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翻译的对话性探微——以《北风行》的俄译本为例

童 丹

(哈尔滨工业大学, 哈尔滨 150001)

诗歌翻译的对话性探微
——以《北风行》的俄译本为例

童 丹

(哈尔滨工业大学, 哈尔滨 150001)

“对话理论”是贯穿巴赫金思想的灵魂，强调对话中自我与他者的交往、共在。从对话性角度审视翻译活动，挖掘其对话本质，可以清晰地梳理译者面临的各种对话关系，冷静全面地描述翻译这项复杂活动的进程，有助于发现其中蕴藏的隐性规律，不断扬长避短，提高翻译质量。

主体间性；对话性；自我；他者

1 引言

近年来，针对否定主体制约而走向唯我主义的极端化倾向，现代西方哲学的代表人物胡塞尔、海德格尔、伽达默尔和哈贝马斯等纷纷转向主体间性(intersubjectivity)(许钧 穆雷 2009:194)。主体间性指主体间的交互关系、交互主体，是对主客二分的现代主体性的扬弃，强调自我与他者、自我与社会的交互活动、共在关系，反映主体间的交往与对话。

巴赫金是最早关注这些问题并在这一领域做出卓越贡献的理论家之一(夏忠宪 2013)。他虽未使用过“主体间性”的概念，但他提出的“对话理论”却处处彰显着主体间性的思想。他认为，“存在就意味着交际”(巴赫金 1998:378)。存在只有通过外在于“我”的他者才能实现，“对话关系成了人的社会存在的本质特征”(白春仁 2000：164)。巴赫金提倡对话中的自我和他者的双主体性，高度强调主体之间以彼此平等为前提的相互对话、相互补充、互为主体、同时共存的关系。他认为，自我离不开他者，同时自我又与他者处于对立位置，他者意识与自我意识发生碰撞，相互争辩，相互补充，相互交换，人之自我意识的获得必须要靠“他人眼中之我”才能实现。这种“我”与“他者”的依存关系即人类社会存在的根本：对话关系。

2 对话理论对翻译研究的启示

文学翻译是多个主体之间的相互对话、相互交流与相互协商，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一种相互依存、相互渗透的关系。关注主体间性的对话超越主客体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对翻译研究具有重要指导意义(夏忠宪 2013：9)。如果译者被视为“自我”，那么译者之外的一切，包括原文作者、作者创造的文本、原文读者和译文读者等均为“他者” (同上：5)。如果作者被视为“自我”，那么作者以外的一切则为“他者”。 译者进行翻译活动的过程正是处理各种对话关系的过程，是与“他者”交流、碰撞的过程。由于这个过程涉及两种文化、两种文本、两个作者(原文作者和译者)和两种读者(原文读者和译文读者)，因此译者面临纷繁复杂的对话关系。下面，我们以李白《北风行》的俄译本为例，在体现主体间性的对话理论关照下，探讨诗歌翻译活动中各主体间的交流与对话过程。

2.1 《北风行》

《北风行》是李白借乐府古题创作的一首古诗，全文如下：烛龙栖寒门，光耀犹旦开。日月照之何不及此，唯有北风号怒天上来。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幽州思妇十二月，停歌罢笑双蛾摧。倚门望行人，念君长城苦寒良可哀。别时提剑救边去，遗此虎文金鞞靫。中有一双白羽箭，蜘蛛结网生尘埃。箭空在，人今战死不复回。不忍见此物，焚之已成灰。黄河捧土尚可塞，北风雨雪恨难裁。

译文一：Песня о северном ветре

Дракон-свеча/У двери Стужи обитает./Чуть приподымет веки — /На весь свет — рассвет.../Неужто солнцу и луне/Сюда дороги нет?!/Лишь ветра северного шквал/С разгневанных небес слетает./Огромные, с циновку,/Цветы метели с Ласточкиных гор/ За слоем слой/Ложатся на террасу Сюаньюаня./Ючжоу...На исходе года.../ Женщины печальный взор.../Умолкла песня,/Брови-бабочки сломались...Ожиданье./К воротам прислонясь,/Прохожих озирает лики./И мужа вспоминает./ Сполна хлебнул он лиха — /И глад и хлад у врат Стены Великой./Как жаль его, прожившего толику!/Простившись с ней, он меч воздел — /Ворвался враг в родной его предел.../Остался ей колчан/С тигровым золотым узором,/В котором пара/С белым опереньем стрел,/Где паутину свил паук Далеко — за/И пыль легла густым убором./Жизнь этих стрел вотще прошла:/Возврата нет тому,/Кого могила ратная взяла./И было видеть их — /Невыносимо!/Спалила все — /И вот они — зола.../Так — если воды Хуанхэ/Плотиною остановимы,/То ветер северный и снег — /Вовек неодолимы. (перевод Э.Балашова)(Семанов В.И. 1989:38)

译文二：Путешествие при северном ветре

За воротами Холода/Властвует грозный дракон;/Свечи — в место зубов,/Пасть откроет — и светится он./Ни лунь и ни солнца/Туда не доходят лучи,/Только северный ветер/Свистит, свирепея, в ночи./Только снежная вьюга/Бушует недели подряд,/И громадные хлопья/На древнюю башню летят./Я тоскую о муже,/Воюющем в диком краю, — /И не смеюсь я, как прежде./И песен уже не пою./Мне осталось стоять у калитки/И думать одной:/Жив ли мой господин/Великой стеной./Взял он меч, чтоб дракона/Сразить — и рассеять туман./Он оставил на память/Обтянутый кожей колчан./Две стрелы с опереньем/Оставил он мне заодно,/И они паутиной и пылью/Покрылись давно./Для чего эти стрелы,/Колчан, что висит на стене,/Если ты, господин,/Никогда не вернёшься ко мне?/Не могу я смотреть/На подарок, врученный тобой./Я сожгла твой подарок,/И пеплом он стал и золой./Можно жёлтую реку/Смирить, укрепив берега,/Но труднее брести/Сквозь туманы, пургу и снега. (перевод А.Гитовича)

2.2 作者与读者的对话

在这个对话关系中，译者既作为读者与原文作者对话，又作为译文作者与译文读者对话。首先，译者在与作者的对话中充当“听者”角色，原文作者充当“说者”角色。巴赫金认为，“说者力图在他者理解视野中确定其话语方位，并进入与这个视野的各种因素对话的关系。说者打入听者的他人视野，在他人的领土上，在听者的统觉背景上建立自己的表述”(董小英 1994:43)。统觉背景是积淀于听者和读者内心深处的心理和情感资源，是由一个人的生活背景、教育水平、知识储备、文化素养和审美趣味等因素所决定的期待视野或前理解。“在听者的统觉背景上建立自己的表述”意即为使对话顺利进行，作者要揣摩、预测读者的“统觉背景”。这时，作者的脑海中会浮现出进行答话的对象，一个“隐在的读者”，巴赫金将之命名为“超受话者”。就《北风行》来说，“超受话者”是与诗人生活在同时代并有相似“统觉背景”的“他者”，因此，诗人在怪诞离奇的神话和震撼人心的意象中寄寓的强烈情感，同样会在这些“超受话者”心中引起激荡。

这个对话关系还蕴含另一个层面：此时，译者转换为“自我”，其他一切则为“他者”。译者通过与原作者的对话，“进入他人思想的主体，感受‘他者’的思路，在心灵中与他人交流，译者在这种交流中开拓并提升自己的主体性”(许钧 穆雷 2009:195)。作为“我”的译者的主体性，如果没有作为“他”的作者主体性的碰撞就不存在，反之亦然(同上)。译者通过这层关系，进入到与作者“共在”的事件中，成为话语活动的参与者——话语者。译诗的过程可以说就是译者与诗人心灵对话的过程，是译者探寻甚至还原诗人心理活动的过程。译者如果去深入体察作者的心，把握诗人心灵的律动，抓住作者也许转瞬即逝的那一点点思绪，与作者同悲或同喜，这时得出的译文同样会打动译文读者。具体到《北风行》的翻译，作者当年看到万千少年被诱骗成为战死冤魂、目睹慷慨奔赴战场的勇士成为野心家祭坛上的可悲牺牲品、听到他们的亲人撕心裂肺的恸哭后幡然醒悟，他的极度惊骇、极度悲愤顷刻之间汇聚成汹涌激荡的感情洪水倾泻于笔端，因此才写出这首大胆夸张、惊心动魄的诗作，诞生出“北风”这个能吞噬一切的可怕“意象”。译者有必要在考察当时写作背景的基础上回到诗人提笔时感情强烈爆发的那一刻，与诗人对话，译者的“统觉背景”与作者的预期越相近，译作就越接近于原作。

在这首诗被翻译成外文的过程中，译者则扮演“说者”的角色，译文读者充当“听者”的角色。此时译者面对的是文化背景完全不同的“他者”，他们的“统觉背景”决定他们无法与原作者进行对话，只能借助于译者来代替他们与原作者交流。此时，译者也须要揣摩、预测译文读者的“统觉背景”，以期与译文读者交流无碍。以《北风行》为例，译者有必要对原作者信手拈来的神话传说、事象和物象等通过注释来说明，这只是最浅显的层面；另一个层面是尽量使译文读者获得与原文读者相近的感受，尽量把原作者强烈的悲愤之情传递出去。由于译者处在与原文作者和译文读者同时对话的中间位置，他会不断在二者之间寻求一种平衡，“翻译是一种‘平衡’的艺术，好的翻译家，就像是‘踩钢丝’的行家，善于保持平衡，而不轻易偏向一方，失去重心”(许钧 2007:49)。平衡点不同，译文也会不同，比如诗中的“轩辕台”，本是纪念黄帝的建筑物，第一位译者采取音译Ложатся на террасу Сюаньюаня，第二位译者采用意译На древнюю башню летят. 译文一的平衡点偏向原作者，而译文二的平衡点偏向译文读者。也可以这样理解，不同的译文就是译者与作者对话时做出的不同应答，也是对译文读者“统觉背景”的不同预测和揣摩。显然，第二位译者基于对读者“统觉背景”的预判，才做出“归化”的处理。

“翻译是两个文化互通的港口，在通译的过程中……一面要认知甲文化数千年来民族的意识、默契、联想构成的传统力量下所产生的作者的思维状态与境界，一面要认知和掌握乙文化数千年来民族的意识、默契、联想构成的传统力量下所产生语言表达的潜能与限制。”(叶维廉 2006:177) 译者正是游走在甲乙文化间，与两种文化的代表不断进行对话的“说者”。

2.3 作者与主人公的对话

巴赫金认为，“作者加以思索反映的是主人公的情感意志立场，而不是自己对主人公的立场”(巴赫金 1998:102)。在他看来，作者与主人公之间是平等的对话关系，作者把自己对主人公的“原则性创作立场”注入到主人公的形象之中。这个理论有其局限性，因为主人公毕竟是作者意识的产物，难以断定二者关系是否平等，但在《北风行》中，我们确实看到一个在狂啸的北风里哀哀哭泣的少妇，她的离愁别恨、她极度痛苦的绝望心情和悲愤得不能自已的强烈感情正是原作者按照主人公的身份和立场抒发的。她在家中不歌不笑，愁眉紧锁，她倚着大门，凝望着来往行人，盼望着丈夫归来，最后在极度悲愤中将白羽箭焚为灰烬，这些都符合一个妇人的自我意识和立场。原作者和主人公虽然身份背景不同，但生活在同一时代，有着共同的社会意识形态基础，因此这种对话交流得以顺利进行。

译者在翻译活动中同样和主人公进行着一场对话。这其实是一层隐形的对话关系，与原作者和主人公对话时的天然默契不同，译者与主人公的对话缺少相同的历史、文化和社会背景基础，因此主人公形象在译文中必然会有些许“偏离”。另外，“统觉背景”不同的译者，与主人公在情感上的共鸣、在心灵上的“契合”程度也不同。“任何由内向外的表现，都是对他人的态度，内在之我与‘他人’的交锋。”(同上:340) “表现”不同的译文可以理解为与主人公对话时发出的不同的声音。我们看到，第一位译者站在第三者的角度来诠释思妇的形象，而第二位译者则以第一人称的口吻来代替思妇对战争发出控诉，不同的对话结果导致不同的翻译策略。

2.4 译者与原文文本的对话

译者最终面对的，终究是作者的情感附着物，即以语言为物质外壳的文本。从翻译的对话性来看，译者不仅与人交流，也在与“物”，即文本进行交流，而且更应该与“物”交流。在这层对话关系中，原文文本不再是我们通常认为的客体，而是与译者平等交流的主体。语言不再是透明的工具，而是“一个特殊的在者”(李洪儒 2007：11)，这种交流意味着让语言自己说话，追寻语言本身的特点。“诗歌翻译的内容……还有那些诗之所以为诗的东西！”(陈凌 2010:277) “文学翻译……不能把具有文学性的表达，仅仅译成一串信息流。用修辞学的话说，不能把原文的修辞格译成没有修辞色彩的平语。”(王东风 2010：12) “诗之所以为诗的东西”和“具有文学性的表达”等表述都在强调诗歌特有的形式和语言。与文本对话顺利的译者能把原文中包含的感情和语言的伟大、美丽和细腻之处都表现出来，与文本交流不顺畅的译者却能把作者给原作披上的锦袍换成“褴褛的衣衫”。

细读《北风行》的两个译文，我们明显体会到译者的“操纵”与“叛逆”，这是译者与“他者”交流、碰撞的必然结果，是译者在对眼前的作品(一个不断向我们“说话”的存在)作出种种的“钩考”，是译者在发挥自身的创造性来再现原作中的各种声音。“北风号怒天上来，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这几句是作者大胆新奇的想象，气势雄浑。第一位译者将“北风号怒天上来”译成：Лишь ветра северного шквал/С разгневанных небес слетает. 译者用шквал一词传递原文的气势，并用С разгневанных небес把“怒”和“天”结合在一起，姑且不论对错，这只说明在译者的“统觉背景”中，“号”和“怒”是分离的，又用слетает一词加强从天而降的动感。再看译文二的Только северный ветер/Свистит, свирепея, в ночи. 译者的平衡点在“号怒”上，对“天上来”则没有应对，в ночи是为韵律添加，并渲染气氛。“雪花大如席……”一句精彩绝妙，译文一：Огромные, с циновку,/Цветы метели с Ласточкиных гор/За слоем слой/Ложатся на террасу Сюаньюаня. 译者用с циновку保留比喻意象，Цветы метели，За слоем слой，Ложатся是对“文学性表达”的尽力呈现。译文二：Только снежная вьюга/Бушует недели подряд,/И громадные хлопья/На древнюю башню летят. 译者的平衡点移向读者，为保持节奏和韵律做出снежная вьюга，недели подряд，летят等创造，并对原诗的比喻意象做出归化处理。“黄河捧土尚可塞，北风雨雪恨难裁”同样显示出诗人惊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震撼人心，诗人的悲愤之情似火山一样爆发出来。黄河何其大，尚可捧土阻之，思妇心中之怨恨及怒火，却是北风雨雪也难以止住和熄灭。译文一：Так — если воды Хуанхэ / Плотиною остановимы / То ветер северный и снег — / Вовек неодолимы. 译者对“恨难裁”的理解是ветер северный и снег неодолимы. 译文二：Можно жёлтую реку / Смирить, укрепив берега / Но труднее брести / Сквозь туманы, пургу и снега. 第二位译者对原文文化中特有的物象都作“归化”处理，比如前文的“轩辕台”和“燕山”，这里的“黄河”。他将这个千古名句译为“在大雾和暴风雪中行进比制服黄河更艰难”。两个译文都是译者在与原文文本交流对话中做出的理解和应对，至于交流得顺畅与否，得看译文读者的反应。在对话理论看来，对话性还体现在文本意义的“开放性”和“未完成性”，还有待于后面的译者不断来对话、应答，做出自己的诠释。

须要指出，虽然“对艺术语言的翻译而言，原文文本只是译文文本的一纸蓝图”(刘宓庆 2005:458)。译者固然要以这个蓝图为基础进行创造，一方面“不尽于言”，即不被诗人的文辞束缚，积极主动地进行“艺术再创造”；但还应“不外于言”，即对原诗的创造性理解和发挥不脱离其客观内涵，“如果原作趴地蠕动，译作不可腾空翱翔”。

3 结束语

翻译过程中的对话是多角度、多层面的，我们从对话性角度考察翻译活动的目的不是为简单地评说一篇译文或一位译者的成功或失败，而是从这个角度出发去客观审视翻译这项复杂的活动，充分考虑其中的各种干扰因素，力求客观全面地描述这项活动的进程，分析译者面对千头万绪的对话时采取的应答策略及其语言、感情的着力点，挖掘翻译的对话本质，留意其中蕴藏的隐性规律，以期不断扬长避短，提高翻译质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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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DialogismofPoetryTranslation— Taking Russian Versions ofTheNorthWindSongas an Example

Tong Dan

(Harbin Institute of Technology, Harbin 150001, China)

Dialogue Theory is the soul in Bakhtin’s thought. He advocates “dual-subjectivity” between self and others in the dialogue. By mining the essence of dialogues, the translator can clear up various dialogue relations, describe the complex process of translation activities comprehensively, and find its hidden rules. Therefore, strong points are enhanced and weaknesses can avoided in the process of translation.

intersubjectivity; dialogism; oneself; the other

I046

A

1000-0100(2016)05-0118-4

10.16263/j.cnki.23-1071/h.2016.05.030

定稿日期： 2016-06-03

【责任编辑陈庆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