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元决定论与灰色阐释学——论普列汉诺夫的美学理念与文学批评(下)

2016-03-12 11:55北京李建军
名作欣赏 2016年1期
关键词:阶级托尔斯泰

北京 李建军



一元决定论与灰色阐释学——论普列汉诺夫的美学理念与文学批评(下)

北京 李建军

摘要:普列汉诺夫是对20世纪社会主义国家的政治思维和文学意识形态影响很大的学者和政治活动家。本文试图从绝对一贯性、一元决定论、阶级意识、个性和死亡等方面,深入考查他的美学思想和文学批评所存在的问题和局限。

关键词:绝对一贯性一元决定论阶级意识个性死亡

阶级意识与代数学思维

阶级属性和阶级斗争是普列汉诺夫美学建构和文学批评的重要理念。他习惯于根据作者的阶级身份来分析他的创作态度和文学倾向。他在《论别林斯基》中说:“艺术作品是由人们的社会关系所产生的一些现象和事实。随着社会关系的改变,人们的美学趣味也改变了,也就是说,艺术家的作品也随着改变了。一定社会时代的人总是喜欢表达这一时代趣味的艺术作品的。在划分为阶级的社会里,某个时代所特有的趣味,依构成社会的各个阶级的地位为转移而常常不一样。因为每一个艺术批评家本身就是他周围的社会环境的产物,所以连他的美学判断也始终是由这一环境的性质决定的。”37他据此将托尔斯泰完全归入“剥削阶级”,认为他作为“贵族的儿子”,长时期都是“贵族思想家”,而他在创作中更为关心的“仍然是剥削者,而不是被剥削者。凡是不能看到这一点的人,就永远不能正确地理解他的道德和宗教”38。普列汉诺夫忽视了这样一个基本事实:托尔斯泰已经极大地超越了自己的“贵族身份”;他也没有看到这样一点:托尔斯泰作品所表现的,已经不再是狭隘的个人经验或阶级经验,而是普遍的人性内容与伟大的人道主义精神。最终,普列汉诺夫也就无法解释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假如没有这种对自身局限性的超越,他怎么能够获得那么多人的尊重和热爱?怎么配得上“人类良心”和“伟大作家”的称号?

普列汉诺夫的艺术趣味和审美理念,受到他的阶级理念的极大影响。在他看来,世界上只有两种艺术和文学:一种是无产阶级的,一种是资产阶级的;前一种是丰富而引人入胜的,后一种是贫乏而令人厌倦的。他在《无产阶级运动与资产阶级艺术》中说,尽管拉尔森的田园诗在艺术上非常吸引人,但他还是不喜欢,“仍然愿意离开它们,去欣赏那些虽然在技巧上不那样杰出、可是在内容上却丰富得无比的画”39,如孟卡契的《夜里的流浪汉》和西班牙人比尔鲍·冈察洛的《女奴》。他以“阶级性”为尺度,笼统而绝对地否定自己时代的“资产阶级艺术”:“在这个时代里一切种类的艺术作品主要都是为资产阶级创作的,而资产阶级所特有的概念却是以内容的狭隘和贫乏为特点的。在这些概念里,没有任何人间的东西,没有任何可实现的东西,没有任何伟大的东西,没有任何可以鼓舞社会的人去建立功勋、使他们为了共同的福利而牺牲自己的东西。凡是暗示这种牺牲的东西,这个没落的阶级都觉得是矫揉造作的,‘像做戏似的’……”40他批评当代的“资产阶级”艺术“片面”得“难于置信”:“它对工人阶级的意向置之不理到了何等地步。存在决定意识,而不是意识决定存在。上层阶级没有而且也不可能超过对于被侮辱者和被损害者的同情和怜悯向前更近一步……上层阶级代表中间的优秀人物没有能够最终转到无产阶级方面来,他们只能够向不幸者和被压迫者祝‘晚安’。谢谢,善良的人们!可是你们的钟慢了:黑夜已经快要完结,‘真正的白天’正在开始到来……”41普列汉诺夫简单地将文学创作当作作者的阶级身份的对应物。他完全忘了,优秀的作家总是通过超越阶级性而表现出丰富的“个性”和“人类性”内容,而且,一个作家和艺术家越是伟大,就越是要超越狭隘的“阶级性”,越是要追求“个性”和“人类性”的价值。正因为超越了“阶级性”,莎士比亚的作品才赢得了全世界所有阶级的读者的认可和喜爱;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虽然也表现了“阶级性”内容,但是,它的伟大恰恰来自于对普遍人性的描写和揭示,来自于它从俄罗斯古典文学继承下来的人道主义精神;就连鲁迅的《阿Q正传》等作品的根本价值,也主要来自于它对 “国民性”而不是“阶级性”的反思和揭示。

普列汉诺夫关于“黑夜”和“白天”的话语则告诉我们:教条主义的独断是危险的,过于乐观的预言也是危险的——此时此刻,距离写作《无产阶级运动与资产阶级艺术》的1905年,已经过去了一百一十年,站在一百多年后的今天,向着迢遥的来路回溯,我们发现,普列汉诺夫的乐观主义预言,全都被现实生活否定掉了。最终,人们认识到了这样一个最基本的常识,这样一个最朴素的真理:人的身上固然也有一些具体而特殊的东西,如“阶级性”,但也有大量的普遍而共同的东西,如“人性”,而这“人性”,就像车尔尼雪夫斯基所说的那样,“人的身体里面是一样的”42。

狭隘的阶级意识必然导致严重的阶级偏见和阶级偏爱。普列汉诺夫的阶级偏见,见之于他对普希金、易卜生、托尔斯泰等伟大作家的贬低和嘲笑,而他的阶级偏爱,则见之于他对高尔基等“无产阶级作家”的失去分寸的肯定和赞赏。本来,高尔基的《仇敌》等剧本艺术性并不高,也不怎么受同时代人的“欢迎”,但是,普列汉诺夫却喜欢它们,而他喜欢的理由,就是作者的阶级身份和他所表现的内容——高尔基不仅属于无产阶级,而且描写了“特定环境中的一场阶级斗争”43。在他看来,高尔基的剧本《仇敌》在艺术上是否成功,是一个次要的问题,只要他表现了“无产阶级的道德”——“要创造幸福,就必须消灭恶”,“单凭这一点就足以使他的这个新剧本成为杰出的艺术品”44。而且,从艺术上来看,只要是“无产阶级”的作家写出来的,就一定是完美的:“高尔基的这一切无产者使用什么样的语言讲话啊!这里一切都很完美……普希金曾劝告我们的作家要向莫斯科烤圣饼的女人学习俄罗斯语言。无产阶级艺术家马克西姆·高尔基,不曾有外国‘保姆’在其摇篮旁边站立过,用不着照普希金的劝告去做。他即使不向烤圣饼的女人请教,也非常出色地掌握了伟大的、丰富的和强有力的俄罗斯语言。”45普列汉诺夫一边表明对高尔基的赞美,一边表明自己对普希金的轻蔑和不屑——这种基于阶级偏见的褒贬,除了显示着一种情绪化的好恶,似乎并没有多少真理性的内容。

“绝对一贯性”和“一元决定论”使普列汉诺夫产生了一个巨大的学术野心。他要将自己的理论数学化。他试图按照自然科学的方法,建构一个科学化的美学思想体系和文学思想体系。这个体系必须有数学般的精确和严密。

在《往事与随想》中,赫尔岑曾经说过这样一段高度评价黑格尔哲学的话:“黑格尔的哲学是革命的代数学,它空前地解放了人,彻底摧毁了基督教世界,摧毁了过时的传统世界。但它(也许是故意的)采取了艰涩的表达方式。”46本来,赫尔岑对黑格尔哲学的评价就是夸张而不合实情的,然而,普列汉诺夫却完全认同这一判断,认为他是“完全正确的”47。他在《别林斯基与合理的现实》等著作中,反复引用了赫尔岑的这句话。48他说:“革命的代数学,这一革命思想的有力武器,要比前一世纪所使用过的普通的否定武器复杂得多,因此它对当时青年人的头脑的影响也无可比拟地复杂。”49他还对“解放”做了进一步的阐释:“这里说的是什么解放呢?是人的思想解放。所以,黑格尔哲学是革命的代数学,因为它不同寻常地促进革命思想的形成。”50普列汉诺夫实在太喜欢“代数学”这个概念了,实在太想赋予自己所信奉的学说以数学般不容置疑的精确性了。于是,在《卡尔·马克思》一文中,他顺理成章地用这样的表达来赞美“马克思主义”:“马克思的学说是现代的‘革命代数学’。凡是想要同我们现存秩序进行自觉斗争的人们,都必须了解这种学说。”51作为无产阶级文化的一种遗产,普列汉诺夫的这一“代数学”理论构想,极大地影响了另一个绝对的一元论主义者托洛茨基,使他的内心也同样产生了傲慢的激情——建构革命文学的“革命代数学”。

然而,令人费解的是,所有俄国知识分子,包括赫尔岑和普列汉诺夫在内,竟然全都没有看见黑格尔哲学的消极性和有害性,全都没有看见它的极其颟顸的独断论气质。

黑格尔是“国家主义”的鼓吹者,他赞成“强权即公理”的逻辑,因而毫不犹豫地赞美战争。他蔑视人的个性自由,将个人当作体现国家意志的工具,当作实现抽象理念的手段甚至奴隶。他说:“国家是现实的存在,实现了道德的生活。”波普尔尖锐地批评这种观点:“它们否定了一切个人道德和一切良心。”52他告诫人们:“在我们今天这个时代,黑格尔歇斯底里的历史主义依然是现代极权主义将其快速成长归之于它的催化剂。它的运用,既提供了基地,也把理智的不诚实教给了知识分子。我们必须明白这一教训,即理智的诚实对我们所热爱的一切都是基本的。”53他用叔本华《基本问题》中的一段话,结束了自己对黑格尔的批判:“他不仅在哲学上,而且在德国文学的所有形式上都造成了一种破坏性的,或者更严格地说,一种麻醉人的,也可以说是一种瘟疫般的影响。随时对这种影响进行有力的反击,是每个能够进行独立判断的人的责任。因为如果我们沉默,还有谁来说话呢!”54叔本华的这段话,虽然说得很严厉,但是,却很值得我们注意和深思。作为清醒的马克思主义者,伯恩斯坦对黑格尔的辩证法也持尖锐的否定态度:“黑格尔辩证法是马克思学说中的叛卖性因素,是妨碍对事物进行任何推理正确的考察的陷阱。”这种极端理念化的思维方式,具有极大的迷惑性和误导性,所以,一个有抱负的学者,只有冷静而清醒地摆脱它的控制,才能有所建树:“黑格尔主义的逻辑戏法五光十色,显得激进和才气横溢。它像鬼火一样给我们指出彼岸的前景的模糊轮廓。但是只要我们一旦本着对它的信任来选择我们的道路,我们就一定会陷入泥潭。马克思和恩格斯的伟大贡献,不是借助黑格尔的辩证法才做出的,而是由于不管它才做出的。”55

如此说来,以黑格尔的“歇斯底里的历史主义”为思想基础,极端化地鼓吹“阶级斗争”,显然是错误的,而试图赋予“阶级斗争”以数学的严密性,则是狂妄和鲁莽的。“革命的代数学”是不存在的。如果谁宣称自己建构了这样的数学公式,而且认为它可以行之有效地付诸实践,那么,他不仅不会获得成功,而且一定会为人类带来巨大的灾难。

普列汉诺夫还要对马克思主义的教条化负很大的责任。他严重地忽略了马克思早期的人道主义和自由主义思想,严重地忽略了恩格斯晚期的“民主社会主义”思想,进而将马克思主义简化为认识论、革命论、阶级论等干巴巴的几条筋,固化为教条而僵硬的简单模式,从而为后来苏联等国家提供了消极的意识形态范本。

对个性的敌意与对死亡的傲慢

革命通常是一种按照统一意志行动的群众运动,所以,它强调服从和整体性,排斥自由和个体性。几乎所有的极端化的革命理念,都倾向于压缩个人的精神空间,都倾向于否定个人的自由权利。普列汉诺夫自然也不例外。在卡尔·考茨基看来,“没有民主的社会主义是不可思议的。我们把现代社会主义不仅理解为社会化地组织生产,而且理解为民主地组织社会。根据这个理解,对我们来说,社会主义和民主是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的。没有民主,就没有社会主义”56。然而,普列汉诺夫却很少关注民主问题和个人自由的话题。对“个人主义”的排斥和否定,是普列汉诺夫美学思想和文学批评理念的另一个特点。

别林斯基尊重个人和个性,在他看来个性和个人的价值高于一切。所以,他的文学批评总是从具体性出发,从对文本的具体感受出发。在普列汉诺夫看来,别林斯基之所以对席勒的态度发生了转变,就是因为他开始重视个性:“在他看来‘个性’‘高于历史,高于社会,高于人类’。他现在不禁止有思想的个人反抗现实;相反地,他赞美有思想的个人对‘杀人传说成见’的抗议。”57然而,在普列汉诺夫看来,这完全是不能接受的唯心主义观点。

普列汉诺夫很少把人当作具有个性的个体来看。在他看来,离开“社会”和“阶级”等整体属性,所谓“个人”不仅无法理解,而且无法存在。所以,他总是从“整体”出发来看人和文学:“老实说,没有一种文学不是产生它的社会或某个社会阶层的自觉表现。甚至在所谓为艺术而艺术的理论居于独占统治的时代,在艺术家对与社会利益有关的一切都置之不理的时代,文学也仍然表现社会中统治阶级的趣味、观点和意图。”58用“反动阶级”的尺度,他否定“资产阶级艺术”和“资产阶级艺术家”;用“先进阶级”的标准,他要求作家和艺术家放弃“自我”——否定“自我”,克服“个人主义”和“自由主义”,彻底将自己改造成阶级的人,为整体目标牺牲自我的人。他在《艺术与生活》中说:“一个人对这个世界的关系一旦到了把自己的‘我’看作唯一的‘现实’的地步,他在思想方面就必然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穷光蛋。”59他将“个人主义”当作导致“资产阶级衰落时期”一切艺术源泉堵塞的总根源:“它使艺术家完全看不见社会生活中所发生的一切,并使艺术家无谓地纠缠于毫无内容的个人体验和荒诞到病态地步的臆造。”60事实上,“资产阶级艺术”的残缺和局限,是多种复杂原因造成的结果,而且,在具体的艺术家身上,病态的状况和问题的成因,也各有不同。“个人主义”也许会影响作家和艺术家表现生活的广度和感染力,但是,对于这些创造性的知识分子来讲,它也有可能是一种反抗性的道德姿态和行为方式,因为,它天然地包含着保障个性自由、对抗体制压迫的积极力量。

然而,在普列汉诺夫看来,所谓个人主义,完全是一种小资产阶级的道德意识和行为原则,是一种“贵族化”的精神现象。他在《亨利克·易卜生》一文中,将“个人主义”当作环境的产物。在他看来,易卜生自己就是这个环境所塑造出来的不成器的个人主义者。易卜生不关心政治,“这可以说是他的思想的主要特点”61,这导致了他对个人主义的迷信。所以,易卜生只能塑造小资产阶级的心理学意义上的反叛者,而不可能表现出无产阶级的“革命愿望中的‘人的精神反叛’”。然而,普列汉诺夫似乎忘了这样一个普遍的事实:文学和艺术是一个心理学现象,而且往往首先集中于对个人经验的描写。它固然可以表现人的“革命愿望”,但是,它也可以表现比“革命”更为广阔和丰富的所有属于人的“愿望”。一个艺术家是否“成器”,最终决定于他在表现自己所了解的那种“愿望”所达到的深刻程度和完美程度。

普列汉诺夫写过至少两篇专门批评托尔斯泰的文章。他将托尔斯泰的思想当作马克思主义的对立物。他从宗教批判的角度,将托尔斯泰定性为“彻头彻尾的个人主义者”。在《“如此而已”(一个政论家的札记)》中,他批评托尔斯泰只关心“个人的幸福”:“对个人幸福的关心没有使托尔斯泰感到满足,对人民幸福的关心完全没有引起他的兴趣。结果只有精神上的空虚,实际上消除了任何生活的可能性。”62然而,这不仅是对托尔斯泰的误解,简直就是对这位伟大作家的污蔑。托尔斯泰固然也关心“个人的幸福”,但是,他也同样关心人民甚至人类的幸福。为了追求符合宗教精神的高尚生活,他经常性地体验着道德的痛苦和良心的折磨。他对自己的生活和道德状况都很不满意,他为此不断反省和忏悔。但是,这并不等于“精神空虚”,更不会“消除了任何生活的可能性”。至于说托尔斯泰“既不能指导自己生活,也不能指导别人生活”63,就更是不顾事实的妄断——托尔斯泰在大半生的时间里,努力按照自己的意愿和理想生活,而且,他的“托尔斯泰主义”也不同程度地影响了全世界许多读者的情感、思想和生活态度。

普列汉诺夫还怀着近乎厌恶的心情,批评了托尔斯泰作品里的死亡主题和死亡叙事。不错,死亡,这的确是托尔斯泰作品中的重要事象和重要主题,因为托尔斯泰深刻地理解了死亡的意义。死亡是生命的终结,也是复活的开始;是苦难、恐惧和绝望,也是解脱、安宁和希望。它是一座伟大的学校。它培养人的谦卑态度,使人认识到自己的有限性和无力感,也使人对生命和生活产生敬畏感。倘若没有死亡,人生可能就是一种可怕的灾难;倘若没有对死亡的深刻认知,一个人很难在精神上真正成熟起来。有些暴君,就因为对死亡极其无知,所以耗散民力,寻求长生不老药;也因为对死亡缺乏敬畏,所以视生命如草芥,视杀人如数字游戏——所谓“杀人如不能举,刑人如恐不胜”64,说的就是这种极端变态的暴虐心理。

恐惧是人类面对死亡的普遍反应。宗教意识的形成与宗教的诞生,就与人们克服这种恐惧的内在需要密切相关。正视并深入描写这种恐惧的产生与克服,正是作家精神强大和思想深刻的表现。一个作家如果不曾深入地思考过死亡问题,如果不曾深刻地表现过死亡主题,那么,他就很难说是一个伟大作家。无论是曹雪芹还是托尔斯泰,他们都是善于表现死亡主题的伟大作家。托尔斯泰写《三死》,写《伊凡·伊里奇的死》,写安德烈公爵之死,写安娜·卡列尼娜之死,写老马霍斯托密尔之死。他的死亡叙事极大地丰富了我们的生命体验。“爱?爱是什么?爱阻止死。爱就是生。因为我爱,我才懂得一切,一切。因为我爱,世间才存在一切,一切。只有爱才把一切联系起来。爱就是上帝,而死就是我这个爱的因子回到万物永恒的起源。”65这是安德烈公爵临死之前对于爱、上帝和死亡的沉思。他的思想其实就是托尔斯泰的思想:爱可以战胜死亡,死亡则是爱的继续。

然而,普列汉诺夫却蔑视死亡。他看不到死亡叙事的伦理意义。他对死亡的态度,过于“唯物主义”,也过于随便和傲慢。所以,在他眼里,托尔斯泰简直就是一个整天被死亡的恐惧折磨得痛苦不堪的可怜虫,因为,这个笃信上帝的贵族老爷,心心念念只想一件事,那就是“免于死亡”,而这种对于死亡的恐怖不是别的,而是“个人主义的产物”66。普列汉诺夫说:“一个人要是浸透了托尔斯泰的情绪,他就很有可能在自己面前除了死亡之外什么也看不到。”67

Nonsense!大谬不然!

普列汉诺夫不知道,托尔斯泰因为内心充满对一切生命的同情,因为看见了生命更内在的真相,所以才特别关心死亡问题,才在自己的小说作品中,以惊人的细腻和深刻,描写了多种生命形式——包括植物和动物——的死亡体验。这绝不是什么“个人主义的产物”,而是对生命伟大而最庄严的致敬,是对生命的温柔的怜悯和博大的爱。事实上,托尔斯泰根本就不惧怕死亡。1901年9月1日,大病初愈的托尔斯泰对来访的作家纳日文说到自己的病情,说自己“不久就要离开人间”,说自己“不期望死亡早早来临”,“但也不回避它。基督徒不应该,也不可能惧怕死亡,因为死亡只是从暂时向永恒的过渡”68。

相对而言,托马斯·曼对死亡的理解,就比普列汉诺夫要深刻。他借用叔本华的观点阐释了死亡的诗学意义:“世上没有死亡,很难会有哲学思考。没有死亡,世上也很难会有诗作。哪个诗人不是每天带着恐惧、带着渴望在想着死亡问题?诗人的心灵便是渴望,而最后的、最深沉的渴望,是对解脱的渴望。”69虽然,在《歌德与托尔斯泰——人文论题未完稿》中,托马斯·曼对托尔斯泰也偶有误解,但是,关于托尔斯泰的死亡叙事的意义,他的阐释是准确而深刻的:“托尔斯泰最强烈、最痛苦、最深刻和最富创造性的兴趣却在死亡。死亡的思想如此主宰着他的思考和创作,以致人们可以说,没有哪个世界文学大师像他那样感觉和表现过死亡,他的感觉惊人地透彻,他的表现往往不知餍足……至少他在记述死亡时是怀着爱的:因为死亡恐惧——托尔斯泰钟情文学和笃信宗教的这个源头——是自然恐惧和爱的恐惧……”70是的,因为有爱,所以才会害怕失去;因为珍惜,所以才会心生恐惧。那些对世界毫无爱意的人,从来就不曾认真地思考过死亡的问题,从来就不曾关注过濒死者的悲哀和无助,于是,他们蔑视死亡和痛苦,经常性地将“不怕死”和“不怕苦”挂在嘴上,甚至将按照人口比例大规模地毁灭无辜者的生命,当作浪漫而豪迈的事业。

总之,由于僵硬的“绝对一贯性”,由于坚执封闭的一元论,由于试图建构像代数学一样严整的意识形态体系,由于对个性和生命死亡的漠视和傲慢,普列汉诺夫的美学理念和文学批评,就既缺乏蓝色的宁静和辽阔,也缺乏绿色的生气和活力。他的理论和批评是灰色的。虽然在这灰色下面,也有稀稀疏疏的绿叶和果实,但是,从根本上讲,他的理论体系和批评模式,是需要冷静反思和超越的,因为,真正的理论和批评,就应该像生命之树一样多彩多姿,也应该像生活之树一样四季常青。

2015年7月27日

辽宁宽甸青山沟之作家书邸

374749505758普列汉诺夫:《普列汉诺夫哲学著作选集》第四卷,汝信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74年版,第607,第527页,第527页,第791页,第582页,第351页。

3843444559606162636667普列汉诺夫:《普列汉诺夫美学论文集》(Ⅱ),曹葆华译,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747页,第590页,第614页,第515页,第875—876页,第879页,第576页,第731页,第732页,第749页,第725页。

394041普列汉诺夫:《普列汉诺夫美学论文集》(Ⅰ),曹葆华译,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508页,第517页,第524页。

42普列汉诺夫:《尼·加·车尔尼雪夫斯基》,汝信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1年版,第242页。

46赫尔岑:《往事与随想》(中册),项星耀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8页。

48见普列汉诺夫:《普列汉诺夫哲学著作选集》第四卷第454、455、527、528、530、550、790、791、795、805页,第二卷第822页。

51普列汉诺夫:《普列汉诺夫哲学著作选集》第二卷,王太庆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62年版,第822页。

525354卡尔·波普尔:《开放社会及其敌人》第二卷,郑一明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67页,第108页,第134页。

55殷叔彝编:《伯恩斯坦文选》,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74页。

56王学东编:《考茨基文选》,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326页。

64司马迁:《史记》卷七《项羽本纪》。

65列夫·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四),草婴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1005页。

68《同时代人回忆托尔斯泰》(下),周敏显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年版,第567—568页。

69转引自方维规:《“病是精神”或“精神是病”——托马斯·曼论艺术与疾病和死亡的关系》,《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2期。

70托马斯·曼:《歌德与托尔斯泰》,朱雁冰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04页。

作者:李建军,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编辑:赵斌mzxszb@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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