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严歌苓作品《陆犯焉识》中冯婉喻人物形象

⊙王秀琳　　朱　　慧［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 北京　100024］

严歌苓研究

浅析严歌苓作品《陆犯焉识》中冯婉喻人物形象

⊙王秀琳朱慧［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 北京100024］

冯婉喻是作家严歌苓在作品《陆犯焉识》中塑造的一位重要女性人物形象，本文主要以文本细读为探析方式，结合华文文学以及女性主义等方面的研究，分析冯婉喻的女性形象及其背后所蕴含的多重内涵，以及透过这一人物形象反映出的作家对女性人物命运的观照与深入思考。

严歌苓 《陆犯焉识》 冯婉喻女性人物形象

《陆犯焉识》2011年10月一经出版，便大受中西文坛与读者好评，被称之为严歌苓的“颠覆性转型之作”。这部小说在向我们讲述知识分子陆焉识从上世纪20年代到90年代传奇经历的同时，也向我们展现了美丽善良、对爱坚贞不渝的冯婉喻这一女性人物形象，并把冯婉喻艰辛而又悲剧性的一生作为一条副线贯穿了整部小说，用陆焉识的话说，“冯婉喻是他寡味的开端，却是他完美的归宿”。本文主要从社会、人格和文学形象三个方面，分析冯婉喻这一女性人物形象及其背后所蕴含的多重内涵。

一、顺从与隐忍——相较于男性而言的“他者”形象

“他者”是女性主义视角下女性相对于男性的地位特征，“女人相较男人而言，而不是男人相较女人而言确定下来并且区分开来……男人是主体，是绝对；女人是他者，男性和女性之间总是存在着主客体关系，女性必须根据男性而非自身来确定自我，这使得在深层次文化根源上，女性始终处于被压抑的地位，女人在历史可追溯的年代，她们就一直从属于男人。她们的从属地位不是一个事件或者一次变化的结果，这不是应运而生的。部分是因为她们的从属地位不是出于历史事件的偶然性，所以他性就像一种绝对”①。

首先，冯婉喻在旧式封建家庭的包办婚姻下嫁给了陆焉识，她的命运自一开始就由恩娘操纵并与陆焉识捆绑在了一起，冯婉喻早年的悲剧生活也围绕陆焉识与恩娘的对抗进行。恩娘无疑是小说中传统势力的代表，她作为陆家辈分最高的人，对陆家人有着强烈的控制欲。而对在家庭中处于从属、次要地位的冯婉喻而言，陆焉识就是天，冯婉喻为了不让陆焉识为难而处处忍让恩娘；为了逗陆焉识开心，她又冒着大大得罪恩娘的危险，卖掉了恩娘给她的陪嫁祖母绿，为陆焉识买了一块“欧米茄”，她一直无悔地奉献着对陆焉识的爱。然而从陆焉识的角度，无论是增加与冯婉喻的房事，还是瞒着恩娘和冯婉喻去看电影、偷度蜜月，都是出于对恩娘带给他的压抑的消解和反叛。

冯婉喻的“逆来顺受”和恩娘的“飞扬跋扈”、冯婉喻的“痴情”和陆焉识的“无情”的对比，体现出了冯婉喻可悲的家庭地位和处境。波伏娃在她的《第二性》中谈到，长期以来，男人都是以绝对的主体存在的，而女人相应地成为男人的客体和他者，以一种男人的附属体存在。②正是由于这种附属的关系，与陆焉识婚姻的后半段，她过着“连从良的妓女都不如”的生活。陆焉识的入狱使这个家庭瞬间没有了顶梁柱，所有的重担落在了冯婉喻一个人身上，作为“敌属”的她不仅要靠微薄的收入维持生计，还要在生活中饱受众人的白眼和欺辱；另一方面，冯婉喻又那么真挚地爱着陆焉识，她想尽一切办法让监牢里的陆焉识过得好些。每月一次的探监，冯婉喻每一次都带去节衣缩食节省下来的钱，为陆焉识准备的好酒好菜好衣物；她为陆焉识收集蟹黄蟹肉，“十根手指尖都被蟹蛰烂了，皮肤被微咸的汁水腌泡得死白而多皱”。陆焉识流放西北后，冯婉喻坚持每月给陆焉识写信，从不间断。无论是甘于“堕落”与戴同志肉体交易换取被判死刑的陆焉识一线生机，还是被拒入党、轮番接受着人们的批评教育和呵斥，这一切都缘于她是陆焉识的妻子。

二、反叛与抗争——双重人格的并行与裂变形象

双重人格指人除了所表现出来的自我之外，在内心深处还存在着“第二个自我”。“第二个自我”在荣格心理学术语中被称为“影子”，“它代表着自我所不知或所知甚少的属性和特征。一般说来，它指的是人平时表现出来的性格的对立面，在一般情况下是人们所难以意识到的，然而它却深深地存在着，甚至包含着黑暗、冲动和残酷的内容”③。

小说中曾这样描写冯婉喻的眼神，“她偶然的那些小水妖般的风情流盼才珍奇，才宛若神鬼附体。她其实是摸不着底的”，“藏在深闺里的女子把所有的能量都浓缩凝聚在这一瞥目光里了。长年累月被压制被禁锢的，是变本加厉的释放。那一瞥目光里有个好大胆子的冯婉喻”。冯婉喻仅仅一个眼神就可以媚得令陆焉识神魂颠倒。从这种眼神中，我们可以看到妄想美好和大胆的“第二个冯婉喻”。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曾提出：“无意识是不能被本人意识到的，它包括原始的盲目冲动、各种本能以及出生后被压抑的欲望。无意识的东西并不会因压抑而消失，它还存在并伺机改头换面表现出来。”④就冯婉喻而言，爱与性的本能也一直处于一种压抑的状态，而这种压抑的形成很大程度上来自于她的第一人格的软弱性和相对弱势的家庭地位。因此，冯婉喻所具有的第二人格是其第一人格的对立面，她是火热的、风情的、开放的、大胆的，是对压抑的欲望的强烈反叛。

冯婉喻的双重人格在失忆后彻底分裂，使得她的的第二人格更完整地出现在读者面前。失忆的冯婉喻开始忘记自己身边的所有人，她半夜三更搬动家具，不停按照过去的格局布置房间，试图回到当年“美好的岁月”；她因看不过儿子对陆焉识的谩骂，不惜与儿子反目；她失忆后认不出陆焉识，将出于好心试图让两位老人复婚的女儿重重摔倒在地并推倒八仙桌，反抗这场“包办婚姻”；她肉体的记忆也失去了，坚持不再穿上衣服，并且对待自己不喜欢的事物破口大骂，语言粗俗，毫无顾忌。失忆后的冯婉喻近乎达到了一种“无意识”的状态，这时的冯婉喻正是当年那个“好大胆子的冯婉喻”的完全释放。老年的冯婉喻正是通过失忆逃避了曾经一切压迫她的人和事。被无形的枷锁束缚了一辈子的冯婉喻在最后终于从精神和肉体上完全解脱，获得了她一生从未真正获得过的“自由”，被一直压抑的第二人格也得以显现。

冯婉喻的第一人格是害羞的、压抑的、显性的，她的第二人格则是开放的、外向的、隐性的。冯婉喻双重人格的单重显现的原因，还要归结于她所生活的家庭环境和社会环境。冯婉喻生活的家庭环境和社会环境，不允许她内在的大胆的人格得以展现，因此她更多地表现出了片面的、自卑的、压抑的一面。冯婉喻的双重人格体现了她作为一个普通女性所经历的时代的、社会的、家庭的压迫，以及她追求自我解放的历程。但是，冯婉喻的这种自我解放只能通过人格分裂的方式才得以实现。从冯婉喻无意识的忍耐到最终无意识的解放，暗示了那个时代中正常女性与真正的自由之间难以逾越的鸿沟。

三、反叛表相下的内在皈依——“妖妇”面具下的“天使”人格形象

“妖妇”与“天使”是女性主义文学批评方法的关键词，揭露了这些形象背后潜藏的男性父权制社会对女性的歪曲和压抑，在压抑与反压抑中寻求平衡与协调而导致了人格分裂的女性形象，源于英国女作家夏洛蒂·勃朗特作品中简·爱这一女性人物形象，认为“阁楼上的疯女人”隐含了女作家对男性中心主义的权威意识的反叛和对女性独立自主意识的弘扬。⑤

从人物形象转变的安排上看，冯婉喻的第二人格与“妖妇”形象是同构的，她失忆后的疯癫行为反面丰富了这一文学形象，文中隐晦地表达过冯婉喻为解救陆焉识而做出了女性身体色相的牺牲，这符合中国传统家庭秩序要求女性为男性牺牲的伦理规范，却又与传统女性的节烈贞操观相悖，因此形成冯婉喻梦魇般的道德困境；其次，陆焉识锒铛入狱被冠以政治犯的身份后，儿女抵触陆焉识的政治身份不认父亲的行为，在冯婉喻看来也是背叛伦理、不可饶恕的，这也是由于她根深蒂固的传统伦理道德对儿女所下的罪论，自我伦理道德的坚守与审判将冯婉喻残酷地囚禁于爱的牢笼里，多重道德困境带来的痛苦驱使她走向失忆与疯癫便是情理之中的了。

陆焉识一生都在追求自由，从反抗恩娘的包办婚姻，到国外求学，到重庆的婚外恋，到逃离大西北，陆焉识时刻都在挣脱精神与肉体的束缚，直到被冯婉喻无限付出的真情所感化，他才从当初看似禁锢的爱中得到自由，当他带着冯婉喻的骨灰再次来到禁锢、折磨他肉体的大西北时，才彻底体会到灵与肉的自由。而与陆焉识被女性所感化与救赎的浪子形象相比，冯婉喻因爱而使自我的精神情感得到前后统一，对陆焉识的爱成为她的生之信仰，恩娘、儿女、老戴、李主任，无论家庭单位的转换，还是时代的变迁与迫害……一切都无法破坏她为之生存的信仰，而基于这份爱情建构的信仰似乎与陆焉识本人并无关联，陆焉识对她的情感转变，她从始至终都处于无知无觉的状态，她的爱与任何人无关，当陆焉识最后用爱日夜陪伴在她身边的时候，失忆且疯癫的她更处于无知无觉的状态，她的悲剧恰在于用爱救赎了别人，而毁灭了自己，陆焉识大半辈子囚于大西北，而冯婉瑜则一生都困于爱的精神牢笼里。

总而言之，冯婉喻用自己的善良忍受着生活、时代带给她的沉重和无奈，一方面她屈从于男权社会的权威；另一方面，她身上代表的女性宽容、坚韧、勇于自我牺牲的美好品质其实也来自于中国的传统历史文化，对陆焉识的爱使她焕发出女性伟大人格的光辉。与陆焉识被感化、被救赎的前后形象相比，冯婉喻由“天使”到“妖妇”的形象转变，恰巧反映的是她对爱的伦理道德的永恒坚守，她为陆焉识付出了自己可以付出的一切，并且没有丝毫怨言，为爱疯魔，成为爱的囚徒，都映衬出作者对她这一“天使”人格形象

的皈依。

①②邱运华：《文学批评方法与案例》，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18页，第224页。

③［瑞士］荣格：《心理学入门》，冯川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26页。

④汪倩秋：《以荣格的原型理论解读〈陆犯焉识〉》，《楚雄师范学院学报》2012年第27卷第10期。

⑤王萌萌：《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囚徒——〈陆犯焉识〉人物形象分析》，《文学评论·现当代文学》。

［1］严歌苓.陆犯焉识［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

［2］江少川.走近大洋彼岸的缪斯——严歌苓访谈录［J］.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06.

作者：王秀琳，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汉语学院教授；朱慧，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2014级在读硕士研究生。

编辑：魏思思E-mail:mzxswss@126.com

本文系北京市教委项目“比较文学形象学在世界华文文学研究中的应用”成果之一，项目编号：SQSM 201410031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