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前进
中国外交
中国与东南亚关系中的华人:旧问题新忧虑
吴前进
2016年初,新加坡长期研究东南亚问题和华人问题的著名学者廖建裕教授针对当前东南亚国家的现实状况,表达了他作为东南亚华人一分子对于中国和住在国关系之间华人社会安全的忧虑。此番言论在本地华人、东南亚政府人士及中国学者之间引发共鸣。它至少触发两方面问题:1)东南亚华人的历史悲情和现实忧虑,时时警醒着华人如何在东南亚民族国家的种族政治漩涡里自处;2)中国国际地位的提升以及中国和东南亚国家关系的当下发展,是否有助于东南亚华人的安全,以及华人地位的提升?本文就此作一些分析,以说明二战结束以来国家关系中的东南亚华人所面对的间隙性安全困扰,实乃旧问题与新忧虑的交织,需要中国与东南亚国家本着“命运共同体”意识,在维护民族国家利益同时,确保本地华人族群光明的未来。
东南亚国家 华人族群安全 侨务政策
冷战结束后,东南亚国家90%华侨已经转化为华人,真正成为当地民族国家建设的一分子。无论是中国,还是东南亚国家,抑或华人族群,都认为东南亚的华人问题,属于住在国内部的民族矛盾,与中国无涉。然而,在近年的现实中,华人族群的历史悲情和现实忧虑,没有因为冷战的终结、中国和东南亚国家关系的全面发展以及华人东南亚化进程的实现而消弭。在东南亚国家,华人社会的不安全感仍然基于种种因素而被触及,此中,既有“中国威胁论”的一再翻版,更有当地种族政治的阴霾不散。东南亚华人社会的特殊性、复杂性,仍然历历在目,需要引起人们关注和深思。
2014年,海外华侨华人数量已达6000万*对于中国国务院侨办公布的这个大致统计数字,华人移民从“认同”视角,提出了不同看法,值得重视。详见麻卓民:《关于海外华文教育的再思考》,《西班牙欧华报》2016年5月7日。,这是过去一个半多世纪以来华侨华人移民及其后裔的总人口数。其中,东南亚华人约占全球华侨华人总数的78%,且基本入籍,这是一个具有本土意识的东南亚华人社会,而不是具有中国意识的华侨社会。正因此,当东南亚一些华人学者在直接或间接评价中国侨务政策的时候,人们当可知道本地华人所面临的历史悲情和现实困境一再被住在国社会内部的民族矛盾所警醒。
2016年2月19日,长期研究东南亚问题和华人问题的廖建裕教授针对中国侨务政策的当前发展和东南亚国家的现实状况,表达了学者的思考和华人的忧虑。他说,随着中国崛起以及中共新一代领导人上台,海外华人重要性已增大。中共加大力度推行侨务政策,这对海外华人“未必有好处”,而且一旦发生经济危机或南中国海问题引发冲突,一些国家可能再现“反华”情绪以致华人成为代罪羔羊。*详见《中国力推侨务政策未必有利海外华人》,新加坡《联合早报》2016年2月19日。此番言论随即在当地华人、新加坡政府人士*《杨莉明:具独特身份认同和效忠 华族新加坡人是华裔而非华侨》,新加坡《联合早报》2016年4月8日。及中国学者之间引发共鸣。马来西亚南方大学行政总监陈再藩先生表示:“乡情,文化,有时挡不住喷井式的反华与排华浪潮。谈一带—路,更需把这层自觉放在前面。新加坡廖先生的见解,马来西亚华人感同身受。”*2016年2月20日微信言论。厦门大学曾玲教授表示:“我长期在新、马,深感排华社会土壤之存在,尤其在马来西亚。从2015年的刘蝶广场事件*该事件源于2015年7月11日傍晚,在位于吉隆坡市中心的马来西亚最大电子用品市场刘蝶广场,一名20余岁的马来青年试图在一家手机专卖店偷走一部手机,被店员发现后抓获移交警方。现场闭路电视录像了整个过程。马来西亚警察总监卡立说,获释的青年随后谎称自己遭到华人店家欺骗,纠集朋友,当晚到商场报复闹事,发生冲突。店内部分商品和设备遭到破坏。此后,这一事件传到社交网站上,衍生出各种版本和有关种族议题的传言。12日傍晚,约上百人聚集刘蝶广场附近,一度闯入广场打砸。整个过程中,有车辆遭打砸,数名民众受伤。随后,马来西亚政府、王室成员、警方等均出面称,事件无关种族,呼吁民众保持冷静。见《大马辟谣发生“排华”事件》,《京华时报》2015年7月16日。以来,马来西亚社会内部的华巫矛盾暗流涌动。2015年两次去马来西亚做研究,心情都很沉重。”*2016年2月21日微信言论。北京大学教授梁英明也透过媒体支持廖建裕的观点,他以印尼归侨身份表示:“中国向海外华人招手时,应对他们的国籍和政治归属保持一定的敏感”,以避免当地官员的猜忌和华人的不安。*《北大教授梁英明:中国要理智看待海外华人立场》,新加坡《联合早报》2016年2月22日。
上述学者和政府人士的言论至少触发两方面问题:1)东南亚华人的历史悲情和现实忧虑,时时警醒着华人如何在东南亚民族国家的种族政治漩涡里自处;2)中国国际地位的提升以及中国和东南亚国家关系的发展,一方面显著改善了当地华人生存与发展的总体境况,提升了华人的政治经济和社会地位;但另一方面引发了“中国威胁论”在个别东南亚国家的喧嚣,华人作为“代罪羔羊”的历史宿命没有得以彻底摆脱。东南亚华人的生命与财产安全问题,仍然不时横亘在中国和东南亚国家关系之间,横亘在东南亚华人面前。具体表现为:
第一,东南亚国家内部的政治斗争,常被转移到针对特定族群的矛盾。在印尼,个别极端势力仍在透过族群政治方式表达国内政治斗争需要,危及华人社会安全,损害中国和印尼的双边关系。2015年8月17日,在印尼国家独立70周年纪念日当天,一个自称“原住民党”(Partai Priboemi)的新政党宣布成立,其斗争目标为争取“原住民”重新变成印尼主人翁,促使国会早日拟定限制“非原住民”的各种法令,包括限制“非原住民”在政治、土地拥有权、经营人民必需品方面的权利。该党执行主席班邦·史米德称:印尼“原住民”再不愿当“非原住民的仆人”,并扬言准备参加4年后的印尼大选。在印尼国内反华人势力喧嚣同时,反中国势力也在潜滋暗长,两股势力相互结合,妨碍当地稳定,破坏中印关系。此外,印尼国内反佐科的势力也在通过社交媒体,指责佐科上台就采取“亲华政策”。他们指责佐科的“印尼海路”构想是在支持中国“一带一路”战略,指责中国劳工大量涌入印尼,造成本地印尼劳工的失业等等。*廖建裕:《印尼反华人势力再起》,新加坡《联合早报》2015年9月29日。事实上,所有上述问题的凭空起浪,反映的是印尼国内激烈的政治内斗。类似情形在其他一些东南亚国家均有不同程度表现。
在马来西亚,种族政治常常成为一部分政客的蓄意妄为。个别极端势力不时制造所谓“华人问题”,破坏族群关系相对稳定和睦的局面。2015年8~9月间,马来西亚执政联盟中的最大政党巫统内部矛盾激烈,巫统领导人、首相纳吉布被指贪腐,面对下台压力。这样,反对与支持纳吉布的政治组织与民众,先后举行大集会与示威。其中,“干净与公平选举联盟”(净选盟4.0)在8月底举行了声势浩大的30万人和平大集会,参与者以华裔居多;两周后的9月16日,挺纳吉布的“红衫军”在吉隆坡示威,亮出种族主义口号、将矛头指向华人。*2015年9月7日,一份带有恐吓华人、宣传“9·16马来人尊严大集会”的海报在社交媒体广泛传播,内容血腥,上面印有马来人持刀将跪着的净选盟参与者斩首的图片,并写“华人参加净选盟,准备浴血”。该集会由马来人非政府组织联盟主席嘉马尤诺发起,他们代表250个马来西亚非政府组织,目的在于反“净选盟”,支持政府。“9·16大集会”后,马来人非政府组织联盟主席嘉马尤诺又宣布要在9月26日动员5000人到华人市集茨厂街抗议,且不排除骚乱。在这敏感时刻,中国驻马来西亚大使黄惠康于9月25日走访茨厂街,向商家派送中秋月饼。他强调,中国政府反对一切形式的恐怖主义,反对任何形式的针对特定族裔或族群的恐怖和极端主义,反对破坏社会公共秩序和社会稳定的严重暴力事件。他指马来西亚是法治国家,所有人都应该维护法治尊严,不希望看到马来西亚各族人民和睦共处与共同发展的大好局面遭别有用心者破坏。他表示中国政府不干涉他国内政或介入他国内部事务,但对侵犯中国国家利益、侵犯中国公民和企业的合法权益,以及损害中国与所在国友好关系的不法行径,绝不会坐视不理。黄大使此行之后,马来西亚政府当局没有令试图破坏种族关系的集会再次发生,茨厂街在警方保护下得以顺利营业。一些极端分子的恶意企图被有效遏制。然而,辱华言论仍然在散播并威胁着华人,令本地华人族群“对于未来的集体恐惧”*焦兵:《族群冲突:基于安全困境的解释》,《国际论坛》2014年第3期,第72页。难以真正释放和消弭。
第二,个别东南亚国家确有排华土壤的存在,危及本地华人社会安全。在中国和东南亚国家关系之外,个别东南亚国家的华人问题往往会由于种族和宗教的因素而引发。在印尼,2016年7月30日晚及次日,北苏门答腊省沿海城市丹绒巴莱发生暴乱,导致至少14座佛寺被暴徒烧毁,造成数十亿盾的经济损失,更严重的是破坏了当地社会的安宁。暴徒除了洗劫佛堂,捣毁包括佛像在内的一切设施。总统佐科过后下令彻查此案并严惩滋事者,但当地华人已成惊弓之鸟,他们担心1998年雅加达排华暴动历史重演,许多人逃往新加坡与马来西亚暂避风头。*据印尼媒体报道,丹绒巴莱暴动的起因是当地一名华人妇女不满附近清真寺以扩音器召唤信徒去祷告,便向该清真寺投诉,结果双方谈不拢,而前往警察局理论。在警方进行调解之际,有人在社交媒体上散播谣言,指这名华族妇女向清真寺抛掷石块,还要阻止穆斯林祷告。谣言引发众怒,导致暴乱,破坏了宗教和谐。当地警方已经逮捕了21名嫌疑人,包括8名掠夺者、9名砸烧庙宇者,还有4名起哄者。《担心排华暴动重演 印尼北苏省华人逃往新马》,新加坡《联合早报》2016年8月13日。种族与宗教议题,往往能够煽动排华情绪。2016年11月4日,印尼首都雅加达约有超过10万名的强硬派穆斯林走上街头游行示威,矛头指向50年来雅加达首位非穆斯林首长华裔钟万学,指控其“亵渎”穆斯林。*身为华裔基督教徒的钟万学在寻求连任时引述可兰经经文,指对手企图误导民众不可投选非穆斯林为领导人,结果被指侮辱伊斯兰。以激进的伊斯兰捍卫者阵线(FPI)为首的强硬派穆斯林组织就此事报案,不断施压警方调查钟万学,并已举行了数场示威,要求将钟万学送入监牢。《印尼周五“反钟万学”示威剑指佐科》,新加坡《联合早报》,2016年11月3日。由于钟万学是佐科的政治盟友,许多人认为他们的政敌正在利用种族和宗教问题令政府混乱。印尼的反华势力和反佐科势力结合在一起,引发社会不安,特别是华人族群的不安,他们明白:“国家可以是某一群体的最大同盟,也可以是其最大的对手。在这种政治环境中,某一族群通常会认为如果自己不去掌握国家权力,那么其他群体就会这么做,自己的命运就会任人摆布。”所谓“中间型国家”*史蒂芬·赛德曼( Stephen Saideman) 对族群冲突和安全困境之间的关系进行概念化梳理。他集中研究中间型国家,认为: 这类国家介于理想国家和崩溃国家之间。理想国家没有族群问题,因为国家垄断着暴力使用,并保障所有族群的安全和公平。崩溃国家不存在任何国家权威,各个群体必须依靠维护内部群体团结以及充分利用自己所拥有的任何军事优势以保护自己的安全。焦兵:《族群冲突:基于安全困境的解释 》,《国际论坛》2014 年 第 3 期 第72页。里各个族群无法回避的安全困境的核心问题就表现为:如果国家不能保护所有族群的利益,那么每一个族群都将试图控制国家,这将减少其他群体的安全,降低国家为群体提供安全的能力。其后果是以往国际政治中出现的诸多动因在国内出现了。*焦兵:《族群冲突:基于安全困境的解释 》,《国际论坛》2014 年 第 3 期 第72页。这种不同群体之间所开展的对于国家权力的影响和控制的竞争,恰似目前东南亚国家的现实状况。而在权力竞争中处于弱势地位的华人族群如何在住在国寻求可能的安全之道,的确需要住在国政府强有力的政策和法治保障。
反观中国和东南亚国家之间的华人问题,虽然在冷战时期以及冷战后时期背景不同,但表现方式和实质基本一致:地缘政治环境中的外部中国因素和影响的始终存在,住在国内部政局变动所导致的各派利益斗争的外溢——这些冷战时期危及华人社会安全的旧问题,又在冷战后以类似的方式表现在华人社会里,表现在国家关系中。无论是印尼总统对中国的访问,*《佐科上台两年 中国投资剧增》,新加坡《联合早报》2016年10月29日。还是马来西亚首相对中国的访问,*《马来总理访华签2000多亿大单 竟被国内政党质疑卖国》,观察者网,2016年11月9日。抑或菲律宾总统对中国的访问,*《担心美资撤走冲击经济 杜特尔特疏美亲中引发菲人忧虑》,新加坡《联合早报》,2016年11月9日。东南亚国家内部不同政治势力的反对声浪没有停歇过。也因此,华人在中国和东南亚国家关系中的种种处境,真正是一个审慎而沉重的话题。
21世纪以来,中国与东南亚国家发展了全面的合作关系,中国是最早签署《东南亚友好合作条约》的区域外大国,自2003年中国与东盟建立战略伙伴关系以来,携手开创了“黄金十年”。中国东盟博览会连续举办10年,以经济合作为重点,逐渐向政治、安全、文化等领域延拓,在应对国际金融危机和抗击重大灾害中形成了合作交流的良好局面。2010年中国—东盟自由贸易区建成,中国成为东盟第一大贸易伙伴,东盟成为中国第三大贸易伙伴,以自贸区升级为标志,双方关系已进入成熟期,合作进入快车道。而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将作为重要推力和载体,从规模和内涵上进一步提升双方贸易政治关系。如今,中国同周边国家的政治关系更趋友好、经济纽带愈加牢固、安全合作逐渐深化、人文联系不断紧密。但同时,双方的利益矛盾也在日渐凸显。在这种情况下,中国政府如何避免以华人问题为口实,指责中国局面的再现,就需要通过外交侨务途径及时防范各种可能的针对华人族群的不利因素和复杂情景,予以全面细致地化解。
有关中国和东南亚国家关系之间的华人问题,早在 20世纪70年代澳大利亚驻华外交官菲茨杰拉尔德就注意到了新中国外交与侨务政策的关系,以及由此形成的对东南亚华侨华人的影响。*Stephen Fitzgerald,China and the Oversea Chinese: A study of Peking’s Changing Policy 1949~1970,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2.此后,东南亚华人学者、现居新加坡的华人研究权威王赓武、廖建裕教授也分别从中国和东南亚国家关系以及当地华侨华人处境的视角,表达了他们对于华侨华人与新中国关系的思考。*此类著述包括,王赓武的《东南亚与华人——王赓武教授论文选集》(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86年版)、廖建裕(Leo Suryadinata)的China and the ASEAN states : the ethnic Chinese dimension,Singapore University Press, 1985。他们的研究主要涉及冷战期间中国的外交侨务政策,并详细评述其对东南亚国家及其当地华侨华人社会的影响。由于两位学者皆是从东南亚本土和华侨华人切身感受的视角来评析新中国之于华侨华人社会的影响,因而很大程度上反映了当地华人社会的历史真实。
中国改革开放后,特别是20世纪90年代末以来,冷战的彻底结束、全球化和移民运动的持续深入令华侨华人与中国的关系获得了新的突破。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广泛运用华侨华人资源,为国家现代化服务、为国家统一大业服务、为促进中国和华侨华人住在国友好关系服务。对于中国改革开放时期的侨务政策,王赓武教授在不同的著述中分别给予过婉转的意见,*详见王赓武:《中国与海外华侨》,香港商务印书馆,1994版;Wang Gungwu , The Chinese Overseas:From Earthbound China to the Quest for Autonomy,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0;《王赓武自选集》,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华人与中国——王赓武自选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他认为,那种把所有炎黄子孙包罗进中国侨务政策的做法并不恰当,因为当今东南亚大部分华人都已经当地化,成为住在国一分子,他们不应再成为当下中国侨务政策的对象。持有同样观点的有廖建裕。*Leo Suryadinata, “Ethnic Chinese in Southeast Asia: Overseas Chinese, Chinese Overseas or Southeast Asians?” in Leo Suryadinata eds., Ethnic Chinese as Southeast Asians, Institute of Southeast Asia Studies, Singapore, 1997, p.15.此种建设性的观点,虽然与欧美新华侨华人社会关系不大,但却反映了东南亚华人社会的现实忧虑。它提示我们的侨务政策需要在实践中注意政策边界的把握。
新中国建国以来,侨务政策实践的重点就一直无法绕开东南亚。建国初期,侨务政策发轫并形成于与东南亚国家外交关系的建构中。冷战结束迄今,中国侨务政策的延续、重申和坚持均源于东南亚国家政府的敏感。正因此,当前中国的发展以及相关侨务政策的举措,需要进一步化解东南亚国家政府和人民的现实忧虑,需要吸纳东南亚华人学者的委婉提示,需要体现新时期中国周边外交“亲诚惠容”的理念,以推进安邻、睦邻、富邻关系。这方面,我们能够做的是:
第一,加强与东南亚国家关系和人民关系的发展,确立中国和东南亚国家命运共同体和利益共同体的意识。
当前,中国作为一个世界大国已经成为不争的事实,但中国在大国政治和周边关系中如何找到自己的位置却是一个需要讨论的话题。新世纪以来,中国提出的和谐世界主张、中国梦的构想并没有得到普遍认同。中国在重新塑造国际关系方面做出的艰苦努力收效甚微。相反,越来越多的国家把中国看作是潜在的竞争对手和世界不稳定的因素。中国领导人在国际场合反复强调,中国的稳定是世界稳定的前提,中国的发展有利于世界经济和地区经济的发展。但并非所有国家都认同中国的战略构想,特别是周边的东南亚邻国,他们对于中国的和平崛起心存疑虑,加之中国与东南亚一些国家在南海主权问题上存在的争议,以及美国因素等影响,导致中国和东南亚国家之间的不信任情绪蔓延,国际社会正在把中国塑造成一个逐渐觉醒的恐龙形象。*乔新生:《中国光靠经济实力或难维护大国关系》,《侨报》2012年6月7日。在这种思维反差和舆论不利的环境中,中国如何在加强自身软硬实力同时,谨慎地处理与东南亚国家关系问题,就需要了解住在国政府和人民的忧虑,包括当地华人的忧虑,多多倾听他们的心声。
说到底,东南亚华人对于自身处境的担忧,表现为对中国和东南亚国家关系的担忧:他们希望中国政府能够在和东南亚国家关系的处理上,在涉及本地华人社会利益时,更高瞻远瞩;他们希望住在国政府能够真正把华人视为本土公民,而不是利用种族关系去实现国内政治和国际政治的利益需要。事实上,在中国和东南亚国家关系全面发展和改善的情况下,在东南亚华人90%当地化的今天,近年来个别国家针对华人族群的冲突危害所及的范围和程度,已经大大弱化。中国和东南亚国家都不愿意看到双边关系受到损害,双方之间有关“命运共同体”和“利益共同体”的意识正在凝聚。人们看到,现今一些国家的反华人和反中国的喧嚣之所以没有能够像冷战期间那样肆无忌惮地延续和扩大,正是东南亚国家政府领导人对于中国关系的高度重视,对于区域共同利益的清醒认识,然而由于国内和国际政治的需要,种族政治总会时隐时现,“中国威胁论”亦时时在一些东南亚国家的不同场合发酵,或者说常常透过不同方式体现在这些国家对于中国的恐惧和排斥中,从而不同程度地波及本地华人社会的安全,进而形成华人族群内心难以排遣的新忧虑。在这种情景下,中国政府或者说中国的外交侨务政策如何作为,再次成为本地华人群体的关注所在。
毋须讳言,中国的和平发展与海外移民运动的持续,在加深中国和外部世界关系理解的同时,也带来了相应的文化冲突和社会矛盾,牵涉到中国国际形象的塑造与中国公民海外利益的保护。如何实施“侨务为民”政策,关系到中国国家利益和侨民利益。中国和平发展之后,一方面需要广泛处理好与各华侨华人住在国的外交关系,切实维护当地华侨华人的安居乐业;另一方面需要深入处理好与各地华人族群的关系,了解他们当地化生存与发展所面临的关切和忧虑。同时,必须强调的是,移民只有更好地融入住在国,促进住在国社会发展,赢得当地政府和人民的尊重和信任,才能有效地推进住在国和祖籍国中国之间的关系发展。中国的外交侨务政策需要在实践中不断明确这个理念。
第二,化解种族政治和国际政治相互影响的阴霾,开拓本地华人族群与中国和东南亚国家关系光明的未来。
中国的和平发展对于东南亚华人社会的影响主要表现在三方面:1)加深了本地华人的文化认同,促进了他们与中国关系的新发展;2)加深了本地华人的国家认同,翻开了他们与住在国关系的新篇章;3)华人族群的政治意识和文化意识空前明确,他们是东南亚华人,具有贯穿互通双方的能力和愿望。那么在这种情形下,如何看待东南亚华人与中国的联系呢?
对此,孔飞力曾明确提及:如果一个已经在住在国长期定居的外来族群,例如华人,仍然因为其种族根源而与另一个强大的外国保持联系,是否会对其定居国的国家安全形成威胁?尽管在这些后殖民地国家,华人少数族群问题的确令当地统治者产生对于国家安全的担忧,但是“华人问题”的本质并非“中国问题”。所谓华人问题的根源,来自当地民众继承此前殖民者的观念,是从殖民历史的角度来审视今日世界的结果。*[美]孔飞力著,李明欢译:《他者中的华人:中国近现代移民史》,浙江人民出版社2016年3月版,第307~308页。换言之,东南亚的政府人士和民众需要摆脱旧思维,以开放包容的心态拥抱一个和谐共处的多元族群社会,而不是相反。
“安全”最基本的含义是“不存在威胁和危险”。它既涉及外在的客观现状,也涉及主观认知与心态,即“安全感”。如果生于斯长于斯的华人族群在自己的国家缺少基本的生存与发展的安全现状和认知的话,那么他们对于自身处境的焦虑只能投射到对于外部的期待,即国际社会的干预或祖籍国中国的声援。如前所述,在马来西亚2015年9月的事件中,中国驻马来西亚大使黄惠康的茨厂街之行,赢得了马来西亚当地大多数华族和非华族人士的赞誉,认为是“赶走‘红衫’流氓的英雄”。有舆论强调,黄大使的茨厂街发言是中国对区域各国发出的信号:随着中国崛起为超级大国,它不会在保护海外华人的问题上迟疑,不论他们是否为中国公民。同时,也有舆论认为,“不要再提中国是海外华人的娘家”,以免被反华人士造成海外华人“另有家园”的口舌。*韩咏红:《慎谈海外华人“娘家论”》,新加坡《联合早报》2015年10月2日。上述不同视角的言论实际上反映了当地华人纠结于“安全困境”的心态:一方面他们希望中国发挥地区影响力,在关键时刻能够透过外交途径和国际舆论制止不良事态的恶性发展;另一方面他们忧虑中国外交的安全努力将促发反作用力,最终使得华人族群在住在国处于更不安全的状态。
然而,国际安全的实质是共同安全,避免冲突,相互依存,合作发展。在这个全球化时代,人的安全与国家安全及国际安全互为关联。因此,世界各国、特别是大国,在安全观念和安全战略上透过一些必要的手段与途径表达或寻求规范与共识,无疑是对于共同价值和行为准则的坚持。在2014年5月举行的第四届亚信峰会上,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发表了题为《积极树立亚洲安全观,共创安全合作新局面》的主旨讲话,积极倡导共同、综合、合作、可持续的亚洲安全观,创新安全理念,搭建地区安全与合作新架构,努力走出一条共建、共享、共赢的亚洲安全之路。这条安全之路就是要尊重和保障每一个国家安全,使亚洲各国成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命运共同体,同时要统筹维护传统领域和非传统领域安全,对恐怖主义、分裂主义、极端主义这三股势力采取零容忍的态度,以实现亚洲地区的持久安全。*习近平:《积极树立亚洲安全观,共创安全合作新局面》,人民网,2014年5月21日。正因此,黄大使致力于国家关系之间的沟通和作为,恰是基于双方关系的高度信任,谋求对话、协商与合作,解决事关双方共同利益的纷争与话题,乃是预防地区危机与冲突治理的最优途径。在目前东南亚一些国家反华势力抬头背景下,作为地区大国中国应该加强与周边国家的关系,确保本地华人免于恐惧的自由。黄大使的言论的确发挥了精准外交的积极功效,有理有礼有节。它显示,中国重视发展与地区各国的睦邻友好关系,关注本地华人族群的生命与财产安全。同时,它也提示,中国外交侨务的精准作为必将有助于个别东南亚国家摆脱种族政治和国际政治相互影响的阴霾,以合作、发展、共赢的胸怀,看待华人族群与中国和东南亚国家关系光明的未来。
概括而言,新时期中国政府在对外侨务政策方面所能做的是,一如周恩来总理当年的外交侨务政策抉择:对于误解和疑虑,耐心解释并重申政策;对于敌意和曲解,严正立场并表明态度。当然,更重要的是,需要加强和东南亚各国政府和人民之间的互动,运用官方和民间等多种渠道去增强双方互信,克服敌意,缓解纷争,从而更好地配合华侨华人当地化生存的长远发展。在此过程中,中国所能做的是:第一,尊重东南亚国家的现实和忧虑,帮助东南亚国家共同发展;第二,照顾华人的感受和利益,帮助华人族群摆脱安全困境;第三,推展中国外交政策和国家利益,着力维护周边和平稳定大局。在上述三方面排序中,东南亚国家利益是第一位的,华人族群利益是第二位的,最后才是中国的国家利益。进而言之,只有周边国家的安定,才有华人社会的安全,从而最终实现中国睦邻外交“亲诚惠容”的精义。
随着全球化时代移民运动的深入,中国国际移民运动会在今后30年里持续发展。认真面对新时期华侨华人与中国和住在国的关系,厘清中国侨务政策的成就和局限,有助于华侨华人与中国关系的持久发展,有助于华侨华人在住在国的长期生存和发展。2016年3月12日在“纪念孔飞力与海外华人研究”学术会议上,王赓武教授再次强调了华侨华人与国家关系研究的重要性,他念兹在兹的是中国和东南亚国家之间的关系如何影响到本地的华侨华人。这是一个经过多代定居融入后形成的本土化程度相当高的华人社会。中国侨务政策在东南亚地区所面临的是一个与世界其他地区不一样的状况。也因此,从侨民移民视角审视中国侨务政策,可以更好地认清在民族国家和全球化相互激荡的时代,华人移民的国家认同、文化认同在不同国家和地区表现的状况并不一致,需要对不同国家和地区的华人移民和国家关系变迁作出跟踪研究,把握脉络,从而为不同地区、国家的华人社会与中国和住在国关系发展找寻各自利益互通的共识共赢之路。
吴前进,上海社会科学院国际问题研究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