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权力斗争中的邢夫人

2016-03-15 19:53张劲松
湖北工程学院学报 2016年4期
关键词:荣国府镜子红楼梦

张劲松

(贵州大学 科技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荣国府权力斗争中的邢夫人

张劲松

(贵州大学 科技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摘要:邢夫人虽然贵为荣国府一等将军诰命夫人,但在这个贵族大家族中却是影子般的存在。由于丈夫贾赦被架空,加之自己出身寒微以及贾母的偏心,邢夫人被排斥在权力核心圈之外,失去了家政大权。续弦的地位和无子女的困窘,使她不得不以柔顺之态周旋其间。由于权力圈对她的压抑导致其内心的不平衡,促使她与贾赦不时挑起事端,抵触和抗拒贾母为首的权力核心圈。卷入权力旋涡的邢夫人,成为探索荣国府及传统社会中权力斗争的运作与特质的一面镜子。

关键词:邢夫人;荣国府;似柔非柔;权力斗争;镜子;《红楼梦》

邢夫人是荣国府的长房大太太,却被排斥在权力核心圈之外。她是《红楼梦》中长期被忽视的人物。忽视了邢夫人,也就忽视了这个贵族家庭权力圈子的运作与权力斗争中人性的复杂和扭曲。邢夫人的处境均缘于丈夫贾赦的被边缘化以及她自己寒微的出身。

一、权力圈外的尴尬

表面看来,作为一等将军贾赦的夫人和长房大太太,邢夫人是很风光的。她的月钱大概有二十两左右。贾府宗祠家祭的时候,她作为诰封夫人也有资格与贾母共放祭品,但实际上她只是一个影子般的存在,因为她没有家政大权,不属于权力核心圈中的人物。丈夫贾赦的权力是被贾母架空的,“贾母偏爱贾政王夫人一房而厌恶贾赦邢夫人一屋”[1]207。她作为诰命夫人却不属于贵族家庭即四大家族中的一员,这是她的尴尬地位和真实处境。

首先,邢夫人进入不了贾府权力核心圈子,最重要的原因是贾母不待见贾赦,殃及池鱼,她自然也就成为边缘人。按理,贾府荣国公世袭权是贾母的大儿子贾赦,但贾母对贾赦一直都是另眼相看,府内的事务都由小儿子贾政一房来做主。书中没有明言贾母不喜欢大儿子的原因。贾赦虽袭位,住的却是与府中隔断的“荣府旧园”,贾政反居正府,贾母也跟着次子住。据周汝昌考证,贾赦乃贾母侄儿,非亲生[2],但若果如此,则贾赦不可能袭位。其实,还有一种较为合理的猜想,即贾赦乃荣公代善之妾所生的庶长子,非贾母所出,而贾政才是贾母亲生。之所以如此说,一是贵族之家的庶子一般是算在正房名下,如探春就只认王夫人为母;二是小说中有些地方暗示了这种可能性。如小说第75回贾环中秋夜宴赋诗,贾政看了“不悦”,而贾赦的态度却完全不同:

贾赦乃要诗瞧了一遍,连声赞好,道:“这诗据我看甚是有骨气。想来咱们这样人家,原不比那起寒酸,定要‘雪窗荧火’,一日蟾宫折桂,方得扬眉吐气。咱们的子弟都原该读些书,不过比别人略明白些,可以做得官时就跑不了一个官的。何必多费了工夫,反弄出书呆子来。所以我爱他这诗,竟不失咱们侯门的气概。”因回头吩咐人去取了自己的许多玩物来赏赐与他。因又拍着贾环的头,笑道:“以后就这么做去,方是咱们的口气,将来这世袭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袭呢。”[3]1079

这段文字在书中很难引人注意,却包含了几重深意:一是贾赦对贾环的诗大加赞赏,也许是趣味相投,但主要还是一种同病相怜。贾环是庶出,而贾赦也是庶出,因此他借评诗的机会对贾政的庶子大加赞赏。他对贾环的赞赏,其实也在自赞,所谓“有骨气”,或许暗含了做庶子的也要自信的意思。二是贾赦在这里还借机讽刺弟弟贾政是“书呆子”,《红楼梦》第2回,冷子兴说:“自荣公死后,长子贾代善袭了官,娶的也是金陵世勋史侯家的小姐为妻,生了两个儿子:长子贾赦,次子贾政。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尚在,长子贾赦袭着官;次子贾政,自幼酷喜读书,祖父最疼……”[3]28贾赦长期偏居旧园,权力旁落,对此,他一直耿耿于怀。《红楼梦》第75回,贾母的权力圈已露衰微之象,故贾赦假借讲故事讥讽贾母“偏心”,又以评点贾环诗暗骂弟弟,算是出了一口心中郁积多年的怨气。三是贾赦居然当着贾母和贾政的面对贾环说:“将来这世袭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袭呢。”这把贾母最喜欢的掌上明珠嫡孙子宝玉置于何地?贾赦的真实意图就是暗示贾环,我们这些做庶子的只要努力,机会并非没有。据张爱玲考证,“百回《红楼梦》中贾环袭世职”[4]。

贾赦为荣公代善之庶子的猜想,确有合情合理之处,但它也有破绽。按照宗法制,继承世职者应该是正妻的嫡子,不过在某些特殊情况下,庶子也有机会。《红楼梦》第2回,作者借冷子兴之口透露了贾政没有承袭世职的原因:

次子贾政,自幼酷喜读书,祖父最疼,原欲以科甲出身的,不料代善临终时遗本一上,皇上因恤先臣,即时令长子袭官外,问还有几子,立刻引见,遂额外赐了这政老爹一个主事之衔,令其入部习学,如今现已升了员外郎了。[3]28

这段话其实交代了贾赦是怎样当上一等将军的,盖代善临终上遗本,贾赦遂以庶长子的身份袭了官位。代善遗本的重要内容就是希望皇帝让贾赦继承官位。也许是出于保护贾政,因为贾政若上位,家庭恐生不测。贾赦,字恩侯,也蕴含了其世袭是沾了皇恩的福。面对这个结局,贾母是不满的,但也不得不接受。她后来安排元春进宫,抵消了贾赦的世职。让嫡子贾政居正府,逼大儿子住旧园。为了安抚贾赦,表面上让其子贾琏主政,但又让贾琏娶了王夫人的内侄女王熙凤,凤姐对邢夫人是毫无尊重的,唯王夫人和贾母的马首是瞻。她的泼辣和能力让贾琏只能俯首听命。贾赦长期失势,仅有世职虚名,无权主导家中事务,连筹建大观园也是由贾政负责,故贾赦只能“高卧”家中,喝点酒,赏古玩,娶小妾,用平儿的话说:“这个大老爷太好色了,略平头正脸的,他就不放手了。”[3]636其实,贾赦的这些行为未尝不是一种韬光养晦之策,是让贾母放心,所以老太太愿意拿钱帮他娶小,只要他不威胁到贾政一系的主导地位。在这种形势下,一等将军贾赦的夫人邢氏当然也只能是个摆设了。

其次,邢夫人出身的寒微也是她被排挤出权力圈的另一重要因素。倘若邢夫人出身豪门,则其大太太的身份完全有权掌管家政,但她恰好没有这一优势。贾赦为什么续弦娶了非豪门的邢氏呢?按理说,贵族家庭的婚姻应该是门当户对,且清代婚姻重门第、重财富,如黛玉的母亲贾敏嫁的就是侯门的林家。[5]207其实,贾赦娶非豪门的邢氏都是贾母精心安排的,她不希望袭了官的贾赦再如虎添翼。与宁国府的尤氏不同,虽然尤氏也是寒门续弦,且非诰命夫人,但宁府没有贾母这样的老祖宗,贾珍充分信任她,宁府的权力都在尤氏手中。邢夫人则没有这个运气,她成了一个影子般的存在,只有一个“大太太”的象征地位。这一切都源于她得不到贾母的支持。而贾母之所以冷淡邢夫人,一是为了防范贾赦,鸳鸯事件后,贾母对她更加冷淡;二是因为邢夫人出身寒门,不属于贵族大家,没有实力。贾母史老太君自己就是以金陵望族的史侯家小姐嫁入贾府的,经营几十年,成为府内最有权势的人物。她深谙权力之道,故以四大家族联姻,相互协助,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形成了一个稳定的权力核心圈子。

因此,荣府中的权力分配格局是围绕贾母形成的,贾母“处于一个女王的地位”[1]254。以贾政一房为主导,由王夫人指导下的凤姐主持家政,权力的运作通过月钱的发放进行。谁控制了月钱,谁就是权力的主宰。小说第3回写黛玉初进荣国府,就点出荣国府的月钱为王夫人和王熙凤所控制。邢夫人属于这个权力圈外的边缘人,由于这种特殊的处境,她形成了特有的似柔非柔的性情和安然处之的行事方式。

二、“似柔非柔”的大太太

邢夫人在小说40回后卷入了权力争斗中,这是形势与其个性综合所致。“一个人爱好权力所采用的形式,决定于他的性情、他的机遇、他的才能;而他的性情又大都是由他的环境所造成的。”[6]190贾赦既然在府中做不了主,在自己别院中,自然要主政了,“家下一应大小事务,俱由贾赦摆布”[3]632。这种困境无形中加剧了邢夫人这位诰命夫人的窘境,然而,她却能以似柔非柔的心态和行动来圆融处事。

首先,邢夫人在贾府多年一直是以“柔态”低调处事。邢氏家本贫寒,家有兄弟姐妹。她成为豪门续弦,算是攀了高枝,但贾赦失宠,自己未有子嗣,又无家政大权,故在家中她“只承顺贾赦以自保”[3]632,旧园风平浪静;在府中,她尽力承欢贾母,贾赦安然。她与贾赦的婚姻是和谐的,她顺从丈夫,完全符合妻子“柔为用”和“弱为美”的女德要求。在唐宋《女论语》《家范》等儒家规范中,“柔顺”乃妻子“六德”之一。[7]87贾赦对邢夫人是极其信任的。凤姐说自己的婆婆邢夫人“禀性愚犟”,代表了权力圈内人对她的蔑视。所谓“愚”者,盖讥讽其缺乏处事智慧是也,书中也说 “邢夫人本是没主意人”[3]1609。不过,这一切都只是表象,邢夫人当然不如凤姐那样的聪明能干,如在鸳鸯事件上的进退失据。但王夫人处理绣春囊事件的惊慌失措,也不比邢夫人强多少。邢夫人的“愚”大有“装愚”的味道。她并非“左性子”不善处事。第3回黛玉初进荣国府,离开大舅别院,她“令两三个嬷嬷用方才的车好生送了姑娘过去”,她还送至仪门前,“又嘱咐了众人几句,眼看着车去了方回来”。[3]44她对黛玉既热情又体贴关爱。

邢夫人对贾母最疼爱的宝玉也很关心。第25回宝玉“逢五鬼”,“邢夫人弟兄辈并各亲戚眷属都来瞧看,也有送符水的,也有荐僧道的”[3]355。第35回宝玉挨打后,她“遣了两个丫鬟送了两样果子与他吃,问他‘可走得动了?若走得动,叫哥儿明儿过来散散心,太太着实记挂着呢’”[3]485。这些举动其实都是为了让贾母高兴。邢夫人积极为贾赦娶妾,因其没有生育,若不顺从贾赦,则在“七去”之列。这种行为完全符合中国传统伦理道德的要求。须知丈夫娶妾,正妻不妒,在古代中国是最受人敬重的。贾母说她捞“贤惠”名声,但寒门的邢夫人除了以德立足,别无他法。况且贾赦贵为一等将军,妻妾成群亦是地位的象征。一般说来,“大多数的婚姻的结局是精神上的失望和生理上的剥夺,要消受得起婚姻的折磨,一个女子必须特别健康才行”[8]365。小说中邢夫人很少生病,其性情基本上是开朗健康的,她无儿无女,却很豁达,她说:“倒是我无儿无女的,一生干净,也不能惹人笑话议论为高。”[3]1037-1038

第46回,当权的凤姐评价自己的婆婆“儿女奴仆,一人不靠,一言不听的”[3]632,是很偏颇的。说邢夫人“一人不靠”,就不准确。她没有亲生子女,实在无人可靠,但有奴仆可以供她使唤,如领头抄检大观园的王善保家的,就是她的陪房。她也没有“一言不听”,她对陪房们都很信任。邢夫人让人诟病的,是对钱的“克啬”。其实,这是凤姐给她扣的帽子,按照凤姐的说法,“凡出入银钱事务,一经她手,便克啬异常,以贾赦浪费为名,‘须得我就中俭省,方可偿补’”[3]632。这也许是事实,但邢夫人并没有掌握月钱之发放权,她每月最多也就二十两银子。倒是凤姐经常扣他人的月钱,赵姨娘不听话,被凤姐扣得只剩一两月钱。整个别院的开支,贾赦娶小玩古董,都要钱,她不节省不行。后来,贾赦欠孙家五千两银子,还拿迎春去抵债,就是明证。况且,邢夫人是续弦,贾琏、迎春又皆非亲生。娘家寒门,无所依托。所谓“贪取财货”,其实就是对钱管得严一点罢了。这是她唯一的可以支配的权力,出身寒门者对金钱是看重的,这也是人性通病。其实要论“克啬”,凤姐才是贪财高手,抄家时就搜出“凤姐的体己七八万金”[3]1467。书中几处描写邢夫人对钱吝啬,欲状其贪,如对自己娘家人也不帮。《红楼梦》第49回,哥哥邢忠带女儿来投靠她,她也少有照顾之意。“邢夫人兄嫂家中原艰难,这一上京,原仗的是邢夫人与他们治房舍,帮盘缠”,但邢夫人却将邢岫烟等交由凤姐。[3]674天下大雪,“邢岫烟仍是家常旧衣,并无避雪之衣”[3]679。这样看来,邢夫人对娘家人确实不曾周济。不过,此时邢夫人因鸳鸯事件正被贾母冷落,她不周济娘家人,也是为了避嫌。后来邢岫烟被薛姨妈做主嫁给了薛蝌,邢夫人并未反对而是乐见其成。此外,书中还说邢夫人控制着娘家人的钱,一毛不拔。第75回,她弟弟邢大舅向贾珍抱怨说:

老贤甥,你不知我邢家底里。我母亲去世时我尚小,世事不知。她姊妹三个人,只有你令伯母年长出阁,一分家私都是他把持带来。如今二家姐虽也出阁,她家也甚艰窘,三家姐尚在家里,一应用度都是这里陪房王善保家的掌管。我便来要钱,也非要的是你贾府的,我邢家家私也就够我花了。无奈竟不得到手,所以有冤无处诉。[3]1072

邢夫人对钱或许是把持严了点,但这位邢大舅的话并不能全信。因为“这个邢德全只知吃酒赌钱、眠花宿柳为乐,手中滥漫使钱”[3]1071,邢夫人不给他钱,是怕他赌光喝光了。邢夫人对非亲生的女儿迎春和孙女巧姐皆无照看倒是真的,正如清人姜祺在《红楼梦诗·邢夫人》一诗中所云:“上失承欢下寡恩,尊荣安富处侯门。如何娇女和孱息,一委中山一外藩!”[9]从这个角度来说,邢夫人确实是有点“上失承欢下寡恩”了。不过,应该看到邢夫人的吝啬,主要原因是她没有掌握家政大权,没有月钱发放的任性,因此才极力省钱。“家庭主妇的角色更是混杂着满意与挫折”[10],邢夫人没有主管家政的权力,手头有点余财可以让她在别院中得些许安慰。

其次,以柔为用的邢夫人其实也有“非柔”而刚的一面。邢夫人的“柔”既不同于宁国府尤氏的雍容低调,更不同于做妾的赵姨娘的愚柔,尤氏毕竟不是诰命夫人,赵姨娘更是形同“奴几”,而邢夫人始终是长房的大太太,故内心蕴蓄着不平,不甘心永远当配角,逐渐显示出“似柔非柔”(涂瀛《贾赦邢夫人赞》)[11]的性情。她对权力的渴望在荣国府当权派的挤压下逐渐滋长,这就导致事端频发了。她是在野的主子,出来挑事,当权派就感到不好受了。邢夫人虽享“尊荣”但却不能“安富”,这也是形势所迫。她固然缺乏出谋划策的能力,但对老公试图在权力圈中打入楔子,抗拒贾母的权力秩序,她是心领神会的。这正印证了法国思想家福柯的说法 “哪里有权力,哪里就有抵制”[12]71。书中所叙的不少事端都是贾赦暗中策划的。如第46回著名的鸳鸯抗婚事件,表面上是邢夫人出面,背后其实是贾赦,所谓“冷眼选了半年”,实际上是在观察权力圈的漏洞。他明知鸳鸯是贾母最喜欢的丫鬟,他要了去就是故意和贾母作对,“这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斗争”[13]。他的真实心态就像邢夫人见凤姐推脱发泄的:“大家子三房四妾的也多,偏咱们就使不得?我劝了也未必依。就是老太太心爱的丫头,这么胡子苍白了又作了官的一个大儿子,要了作房里人,也未必好驳回的。”[3]631这“显然是贾赦的心里话”[14]93。要鸳鸯绝非简单的“渔色”行为,因为“男子想多娶妻子,并不仅仅是出于性动机,还可能是为了得到子孙,得到财富,得到权威”[15]。贾赦贵为一等将军,却无端成为摆设,得到鸳鸯是证明自己权威的一种方式。打老太太的贴身丫鬟的主意,也是对其地位做一次试探和挑战,故已然衰老的贾母闻讯后怒极失态,连嫡系王夫人也怪上了:

贾母听了,气的浑身乱战,口内只说:“我通共剩了这么一个可靠的人,他们还要来算计!”因见王夫人在旁,便向王夫人道:“你们原来都是哄我的!外头孝敬,暗地里盘算我。有好东西也来要,有好人也来要,剩了这么个毛丫头,见我待他好了,你们自然气不过,弄开了他,好摆弄我!”王夫人忙站起来,不敢还一言。[3]642-643

邢夫人对其长房太太的尊严是颇为敏感的,故易生“嫌隙”之心。鸳鸯事件是第一次搅局活动。鸳鸯事件以长房大老爷的失利告终,贾赦打了贾琏一顿以发泄不满。邢夫人也感到颜面尽失,对凤姐更为忌惮。加之贾母“越发冷淡了她,凤姐体面反胜自己;且前日南安太妃来了,要见他姊妹,贾母又只令探春出来,迎春竟似有如无,自己心内早已怨忿不乐”。邢夫人身边的人也跟着失势,乘机攻击凤姐和王夫人,不把她这个“正经太太”当回事,邢夫人不由“着实恶绝凤姐”[3]1009,寻机报复。《红楼梦》第71回,恰逢贾母八十大寿,凤姐打发周管家的娘子捆了两个婆子让尤氏发落,其中一个婆子的女儿是邢夫人配房费大姐家的,邢夫人知道后打定主意,乘机报复:

邢夫人直至晚间散时,当着许多人陪笑和凤姐求情说:“我听见昨儿晚上二奶奶生气,打发周管家的娘子捆了两个老婆子,可也不知犯了什么罪。论理我不该讨情,我想老太太好日子,发狠的还舍钱舍米,周贫济老,咱们家先倒折磨起人家来了。不看我的脸,权且看老太太,竟放了她们罢。”说毕,上车去了。凤姐听了这话,又当着许多人,又羞又气,一时抓寻不着头脑,憋得脸紫涨……[3]1010

这次邢夫人完全没有所谓的“愚”,她“拉贾母大旗”,当众羞辱掌权的凤姐,暗骂她不仁不义,“以阴柔取胜,以自己的低声下气,反衬凤姐的刁恶强梁”[1]126。这是贾母去世前凤姐唯一的一次受到在野的当面挑衅和侮辱。当然,此种泄愤并不能使邢夫人获得失落的治家权力,所以她还得“陪笑”。只有当权力核心圈内人自我消耗,她才有机会,才有了后来的抄检大观园。其实,抄检大观园主谋正是邢夫人,陪房只是代理人。由于邢夫人长期被排挤在权力圈外,她的陪房们自然也受到冷落,主奴合力,推动着贾府的权力斗争从圈外延伸到核心圈内。这是一次重要的较量。事件起因是,邢夫人得到了傻大姐的绣春囊,并把它交给了王夫人,直指凤姐治家的无能,“将王夫人的军”。这是贾赦一房在贾母健在时,对权力核心圈发起的最猛烈的一次冲击,“这可是一颗重磅炸弹,直指王夫人和王熙凤的管理权,直指贾母轻长房宠二房的既定方针”[14]33,是对作为权力核心贾母的间接挑战。俏晴雯成了这场斗争的牺牲品。要不是王善保家的外孙女司棋卷入其中,邢夫人一派也许会得些势。

邢夫人真正进入权力核心圈,享受到权力的愉悦,其“非柔”的一面得到充分体现,是在贾府被抄,贾政一系势衰,特别是贾母死后。邢夫人以“冢妇”长房太太的身份暗算和整治凤姐。贾母丧事,她表面上让凤姐继续主持,却将财权“死拿住不放”,让凤姐无能为力,丢人现眼。她还当着王夫人面奚落凤姐:“论理该是我们做媳妇的操心,本不是孙子媳妇的事。但是我们动不得身,所以托你的,你是打不得撒手的。”[3]1519王夫人不明就里,结果弄得凤姐“不敢再言,只得含悲忍泣”。邢夫人还讥讽凤姐“里头人多照应不过来,二奶奶是躲着受用去了”。“凤姐听了这话,一口气撞上来,往下一咽,眼泪直流,只觉得眼前一黑,嗓子里一甜,便喷出鲜红的血来,身子站不住,就蹲倒在地。”[3]1524不久,凤姐即病逝。从这个结果来看,邢夫人绝非真“愚”,她也是有计算的。凤姐死后,受过凤姐气的贾环、王仁及邢大舅等合谋把巧姐儿卖给番王,王夫人不同意,也无能为力,她对平儿说:“你是个明白人,听我说。巧姐儿到底是大太太孙女儿,他要作主,我能够拦他么?”[3]1610这是压抑多年的邢夫人在荣国府发出的“作主”的声明。

贾母去世,凤姐失去靠山而亡,贾政一系的力量衰微。邢夫人遂以长房太太的身份进入了权力圈内。她的柔而非柔的处事方式基本获得成功。然而她依然没有走出传统中国权力斗争恶性循环的怪圈,在某种意义上,她是一面权力斗争的镜子。

三、荣国府权力斗争的镜子

邢夫人在荣国府的权力斗争,充分暴露传统社会所赋予的复杂人性,即权力圈的圈内人和圈外人,其人性都是悲剧性的。邢夫人恰好处在权力斗争的旋涡里,她是荣国府权力斗争的一面镜子。

我们从这面镜子首先看到的是权力斗争的无处不在。“我们处于‘权力’之中是必然的,无人可以避开它,对它而言,没有绝对的外在。”[12]127邢夫人本来处于权力圈外,她也不具备权力斗争的禀赋,但也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去应付向其逼来的权力斗争,于是就有了鸳鸯事件、抄检大观园等诸多事端。贾府的权力斗争犹如一座“围城”,处于权力核心圈内的贾政一系,要拼命守住既得利益,而核心圈外的贾赦一派则蠢蠢欲动,一心想冲进权力圈内。《红楼梦》被一些人视为“政治小说”,索隐派多从明清易代的角度发掘被小说故事所掩盖的“本事”。实际上,《红楼梦》通过荣国府的权力斗争,细腻而生动地写出了传统中国政治斗争的云谲波诡。“权力不是获得的、取得的或分享的某个东西,它从数不清的角度出发在各种不平等的和变动的关系的相互作用中运作着。”[12]70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特质是“等级”,等级导致了二千多年的专制制度。这种专制制度在国家层面是君主专制,在家庭层面是家长专制。“在专制的国家里,每一个家庭就是一个个别的帝国。”[16]39专制所造成的不平等导致了权力斗争的无处不在。围绕掌握权力的家长形成一个稳定的权力核心圈。邢夫人对于她作为长房大太太的权力等级是牢记在心的,所以当专制家长贾母咽气后,她就想到“老太太的事原是长房作主”,这就是一种很自觉的等级思维和权力意识。“一切统治、服从和驯服的方式最终都是要达到让对象服从的效果。”[12]64这正是贾赦和邢夫人想方设法要杀入权力圈的原因。果然,贾母死后,邢夫人进入了多年梦想的权力圈,她的奴仆们也得势了,还“作践”起失势的凤姐。凤姐是通过月钱和恩惠的发放来控制每一个人,打击权力的威胁者和挑战者。月钱基本按照人的尊卑等级分配。贾府中丫鬟也因为月钱的多少,分成三六九等。月钱是一种权力符号,它的意义是让人服从,这是权力的运作。贾赦和邢夫人毕竟是主子,他们当然不缺月钱,但他们所渴望的是支配金钱的家政大权。阿克顿说“平等意味着宽容”[17]312,但等级却导致权力斗争的必然,即使是主子阶层也是一样。当权派压制和打击乃至蔑视在野的非主流派,导致了权力圈内外不断翻滚起无数的惊涛骇浪。

同时,通过邢夫人这面权力斗争的镜子,我们还发现了权力斗争的残酷性。荣国府表面上像是 “一个人世的风景”,甚至是一个“宋儒以后的拘滞的家庭”[18],但府中的权力斗争却异常残酷,如书中所言“每个人斗得跟乌眼鸡似的”,贾赦和贾政两派的陪房奴仆相互皆“虎视眈眈”。金庸在《笑傲江湖·后记》中曾说过,不顾一切地夺取权力,是古今中外政治生活的基本情况。《红楼梦》里的险恶一点也不逊于武林江湖,看上去温情脉脉的荣国府,玩的依然是“夺取权力”的游戏,只不过表面被那些诗词歌赋、饮宴酒令遮盖了。荣国府从上到下都充满着权力的博弈,姨娘、丫鬟和仆人俱不例外,如宝玉身边的秋纹、碧月等都以大丫鬟自居而欺负小丫鬟,因为在专制社会“绝无所谓调节、限制、和解、条件、等值、商谈、谏诤这些东西;完全没有相等的或更好的东西可以向人建议;人就是一个生物服从另一个发出意志的生物罢了”[16]32。探春感叹“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3]1055,精确地概括了这种斗争的残酷性。贾赦和邢夫人对以贾母为核心的权力圈的抵触和抗争,代表的是荣国府顶层权力的斗争。这个贵族大家表面上看来,人人和谐,彬彬有礼,其实是暗潮汹涌。贾母在荣国府苦心经营六十年,排斥庶长子贾赦,安排嫡子贾政一支主持家政,但她一死,这个权力秩序就几乎崩溃了。邢夫人出身寒门,能力一般,性情亦温和,她之所以卷入权力斗争,也是形势所逼。她并非小器之人,长期不能主持家政,建大观园还把旧园的“竹树山石及亭榭栏杆等”挪用了不少,她都无怨言。可是,以贾母为首的当权派却把她的讨好和忍让当成可欺,使她的尊严一再被蔑视,特别是第28回,元妃赏赐端午节礼,荣国府女眷贾母、王夫人、李纨、凤姐及小姐们人人有份,连亲戚薛姨妈、宝钗、黛玉都有,惟独没有邢夫人的。荣国府几次大的宴会也没有她的份儿,如第29回贾母到清虚观打蘸,第38回湘云做东的螃蟹宴,第39回刘姥姥二进荣府,贾母在大观园两次宴请刘姥姥,赖嬷嬷的孙子赖尚荣升官宴请贾母。每次都没有邀请邢夫人,却都请了薛姨妈。当贾母提议给凤姐过生日时,却专门叫她过来,邢夫人不得不为凤姐的生日酒宴掏了十六两白花花的银子。这些事累积起来,让邢夫人和贾赦倍感屈辱,他们开始了对权力核心圈的挑衅和搅局,目的就是让权力圈内的人难受。这是邢夫人和贾赦在荣国府多次掀起权力斗争波澜的重要原因。邢夫人遭冷落,她身边的配房奴仆同样如此,她们跟着失意主子遭到冷落。从小跟随邢夫人配房王善保家的,稍一得势,就向平日不尊重她们的凤姐和晴雯等得宠丫鬟报复。如果不是权力斗争这个漩涡,邢夫人的性情和角色应该是一个和善温柔的贤妻良母。

“权力导致腐败,绝对权力导致绝对腐败。”[17]342荣国府无论谁当权,其实都难免腐败堕落,因为权力对正常人性具有腐蚀性的效果,正如洛克所言:“谁认为绝对权力能纯洁人们的气质和纠正人性的劣根性,只要读一下当代或其他任何时代的历史,就会相信适得其反。”[19]贾母所支持的贾政和王夫人皆昏懦之辈。凤姐固然才智精明,然却“重利盘剥”、“放债取利”,致贾府于危局。慈祥的老祖宗贾母布局了贾府的权力结构,却以嫡庶之见和偏心压制袭世职的贾赦一支,使得荣国府勾心斗角,明争暗斗。曹雪芹亦有深入骨髓的嫡庶之见,在描写赵姨娘母子时极尽丑化之笔。对此,王蒙曾作过这样的推断,他说:“曹雪芹写各种人物应该说是相当客观的,褒贬不行于色的,他的人物是‘圆’的而不是扁的。从宝玉起,黛玉宝钗也罢,王熙凤也罢,晴雯袭人也罢,贾政也罢,写得都很立体,不搞那种简单化的善恶白黑处理,这也是《红楼梦》有别于其他中国传统小说的地方,它不对人物进行简单化的道德定性与道德裁决。唯独对于赵姨娘与贾环,笔到之处,充满厌恶。贾环做个谜语也是那等拙劣不通。贾环一有机会就用卑劣手段对乃兄下毒手……但这种写法总令人觉得有失公允,贾环这个人物失去了更多的深度和可评论性。这种写法不免使人怀疑曹雪芹心理上有一种刻骨的厌恨,说不定他自己有过这种与庶出兄弟的关系方面的极不愉快的经验。”[1]110-111细读《红楼梦》,我们便会发现,邢夫人并没有做一件伤天害理之事,倒是“宅心仁厚”的王夫人间接害死金钏儿、屈死晴雯。小说极力表现贾赦好色,殊不知贾政也有姨太太。

邢夫人这面镜子犹如贾瑞手中的正反“风月宝鉴”,从正面看,是作者欲显其“愚”的丑化描述;从反面看,我们可以发现一个权力斗争的残酷真相,邢夫人的“邢”就是这个权力圈外所显露的原“形”,她的性情和人生被这种权力斗争扭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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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天喜)

收稿日期:2016-04-15

作者简介:张劲松(1970-),男,四川三台人,贵州大学科技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

中图分类号:I207141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4824(2016)04-0051-07

Lady Xing in the Power Game at Rong Mansion

Zhang Jingsong

(CollegeofScienceandTechnology,GuiZhouUniversity,Guiyang,Guizhou550025,China)

Abstract:Although Lady Xing, who was the noble wife of the Chief General Imperial Mandate at the Jung Mansion, existed just like a shadow in this big noble family. She was excluded from the family power core and thus lost family power for three reasons. Firstly, her husband, Jia He was made a mere figurehead. Secondly, she herself was of humble origin and finally, Lady Dowager, her mother-in-law, had bias against her. Her remarriage and childless embarrassment made her deal with the family members in a gentle and agreeable way. Being stifled and angered by the family power core headed by Lady Dowager, Lady Xing and her husband provoked incidents from time to time simply to resist it. Lady Xing who was involved in the power struggle became a mirror for the current people to probe into the operation and the characteristics of the power struggle at the Jia Mansion and the traditional ancient Chinese society as well.

Key Words:Lady Xing; Rong Mansion; appearing to be gentle and firmly combined; power struggle; mirror; A Dream of Red Mans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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