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顺[中南民族大学, 武汉 430074]
汪曾祺小说研究
论《故事新编》中的食物意象
⊙张顺[中南民族大学, 武汉430074]
《故事新编》是鲁迅最后的艺术创新之作,其中的食物意象具有丰富的文化内涵。鲁迅以多个食物意象为依托来展开对历史和现实的文化批判,在看似“油滑”的外表下,鲁迅将自己对物质的看法寓于其中,深刻揭示出食物背后所暗含的道德伦理意识乃至政治权利。
《故事新编》 食物意象文化批评原因
《故事新编》虽是一本篇幅很小的集子,但它是鲁迅艺术殿堂里浓墨重彩的一笔。钱理群和吴晓东称其为“20世纪中国文学中无可仿效、无法重复的‘现代奇书’”①。学界已从不同方面对《故事新编》进行了研究,但是几乎没有学者专门研究其中的食物意象,这确实是一大缺憾。食物意象在《故事新编》里的大幅出现绝不是偶然,而是鲁迅独特的艺术创造。笔者试图通过对食物意象进行分类梳理,探究鲁迅写作食物意象的原因,以期找到一个理解《故事新编》的新角度。
食物作为一种最基本的物质,它是每个人每天生活的必需品,是马斯诺需求理论里第一个层次的物质性的需要。在一些文学作品中,作家会对某些食物进行详细的描写,食物也会由于作家创作意图、创作动机的不同而有不同的涵义。在《故事新编》的《补天》《奔月》《出关》《理水》等篇中,食物的优劣是与人物的身份地位相统一的,它象征着不同等级的生活品质和不同阶层的现实权利。《奔月》中,嫦娥从开始的只吃熊掌、驼峰,到吃野猪、兔、山鸡,再到一成不变的乌鸦炸酱面,偶尔的麻雀汤,这种变化就反衬出了后羿的英雄地位不断跌落的过程。作为“先驱者”的后羿沦为普通人之后,嫦娥对他的态度也发生了质的变化。这种变化反映在日常生活中就具体表现为嫦娥对后羿所猎取的食物的不满,而这种不满也直接导致了他们家庭关系的失衡。《理水》中,文化山上的学者们吃的是“奇肱国”每月飞车运来的面包、炒面,而灾民吃的却是榆叶与海苔,食物在此被赋予了一种区分身份地位的功能。但是处于底层的劳动人民并没有意识到食物背后的压迫,贫苦的饥民偶有机会跟上面来视察的官员谈话的时候,他们的“外交辞令”却令人哭笑不得:“我们总有法子想。比如水苔,顶好是做滑溜翡翠汤,榆叶就做一品当朝羹。剥树皮不可剥光,要留下一道,那么,明年春天树枝梢还是长叶子,有收成。如果托大人的福,钓到了黄鳝……”水苔、榆叶和树皮根本不是食物,只是灾民在严重饥荒下用来充饥的食物替代品,所以不管怎样烹制都不可能美味可口。但是饥民在官员面前并不强调他们的困苦状态,反而将之描绘得像是每日在吃一品珍馐,而且还是一副讨好的模样。鲁迅短短几句话就将百姓被压迫、被奴役而不自知的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更将官员那种高高在上、作威作福的丑态不动声色地表现了出来。
食物意象在《故事新编》中还有一种讽刺背叛、批判伪善的鲜明指向。英国当代著名女作家安杰拉·卡特的作品一直十分关注食物与性和权力之间的关系,她认为:“食用象征着食用者对被食用者的权威的继承以及对其身份的认同。”②这种认同和接受可能会导致主体的价值取向或道德追求的转向。在《故事新编》里所涉及的食物也与食用主体的价值取向和道德伦理有密切的关系。在《采薇》中,伯夷叔齐发誓“不再吃周家的大饼”,选择恪守先王之道。但逃出“养老堂”,不理国事并不像他们所料想的那样顺利,隐士生活的最大障碍不是保持自己的节操,而是如何觅食免于饿死。伯夷叔齐恪守“不食周粟”代表了其对周家权力的拒绝和逃避,可他们逃避现实又处处受现实控制。当追求食物成为他们的第一本能时,实际上他们已经无意识地背叛了原先所坚守的“高风亮节”。因为小说一开始写的周家大饼以及之后沿路讨来的大饭团、松针饼、薇菜都是周朝食物,伯夷叔齐似乎没意识到自己先前坚持的就是一个伪命题,一直坚守的东西恰恰是他们早已背叛的东西,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巨大的讽刺。鲁迅的深刻性也由此可见:一开始让你根本意识不到自己追求的是一个虚妄的结局,苦苦挣扎后才幡然发现所有的坚持都没有价值,而一切后果都是由自己造成的,竟怨不得任何人。所以阿金姐不是伯夷叔齐饿死的根本原因,他们是因为背叛了自己的信仰和主义羞愧而死,阿金姐只是一语惊醒了两个在薇菜的诱惑面前不堪一击的乞食者。食物在此作为一种意象出现在文本中,不仅充当着人赖以生存的物质条件,也充当着逼迫他们死亡的工具,食物成了某种具有象征意义的道德伦理符号。
《故事新编》里的食物意象大多是关于“吃”的,但有两处关于喝茶的却饶有趣味,不动声色地将鲁迅对伪善的讽刺和盘托出。《采薇》里华山大王小穷奇明明是打劫的强盗,却满口文明词儿,他把自己的抢劫行为美化为“恭行天搜”,强迫伯夷叔齐“留下点纪念品”。搜过他们的腰包后还“恭敬”地说:“您走了?您不喝茶了吗?”喝茶本是中国传统的饮食文化,中国人也习惯泡一壶好茶来招待宾客,尽地主之谊。但是小穷奇的身份是劫匪,他“招待”伯夷叔齐的方式是拦路洗劫,从他口里说出带着虚伪礼貌与客套的“您走了?您不喝茶了吗”就有一种深刻的讽刺在里面。不仅讽刺了小穷奇,更讽刺了那些表面上和善温良,实际上阴险毒辣的人,所以鲁迅的作品常常是由“这一个”典型形象指向“这一类”。与《采薇》里的小穷奇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是《出关》中的老子。老子之前一语道破了孔子急于求官的心事,孔子离开时,老子才留声机似的说道:“您走了?您不喝点茶去吗……”孔子走后,老子很高兴,因为他明白孔子还未参透他的玄机。第二次相见,老子知道孔子已经参透他的玄机了,但他仍是故作镇静。“孔子要上车了,老子才留声机似的说道:‘您走了?您不喝点茶去吗?’”老子虚伪、世故的心态可见一斑。《采薇》和《出关》都是历史题材的改编创作,小穷奇和老子一个是“绿林好汉”,一个是“文化先贤”,按一般常理来说他们的境界应有天壤之别,但是鲁迅偏偏给他们设计了同样的台词,把老子活生生从庙堂之上拉下来和劫匪一起让众人审视,让人们意识到就算是道教教祖也有伪善世故的一面,鲁迅如此犀利地解构历史和历史人物的意图让我们清醒地意识到:面对历史,面对已有定论的历史人物,未必现有的观念就是正确的。鲁迅借以中国传统喝茶的习惯来嘲讽中国人伪善的市侩心态,也表明了这种中国式虚伪由来已久,且深入人心。
《故事新编》虽然多由历史题材小说改编而成,但是经鲁迅有意的夸张或荒诞的处理,读者从文中无法捕捉故事发生的确切历史与朝代,打通古代与现代,使历史现代化或现实化是《故事新编》的一大特色。而在表现具体的故事场景时,鲁迅常常借助于食物意象使时间具体化、形象化。比如在《采薇》中“约莫有烙十张饼的时候”“大约过了烙好一百零三四张大饼的工夫”;《铸剑》中“这样地经过了煮熟一锅小米的时光”等等。显然鲁迅如此描写时间是一种文学性的表达,用俄国批评家罗曼·雅各布逊的话来说,这是一种“对普通言语所施加的有组织的暴力”③。鲁迅把抽象的故事时间用具体的食物烹饪时间来表述,使读者产生一种新奇的阅读体验,并且还深藏了一种戏谑的味道。“烙好一百零三四张大饼的工夫”“煮熟三锅小米的功夫”这段时间看起来是真实的,实际上是虚拟的,是一种“文学化了”的心理时间。在物理学中,时间具有易逝性和不可逆性,但在文学作品中,时间可以由作家任意去变形处理。在《故事新编》的一些篇幅里,时间掌握在烹饪者手里,完全随鲁迅的主观意志为转移,几十张大饼或者几锅小米完全由他说了算,而故事里的人物要等到烹饪过程结束后才进入下一个情节,鲁迅在《故事新编》中对时间的主观化处理是颇有创造性的。
鲁迅为何会在《故事新编》里大力渲染食物意象,在笔者看来,存在三个方面的原因,首先这与鲁迅先生的经济观念和对物质的态度息息相关。鲁迅在《娜拉出走后怎样》里曾明言:“钱是要紧的。钱这个字很难听,或者要被高尚的君子所非笑,但我总觉得人们的议论是不但昨天和今天,即使饭前或饭后,也往往有些差别。钱,高雅的说罢,就是经济,是最要紧的了。自由固不是钱所能买到的,但能够为钱所卖掉……”④从鲁迅的日记里我们可以看出他对日常收支每一笔账目都记录得清清楚楚,这表明鲁迅先生的消费观念是非常具体明确的。这种个人的经济观念、对物质的态度具体体现在创作中,就表现为鲁迅对文学作品中人物形象的物质生活、消费心理的描写上。《故事新编》中的食物归根到底是物质,是人类赖以生存和发展的经济基础,就像《奔月》里的后羿说:“偏是谋生忙,偏是多碰到些无聊事,白费功夫!”这种心理似乎就是鲁迅心理的某种投射。在鲁迅的很多小说中,都写到了物质的匮乏对人精神的戕害、个体的压抑,所以寿永明说鲁迅的作品“不仅展示了金钱的实用功能、物化作用,而且也以之精彩论证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道理”⑤。《故事新编》的人物为谋生忙、为食物忙都是情有可原的,但是这种对物质的追求一旦突破道德伦理底线,一旦掺杂着背叛与伪善就会陷入另一场“人性恶”,鲁迅就会对其展开猛烈的批判。
食物意象密集地出现在《故事新编》里的第二个原因是鲁迅试图以“油滑”的方式借古喻今的需要。鲁迅将他在历史小说中采用的穿插现代生活细节的写作方法,称之为“油滑”。在《故事新编》里这种古今混杂的闹剧似的“油滑”情节和场景随处可见,这些元素的大量摄入使小说整体上呈现出浓重的滑稽荒诞的色彩,文化山上的古代官员说着外语,谈着莎士比亚,开奇异食品展览会,请女隗小姐来做时装表演……这种种“今为古用”、不伦不类的情节和场景都是为了达到借古喻今的目的。在写到食物时小说也是将古今中外的食物杂烩于一炉,把想象虚构的和真实存在的食物混淆为一体,比如后羿嫦娥的主食“乌鸦炸酱面”“文化山”上的官员吃的面包,这些食物意象混杂在一起既让人耳目一新又给人滑稽可笑的感觉。《理水》中难民汇报的灾情是“面包是每月会从半空中掉下来的,鱼也不缺”,“有的是榆叶和海苔”“饮料一万代也喝不完”。这些话看起来不伦不类,荒诞不经,但在那些“学贯中西”学者眼里榆叶和海苔却成了既有营养又能治病的美味佳肴:“这时,另一位研究《神农本草》的学者抢着说,‘榆叶里面是含有维他命w的,海苔里有碘质,可医瘰疬病,两样都极合于卫生。’”所谓的学者用西方现代医学术语极力阐释充饥食物的丰富营养,这些似是而非的解释与仅作保命充饥的食物之间的强烈反差使得他们的说辞充满了强烈的戏谑与油滑意味,“知识渊博”的学者在主子面前邀功请赏的心态昭然若揭。鲁迅借此讽刺了那些虽具有某些现代专业知识但没有人格和气节的知识分子,他们所拥有的知识并没有发挥救国救民的作用,反而变成了阿谀奉承的砝码,他们无视百姓在水深火热里的煎熬,反而变成政府官员欺压百姓的帮凶。鲁迅虽然在《故事新编》序言中说他对“油滑”不满,但是从阅读效果上看,《故事新编》中有意的“油滑”不仅完成了借古喻今的创作意图,而且还造成了某种意想不到的滑稽荒诞的“后现代”的艺术效果。
《故事新编》中的食物看似是一些无关紧要的意象,却承担了对历史与现实进行文化批判的功能。鲁迅了解中国人对“吃”有一种本能的偏好和亲切感,所以他在《故事新编》里不断地提到食物,不断地写吃喝,还将各位先贤名人对食物的追求写得那么理所当然,甚至带有某种猥琐和夸张。当小说中的人物把猎取、享用食物当作狂热的追求时就产生出荒诞滑稽的喜剧效果。鲁迅像一个漫画家一样用“油滑”的漫画式笔法为他们画像。但是鲁迅并不是为了油滑而油滑,而是借用油滑的方式来“踢倒”传统文化,对历史与现实进行批判,对人鬼神怪加以嘲讽。因为在鲁迅看来,中国的当务之急是求中国的生存和发展,对那些不利于现代中国生存和发展的历史、现实及文化,统统都需要解构,所以鲁迅将古今的种种禁忌、迷信、崇拜都一一打碎给人看,不留余地,不存侥幸,就像他在《华盖集》里提到的那样:“我们目下的当务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苟有阻碍这前途者,无论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坟》《五典》、百宋千元,天求河图,金人玉佛,祖传丸散、秘制膏药,全都踏倒他。”
《故事新编》的独特之处就在于它将已经被“圣化”和“神化”的古代文化“戏谑化”,在古今混合的荒诞历史剧中对中国历史与现实展开滑稽的文化批判。食物作为在人类生活最庸常又最丰富的层面,在《故事新编》的许多篇什中得以充分呈现,小说中的多个食物意象已经超出食物本身所指,具有了某种象征和隐喻的功能,从整体上担当了文化批判的重要角色,它们在《故事新编》中所起的作用不能也不应该被忽视和遮蔽。
①钱理群,吴晓东:文学的转型与新文化运动——《20世纪中国文学史略》,《海南师范学院学报》1994年版,第4期。
②安杰拉·卡特:严韵译,《新夏娃的激情》,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
③特雷·伊格尔顿:伍晓明译,《20世纪西方文学理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④鲁迅:《娜拉走后怎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61—164页。
⑤寿永明:《经济叙事与鲁迅小说的文本建构》,《鲁迅研究月刊》,2010年第4期。
作者:张顺,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辑:曹晓花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