其内在的深刻意义。
《战时》;精神分析学;回溯对应;诗学影响;奥登声音
威斯坦·休·奥登(Wystan Hugh Auden,1907-1973)是20世纪继叶芝和艾略特之后的最伟大的英语诗人。奥登的诗人形象和真实生活模糊神秘,诗体形式跌宕多姿,内容和思绪飞扬驰骋。要想真正领悟奥登诗歌的深刻含义,必须要深入到他飘忽不定的行踪和放浪形骸的生活中,走进他的心路历程。在谢默斯·希尼眼里,奥登不同于一般诗人的优势就在于,他擅于扼住英国本国诗歌的脖颈,将其鼻翼按捺于现代性之中,使诗歌在其后的岁月中战栗快乐着,并发出历史的声音[1]。也就是说,奥登擅长于以现代文明的眼光,去挖掘英语民族文化的内在意蕴,借助诗行的形式传达出他对历史文化的深刻感悟。简言之,奥登的诗歌之所以有权威性,就是因为该诗歌中的某种声音拥有相应的份量,能获得一定的权利,引起读者的关注。奥登说,“诗歌和精神分析是相似的,均能起到心理治疗的作用”[2]。凭借奥登一定时期的宗教信仰,以他的口吻亦可以说,诗歌其实就是某种魔术,读它可以驱除心中的异教徒,增加对人生的深层认识。
藉此,我们以奥登的《战时》十四行诗为例,一起去探寻他在诗歌中所使用的精巧的艺术手法,以及其在诗中发出的天籁之音。此刻先简单回顾《战时》组诗产生的历史背景。1938年2月,奥登本着诗人固有的猎奇心态,亦为了给生活艺术寻找全新的视角,和克里斯托弗·衣修伍德一起以战地记者的身份,进行了大致四个月的访华历程,于翌年他们合作发表了《战地行纪》一书。该书中最重要的部分之一就是奥登的《战时》,他选择以诗歌的方式来报道战争,表现了中国战事的精髓,并诠释了自己对人生最深刻的感悟。这组十四行诗体非常富有音乐性和感染力,再加上奥登的准确用词和灵活的句法,诗体的音步表现得严谨含蓄,脚韵亦恰到好处,整个诗风显得天然粗粝而且庄严肃穆。成功作此诗体实验的奥登,早已在组诗富有节奏的韵律中找到了审视历史的独特视角,运用哲理雄辩的天赋,经由宗教信仰与人文情怀,构建了自己对于战争与人性的思想逻辑,建立了历史与现实之间的道德联系。尽管奥登诗歌的文字胶片中零星闪烁着萨义德的“东方主义”的猎奇色彩,却丝毫没有失去其经典本色。概而言之,该组诗的修辞手法复杂而朦胧,内容又具有纪实的及时性,检视深思人类文明的力度很大,对中国诗派有辐射作用[3]。若我们站在历史的新高度去探究该组诗的深刻内涵,将对认识奥登诗歌本身的迥异性产生震撼的反应,更对分析和对比中西方诗歌的诗艺和诗风有重要的历史意义和学术价值。
《战时》组诗按照其叙事的方式,可以分成两个部分。前十二首诗为奥登的前列诗歌,是为后面的诗歌做的理论性铺垫,恰似后面诗歌的开场白,制造出两部分诗歌的距离化效果;自其后的第十三首诗起,奥登开始真正论及他们眼中的中国战事,他以俯瞰的方式审视一幅又一幅场景,用自己的真实感受拓深了诗歌的纵向意涵。如下我们重点从精神分析学批评的角度,探寻奥登诗歌中使用的叙事艺术手法,来聆听奥登心底发出的呐喊。
(一)立足于精神分析学批评,探寻《战时》前列诗歌中奥登的声音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1856-1939)创设的精神分析学批评(psychoanalytic criticism)在20世纪西方文学理论批评界的影响是其他理论学派无法比拟的。一般所使用的概念不外乎两个方面:弗洛伊德主义和精神分析学。关于其文学批评理论在实用领域里的具体表现特征,体现在三层面:一是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式阅读;二是引入情结的概念,如俄狄浦斯情结和厄勒克特拉情结;三是文本阐释中梦的结构与文学批评,该三者可用于文学批评。并且精神分析学批评可以对诗歌进行阐释[4],它重视诗作者的创作过程、创作背景和创作心理等方面,并且体现出了明显效应[5]。分析奥登诗歌,毫无疑问,也应追寻奥登的诗作背景和心理。论奥登的生活背景,他在幼年时期,与母亲关系很好,有点儿俄狄浦斯情结的倾向,成年后,或许受美国心理学者霍默·莱恩的影响,奥登对疾病表现出了精神分析的态度,在他的作品与言行中,多次涉及了疾病与精神异化的关系。而他与同来中国的衣修伍德之间,又有着非同一般的同性密友关系。在此我们先翻阅奥登的《战时》前十二首诗,很明显的是,每一首诗都自成一则体现道德与伦理意识的寓言,且取材于人类历史和文学资料,如希腊罗马神话和圣经文学等,可以说是浓缩的一部世界史歌。抛开表象,我们尝试性地运用精神分析学批评来研究奥登与奥登的这些诗歌,以探寻它们之间微妙的内在关系。
组诗首先从人类的诞生讲起,借助了由神创造万事万物、亚当夏娃偷食禁果和亚当为万物命名三个圣经典故。首篇是组诗中的创世篇,奥登借用了《圣经·启示录》中的神谕口吻,揭示了人类善变的本性,这实质是对创世纪所做的达尔文式解释,因为不能选择,其他生物的“第一次努力”就定型成功,而人类有思想能去选择,就具有易变性。此论局限于精神分析形而上的范畴。当然该论断也奠定了后文的基调。在组诗的第二首里,“他们想知道那果实为何不可触碰……”,出自《圣经·创世纪》中亚当与夏娃因偷食禁果被耶和华神赶出伊甸园的故事,而分辨善恶树上的果子,即fruit,亦为男同性恋的俚语用法。奥登有意图地使用这种双关手法,一方面是暗示自己的同性恋取向,另一面是就社会对同性恋人群的歧视表示愤慨,他情不自禁地诘问来自社会的异样眼光。而下文中“前方的成熟”和“返回的路途”更是让人联想到奥登多次提到的“新耶路撒冷”和“伊甸园”的宗教名词,这应归于奥登的俄狄浦斯情结所导致的潜在意识,以及他所抱有的乌托邦幻想。活在现实中的奥登运用回溯和对照的写法,赋予诗歌史诗的意境,却又时刻不忘发泄自己的抑郁情怀。第三首诗首先提到了草木依靠气息传情、动物用眼睛辨别方向和泉水潺潺自语和鸟儿啁啾等,意在为语言的人类性做铺垫。这正说明了语言是人类所特有的一种符号系统,是区别于其他动物的。在第二段诗行中,奥登论及了《创世纪》记载的为万物命名的情景,亚当为猎物鸟儿命名,基于“嗓音”的“兴趣”,“唤出一个名字”能支配别人,说明语言具有创造性。却因为人类的主观能动如语言、观念和思想等充塞其所在的世界,已然失去对他物的控制,变得“受制于自己的作品”。简要言之,我们可以从精神分析批评的不同角度来审视如上三首诗,从而循到奥登所发出的声音。奥登认为,人类远没有上帝那么全能,而且会犯各种错误,但是正由于人类的能动与创新性,人类一直在尝试与改变之中。奠定了该基调,在接下来的诗篇中,奥登就分别借用了一些人物原型,如农夫、骑士、古代诗人与学者等,用他们来隐喻历史上不同阶段的主导力量。这几类人虽然在各自的阶段显示出非凡的技巧与才能,表明自己是人类历史发展的选择结果,却在历史阶段改变时束手无策。如在《农夫篇》中,农夫不得不驻足停留,因为他“被禁锢在自己的属领”,“诗人为之悲泣”;而在骑士篇中,骑士举止慷慨,策马挥剑,到来犹如年轻人的救星,但突然间“他已不被待见”,变得“破落寒酸,疯癫错乱”,或者“鬼祟行事”;而占星师更是如此,他给出了很灵的预言,得到了“丰厚奖赏”,并且“爱上了真理”,可是最终却发现自己如凡夫俗子一样,充斥了人类的弱点。诗人被崇拜,被“捧得不知所以”,以致于“令他心生矜持”,发展成他错把“产生的小小震动当成了诗篇”,世俗造就的自负使之江郎才尽,难以复旧。而城市的建造商呢?虽然“将自己的领地变成了一处会场”,“用座座尖塔创造了人类的天空”,可以“生活奢侈”,却灵魂空空,失去了爱的能力,即便汇入人群仍然是孑然一身。这几首诗歌里充满了奥登的叹息,表现出他对现实的迷茫。中国的所见所闻让奥登的思想中既有弗洛伊德主义、又有马克思主义和保守主义的复杂意涵,奥登面对外界的非议,变得另类独行,更沉湎于诗歌中的世界。
在国王与圣徒、宙斯和盖尼米德的故事以及中世纪基督信仰的消亡的故事中,奥登展现了自己对宗教信仰的困惑,更是借用了精神分析学中梦的理论的点拨。在第九篇“他们死后进入了修女般封闭的生活”中,奥登描写了过往的圣人与国王,仿佛自我救赎的咒语,利用潜意识中的梦唤来了历史中国王与圣人的鬼魂,试图与他们进行某种心灵的交换,“许以释放他们的诺言”,以使其“理智与性”摆脱“一无遮蔽的悲苦”。该诗明显含有文本阐释中梦的结构的分析,且这首诗主题基调上与其他诗不尽一致,暗示了奥登犹豫彷徨的心态和自我折磨的心理倾向。组诗第十首描写的是基督信仰的衰败,奥登在诗行中将早期信仰拟人化为一个儿童,拥有着纯真却难控制的天性,映现了奥登对宗教信仰的疑问。在第十一首里,奥登用了希腊神话里宙斯引诱盖尼米德的典故:宙斯为物色神宴的侍者来到人间寻访,发现了牧羊少年盖尼米德,于是化身为一只鹰从空中飞落到他面前,盖尼米德毫无惧色,伸手去抚摸甚至干脆骑了上去,鹰便托着少年飞向了天空。亦有版本认为,宙斯引诱盖尼米德,是因为他爱上此美少年的缘故,该说辞重合了奥登的同性相恋观念,充满了同性情色的意味。而奥登笔下的宙斯目的是想引导盖尼米德去认识真理,但少年屡屡排斥,之所谓他愿意骑到鹰背上,是由于他本能地喜欢鹰,“还从它那里学到了许多杀戮方式”。奥登在此重申该故事,是否隐含了自己情感受挫的暗示,不得而知。我们肯定,奥登借此描述为《战争时期》后半组诗涉及的战争与杀戮,即人性中崇尚暴力和美化暴力的一面,嵌入一个人性观察的可靠支点。
该前列组诗体现了一个共性,虽然人类经历了各种挫败,但愚昧与野蛮的本性却继续存在,一系列选择的失误导致了历史场景在不断的变更,引起了诸多的社会问题,即人类的历史是一系列错误选择的结果。奥登的这种消极观念通过诗歌表现出来,在这错误的历史中,奥登一如既往地选用了他面对困惑时的精神疗法。
(二)《战时》后半部分诗歌中奥登通由回溯对应的方式来发出对人类历史困境的质疑
毫无疑问,有了奥登的《战时》前列诗歌奠定基调,才能更好地将后面描写战争实况的诗歌与一定的史诗、历史对应起来。奥登在做描述类诗歌的创作中,擅于借助鹰的宽广的视域,并不断地调整视距,使视野中事物突然间扩大或缩小,并清晰映现,让人产生特殊的视角感受[6]。经由如上特殊的表现手法,对人类的困境进行清晰全面的观察,继而回溯过往,深入思索现实。而对于一些词句的安排,看似拼凑一些简单意象,实则是创新意象和运用特殊隐喻转喻的新体现。
观察该部分诗歌,表现的突出特征就是,在同一个诗篇中,并置各个历史事件。每一首诗都是关于中国战争的栩栩图片,均阐明了日本入侵和中国全力抗战所体现的道德准则。从组诗第十三首开始,奥登开始真正进入残酷的战争现实和旅行目的地中国。奥登对西方文明深切的疑虑与不安,与对中国所遭受的屈辱寄予的同情与理解交织在一起,含有谴责和愤懑之情。“那不公义的意志也从未丧失其力量”,“我们的星球狂热如斯,意欲催生一个希望的民族,却从未证实其价值”,“这个如花朵般隐忍的民族已在十八个行省里建起这个尘世”,因为自我意志和自由意识的作用,实质性的战争已在中国拉开帷幕。第十四首《是的,此刻我们已准备去承受……》的主题已非常鲜明,恰是人类的能动和善变的天性造成了此时人间的罪恶与杀戮,诗行中“那些小小天性”,此刻更意指那只迷惑盖尼米德的鹰,会“出其不意地令我们凛然一惊”,它业已是现实暴力的图腾。这与第十一首诗相呼应,指出人类(更大程度意指入侵中国的罪人)崇尚血腥暴力的本性。奥登初来中国,虽未亲历战场,但遇到了湖北汉口的日机轰炸,他的目光穿透了当时的战争,清晰断定了战争的责任,“并非他们生活的岛屿所迫”,日军飞行员以及所有施暴的军人个体,也有个人有意识行为选择的直接结果,原因在于任何时候他“都有可能把身转过背弃那自由”,无人可以从自身的行性中逃脱责任,今天读来诗行依然有发人深省的意义。1938年初,南京大屠杀刚刚过去不久,日本军人犯下的惨无人寰的罪行不仅给中国留下了刻骨铭心的伤痛,亦让整个国际社会都愤慨不已。在奥登眼里,当时充满噩耗的的南京与德国的达豪集中营没有区别,他用笔沉痛地写下“南京;达豪”,字句看似单调,其实触痛太深。德国纳粹1933年建造的集中营地,与此刻的南京并无差异,它是人类暴力行为后痛苦深渊之所在。奥登的笔触穿越并非久远的时空又折返,控诉了人类让错误历史又一次播放的残忍行为。
奥登在接下来的诗歌中,通过令人惋惜而叹为观止的手法将隐喻的技巧发挥得淋漓尽致,约瑟夫·布罗茨基就对奥登的诗文语句的运用手法赞不绝口[7]。奥登在第十八首诗中,调整了自己的笔触视距,以旁观者的姿态观察了在战事中更深刻地体验其残酷与悲催的无名战士。他们恰是战争中最值得颂扬的人,没人记录下他们惊天动地的业绩,虽“被将军和虱子抛弃,/在棉被下闭上了眼睛/消失了。/战役被载入史册/他却不会被提及”。但正是这些无名的代表,“像逗号一样加添上意义”,为了有山水有房屋的地方能够有人烟(见穆旦译文)。其中的“逗号……加添”之句,把无名战士比作“逗号”,把他们的行为比作“加添意义”,这种本体和喻体的关联是跳跃式的,超出了我们常规的思维方式,让我们震惊折服于奥登的思维深度。而奥登突然间就将自己的镜头转向了在战争中无家可归、生死堪忧的难民亦是战争荼毒的对象,他们携带着恐惧,躲闪着诅咒,四处逃跑着,结果却是,在荒原之上,青年遭到“屠杀”和女人们“哭泣”的悲凉画面。也有偶见的达官显贵的会议,在“草坪和精心莳弄的花坛”上飘浮而过……不同的画面切换,形成了两个世界不同阶级的回溯与对照,无声地鞭笞了这些闲人阶级对普通民众的死亡挣扎毫无知觉、淡然到极点。在侵华战争中,日本士兵制造了一幅又一幅震撼人心的残忍战争的历史罪证,而西方一些国家却抱着息事宁人的旁观者的姿态,奥登说“中国被丢到一边,上海一片战火”,法国向世界表明他的立场,“到处皆欢乐”,美国虚假地问他国,“你是否爱我,就像我爱你那样?”……因为“谎言而癫狂”的景象在欧美人士中时而显现,奥登借由滑稽荒诞的口吻讽喻了战争的血腥残暴,通过对西方国家的态度写照,映衬了这个缺乏正义感的世界和所谓民主国家的冷漠无情。奥登和衣修伍德走在上海黄浦沿岸的时候,回溯已往,激发了对随处可见的日本太阳旗的异常不满,将其称为blood-spot flag,即“血滴旗”,这形象地隐喻出了日军的残暴本性,发生了图像到意境的深刻转化。在组诗末尾,奥登笔锋一转,强调我们必须认识到自身的独特性并为我们设定了结束所有错误选择的契机,即“我们必须生活在自由中,一个山里的部族要住在群山之间”,重建生活下去的信心。无论在何种情境下,人类都要顽强地生活下去。
纵观《战时》组诗,与其说它是报导中国的战时史诗,莫若说它旨在唤醒部分西方读者、甚至是左翼诗人的良知。虽然面对残暴行径,诗歌无法像枪炮一样,在短瞬间产生毁灭性的影响,但它更多的是带给人心灵的一种威慑力。所以,奥登的诗歌借助于一定的对照,和对历史的遗憾回溯,描述了战争本质属性的寓言,《战时》诗歌是一定理论和伦理的融合,而非某段具体的历史[8],更非某段区域性的事件。从对中国抗日战争的道义支持的角度上看,奥登和衣修伍德以全新的方式做出了不容忽视的贡献。
在中国之旅前,奥登就表现出了较强的左翼倾向,他的作品亦因反映了当时的政治和社会焦点问题,而拥有了一批激进的左翼拥戴者。但这些左翼们,由于多出身于中产阶级家庭,意志薄弱且喜欢奢靡生活,他们仅拘囿于用笔端的豪言壮言与辞藻来取悦读者和公众,缺乏真正的社会责任感。如威廉·燕卜荪就对奥登一代的左翼信仰表示质疑并加以抨击,预告这种信仰必将终结[9]。奥登亦逐渐明白了战争之残酷与政治之虚伪,为追求艺术的更为广阔自由的空间,他和衣修伍德决定于抗日战争爆发之时到中国来。到中国之后,虽未亲历战事,但亲历到战争给民众带来的无法弥补的伤痛后,他们逐渐意识到真正的战争史绝非史书叙述那般的精炼与纯粹,为了让史诗发出真正的呐喊,诗人理应拥有道德的智慧判断。自此,奥登也不愿再表现为如他《战地行纪》描绘的“一边赞许地谈着法律和秩序,一边对生活怀着彻骨的恨意”的两面性[10],他不是马克思主义者,没有必要作出如战士般必须献身英国的壮举。诗人是属于整个文学界的,而非专属于一个国家,为了诗歌的构建,必须繁荣语言的基础,他决定暂时放置自己的社会责任,从语言的渊源去寻觅语言的原本魅力。
奥登于1939年移居美国,让他在诗学界的形象一落千丈,更是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笔伐者众多。奥登却置之不理,他认为美国的国情完全不同于当时的欧洲局面,适当美语词汇和不列颠词汇的融合,能够让诗歌发酵出唯美的化学元素;而他的放羁个性可以在美国宽容同性恋群体的氛围中得以释放与张扬,从而得以抛却世俗的重担,激发运筹语言的动力与灵感。奥登以为,抛除诗歌承担的义务,就诗人而言,当他拟构的一首诗接近平行于历史瞬间时,愈是本能地珍爱它,愈是有想摆脱和改变它的强烈冲动。可以这么说,因为中国之行亲历了真实的战争,而同时的写作给他了更多的心灵感悟,治愈了原有的心理顽疾,奥登自此后诗风逐渐起了变化。奥登移民之后,其诗歌的语言、内容和形式都与前期不同,诗歌中公共的语域更多地由他的私域所代替,而且原有的激进语调转向平和纯粹,以致于更是皈依了基督的宗教信仰。更甚的是,奥登开始对早期诗作不断地删改。因此有学者认为,奥登的后期作品丧失了先期诗歌的政治色彩和批判性猎奇性,抛开了诗人们共同的语言以及所关心的事物[11];更有人认为,奥登此举破坏了作品与其创作历史之间的内在联系,使诗歌的内容变得支离破碎,而表层形式的规整华美是无法取代诗歌内涵的流失的[12]。我们则认为,批评家们不应仅把关注力放在奥登的删改诗歌的行为上,而应尝试着从其诗歌创作中找出他心路发展的轨迹。实际上,奥登诗歌的发展遵循某种一致性,即“分裂的意识”[13],正是这种意识左右了奥登诗歌的主题,掌控了其诗歌航行的舵向。
以《战时》组诗为例,第九首《他们死后进入了修女版封闭的生活……》被奥登后来从《诗选》中删除,或许是因为该诗的主题基调与其他诗篇不太一致。而第十首诗,也被奥登删除,奥登早期对基督教持有批判性的看法,或许后期改变和修正了。奥登意识到,所谓的信仰与世俗压根就是两回事,人类要找回救赎自己的道路,必须依赖其个人觉悟走向旷野。或许是因为描写了人类凶残的天性,锋芒过于显露,奥登出于谨慎,将第十四首《是的,此刻我们已准备去承受……》亦在《诗选》版本中删掉。第十八首中的“他不知善也不选择善”被剪去,表明奥登后期对人类的选择以及人性的认识有所改变,他不再那么悲观失望,逐渐变得平和起来。第二十四首诗与《诗选》版本相比较,出入很大,奥登几乎重新撰写了该诗;在第二十六首诗《总是远离我们的话题中心……》,奥登对英国的香港殖民功利政策进行了热讽,或是出于对自己激进言论的反省,奥登同样在《诗选》中做了删除处理。奥登诗歌写作的过程中,一直贯穿着困惑、怀疑以及信念能否坚持的复杂心态。在奥登的早期诗歌时代,即从他1922年开始写作诗歌到1939年,正是英国文学处于万花筒式的社会图景时期。此时的奥登,受其他诗人如劳拉·瑞定、罗伯特·格雷夫斯和叶芝等的影响,不仅让诗歌积极地去记录历史的片断,并且在记录的过程中,能把超然的生活境界反馈到精雕细琢的诗歌创作中,构建了一幅幅思想、历史和语言融合的新生体。奥登诗歌的精致之处,就在于他诗歌中变幻的修辞、完美的抒情和对瞬间的准确把握。但是在奥登的《战时》中,我们隐约可见他的弥赛亚思想,他认为“偶然性”和“错误”等是必然的,或许可以作为“焦虑”之希望认同之。
通过和奥登移民之后的诗歌表现比较,偏激的人们认为,奥登的诗歌历程一如他的爱情,亦真亦幻,初始是绚烂轰烈的,却是以虚无缥缈而告终。但确实是,当奥登因为对世事的观察、思考和感受后,多了对于诗歌的理性思考和智慧,但重复删改诗歌的行为确实犯了一大忌,诗歌失掉了对诗歌内容创作的最原始的动力和热情。但无论如何,在奥登原创诗歌中,其美妙诗句背后蕴藏的深邃思想注定要在“活人的肺腑间被润色”[14],他的诗歌品质因为个人的艺术实践而丰满灵活。奥登曾说过,他的诗歌是随着时间的改变而改变。站在历史的高度来纵观《战时》全诗及其发展,奥登诗歌中的个人倾向恰是诗人责任的真实呈现[15],奥登的宗教信仰和其微妙抑郁的心理导向造就了他的行为模式,借助衣修伍德的话,他当时来到中国的状态接近于福斯特的人道主义不可知论,其后成篇的《战时》十四行诗从不同层面映现了奥登的全部心理,奥登的声音回荡于其中。
正因为《战时》形成之源在于中国的战事,《战时》十四行诗和中国现代主义诗歌有无法分割的联系。从中国现代主义诗歌中能找寻到《战时》的印记和捕捉到奥登的声音理所当然。
回顾中国诗界对奥登的关注,该提及1948年第2辑的《中国新诗》所刊登的卞之琳所译的《战时》中的五首诗。就是此时,奥登与中国现代诗派之关系、奥登及其诗歌的评价进驻了中国诗界的研究范围。1985年穆旦译做的《英国现代诗选》中,将《战时》以及《诗解释》做了完整的翻译后,奥登赢得了中国诗界的更多目光。
我们把历史的画面切换到1938年。奥登和衣修伍德中国之行后不久,燕卜荪就辗转南上,到了云南,至西南联大讲授英国文学。燕卜荪作为杰出的英国诗人和文学评论家,推介了英国最重要的诗人们,亦包括年轻的奥登,还有他们倍受推崇的诗歌作品。燕卜荪将奥登的诗歌带到西南联大的英美诗歌课堂中后,因为奥登在诗歌中传达的思想感情和精湛的手法极能与中国的进步学生相融通,很快就在联大校园引发了奥登热潮。当时就读于西南联大的杜运燮认为,奥登的诗思想明快锋利,时而有令人折服的警句,这种手法与中国律诗绝句很有相同之处[16]。随着后来《战时》的出版,中国一些诗人认为,该组诗不仅反映了重大的社会现实,还抒发了个人的情感,能把个人抒情与描绘的现实结合起来,这种写法很值得中国新诗作者借鉴。中国现代主义九叶派诗人后来很明显地受奥登诗风影响,将奥登的诗作特色运用到了自己的诗歌创作中。如《战时》十四行诗的诗体,很快演变成了中国诗派的轻体诗。卞之琳大胆模拟该手法写了《慰劳信集》,表现出轻体诗的明快节奏,而杜运燮则在上世纪40年代撰写了讽刺诗体,明显和十四行诗体属于一列。我们在前文中提过,奥登的诗歌很受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的影响,在诗歌中擅于对一些事物做心理的探索,映现了自己的心路历程,这些技艺亦对诗人穆旦、袁可嘉和杜运燮等有影响;再者,奥登营造意象和心理分析的独特手法,惯于从鹰的视域看待问题的角度也成了现代诗人们独具的魅力,如杜运燮的《滇缅公路》、穆旦的《赞美》等。奥登的词汇用法奇特,隐喻语域跳跃,且善用反讽,《战时》组诗中的句法被现代诗人们不同程度地借鉴,如穆旦所写的农民兵“也不知道新来了意义……”等,与奥登笔下的“像逗点一样加添上意义”颇有相近处。其实,翻开中国现代主义诗人的一些篇章,可以看到由于燕卜荪的引介,当然更由于奥登诗歌之精粹,《战时》在适时的岁月里刮起了一股奥登风,让中国诗歌和英国诗歌得以融合相贯,奥登诗歌之神韵在中国一些诗歌中若隐若现。
一边放置中国现代九叶诗派的诗歌,一边放置《战时》,天平两边会发出唯美的平衡之音。中西辉映的天平下,联奏着中国诗歌和奥登之声的和谐旋律。
我们均知,作为“有能力的庞然大物”[17],奥登写出了数量惊人的诗歌作品,其技艺和手法让人惊叹。但是奥登的生活方式使其对人生的每一层面都有怪诞的想法,思绪有广阔的驰骋空间,这就使得奥登诗歌的意义艰涩,措辞渊源复杂,诗义语式和基调让人难以把握。偏偏奥登的诗句却是讲究音韵的,这些导致了奥登之诗成了诗坛之尤利西斯,诗歌具有较强程度的不可译性。众所周知,该文是以汉语语言来分析奥登的《战时》十四行诗,使用的是译文形式。如译者所言,奥登的诗歌是极难演绎的乐谱,翻译过程中时刻折磨着人的智能与神经。所以,尽管本文中所引用的翻译之版本算得上译诗中的经典,但是因为不同的语域范畴,难免有诗意无法译出的憾处。
本文站在译本的角度,借助奥登《战时》之载体,探寻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批评对奥登之影响。奥登在组诗中用鹰的视域,不断调整视距,并采用回溯对应的手法分析人性和人类的选择所带来的后果,作为人类文明的警示。正是有了这次远东旅行的深思,奥登的诗风和诗路发生了让人愕然的变化。奥登的《战时》以及其他诗歌对中国现代主义诗派所产生的影响,亦是他本人无从想象的。奥登诗歌中的声音与意义的复杂关系,以及诗歌声音对诗歌范畴的扩展所做出的贡献,还有译诗中固有的局限性,是值得诗学界不断探讨的问题。
[1]西默斯·希尼.声音的奥登[J].马永波,译.诗探索(理论卷),2007(3).
[2]潞潞.另一种写作——外国著名诗人散文、随笔[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3:391.
[3]Edward Mendelson.[M].London:Faber& Faber,1981:348.
[4]诺曼·霍兰(Norman Holland).文学的“无意识”:精神分析法[A]//埃汶河上斯特拉福论丛”第十二辑《当代批评》(Contemporary Criticism)[C].伦敦,1970:139.
[5]陈厚诚,王宁.西方当代文学批评在中国[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0:10.
[6]袁可嘉.论新诗现代化[M].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
[7]文学报,2013-02-07(005).
[8]Samuel Hynes.[M].London:The Bodley Head,1976:344.
[9]斯特朗,陈祖洲.诗歌的先锋派:博尔赫斯、奥登和布列东团体[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214-215.
[10]W.H.奥登,克里斯托弗·衣修伍德.战地行纪[M].马鸣谦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2014:257.
[11]John Haffenden.[M].London:Rouledge&Kegan Paul,1983:416.
[12]Joseph Warren Beach.[M].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57.
[13]Herbert Greenberg.[M]. 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68.
[14]奥登.查良铮.英国现代诗选[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159.
[15]许秀静.“英国”奥登还是“美国”奥登?[J].广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10).
[16]杜运燮.我和英国诗[J].外国文学,1987(5).
[17]John Haffenden.[M].London:Routledge&Kegan Paul,1983:257.
LI Li-wei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Huainan Normal University,Huainan,Anhui 232038)
I561.072
A
1674-831X(2016)02-0078-06
2015-09-23
李力维(1975-),女,安徽萧县人,淮南师范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英美文学、英语语言理论与运用研究。
[责任编辑:胡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