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燕 乔玲玲[山西大同大学外国语学院, 山西 大同 037009]
致命的爱恋
——解读《收藏家》中克莱格的欲望心理
⊙王燕乔玲玲[山西大同大学外国语学院, 山西大同037009]
约翰·福尔斯是20世纪下半叶享誉英国文坛的作家,其处女作《收藏家》一经发表,就赢得了评论界的广泛好评。围绕着作者对克莱格这一形象的生动塑造,很多评论家从不同角度进行了分析。本文运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对小说文本进行深度探讨,认为男主人公克莱格变态的欲望心理是造成女主人公米兰达人生悲剧的根源。
爱欲性死欲梦境
小说《收藏家》叙事独特,构思精妙,思想深刻,将爱情、性、犯罪、存在主义、心理分析等流行元素巧妙杂糅,因此一出版便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它的作者福尔斯也受到了学界的广泛关注,成为“二战”后英国文坛的杰出代表。对于小说男主人公克莱格的研究,目前主要围绕在其将女性物化①、幽闭自我②及其伪理性人格的剖析方面③。然而,以上评论似乎并未把握作品的精髓。细读小说文本不难发现,克莱格扭曲的欲望心理才是导致其自身与米兰达悲剧人生的根源。
小说描述了一位叫克莱格的蝴蝶收藏家,从小失去家庭温暖,在姑妈家寄养长大。一次偶然的机会,克莱格瞥见了美丽的大二女生米兰达,便疯狂地迷恋上她。为了能和米兰达长相厮守,他精心策划了一场绑架,将她囚禁于地下室,并偏执地相信她终将会爱上自己。长期的不见天日令米兰达患上肺炎。而克莱格由于害怕自己的罪行暴露,拒绝送其就医,最终导致米兰达香消玉殒。在这部以“收藏家”命名的小说中,克莱格蝴蝶收藏家的身份格外引人注目。故事一开篇,克莱格便自述他每天都要偷窥一个美丽的女孩,更是借排队的机会站在女孩身后,感觉女孩浅色的发丝像极了六星灯蝶的蝶茧。此外,火车上的意外邂逅令克莱格足足有三十五分钟盯着女孩,“他仿佛觉得自己正在捕捉一只稀有的蝴蝶,比如一只红斑豆粉蝶”④。这两种只有专业人士才熟知的蝴蝶点明了克莱格资深蝴蝶收藏家的身份。同时,将女孩与蝴蝶牵强联想在一起也道破了克莱格类似强迫症的心理特征。然而,正是收藏家这一特定的身份赋予了克莱格特殊的心理状况。
克莱格从小便在姑父的鼓励下收藏蝴蝶,还因此获奖,但他却逐渐沦为一名强迫性的蝴蝶收藏家,所思所想都离不开蝴蝶。克莱格在成长中的无助感通过收藏蝴蝶得以降低,同时,他在一次次的整理、欣赏藏品的过程中,也降低了自身焦虑感,减轻了现代社会不确定性所带来的困扰,并重新获得对生活的掌控权。遇到女孩后,他如同患了强迫症般,将她看作稀有的蝴蝶,整日做着有关她的各种白日梦。在得知她名叫米兰达之后,克莱格顿时觉得自己和她亲近了许多,居然幻想到米兰达爱上了他,并和他共同生活在伦敦一所漂亮的大房子里。而每当目睹米兰达和其他小伙子结伴而行时,克莱格脑海里则会出现无比暴力的画面,比如想象自己打了她一巴掌等,凡此种种,他的思想情绪几乎完全由米兰达占据,自己也变成了强迫性偷窥狂。
由此可见,从对蝴蝶的迷恋到对米兰达的病态痴恋,从捕捉蝴蝶到绑架女孩,在克莱格追求艺术、追求美的华丽外衣掩饰下,隐藏着其扭曲乃至变态的欲望心理以及其反对艺术、反对生命的强迫性收藏家本质。
在小说中,作者巧妙的构思让克莱格的命运在其意外中奖时发生了戏剧性的逆转。他一夜暴富,却不能享受财富。面对财富带来的新生活,他无所适从,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怪胎,周围的人也总是向他投来异样的目光。而他对米兰达的迷恋却日渐加深,竟梦到自己绑架了米兰达,并将其囚禁在一所偏远的房子里。这梦境如同幽灵般跟随着克莱格,令他食不知味、夜不能寐,似乎除了孤注一掷将其变成现实之外,别无选择。弗洛伊德认为,潜意识里未实现的愿望通常会以梦的形式出现,而未被满足的性欲又是潜意识活动的主要来源。⑤这样看来,克莱格的梦便不难解释了,那是他的性欲心理在作祟。而随着小说情节的发展,克莱格不健全的人格愈发凸显,他对米兰达的欲望心理更由扭曲发展到变态。以下主要从三个方面进行阐释。
(一)克莱格的失语
在福尔斯的精心塑造下,克莱格几乎失去了声音,成为完全沉默的人物。从小被寄养在姑妈家的他,除了能在姑父身上感受到一丝父爱之外,从未享受到家庭的温暖。意外中奖后,他手里握着支票,心里也着实念想了姑父一回,然而这个想法很快就因为他又想起米兰达而闪过。生活中,克莱格从不以任何形式表达自己的真情实感,他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从未有过感情经历,和外界几乎没有任何联系。从这层意义上讲,他似乎更像一个自闭症患者,将自己封闭在想象的世界中,不允许任何人和光亮进来。在将米兰达囚禁的两个多月中,他们之间完全没有实质性的对话与交流。偶尔克莱格也会打破自己一贯的沉默,但他的言语却并非内心真实的想法,也没有任何意义。
然而,与言语相比,克莱格更喜欢幻想。绑架之初,为了讨米兰达的欢心,他总是外出为其购买食物,对此,他居然幻想米兰达是自己不便外出购物的妻子。在米兰达的恳求下,他终于允许其在院子里透透气。短短五分钟,当米兰达和他站立在星空下时,克莱格全然不知道该和她谈些什么。更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面对被捆住双臂,塞住嘴巴的米兰达,他竟觉得那一刻是浪漫的,脑海里甚至出现了亲吻米兰达的画面。他不明白,此情形下,他和米兰达并非地位对等的个体,遑论两情相悦、彼此倾心的挚爱恋人,他的自闭和失语,他的正常沟通能力的丧失都注定了他和米兰达永远无法进入对方的世界。至此,克莱格反常的性欲心理暴露无遗。
(二)克莱格对时空的重塑
在小说中,克莱格沟通能力的缺失注定了他无法在现实生活中靠近米兰达,而他对其难以割舍的欲望心理只能通过重塑时空来维系。他将米兰达绑架至伦敦郊外一所僻静的房子,并囚禁于地下室内,从本质上说,是克莱格试图满足其性欲心理的努力。幽闭的空间更容易营造出短暂的、稍纵即逝的现实存在,这层意义与性享受的片刻欢愉有异曲同工之处。此外,幽闭空间内的时间虚无感会将短暂的现实无限延长。被缩小了的空间,既赋予了欲望主体为所欲为的权力,又能令主体有效地控制欲望客体;同时,也避免了其他外在因素的打扰,具有很强的排他性。⑥
而囚禁米兰达的房子周围是公路、树林,离最近的农舍至少有1.2公里,这是克莱格精心挑选的处所。如此,即便他一时疏忽让米兰达摆脱了束缚,这所房子地理位置的优势也能让他赢得足够的时间,将其再次控制。回顾其使用氯仿将米兰达迷晕并拖至面包车内的景象,看着她顿时失去了知觉,静静地躺在车里,克莱格激动难耐,内心高声地呐喊:她终于是我的了。事实上,面包车是第一个封闭的空间,幽禁米兰达的地下室是第二个封闭的空间,两者均是克莱格试图通过重塑时空而满足其扭曲的性欲心理、实现非自然性幻想的有效途径。
(三)视觉元素
福尔斯巧妙的布局让小说通篇渗透着视觉元素,强烈的画面感引人注目地贯穿文本始终:从克莱格开始偷窥,到策划绑架,最终发展至将米兰达囚禁于伦敦郊外僻静处的房子,此间,克莱格对米兰达的所谓了解与熟悉,都是他观察到的,换句话说,是他的视觉所呈现的。作家更是悉心描绘这样的画面:在成功绑架米兰达后,克莱格第一次近距离打量她,身着深绿色的格子尼长裙,搭配白色外套,头发整齐地扎成一条马尾辫,看着她美丽动人的脸庞,克莱格竟联想到自己正在轻抚她那一头柔软松散的秀发……鲜明的画面感呼之欲出,视觉元素的关键性由此可见一斑。
绑架之初,克莱格不时会纠结于是否该将米兰达送回伦敦。可是一看到米兰达那美丽的脸庞、柔顺的秀发和清澈迷人的双眸又令他欲罢不能。随着情节的发展,视觉元素的关键性更加凸显。克莱格起初假意承诺四周后会释放米兰达,而当那一天最终来临时,他却以向米兰达求婚失败为由不兑现自己的承诺。他的出尔反尔遭到了米兰达的全力反抗并几近挣脱他的控制。在此情形下,他竟再一次使用氯仿将其迷晕。随后,他更无耻地脱去米兰达的上衣,将她半裸的身体放在床上,摆出各种姿势,按下相机快门并连夜冲洗出照片欣赏,克莱格反常的性欲心理也进一步升级。
事实上,情色内容总是极其强调视觉刺激,这不单单意味身体的裸露,更意味着裸露的身体在性活动中的肢体动作,从而令人在观看的过程中产生性冲动,满足性幻想。⑦而最终米兰达为了获得自由向克莱格主动献身的行为却彻底激怒了克莱格。他的恼羞成怒不仅因为自己没有性能力的隐私被米兰达窥知,更因为他忽然觉得米兰达和其他堕落的女人毫无两样,根本不是自己想象中纯洁的公主。这种现实与想象的差距令他不顾米兰达的病情,强行扯掉她的衣服,并命她不断摆出撩人的姿势,而自己则用相机将每幅画面记录下来。当夜幕降临时,他对着米兰达的裸照进行自慰,性欲心理得到满足,心情无比愉悦。至此,克莱格变态的性欲心理最终原形毕露。
早在古希腊时代,有关人的本质的研究就把性和死亡看成是关系密切的一对孪生兄弟。而弗洛伊德在《自我与本我》中提出,人的本能分为两个层次:第一层次为性本能,即“自我保存本能”;第二层次为死亡本能,即“引导感官生命回到无生命的状态”。性本能的主要表现为性与爱、双赢、和平和上帝,而死亡本能却表现为仇恨、谋杀、游戏、战争和魔鬼。⑧本能的交互作用又决定了人性的复杂性。
作为收藏家的克莱格,对蝴蝶产生了一种病态的迷恋。在偶然发现米兰达之后,又近乎疯狂地迷恋她。其实,米兰达只是又一只勾起他收藏欲望的蝴蝶,他所梦想得到的并非一位恋人。同时,由于没有恋爱经历,米兰达也不是他旧爱的替身。他所渴望的仅仅是一个新标本而已,只不过这一次,标本的内容发生了改变,由蝴蝶变成了米兰达,由物变成了人。但对于克莱格而言,这种实质性的改变是不存在的。正如他珍藏多年的标本,美丽的蝴蝶静静地被钉死在玻璃框中,失去了生命,也失去了飞翔的自由。然而,对于这些蝴蝶,克莱格只会用眼睛去欣赏,却永远不会去触碰。⑨在追求美、追求艺术的伪装下,他那扼杀美、扼杀生命的丑陋本质被暴露无疑。
正如美丽的蝴蝶逃不过克莱格的捕捉一样,米兰达也注定无法逃脱克莱格的罪恶魔掌。她的命运在遭绑架的那一刻便已成定局,无法改写。然而,对于这一点,米兰达似乎早有顿悟。绑架之初,为了博取她的好感,克莱格向她表明自己蝴蝶收藏家的身份,米兰达却一语中的指出自己变成了他的收藏品。后来,克莱格不停地讨好米兰达,像她展示自己最珍贵的蝴蝶标本、最得意的摄影作品,而在米兰达看来,缺失了生命与自由,再美丽的事物都只意味着一件事,那便是死亡。至此,囚禁米兰达的这所伦敦郊外僻静处的房子,被无限前景化,与钉死蝴蝶的精致玻璃框一起沦为死亡的有力象征。
然而,克莱格并不理解米兰达,他只能游走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与任何人任何形式的接触对他而言都是不可能的,他在疏离别人的同时也牢牢禁锢住了自己。他一心痴恋米兰达,深知自己绝不会放走她,妄想和她共筑爱巢。而当米兰达为了重获自由不惜色诱克莱格时,她的悲剧也真正开始了,之前的种种不过是前奏和序曲。于是克莱格希冀警察能找到他们,并幻想在警察破门而入的瞬间,自己能顺理成章地结束米兰达的生命,就像在他的梦中,自己用一个靠垫不费吹灰之力就将米兰达捂死,其强烈的死欲心理已经一览无遗。因为,对于他而言,米兰达已然从圣洁的公主变成勾引男人的坏女人、拍摄裸照的荡妇,沦为他性欲的客体,她的生命已经没有任何意义。⑩
米兰达患上肺炎后,克莱格却断定她在装病,拒绝送其就医。在确定米兰达已病入膏肓无法逃脱后,他才将其转移到楼上的卧室,人性的缺失不言而喻。米兰达死后,克莱格剪下她的一缕头发,连同她的日记锁在盒子里作为收藏,便将她草草掩埋。然而,最具反讽效果的是,他居然厚颜无耻地为自己的行为正言,声称自己给予了米兰达极大的尊宠与礼遇。更令人发指的是他迅速开始物色新的猎物,并决定这次要让对方言听计从,绝不手软。克莱格的寥寥数语却张力十足,随之而来的将是另一个如米兰达般绽放的生命在他的罪恶摧残下凋零,而接踵而至的下一个死亡又把克莱格的死欲心理渲染到了极致,连他自己也被禁锢在死欲的陷阱中,无法自拔,直到一步步走向毁灭。
综上所述,作为蝴蝶收藏家的克莱格,在其强迫性的收藏意识驱使下,逐渐形成了非正常的欲望心理。他的少言寡语,他对时空的重塑以及他对视觉的强调均根源于其扭曲的性幻想;同时,他面对生命的冷漠态度又暴露了其难掩的死欲心理。在性欲与死欲心理的双重作用下,他变态的人格与心理愈发凸显,他变成一个没有沟通能力的孤独个体,而正常性能力的缺失又封闭了其自身与米兰达的任何出路与选择,死亡终将是他们唯一的归宿。
①张峰:《一曲女性物化的悲歌——兼评约翰·福尔斯的小说〈收藏家〉》,《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03年第5期,第82-85页。
②张和龙:《幽闭的自我,畸变的心灵——评约翰·福尔斯的小说〈捕蝶者〉》,《外国文学评论》2000年第2期,第63-68页。
③潘佳云:《“大多数理性是赤裸裸的疯狂”——〈收藏家〉中克莱格的伪理性剖析》,《当代外国文学》2009年第1期,第95-102页。
④Fowles,John.The Collector.London:Vintage Books,2004.
⑤Eagleton,Terry.Literary Theory:An Introduction[M]. Beijing:ForeignLanguageTeachingAndResearch Press,2004:131.
⑥Shatro,Bavjola.The“Collector”As Experience of Eros and Sexuality in Vladimir Nabokov’s“Lolita”and John Fow les’“The Collector”[J].European Scientific Journal,2012(29):64-78.
⑦Toulalan,Sarah.Imagining Sex,Pornography and Bodies in Seventeenth-Century England[M].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7:171-172.
⑧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自我与本我》,林尘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91页。
⑨Lenz,Brooke.John Fow les:Visionary and Voyeur[M]. New York:Rodopi,2008.
⑩Huffaker,Robert.John Fowles[M].Boston:Twayne Publishers,1980.
作者:王燕,硕士,山西大同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研究方向:现当代英美小说;乔玲玲,硕士,山西大同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研究方向:英国现代文学。
编辑:水涓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