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刚
(湖北民族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恩施445000)
李清照词作经典化历程及启示
张 刚
(湖北民族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恩施445000)
古代文学经典的生成有其文学自律的因素,也有在传播中生成的规律。李清照词作因其自身的艺术性和可阐释空间获得大众和学界认同。其词作经典生成的历程,却经历了近五百年时间,历时性传播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词集与词选的传播为经典生成实现了文本延续;二是后世词人的效仿和应和让其词作在异代得到传承和追捧;三是学界的评点和论争扩大了词作的可阐释空间,并获得独特的传播效应。
李清照;词;经典;传播
李清照作为北宋著名女词人,自幼文才出众,少女时代即以词闻名,一生词作颇丰,但在词坛上的地位真正确立,始于清初诗人王士祯在《花草蒙拾》中所称:“婉约以易安为宗”[1]75。王又华《古今词论》引沈去矜词论“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极是当行本色”,称“前此太白,故称词家三李”[1]85。自此,李清照与李白、李煜齐名,成为两宋婉约派最具代表性作家。然李清照词从毁誉参半到获得词学界、文学界的一致认同,却经历了近五百年。一方面,可以肯定,文学经典的生成不是一朝一夕,一蹴而就,需要历史和受众的认知和接受;另一方面,优秀作品的经典化过程,可以从传播学的视野去观察和探讨,历时性传播规律对经典的形成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李清照词经典形成过程中,历时性传播规律主要表现在通过词集与词选传播实现文本的延续;通过后世词人效仿与应和实现原词形式和主题在异代获得追捧;通过词学界的评点与论争使李清照词的传播获得特别效应。
文本的存在是传播的前提。李清照和其他宋代词人一样,创作的词作很多,但由于受历史条件的限制,传世之作相对较少。传唱、吟诵、抄写等传播方式实现了其词在当时一定地域范围的广泛接受,但随着时间的久远和历史的演进,文本的延续就成为文学作品传播的前提。因此,重点起着存词功能的词集与词选,在一定程度上保证了文学文本的延续。
宋代以来,词人多有编纂个人词集的现象,多由作者本人或后人编纂刊行于世,供人阅读或收藏。学界关于李清照词集在宋代刊行的情况研究很多,各种文献记载表明,李清照词集在宋代刊行的版本很多,朱彧《萍州可谈》、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马端临《文献通考》均论及《漱玉集》一卷本;陈振孙在《直斋书录解题》卷二十一中说李清照撰“《漱玉集》一卷”,同时称“别本分五卷”[2];黄昇《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十称:“李易安,……有《漱玉集》三卷。”[1]20时至今日,李清照词集的确切卷数及版本已难考证。但不管是哪个版本,均可以说明李清照词的传世词作以词集的形式固定下来,成为其词在当时唱和传播的有益补充,为其历时性传播提供了文本载体。
明代以后,李清照的词集仍然流行于世。很多文献都有类似的记载,如陈霆在《渚山堂词话》卷二论及朱淑真时称李易安“有集行世”[1]38。唐寅在《金石录后序》评语中提到李易安“有《漱玉集》三卷行于世。”[1]32说明李清照词集在明代流传是确定的。但杨慎在《词品》卷二中记载:“……其词名《漱玉集》,寻之未得。”[1]35说明在明代中后期以后,李清照词集开始有散佚的情况。毛晋也曾论及李清照词集的散佚情况:“考诸宋、元杂记,大率合诗词杂著为《漱玉集》,则厘全集为三卷无疑矣。第国朝博雅如用修先生,尚慨未见其全,湮没不几久耶?”[1]58-59他从二十余种宋词刻本中发现有《漱玉》一册,但通过与部分宋元词选对照,发现“已浮其半”,为此将刻本《漱玉词》刊入《诗词杂俎》,这也成为现存李清照词最早的刻本。清代王鹏运在《四印斋所刻词》中的记载刚好印证了毛晋所刻《漱玉词》之前,所有易安词集刻本均已散佚,难见于世。即:“右易安居士《漱玉词》一卷。……世已久无传本。古虞毛晋刻之《诗词杂俎》中者,仅词十七首,《四库》所收,即是本也。”[1]148李清照词集的散佚,对于李清照词的历时性传播带来不利,也是李清照词作流传至今数量上的相对缺憾。
虽然宋本的李清照词集已散佚,在毛晋的汲古阁本《漱玉词》之后,清代亦有多个易安词辑本流传于世,如《四库全书》本《漱玉词》,汪玢辑、劳权校《漱玉词会钞》等,为李清照词的历时性传播实现了文本延续。
除了词集之外,还有一种重要的存词方式,那就是词选。词选对于词作的历时性传播更具有导向性功能。选本既是一种隐性的评价,一般都经过词选家意见的过滤,又是一种重要的传播方式。每一部词选在词作选录上都有各自的标准和宗旨,这种选择标准往往代表着当时的主流词学家的价值判断和审美趋向。从目前尚存的15种最能代表宋词在当时被选录情况的宋元词选来看,除了《金奁集》《尊前集》等在选词偏好上以作者所处朝代和身份为标准外,其他词选基本上都选录了李清照词,这包括与李清照同时代刊行的《梅苑》《复雅歌词》和《乐府雅词》,这说明同时代词选家对李清照的认同与接受。从选词数量来看,《乐府雅词》选李清照词23首,《唐宋诸贤绝妙词选》选李清照词8首,《梅苑》选李清照词7首,《阳春白雪》选李清照词3首,众多主流的词选家选录李清照词,从一个侧面反映出李清照词在宋元词选家心目中是有一定影响和地位的。尤其是南宋曾慥所辑《乐府雅词》,成于南宋高宗绍兴十六年,即公元1146年,其时李清照应在世(据近人考证李清照卒于公元1155年)。曾慥选词以雅著称,“谐谑则去之……当时小人,或作艳曲,谬为公词,今悉删除”。[3]柳永、晏殊、晏几道之作均未选录,却录李清照词23首。
这些选本是宋元较为流行的宋词选本,词选家都有着自己的选词标准,总的来讲是尚雅,力避谐谑淫滥。李清照词被大量入选,证明李清照词符合那个时代的诗教传统和审美导向,正是这些宋词选本,使李清照词同众多词家词作一道流行于世,在存词、传词方面,词选功不可没。
童庆炳在谈到关于经典的标准时曾说,经典“必须经过时间的筛选”,“可以永远供人效仿”[4]。和韵既是一种创作现象,也是一种传播现象,主要体现在古代诗词特有的双向互动方面。而李清照词的和韵更多表现在异代的效仿与应和,宋及以后各代均有表现,和词数量之多、词人之众为宋词少有。正是这些效仿与应和之作一次又一次地将几百年前的原词重新嵌入受众的阅读视野,成了李清照词历时性传播的魅力所在和经典化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
特别是到了清代,效仿应和易安词的词人词作尤为众多,王世祯是清代应和易安词最多的词人,留存至今的有15首。除此之外,清代还有32家共59首应和易安词。这些应和对于李清照词传播的意义在于:
第一,在词题中直接点明对李清照词体或韵的效仿与应和,提升了李清照在词坛的地位。如侯寘所作《眼儿媚·效易安体》、辛弃疾所作《丑奴儿近·博山道中效李易安体》、朱敦儒所作《鹊桥仙·和李易安金鱼池莲》等。据《全明词》所载,仅明代就有12位词人和易安词,且一般都在题中点明对易安词的效仿与应和,其中明人应和最多的是李清照词《声声慢》,有11首。
第二,历代词人对李清照词的和韵扩大了其词的影响。李清照词在词坛的影响其实在她所处的宋代并没有后世那么大,其作词风格和对词学的贡献并非一开始就得到广泛一致的认同。但随着后世各代词人对李清照词韵的应和,其词影响得到了扩大。比如李清照所作《声声慢》就得到了明清词人的广泛追捧,特别是开头连叠七字,创造了词调中难以超越的典范,据统计,李清照以后先后有19家创作了23首和韵词,如清代词人金烺就有一首“咏萤”词,和《声声慢》韵:“隐隐约约,点点荧荧,飞飞闪闪烁烁。”并在题序中点明“效漱玉体”。类似的还很多,如彭孙贻的“和易安秋闺”:自眠自起,自叹自嗟,自怜自笑自戚;贺贻孙的“怨闺,同前韵”:似憨似懒,似醉似痴,似羞似恼死戚。徐士俊的“次易安韵”:担愁担恨,担怕担惊,担忧担闷担戚。卓人月的“次易安韵”:谁怜谁念,谁唱谁酬,谁亲谁眷谁戚。陆埜的“和漱玉词”:风风雨雨,燕燕莺莺,朝朝暮暮戚戚。在所有《声声慢》的应和词中,多数词在开头使用叠字手法,体现了对原作风格艺术的膜拜和尊重。这样大量从形式到词韵的效仿和应和,将李清照《声声慢》推上了佳作巅峰,甚至后世将其作为“易安体”的一个重要特征。
第三,对李清照词闺情主题的合奏深化了易安词的艺术表现。历代词人对李清照词的应和,不仅表现在和韵方面,也表现在对“闺情”主题的效仿。通过对《全明词》《全清词》的系统阅读,我们发现了大量的和韵词均在题序中标明“和易安秋闺”(彭孙贻《声声慢》)“和易安闺怨韵”(金堡《如梦令》)“闺情,和李清照韵”(董元恺《凤凰台上忆吹箫》)等,类似的还有:“闺思”“闺别”“闺忆”“闺人”“春情”“春闺”“春暮”等等。有些和韵词虽然没有在题序中标明主题,但其内容依然是闺情题材。这些词作一方面表达了词学界对李清照词主题的认可和肯定,从一个侧面承认的李清照婉约词的“正宗”地位;另一方面,深化了李清照词的艺术风格,对后世接受李清照词提供了路径和方法。
李清照其人其作在文学史上都是饱受争议的话题,这些争议来自于学界的评点和论争。正是这些论争,将李清照及其词作引入了某种议题之中。加拿大学者马歇尔·麦克卢汉提出“议题设置”传播模式,他认为在一些特定的话题中,有的会引起媒介的关注,其重要性将在特定的时间内不断为人们所感知和接受。与此相反,那些不太引起媒介关注或较少关注的观点,其被人们所感知的程度将会自然下降[5]。这些评点和论争其实充当了“议题设置”的角色,当词家的评点将李清照及其词作作为一个议题设置以后,其人其作将会随着评点的传播而影响不断扩大。关于李清照及其词作的评点和论争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是以性别为中心。宋代评论家多将李清照囿于妇女范围予以观照,或因赵明诚,或因李格非,论及李清照。如朱彧《萍洲可谈》卷中云:“本朝妇女之有文者,李易安为首称。……元祐名人李格非之女。”[1]5徐伯龄《蟫精隽》卷十四:“如此等语,岂女子所能。”[1]63赵彦卫《云麓漫钞》卷十四:“李氏自号易安居士,赵明诚德夫之室,李文叔女。有才思,文章落纸,人争传之。小词多脍炙人口,已版行于世。”[1]17王灼《碧鸡漫志》卷二:“……若本朝妇人,当推词采第一。赵死,再嫁某氏,讼而离之。……闾巷荒淫之语,肆意落笔。”[1]4-5明人杨慎《词品》卷一:“李易安词‘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女流有此,在男子亦秦、周之流也。”[1]34明人一致推崇秦少游和周邦彦,将女词人李清照列入同等地位,足见李清照词在明代的影响之大。清人月朗道人为“‘绿肥红瘦’四字竟出之女子”[1]106而感到十分惊奇。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卷二中也称:“妇人有此,可谓奇矣。”[1]168类似评点,在宋及元明清各代词家词论中几乎均有涉及,在李清照的身上,即使将其作为文人对待,也总是贴上的“女”、“妻”的标签。总的看来,毁誉参半,褒贬不一。其中之褒,是确认其地位和身份,即赵明诚之妻,李格非之女;确认其才华,但仅限于闺中出众,难与男性词家相提并论。其中之贬,贬其不顾其闺中女子身份,行文放肆不羁。这种以性别为中心的评论方式,虽对李清照有所不公,但从传播的意义上讲,却产生了特别的效应格外备受关注,这也为她后世被冠以“千古第一才女”奠定了基础。
二是以词论为中心。李清照在词论方面的主要观点便是在《论词》中提出的词“别是一家”,在她看来,以作诗文之法作词是极端错误的。对于这一观点,文坛上的争议主要集中在李清照对于词与诗文区别的界定以及对北宋众多词人的品评上。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卷三十三中收录李清照的《论词》后,认为她对北宋词人的众多评价有失公允,以揭人之短并无限放大来彰显个人之长,实为失当,于是引韩愈之诗嘲讽她:“‘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正为此辈发也。”[6]清代裴畅也认为:“易安自恃其才,藐视一切,语本不当。第以一妇人能开此大口,其妄也不待言,其狂亦不可及也。”[7]即便到了近代,《论词》在学界的关注度也很高。词学家缪钺在《论李易安词》中写道:李易安“评骘诸家,持论甚高……此非好为大言,以自矜重,盖易安孤秀奇芬,卓有见地,故掎摭利病,不假稍借,虽生诸人之后,不肯模拟任何一家。”[8]对于李清照词“别是一家”之说,不管是肯定还是否定,总之将其列入了一个有争议的话题,而这个话题把李清照及其词作带到了人们不断去感知和接受的领域。
三是以词作为中心。李清照词非常有特点,不管是用韵还是主题,容易被唱和和接受,加上妙语佳句颇多,深受词学家青睐和品鉴。比如她的《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明人瞿佑在《香台集》卷下中评点说:绿肥红瘦“语甚新”;杨慎《草堂诗余》卷一评价称:“此词较周词更婉媚。”[1]33其中所说周词《如梦令》(池上春归何处)与(花落莺啼春暮)其实并非周邦彦所作,而是秦观和谢逸之作,但在他看来,婉约词人周邦彦也不能与此相及;明人李攀龙《草堂诗余隽》卷二:“语新意隽,更有丰情。写出妇人声口,可与朱淑真并擅词华。”[1]38-39张綖《草堂诗余别录》:“此词盖用其语点缀,结句尤为委曲精工,含蓄无穷之意焉。”[1]40蒋一葵《尧山堂外纪》卷五十四:“当时文人莫不击节称赏,未有能道之者。”[1]44沈际飞《草堂诗余正集》卷一:“‘知否’二字叠得可味。‘绿肥红瘦’创获自妇人,大奇。”[1]46潘游龙等在《古今诗余醉》卷二:“‘知否’字,叠得妙。”[]162再如她的《声声慢》,也是引来众家评点。茅映《词的》在卷二中评价称:《声声慢》“连用十四叠字,后又四叠字,情景婉绝,真是绝唱。后人效颦,便觉不妥。”[1]37吴承恩在《花草新编》卷四中说:“易安此词首起十四叠字,超然笔墨蹊径之外。岂特闺帏,士林中不多见也。”[1]37陆云龙在《词菁》卷一中也评价说:“连下叠字,能手。‘黑’字妙绝。”[1]58张端义更是认为是“公孙大娘舞剑手”,本朝文人众多,却唯有她“一下十四叠字”,“妇人中有此文笔,殆间气也。”[1]14正是历代词学家的品评,让李清照词传播至今,韵味十足,《如梦令》《声声慢》等作品不仅可以实现历时性广泛传播,还为后世接受、解读、欣赏这些作品提供了条件。
经典的生成有其文学自律的因素,如作品本身的艺术价值和可阐释的空间,但在文学作品的外部也蕴含着他律的问题,一些非文学因素往往也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李清照词在经典化历程中,历时性传播使作品在不同的朝代被赋予了不同的时代意义,经典的潜质被不断地发掘和延续。由此论及中国古代文学,经典的生成不可能靠一个时期的热捧而成就,而要经历漫长的历史考验和接受,其间历时性传播就是经典化不可或缺的重要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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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毕 曼
G20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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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4-941(2016)03-0153-04
2016-03-10
湖北民族学院硕士学位论文培优基金资助项目“古代文学经典生成的传播生态考察”(项目编号:PY2015011)。
张刚(1977-),湖北恩施人,主要研究方向为文艺与传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