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艳芬
(合肥学院 中国语言文学系,合肥 230601)
“人间的酸辛和凄楚”
——《地之子》和《建塔者》的并置阅读
黄艳芬
(合肥学院 中国语言文学系,合肥230601)
摘要:对于皖籍现代未名社作家台静农早期的两本小说集《地之子》和《建塔者》的研究,以往的研究往往强调二者在题材与风格上的差异性。但事实上《地之子》与《建塔者》共同表现了人间的不幸和凄惨,在人物形象塑造和空间意象的表现上具有相同的凝重悲哀的美学风貌。因此,台静农20世纪20年代的小说创作在诸多差异中也具有内在的统一性,这使得其小说创作呈现出驳杂丰富的风格特征。
关键词:台静农;《地之子》;《建塔者》;乡土;革命
皖籍现代作家台静农作为未名社的成员之一,在以文学翻译为主的社团文艺活动中,虽然无意于对外来文学的译介,但是在20世纪20年代却意外以小说成名,其最初写作是为了支持未名社的刊物《莽原》半月刊,以及为了安慰长期卧于病榻的社中朋友韦素园。台静农凭借乡土小说成功跻身于现代乡土文学的创作队伍,成为与鲁迅齐名的乡土小说作家。1928年11月台静农的第一本小说集《地之子》出版,其中主要是乡土题材,紧随其后,在1930年8月又出版了《建塔者》,《建塔者》一改《地之子》的乡土书写,转向革命题材。《地之子》体现了台静农从民间取材,文集侧重于描写皖北农村社会的衰败愚昧,属于乡土文学的典范;《建塔者》则是革命文学的代表,台静农重在表现革命的挫败以及革命者的壮烈牺牲。
题材的转变既与时代氛围和文学语境变化有关,同时也交织着台静农个人在20世纪20年代人生追求的变化。20年代中后期,在无产阶级革命浪潮中,未名社内部也悄悄发生分化,台静农在社中逐渐走向激进,倾向于革命,这导致他在创作《建塔者》时,从主题到风格都与《地之子》发生了明显不同的转变。特别是在《建塔者》的小说创作写作过程中,台静农还亲身经历了一次入狱经历,在1930年7月26日所作的后记中,台静农记录了《建塔者》的成书过程:“本书写于一九二八年,始以四篇登载于《未名》半月刊,旋以事被逮幽禁。事解,适友人编某报副刊,复以笔名发表者五篇。《井》一篇,作最迟,未发表。”[1]203
台静农所说的遭幽禁一事指的是在1928年4月,未名社因为李霁野翻译托洛茨基的《文学与革命》而遭到查封,导致社中的3个成员,即李霁野、台静农和韦丛芜都被捕入狱,这也是台静农人生中的第一次牢狱之灾。《建塔者》全书的主题变化,除却时代因素之外,自然也与台静农这一次的入狱经历有关,这尤其体现在小说中那些悲壮的革命者形象的塑造上,他们的抗争与激烈无不投射着台静农自己的情感体验。
从《地之子》到《建塔者》,不仅是创作主题发生了变化,而且艺术风格也发生了很多变化,比如《建塔者》中的小说叙事特征不明显,情节淡化,语言具有抒情性和主观性,以及在人物形象塑造和意象、空间场景等的表现上都与《地之子》有很大不同。虽然有学者认为这种变化是艺术质量的下降:“严格地讲,这集里所收的文字,十之八九是不能具有完整的短篇小说的外形,所以说它是‘手记’与随笔,我觉得是更适当多的。”[2]265但不可否认的是,作为小说家的台静农创作集中于20世纪20年代,在短短的两年的时间内,贡献了《地之子》和《建塔者》两部风格迥异的小说集,体现了他对于时代生活的把握能力,也使其小说创作具有了驳杂丰富的美学风格。
在以往关于台静农早期小说创作的研究中,研究者多注意《地之子》和《建塔者》的差异,本文对台静农的两部小说集采取并置阅读的方式,发掘其差异后的统一性,指出两本小说集虽然表现的是完全不同的乡土和革命的两类题材,但这两类题材却都共同地表现了“人间的酸辛和凄楚”[1]118,并且具有相同的凝重深沉、忧郁悲伤的美学风格。
1“乡间的死生”和革命的惨烈
《地之子》的空间背景设置为台静农皖北霍邱故乡的宗法制农村社会,《建塔者》则是在都市,前者明确,而后者较为模糊。但总的来说,这两种社会空间都是台静农早年所经历过的,从故乡霍邱到大都市北京,不仅仅是台静农生活空间和人生经历的变化,更重要的还有心理情感的变化。乡村和城市是中国现代文学两种空间,在《地之子》和《建塔者》中,台静农分别描绘了乡土的愚昧和革命的惨烈,展现了20世纪初期中国农村和都市现实图景之两种。
《地之子》共收录14篇小说,其中绝大多数都是乡土题材,台静农以自己的故乡为原型,集中书写了20世纪初期中国农村社会的凋敝、落后和野蛮、愚昧的种种景象。鲁迅称之展现了“乡间的死生,泥土的气息”[3]16。如《天二哥》写一个颇有些阿Q相的乡间无赖为逞一时意气而丧命;《红灯》写一个穷苦的母亲如何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只为死去的儿子扎一盏小小的河灯;《弃婴》写一个被抛弃在野外的婴儿惨遭野狗撕咬和吞噬;《新坟》写四太太在一双儿女惨死后终于发疯死亡;《烛焰》写一个年轻女子为冲喜嫁入夫家却即刻成为寡妇;《拜堂》写小叔子与寡嫂只能在暗夜里偷偷成亲……
因此,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的序言中,鲁迅这样总结评价台静农的乡土小说创作:“要在他的作品里吸取‘伟大的欢欣’,诚然是不容易的,但他却贡献了文艺……”[3]16所谓“伟大的欢欣”,源于台静农在《地之子》的后记里的所谈的小说集的形成经过:“人间的酸辛和凄楚,我耳边所听到的,目中所看见的,已经是不堪了;现在又将它用我的心血细细地写出,能说这不是不幸的事么?同时我又没有生花的笔,能够献给我同时代的少男少女以伟大的欢欣。”[1]118结合鲁迅的评论和台静农对自己创作的总结,从20年代台静农的乡土小说创作实际来看,《地之子》主要描写20世纪初期皖北宗法制农村社会的愚昧落后,底层人民的麻木和不幸,因此文集体现出的正是与“欢欣”相反的一种凝重悲哀的风格。
《建塔者》共收录10个短篇小说,其总的主题同样也与“欢欣”无关,除了少数几篇如《人彘》、《被饥饿燃烧的人们》之外,其他均是革命题材,主要展现了革命的惨烈,革命者的壮烈牺牲以及反动派的凶残,整个小说集都弥漫着大革命失败后的无奈和悲壮,格调沉重压抑。《建塔者》写革命同志E的壮烈牺牲;《昨夜》中展现了革命者秋的迷惘;《死室的彗星》写身陷囹圄的女革命者见证爱人的壮烈牺牲;《历史的病轮》写6个革命青年惨遭反动派屠杀等。台静农在创作《建塔者》时,仍旧是苦闷着的,他深深地感受到革命落潮时期的苦闷和压抑,并自觉自己是时代的边缘者:“其实一个徘徊于坟墓荒墟而带着感伤的作者,有什么力量以文笔来渲染时代的光呢?”[1]203
将台静农的《地之子》和《建塔者》进行并置阅读,从题材上来看,显示了从乡土题材到革命题材的转变,虽然两本小说集所表现的时代生活内容存在差异,但无论是“乡间的死生”,还是城市革命的惨烈,台静农所呈现的时代生活内容图景都是极为惨痛的,具有凝重悲凉的美学风格。
2“地之子”和“建塔者”的悲壮
《地之子》和《建塔者》两个小说集的标题本身都具有强烈的象征和隐喻意义,台静农是安徽霍邱叶集人,叶集地处皖北大别山地区,“地之子”隐含着他对于自己的大别山之子的身份和早年乡土生活经验的一种描述和认同。而“建塔者”则隐喻着为革命添砖加瓦者,身为未名社中积极投身于革命的激进青年,这一题名也隐含着台静农对革命力量的期待心理。
与小说标题相应的是,《地之子》中塑造的人物形象主要是乡土社会中的农民,《建塔者》中的则主要是青年革命者形象。台静农在20年代初期离开故乡来到北京,在对故乡的乡土生活记忆尚未褪尽时,又体验到了新鲜的革命斗争生活,因此,乡土和革命成为他早年最重要的两种生活内容,而农民和革命者也是当时的他最为熟悉的两类人物形象。
在《地之子》中,台静农塑造了各种不同命运和性格农民形象,如《天二哥》中的乡间泼皮无赖天二,《红灯》中老年失子的得银娘,《吴老爹》中的一辈子为主人而活着的吴老爹,《蚯蚓们》中因为灾荒不得不卖妻的李小,《负伤者》中被恶霸强行霸占妻子和房产的吴大郎,等等。这些挣扎于乡间的卑微生命,遭受着经济和精神上的种种压迫,麻木愚昧地生存着,具有强烈的悲剧色彩。因此,台静农最初把小说集命名为《蟪蛄》,来源于《庄子·逍遥游》中的“蟪蛄不知春秋”,蟪蛄即蝉,夏生秋死,所以不知春秋,台静农以此来为小说集命名,隐含着他对于“乡间的死生”的悲悯之情,虽然台静农最终接受鲁迅的意见,将小说集改名为“地之子”,但是仍然折射了他对底层劳动人民不幸的深切同情。
《建塔者》中的人物形象是青年革命者,相对于《地之子》中农民形象的丰富多样,《建塔者》中的革命者形象塑造较为概念化和公式化。如《建塔者》中的E和恋人玛丽,双双为革命而遭受屠杀;《死室的彗星》中以生命成就伟大革命的庚辰君;以及《历史的病轮》中英勇的女革命者曼乔;等等。台静农在《建塔者》中多是书写革命者面对反对派的凶残,勇敢抗争,但是仍不幸惨遭屠杀的命运。这些青年革命者,无论男性还是女性,其整体的精神性格特征为富有强烈的牺牲精神,追求革命至上,具有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色彩。台静农盛赞他们是“暴风雨的先驱”,“同殉道者一样的伟大”[1]203,与他笔下的农民形象一样具有悲剧色彩。与农民形象的多样性和复杂性不同的是,台静农笔下的革命者形象缺乏个性,性格特征非常模糊,呈现单一化。
在台静农的两个小说文集中,农民和革命者各自成为两个独立的人物形象系列,虽然台静农将后者称为“时代的先知们”[1]203,但他并没有像鲁迅那样将二者作为先驱者和愚昧的民众的人物关系来写,而是各自独立,互不交集。鲁迅在小说《药》中以夏瑜和华老栓一家,设置了一类独特的人物关系模式,即先驱者和愚昧民众的关系,结合作品来说,即先驱者夏瑜为着民众的幸福,投身革命牺牲了自己,而他的血却被制成了人血馒头被愚昧的华小栓吃掉。通常认为,在《药》中,鲁迅从现实层面书写了革命者与民众关系,表现了对于革命者和民众之间关系的深刻理解,以及对于辛亥革命脱离民众的反思。革命者与民众在鲁迅笔下并不是各自孤立的,而是因为启蒙的原因统一在一起,构成了启蒙者和被启蒙者的关系。而台静农笔下的农民和革命者生活在各自的社会空间中,彼此脱离,并不发生关系。并且台静农笔下的革命者脱离了现实的民众基础,形象较为模糊空泛,其革命行为缺乏明确的目的和意义,人物性格内涵的丰富性也因此降低了很多,沦为空洞苍白的政治符号。
毫无疑问,台静农的革命小说在艺术和主题表达上都没有乡土小说创作圆熟,特别是在人物形象塑造上,其塑造的理想化抽象化的革命者形象,将本应与其有关的现实社会和民众基础刨除在外,变成了空洞的意义符号,因此,他笔下的革命者通常都没有具体的名字,但是,在精神性格上却都与农民形象一样,是富有悲剧色彩的牺牲者形象。
3禁锢和死亡之地:义地和监狱
在台静农笔下,两本小说集提供的空间背景也是不同的。在《地之子》中,乡土是农民的生活空间,而在《建塔者》中,城市是革命者的活动场所。在书写乡土和城市空间中,台静农分别围绕农民和革命者设置了很多相关空间意象,具体来说,在《地之子》中,与乡土相关的空间意象有十字街、茶馆、义地、南栅门等,是乡土社会的代表性的空间场所,具有典型的宗法制农村社会特色。比如《天二哥》中,天二哥和小柿子在南栅门打架;在《新坟》中,人们在茶馆中以四太太的悲剧作为谈资。
《地之子》中最有特色的乡土空间意象当属义地,义地是旧时埋葬穷人的公共墓地,在台静农的笔下,义地不仅是死人的墓地,而且也是活人的生之场所。如《弃婴》中,弃婴被残忍地丢弃在义地中,无人问津,成为野狗的食物;《新坟》中四太太的一双儿女都葬在义地,举目无亲贫困疯癫的她只能把自己安顿在义地中,与儿女相伴,最终因为意外连她自己也被烧死在义地中。
在《建塔者》中,对于城市空间意象,台静农表现的最多则是监狱。《建塔者》中的大部分革命题材小说都以监狱为空间背景,如《建塔者》《死室的彗星》《铁窗外》都书写了革命者身陷囹圄却始终对革命坚贞不屈。台静农在小说中则把监狱称为“死室”“铁窗”。
义地和监狱虽然是两个不同的空间意象,但都具有颓废和消极、恐怖的特点,都隐喻着禁锢和死亡。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生和死都是大事,人们在生活方式上则注重于安土重迁,活着的人把安居视为人生大事,死后埋葬也是如此,不会随便动迁。因此,土地表面是开放和广阔的,然而对于注重安稳,消极于动迁的传统中国社会子民来说,土地实际上也牢牢束缚着人们。义地虽是旧时代穷人坟墓的所在地,指向死亡,但由于活着的人与死去的人命运相连,因此义地也束缚着活着的人们,它是死去的魂灵的埋葬地,也深深地约束着活着的人们。在台静农的笔下,监狱也多与禁锢和死亡有关,监狱首先束缚着革命者的行动自由,如《死室的彗星》中的逸生与恋人庚辰同时囚禁在牢狱中,却至死也无法见面。同时,在台静农的《建塔者》中,监狱还指向死亡,他笔下的革命者在遭受监禁后都几乎逃脱不了被屠杀的人生命运。
因此,义地与监狱在台静农笔下同属禁锢和死亡之地,是颓废消极的空间意象,共同指向死亡,青年时代的台静农多感受到时代的苦闷和压力,曾陷入迷惘和彷徨,从创作第一篇小说《负伤的鸟》开始,就表达对于生的无奈,他在这篇小说中描写了主人公最终在人生的虚空中走向死亡,日后台静农曾回顾《负伤的鸟》的写作心境:“回想‘五四’后的青年,感于朦胧的爱情,踏空的现实,闪灼的光明又捉摸不住,于是沉郁、绝望,如本篇主人公终于走向死亡,这样周围于我左右的朋辈,最为习见的。”[4]虽然这篇小说后来并未收入到《地之子》和《建塔者》中,但是却奠定了台静农20世纪20年代小说创作的风貌。
综上所述,台静农在20世纪20年代创作的两本小说集书写的时代生活内容有着明显的不同,但是都同样地描绘了20世纪初期中国衰败萧条的社会图景,对于台静农的这种写作倾向,杨义曾指出:“他笔下的人间,闭塞、灰冷、残酷有若传说中的阴曹,到处是邪气扑扑,鬼影幢幢。”[5]《地之子》和《建塔者》在题材和主题的传达上,以及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以及意象的设置等上,整体上都具有阴郁晦暗和凝重深沉的基调。因此,台静农20世纪20年代的小说创作在差异表象下,具有内在的统一性。
并且,台静农的这两本小说集在题材上也并非是呈现出完全的纯粹性或单一性,而是有所交织,《地之子》和《建塔者》在社会空间上交织着都市和乡村,但分别以乡村和都市为主。比如,《地之子》中收录的第一篇小说《我的邻居》即是关于革命题材的;台静农的乡土叙事才能在《建塔者》中仍有体现,比如,《人彘》和《被饥饿燃烧的人们》。而《建塔者》中收录的最后一篇小说《井》则在题材上将乡土和革命统一起来,小说中塑造了一个农民在阶级压迫中自觉走向反抗,最终转变成为革命者,这也是台静农唯一一次在小说世界中自觉思考革命意义问题,他从转变的角度让农民和革命者合体,这种写作策略不乏具有向20世纪30年代主流革命文学靠拢的意味,同时兼顾了20世纪20年代启蒙主义文学。正是这种奇特的交织,使得台静农20世纪20年代的小说创作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既体现了他生活经历的复杂,也使得其小说呈现出多元交织的美学风格。
参考文献:
[1] 台静农.地之子 建塔者[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2] 侍桁.建塔者[M]//朱波.闲话连篇.内蒙古:远方出版社,1998.
[3] 赵家璧.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M].鲁迅,编选.上海: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
[4] 台静农.台静农散文选[M].北京:人民日报出版社,1990:143.
[5] 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上)[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507.
[责任编辑:刘跃平]
Comparison ofSonofLandandTheTowerBuilder:Bitterness and Sadness Within the world
HUANG Yan-fen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Hefei University, Hefei230601, China)
Abstract:The former research of Son of Land and The Tower Builder,novel collections of Tai Jingnong belonging to Unnamed Club in Anhui,always stresses differences between the two.But in fact,the two novel collections both express “bitterness and sadness within the world”,and use the same style of sadness to shape characters.So uniformity and difference exist simultaneously in Tai Jingnong’s novels in 1920s,which leads to mixed and abundant aesthetic styles for his novels.
Key words:Tai Jingnong; Son of Land; The Tower Builder; “Agrestic Novel”; revolution
收稿日期:2015-07-07 修回日期:2016-01-07
基金项目:安徽省高校省级优秀青年人才基金重点项目“中国现代文学社团未名社研究”(2013SQRW063ZD)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黄艳芬(1979—),女,安徽庐江人,合肥学院中国语言文学系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中图分类号:I2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2371(2016)02-011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