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文学”和“非虚构写作”之争的辨析与考察

2016-03-15 13:59:16丁增武
合肥学院学报(综合版) 2016年2期
关键词:报告文学

丁增武

(合肥学院 中国语言文学系, 合肥 230601 )

“报告文学”和“非虚构写作”之争的辨析与考察

丁增武

(合肥学院 中国语言文学系, 合肥230601 )

摘要:“报告文学”与“非虚构写作”的相遇与碰撞是时代与文体双重发展的产物,两者具有共同的本质特征,“非虚构”和相近的叙事伦理。在“报告文学”这种传统文体面临日益复杂的社会现实而略显捉襟见肘之时,“非虚构写作”试图质疑其叙事伦理、与之断裂并取而代之。但是,“非虚构写作”自身却并没有做好足够的理论与实践准备,只能借用来自于西方的写作资源支撑、构建自己的写作自信。而“报告文学”在现代中国拥有更长的写作历史,也积累了更多的文坛资源,自然不会轻易认同对方并非无懈可击的质疑与否定。两者的相互诘难最终演变为纪实文学领域内的一场话语权之争。

关键词:报告文学;非虚构写作;碰撞与断裂;话语权之争

2014年8月,文学界发生了一桩不算太大但颇具轰动效应的新闻事件,著名作家阿来的长篇纪实作品《瞻对:一个两百年的康巴传奇》(以下简称《瞻对》)在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评选中的最终得票数为零票,无缘该奖,让许多本来看好《瞻对》的人大跌眼镜。阿来本人对此结果也很不认同,公开发文从评奖体例、评奖程序和作品质量三个方面对评选结果进行了强烈质疑,一时引起文学界和读者的广泛关注。但事情的发展没有停留于此,而是继续发酵,最终在文学界引发了“报告文学”和“非虚构写作”两种文体之间优劣短长的激烈的结论。在论争的背后,隐藏着当代作家和文化学人渴求当下文学通过“立足现实、重返现场”来重建与现实紧密关联的焦灼心态。

1“报告文学”与“非虚构写作”相遇

关于二者的相遇还得从阿来《瞻对》的“零票”说起。《瞻对》是一部阿来耗时三年完成的长篇历史纪实作品,参与的是“鲁迅文学奖”中的“优秀报告文学奖”的评选。①也就是说,《瞻对》参选的身份是“报告文学”。但这部作品在《人民文学》2013年第8期公开发表后,还获得了另外一个荣誉背景或者说身份,就是《人民文学》主编施战军所界定的“‘历史非虚构’长篇力作”,并且获得了获得了该年度“茅台杯人民文学奖”中的“非虚构”大奖。“报告文学”和“非虚构写作”这两种不同的身份在同一部《瞻对》身上相遇了,却又导致了截然不同的两种结果。显然,这两种同中有异的文体及其代表的写作方式在当下文学界的不同阵营那里得到的评价是大相径庭的。要厘清这一点,则必须要对二者与现代中国文坛的渊源及其内涵演变作一个简要的追溯。

“报告文学”这种文体并非产生于中国本土,而是舶来品。学术界比较一致的看法是,作为西方近代工业社会的产物,“报告文学”伴随着近代印刷业的发达和报刊杂志的出现而产生。确切地说,是伴随着近现代新闻通讯报道的繁盛和需要而产生的,即Reportage,是基于Report一词新造的术语。据现有史料来看,可能具有部分文体特征的写作可以追溯到19世纪末,但是“报告文学”作为一个现代文体概念,最早通过翻译介绍见于1930年代初的现代中国文坛。陶晶孙在1930年3月1日的《大众文学》(新兴文学专号)上发表了他翻译的中野重治(日本)的《德国新文学》一文,第一次正式出“报告文学”(中文译名)这个文体概念。②此后,以日本为“中转站”,③在左翼阵营基于意识形态宣传目的的大力倡导之下,“报告文学”写作运动蓬勃开展,出现了《包身工》(1936,夏衍)等经典作品。中国1920—1930年代的特殊语境,奠定了“报告文学”这一文体追求新闻性、政论性、文学性等基本品质,其中新闻性又包容了事件人物的现实性、选题及传播的时效性和主题的时代性等基本内涵;同时,赋予了中国报告文学作家在写作中极强的主体倾向性,并由此形成了自觉“报告”自己所处时代的主体责任与精神传统。

统观20世纪中国文学史,“报告文学”经历了三次大的创作高潮,和特定时代的政治、经济、文化语境结合,凝聚成三种不同的写作范型,分别是1930年代的救亡型报告文学、1950年代的建设型报告文学和1980年代的改革型报告文学。[1]进入新世纪以来,随着社会现实与心理的日益多元化,“报告文学”的写作范型也开始多元化,出现了史志型报告文学[2]、世俗型或者说商业型报告文学等新的范型。时代的变迁,写作范型的多元,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报告文学”初期的一些基本特征的变化和调整。新闻性方面,传播的时效性要求有所弱化,而选题及人物、信息的客观真实度的要求则被提高到一个新水准;政论性的特点随着时代变迁自然淡化了,但代之以批判性与思辨性的加强;文学性的表达没有变,但文本中可虚构的空间越来越小,而且尚在面临越来越多的质疑;等等。宏观上看,“报告文学”作为一种“危险的文学样式”和揭发世界罪恶的“艺术文告”(基希《一种危险的文学样式》),新世纪以来其基本特质和文体传统并没有大的改变,作家们的精英意识、道德良知和批判立场依然在延续,我们依然可以看到《中国农民调查》(2003,陈桂棣、春桃)、《蚁族》(2010,康思)这样直面冷峻现实的长篇力作问世。不过,置身于市场化、世俗化的浪潮之中, “报告文学”写作正在面临和已经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

首先,部分作家或杂志在世俗利益的诱惑面前,有目的地作歌功颂德或贬斥、丑化式描写某些特定描写对象或人物,偏离了客观、真实、理性的基本标尺,甚至严重违背现实,变成了有偿报告或广告的变体,造成不良的阅读与传播后果。2008年《报告文学》杂志的“付费发稿”风波即是一例。其次,部分作家的作品格调开始低俗化,打着“报告文学大众化”的旗帜,迎合某些阅读趣味不高的读者,以客观记录为名,大量在作品中展示诸如“打工妹”生活、“包二奶”现象、鸡零狗碎的名人轶事、耸人听闻的都市奇闻等低俗内容,脱离了对社会阴暗面的批判精神。再次,随着时代的变迁,部分作家仍然没能摆脱“十七年”和1980年代那种过于抒情化的表达方式,在处理一些主流题材时太过意识形态化和情绪化,细节部分虚构成分过多,现实感、思辨性和批判性不足。在社会价值导向多元化的今天,必然会导致部分读者阅读兴趣的转移。

正是由于上述问题的存在,新世纪以来文学界出现了诸多质疑的声音,甚至波及到了“报告文学”作为一种现代文体存在的合法性。代表人物有李敬泽、叶匡政、吴俊等人。李敬泽早在2003年就在《南方周末》上发表了《报告文学的枯竭和文坛的“青春崇拜”》一文,认为“我们不大可能创造出一种奇迹般的精神废墟:在全世界消灭小说、消灭诗。然而,有一种文体确实正在衰亡,那就是报告文学或纪实文学,真正的衰亡是寂静的,在遗忘中,它老去、枯竭”[3]。概括起来,这些质疑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方面是质疑“报告”的内容要么是“向上”或“唯上”的,因而充斥这大量美化、理想化、主观化的宣传话语,严重脱离底层生活的实际;要么是“媚俗”或“从众”的,充满低级趣味的内容和铜臭味。另一方面,是质疑“报告文学”作为一种文体的叙事伦理不能成立,即“报告”和“文学”是不相容的。“文学的特性在虚构和想像。只有当报告文学进入虚构和想像的世界中时,它才是文学。当然,这时也就没有报告文学了”;“报告文学想鱼和熊掌兼得,既想让人相信它是完全真实的,又想把自己圈定在虚构的世界中”。[4]而他们提出的即将完全替代面临衰竭的“报告文学”的文体,正是在当下国外写作界所谓“三分天下有其二”的“非虚构写作”。

国内文学界对于“非虚构写作”的热衷和宣扬,或者说“非虚构写作”正式成为一个文学话题,应该始于2010年。该年初,李敬泽任主编的《人民文学》专门推出一个“非虚构专栏”,开始将“非虚构写作”作为“一种新的文学可能性”来讨论、推广。10月10日《人民文学》高调推出了一个“人民大地·行动者”非虚构写作计划。该计划的宗旨是:“以‘吾土吾民’的情怀,以各种非虚构的体裁和方式,深度表现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和层面,表现中国人在此时代丰富多样的经验。‘行动者’非虚构写作计划,要求作者对真实的忠诚,要求作品具有较高的文学品质。‘行动者’非虚构写作计划,特别注重作者的‘行动’和‘在场’,鼓励对特定现象和事件的深入考察和体验。”[5]

由于《人民文学》在当下文学体制中所能够获得的话语阐释权及对文学事件的推动能力,之前文学界关于“非虚构写作”的零散讨论很快被整合在上述写作计划的大旗之下。创作方面也很快有了收获,梁鸿的《中国在梁庄》与《出梁庄记》、慕容雪村的《中国,少了一味药》、萧相风的《词典:南方工业生活》、乔叶的《拆楼计》与《盖楼计》、丁燕的《工厂女孩》、王小妮的《上课记》、李娟的《我的阿勒泰》与《冬牧场》、阎连科《最后的北京》、等等,一时间让“非虚构写作”显得盛况空前,成为一个极为张扬的文学事件。其实在此之前,“非虚构”的概念就已经在文学界出现,例如《中国作家》自2006年开辟了“纪实”专刊,从第1期开始,隔期推出“非虚构论坛”专栏,不过只是作为一种写作方式来评论报告文学和纪实文学,并未将“非虚构”视为一个新的文体以及一种新的叙事类型来讨论。《人民文学》对“非虚构写作”的张扬,很容易让人想到1980年代中后期《收获》等文学期刊对当时的“先锋小说”的推波助澜,二者极为相似。当年的先锋作家们高举“个人化小说形式实验”的大旗,与传统现实主义叙事实行了坚决的“断裂”。纵观中国现代文学史,不难发现,每次新的文学思潮或写作文体的出现,都与它所面临的写作传统进行了“断裂”,似乎不“断裂”便不足以标榜自身的存在,这已经形成了一个“革命”的“传统”。而此次“非虚构写作”的强势崛起,“断裂”的对象直接指向了与它大有交集的“报告文学”。

至于“非虚构写作”的渊源,提倡者们自然不愿从中国文学史中寻根问祖。他们追溯到了1960—1970年代美国开始兴起的“非虚构小说”,其概念的来源和文体的生成都与当时美国的“新新闻主义”(New Journalism)密切相关。美国作家杜鲁门·卡波特和诺曼·梅勒的一些作品目前受到中国批评家们的极力推崇,卡波特的旧作《冷血》以及梅勒的《刽子手之歌》等被批评家们和出版社热炒,成为当下中国“非虚构写作”应该效仿的典范。而卡波特、梅勒这些作家,大多都有新闻工作的背景。“非虚构写作”最初脱胎于新闻写作,是新闻写作的一个旁支,应是一个基本的事实。从起源看,“非虚构写作”与“报告文学”似乎“本是同根生”,但后来“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至于《人民文学》推出的这个“人民大地·行动者”非虚构写作计划,该杂志现任主编施战军谈了他自己的理解:“目前有些中国作家在创作方面缺乏现实感,写作自备一格之后常常发生与丹纳所言的”环境、种族、时代“三要素脱节的状况。‘非虚构’栏目的意向之一也是为了提示写作者‘现实感’的不可或缺……我们还是希望作家关注现实,多写一些与现实相关的作品,展现作家深入到现实中观察、体验、记述的行动能力,从中发现世道人心。这是设置‘非虚构’栏目的首要目的。”[6]

“这种写作本身就是吸了地气的写作,大地散发出来的生命气息和‘非虚构’的写作意识是交融的。在这个过程中,作家从切身体验和真正感触出发,是作家‘情愿’的劳动,作家和大地构成了一种亲密的互文关系,二者同呼吸、相映照、共命运。”[6]

至此,我们可以大致归纳出当下“非虚构写作”的几个基本要点:有“行动”、“在场”、“现实感”、“接地气”和“较高的文学品质”。而这几个特征,在李敬泽等人看来,恰恰是1990年代以来的中国“报告文学”日益缺失的品质。即便如阿来的《瞻对》这样的“历史非虚构”作品,对现实中汉藏关系的启示也是不言自明的。因此,他们认为,“非虚构写作”更切合当前的中国现实,“非虚构写作”取代“报告文学”,既是文学反映当下现实的需要,也合乎文学自身逻辑的发展。

2碰撞与断裂是否成为必然?

“非虚构写作”与“报告文学”在新时代条件下重新相遇,似乎是一件必然要发生的事情。问题并不在于“相遇”,而在于二者“相遇”后产生的“碰撞”与“断裂”。“碰撞”显然导致了论争双方在一些基本理念方面的冲突,如“报告文学”类作品反映现实的姿态、方式和途径是否已经脱离了现实语境? “非虚构写作”是否能更好地表现当下读者需要的、更贴近个体本身的“现实感”? 更具体一点的说,含有新闻因素的“Reportage”式写作是否已经彻底脱离了“人民”和“土地”的支撑而成为“主旋律”的伴舞者?这种脱离是否因为“报告”类的文体本身而不可避免?等等。对这些问题的判断、梳理和辨析有助于我们了解“非虚构写作”之于“报告文学”的“断裂”是否成为必然?

首先,“报告文学”是否因为“报告”类的文体本身而丧失了与当下复杂社会对接的“现实感”,从而走向必然的衰竭之途。当下“报告文学”面临的“乱象”,固然给了“非虚构写作”倡导者们以非议的理由,但我们真正需要弄清楚的是,“报告文学”写作中存在的这些“乱象”,是写作者的问题、社会的问题还是文体本身的问题?如前所述,“报告文学”在20世纪经历了三次辉煌,《包身工》(夏衍)、《谁是最可爱的人》(魏巍)、《哥德巴赫猜想》(徐迟)等各阶段的经典之作支撑起了“报告文学”的发展框架。我们首先需要确认,这些作品都切合并充分体现了当时的时代发展主流,甚至充当了潮流的急先锋。即使以今天“非虚构写作”提出的“行动”、“在场”、“现实感”、“接地气”以及“较高的文学品质”等写作标准来看,它们也堪称典范。需要指出的是,我们特别需要坚持“历史的”标准,不能站在今天的立场和现实语境中来指摘过去这些作品中包含的意识形态因素,不能以今天我们认为更具有迫切性的“底层叙事”来否定当时的“宏大叙事”,因为回到那些年代的语境里,不难发现这些今天所谓的“宏大叙事”同样具有迫切性。仅以《哥德巴赫猜想》为例,歌颂知识分子的主题之所以成为当时的时代主潮,是基于文革的“反知识、反文化、反文明”造成历史脚步错乱的现实。陈景润作为知识分子本身就是一个弱者,知识分子叙事在当时本身就是具有迫切性的“底层叙事”,只不过因为切合了时代主流的需要而具备了“宏大性”。我们不能因为所谓的“宏大叙事”来指责当时的“报告文学”脱离现实、脱离底层的写作姿态和方式,毕竟对于某个时代来说,还是存在相对迫切、相对凸显的主题,“报告文学”的“现实感”及作家的主体责任感由此而来。这里牵涉到一个对所谓“现实感”的具体理解的问题。诚然,今天为底层民众而写作的“底层叙事”是具有“现实感”的,甚至能成为当下叙事的主流,但我们不能断定《哥德巴赫猜想》式的知识分子叙事仅仅就是为当时改革派的意识形态造势,是“媚上”。我们不能强求作家的写作脱离这个符合历史发展规律的时代主潮。这不是文体的问题,而是创作主体基于特定时代精神对“现实感”如何理解的问题。因此,当下“报告文学”面临的问题,主要是复杂的社会干扰了作家对于“现实感”的判断,削弱了一些作家直面现实真相的主体责任,问题意识缺乏,甚至企图把“报告文学”这种“危险的文学样式”转变成有利可图的写作手段。但如果断言“报告文学”这种文体已经脱离了当下这个时代和底层民众的生活而走向衰竭,甚至从媒体是否关注的角度来判断“报告文学”已经死亡,[7]从理论上说是不客观的,也是不科学的。那种有意识地把“报告文学”作为意识形态宣传工具来对待的观点,罔顾了“报告文学”在世界范围内的发展事实。

其次,“非虚构写作”能否克服“报告文学”面临的写作难题并展现当下读者更需要的、更贴近个体生活本身的“现实感”?甚至如某些学者所言的代表中国当下文学的方向?尽管前者方兴未艾,但这个话题目前也不可能有结论。其实,在很多提倡者那里,两者的区别与界限并不明显,“非虚构的写作当然需要更多的东西,首先要有调查、还原真相的能力,这里的调查不仅仅是采访,而是要能够在纷繁的世象中找到真相。其次,要有一定的文字功底,能够真实而顺畅地描述出事件的原貌。其三,要有更广阔的视野和知识,非虚构的写作往往涉及各种不同的领域,必然要求写作者具备这些领域的基本知识……真正的非虚构写作,和报告文学不同,必然要站在公众的立场,真实的立场上,反映这个社会真实的状态。而且,一个作家写作,必然会关注那些别人忽略的、受伤害的、被人们遗忘的一面,而这样的真实写作又往往和主流的价值有差距,难以出版,缺少资助者,所以好的作品难出现”[8]。

叶匡政作为“非虚构写作”的主要支持者,他的这段话传达的信息并不够准确,从专业角度看模糊而含混。他所列举的“调查、还原真相的能力”、“一定的文字功底”和“更广阔的视野和知识”三项要求,在他看来是“非虚构写作”区别于“报告文学”的更高标准。而在专业研究者看来,这三项标准实在是“报告文学”写作者同样应该具有的素养(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严格到),并不能作为“非虚构写作”与“报告文学”之间的界限,而是共同的要求,因为不具备这些标准的写作难以称得上真正的“报告文学”。此外,叶匡政认为真正的“非虚构写作”是站在公众的、真实的立场上来反映社会的真实状态,是“关注那些别人忽略的、受伤害的、被人们遗忘的一面”的写作。时间较远的作品姑且不论,难道新世纪以来的《中国高考报告》(何建明)、《中国农民调查》(陈桂棣、春桃)、《中国新生代农民工》(黄传会)、《蚁族》(康思)、《十四家——中国农民生存报告(2000—2010)》(陈庆港)、《共和国粮食报告》(陈启文)、《毛乌素绿色传奇》(肖亦农)、等等产生良好社会反响的“报告文学”作品就符合叶匡政的这些标准。可见,“非虚构写作”诚如一些人所言作为一种新的文体的话,那么,拥趸者们尚没有找到精准的边界,对之进行精确的界定。只是在贬斥“报告文学”过于靠近主流意识形态和商业化的同时,以强调“行动”、“在场”及“田野调查”为标志,为“非虚构写作”争取取材于底层和民间的个人化写作空间。以《中国在梁庄》等为代表的《人民文学》杂志刊登的诸多作品皆属于此。这在一定程度上切中了“报告文学”的软肋,但并不意味着只有“非虚构写作”能拥有这些写作空间,也并不意味着它一定比“报告文学”做的更好,代表文学发展方向就更是愿景了。

就“非虚构写作”在当下的实际展开来看,还存在着几个需要厘清的问题:

一是“非虚构写作”概念的边界问题。如果它的外延无限扩大,把各种类型的纪实类的写作都包括进去,那么它就不是一个新的文体,而是一个文类。但在时下的文学界,对“非虚构写作”作这种宽泛理解的并不少见。除去阿来的《瞻对》外,2013年8月,中国首个“非虚构写作大奖”在第二届“南方国际文学周”上颁出,《出梁庄记》(梁鸿)、《故国人民有所思》(陈徒手)和《梁启超传》(解玺璋)分获文学、历史和传记类大奖;获得公共关怀奖的《洪流——中国农民工30年迁徙史》(《南方都市报》特别报道组)就是一部典型的“报告文学”;而所谓的时代表情奖《中国制造:欲望时代的干露露们》(李宗陶)则难免让人从中窥见报告文学通俗化的面影。仅从该评奖活动的运作方式看,传媒介入的痕迹过于明显。如此一来,“非虚构写作”的概念无限膨胀,和一般的“纪实文学”并无多大区别,只是名称的替换而已。

二是当前“非虚构写作”倡导者极度强调作家的“行动”、“在场”以及“田野调查”等在写作中的重要性,但如何在个人化的叙述中体现“现实感”,则不可避免地涉及到了文学的因素,“较高的文学品质”也是一个不可或缺的要素。施战军说:“无论现实题材还是历史题材,我们对‘非虚构’更热切的希求是:人性意味、结构、语言等经典性文学要素,能够更自然从容地渗透在写作意识中。”[6]但是,假如没有想象和虚构,这些经典性文学要素能否在写作中呈现?就已经发表的“非虚构”作品看,结论并不乐观。那么,“非虚构写作”是否会面临一样的、李敬泽等所质疑的“报告文学“的叙事伦理问题呢?

三是“非虚构写作”的评价标准问题。写作边界与写作要素的不确定型必然导致评价标准的紊乱。目前“非虚构写作”的倡导者们尚热衷于概念的推广,并没有做扎实的基础研究工作。但在“非虚构”作家那里,理解是不一致的。梁鸿认为“真实不是‘非虚构’的唯一品质”,丁燕主张“写艺术的真实而非客观真实”,乔叶推崇“有温度和色彩的‘非虚构’”,等等,[6]起码说明,如何评价写作边界与要素都尚不确定的“非虚构写作”,文学界眼下还缺乏相对一致的看法。

回到开头的问题上来,“非虚构写作”与“报告文学”在新时代条件下的相互“碰撞”与“断裂”,“非虚构写作”作为后来居上者取代“报告文学”在文学界的位置,其必然性与必要性在目前显然还不够充分。

3话语权之争与叙事伦理的限度

对于“非虚构写作”的公开质疑,文学界从事“报告文学”写作与研究的阵营进行了回应。2014年10月,在平顶山市举行的“全国报告文学创作会”专门讨论了“非虚构写作”。何建明等人认为:“非虚构写作”把自己演绎成虚构文学的对立面,其概念的内涵与外延过于宽泛,内在逻辑也不够清晰,只能是一个文类而非独立的文体。而“报告文学”本身就是开放性的,其写作方式各不相同,表现形态也各有类型。以“非虚构”来重新命名长期以来以“报告文学”为主体的纪实文学写作,只会造成文学研究的混乱。[9]长期从事“报告文学”研究的李炳银更是在会上认为,“非虚构”的提出其实就是试图借用和开发真实的价值。但是,在这个开发和借用的过程中,部分编辑、作家又想给自己留下足够的自由表达空间,不使自己被紧紧地捆绑在事实上,避免因事实真实带来某些压力和纠缠。这其实是缺乏对真实承担负责勇气的表现……近年来因为很多人对“报告文学”的陌生和偏见,试图取消“报告文学”,并把“非虚构”的概念强势推出,“水由此变浑了”。大众的目光都被吸引到这一“概念”身上,却不知道它与报告文学曾经的渊源。[9]通过对比、梳理论争双方的观点,旁观者不难嗅出双方在纪实文学这一大的文类领域开始争夺话语权的气息。

争夺话语权的表现除了前述理论上的相互诘难之外,另一个突出的表现便是对有影响力的作品的宣扬和争夺。这中间还夹杂着写作者自己对作品定位的摇摆不定。例如,梁鸿的《中国在梁庄》曾是“非虚构写作”主推的力作,而这部作品又入围了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主办的“2012年中国报告文学优秀作品排行榜”十佳作品,排名第四。丁燕的“非虚构”作品《低天空:珠三角女工的痛与爱》被收入李炳银主编的《2013报告文学》,该作品和《瞻对》一样,也参与了2014年“鲁奖”报告文学组的评选。而梁鸿的《出梁庄记》在参与“鲁奖”评选时申报的则是散文组。反之,“非虚构写作”在编选“非虚构”作品集时,也把一些人们通常认为是“报告文学”的作品收入囊中。如李敬泽和丁晓原合编的《中国非虚构年选(2011年)》就收入了《让百姓做主——浙江省琴坛村罢免村主任纪事》(朱晓军、李英)、《啼血试验——朱清时和他的南科大命运》(刘元举)这样的完全符合“报告文学”特征的作品。更有甚者,一些“非虚构”拥趸者把《中国农民调查》、《蚁族》等广有影响的有深度的“报告文学”作品都纳入了“非虚构写作”,以此来彰显后者与他们印象中的浮夸、虚假、媚上的那些只知道唱赞歌的“报告文学”的区别。如此看来,大凡真实程度与典型性好、社会反响强烈、艺术水准高的纪实作品,无论题材之大小,都是“非虚构写作”和“报告文学”所欢迎的。以有影响力的作品来构建、坚定自己的理论自信,是历来文坛写作潮流之间出现话语权之争时的常用手段,并不鲜见。但这一点恰恰说明一个问题:“非虚构写作”和“报告文学”所追求的理想的写作方向和写作路径是相似的,两者拥有相近的叙事伦理。然而,两者正在为谁能主导中国当代纪实文学的走向而冷脸相向,互抛不睦之词。

话语权之争的背后其实关涉着双方叙事伦理的限度及其边界。客观而论,无论是“非虚构写作”还是“报告文学”,其叙事伦理的核心本质都在于“非虚构”,但各自的限度和边界却不尽相同。“报告文学”的写作动机自然是“报告”,而“报告”的内容则因时代的发展不断变化,当然,基本都是具有一定热度和时效性的现实题材,但已经不再捆绑在主旋律的战车上,关注的社会范围更广,探索的思想维度更深。能否“为人民而写作”?是时下考察“报告文学”叙事伦理能否维持的限度,也是其面临生死存亡的关键。在2014年全国报告文学创作会上,这一点已经成为时下有责任感的“报告文学”写作者的共识。因此,“报告”的对象,不应该也不可能再定位于官方、领导和利益群体,而只能是最广大的读者,也就是“人民”。“非虚构写作”非议“报告文学”的“报告对象”一直是“向上”的,不是面向底层大众,从而背离了真正的现实。从文体角度看,在这种人为设定的“向上”与“向下”之间,正是一个写作伦理上的误区和陷阱。作为以“非虚构”为核心生命的文体,“非虚构写作”将和“报告文学”同样面临游走于“上”“下”之间的诱惑与困惑。谁又能保证,“非虚构写作”如提倡者那样,能够始终怀有“吾土吾民”的情怀呢?这取决于写作者而非文体本身的原因。其实,仅就两者的核心本质“非虚构”而言,绝对的“非虚构”在作品中是难以实现的。文学对人类生活的描述由“虚构”和“非虚构”共同构成,“非虚构”原则在相关文学作品的生成及文类谱系构成中的可行性是有限的。“‘非虚构’是个具有似真性和相对性的美学判断,其哲学依据和伦理诉求都是有限的。正是这种限度,为非虚构文学叙事的文类生成以及跨文体写作的交叉融汇同时提供着基本规范和创新空间。”[10]共同的核心本质和叙事限度,使得论辩的双方都不拥有绝对的真理,也使得双方的话语权之争在文心分流的当下文坛具备了生存合法性竞争的意味。

新世纪代以来,“史志型报告文学”的写作逐渐变热,在保持历史本来面目与题旨的现代意蕴的双重前提下,作为展示历史与现实对话的一种特殊文本,此类作品和阿来《瞻对》这样的“历史非虚构”属于同一类型,还是具有较强的现实感。此外,近年来,写作视角越来越平民化,类似于通讯特写的短篇报告作品写作也在复苏。这些都是“报告文学”对自身叙事边界的拓展,也是对作为一种写作伦理的“非虚构”的理解的深入。但基于“报告”这一叙述前提,“报告文学”的叙事边界不可能如“非虚构写作”那样包罗万象。在后者的冲击之下,固守自己的创作阵营,充分发挥自身作为知识分子典型写作方式的精神传统,是“报告文学”在这场论辩中的首要任务。

相比较而言,由于历史积累的原因,“报告文学”在当前的文学体制内还是拥有更多的文坛资源,在话语权之争中处于相对强势的地位。这次阿来的“历史非虚构”作品《瞻对》在鲁奖评选中最终以零票收场就是明证。但“非虚构写作”提倡者们似乎更熟谙时下文化市场规律的运作,在现代传媒的介入之下,他们制造了一个又一个以“非虚构”为主题的文坛热点,吸引了众多的眼球和知名文人的参与。在创作实践方面也有一定的进展,已经推出了一批有影响的、异于传统“报告文学”的写实作品,可谓风生水起。但一个显在的事实是,在当下这个数字化、网络化、全媒体的时代,非此即彼、你死我活的单边思维和话语霸权正日益变得不合时宜,开放兼容、互惠共生的文体观念的养成至关重要,而且迫在眉睫。只有这样,才能给“报告文学”和“非虚构写作”以存在、对话、交融的自由与权利,让两者在和谐共处、“和平演变”中实现叙事边界的位移与整合。面对当下文学严重边缘化的现实,有一点可以确定:同是视“非虚构”为自己的生命,两者谁能通过“纪实”重返这个时代,真正发掘与坚守这个时代的底色和方向,谁才能赢得文学史的认同。

注释:

① “鲁迅文学奖”与“茅盾文学奖”同为中国文学界的至高荣誉,由中国作家协会主办。“鲁迅文学奖”各单项奖包括以下奖项: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全国优秀诗歌奖;全国优秀散文、杂文奖;全国优秀文学理论、文学评论奖;全国优秀文学翻译奖。

② 陶晶孙在《德国新文学》中有这样的译文:“刻羞(今通译为“基希”,笔者注)可以说是新的型式的无产阶级操觚者,所谓‘报告文学’的元祖,写有很多长篇,而他的面目尤在这种报告文学随笔纪行之中。”

③ 在“报告文学”作为现代文体概念进入中国文坛初期,通过对日本学者川口浩、中野重治等人的报告文学理论的介绍,特别是对川口浩的《报告文学论》的译介,中国左翼作家接触了以基希(捷克裔德国作家)为先驱的新兴国际报告文学写作运动。报告文学当时在日本的译名是“调ベる文学”,意思是基于调查的文学纪实。

参考文献:

[1] 龚举善.二十世纪中国报告文学的三次浪潮[J].文艺理论与批评,2000(2):105-113.

[2] 李炳银.当代报告文学流变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281.

[3] 李敬泽.报告文学的枯竭和文坛的“青春崇拜”[N].南方周末,2003-10-30(13).

[4] 吴俊.也说“报告文学”身份的尴尬[N].文汇报,2004-01-18(10).

[5] 人民文学编者.“人民大地·行动者”非虚构写作计划启事[J].人民文学,2010(11):10.

[6] 施战军,梁鸿,丁燕,乔叶.非虚构写作:贴着大地飞翔[N].生活新报,2013-08-06(A34-A35).

[7] 阚恪.鲁奖观察:报告文学已死,“非虚构”当立.[DB/OL].( 2014-08-18) [2015-12-21].http://cul.qq.com/a/20140818/009531.htm.

[8] 叶匡政.非虚构写作繁荣,报告文学应该死亡?[DB/OL].(2014-08-20) [2015-12-21].http://culture.people.com.cn/BIG5/n/2014/0820/c172318-25502982.html.

[9] 魏建军.为人民而写作——2014年全国报告文学创作会侧记[DB/OL].(2014-12-09)[2015-12-21].http://www.chinawriter.com.cn/news/2014/2014-12-09/227314.html.

[10] 龚举善.“非虚构”叙事的文学伦理及限度[J].文艺研究,2013(5):43-53.

[责任编辑:刘跃平]

On the Discrimanatin and Investigation of the Dispute Between Reportage and Non-fiction Writing

DING Zeng-wu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Hefei University, Hefei 230601, China)

Abstract:The meeting and collision of reportage and Non-fiction Writing is the outcome of the development of both time and literary form, which share some common substitutive characteristics, namely, non-fiction and similar narrating concept. When reportage, one of the traditional literary forms is undergoing its hardship in the more and more complex and complicated social reality, Non-fiction Wri-ting is questioning its narrating concept, breaking up with it and taking the place of it. However, Non-fiction Writing has not get prepared theoretially or practically, so it has to take advantage of west writing resources so as to construct its own writing confidence. Reportage shares a longer history in modern China and accumulates more resources, so it can not approve of such a kind of impeachable challenge and denial. Disputes between them finally evolve into one of speaking right in the documentary writing field.

Key words:reportage; Non-fiction Writing; collision and breakage; dispute of speaking right

收稿日期:2015-12-24

作者简介:丁增武(1972—),男,安徽合肥人,合肥学院中国语言文学系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及文化。

中图分类号:I207.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2371(2016)02-009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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