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雪梅[西南大学文学院, 重庆 400715]
革命的“后遗症”:老兵的生活
——以严歌苓的小说《老人鱼》为例
⊙陈雪梅[西南大学文学院, 重庆400715]
革命使国家和人民得到了解放,但是那些为解放事业做出过贡献的老兵们在革命胜利后去了哪里?又生活得怎样?本文将以严歌苓的短篇小说《老人鱼》为例,从革命后老兵的生活状况来分析国家社会对家庭个人层面的影响。
《老人鱼》 老兵生活
严歌苓的小说中不乏对女性的描写,有个性、有追求、有味道的各类女性形象可以说是俯拾即是,可是在她小说中男性却基本属于缺席者,亦或是说,男性是她为了塑造女性形象而不得不增加的某些布景。然而在《老人鱼》中,她不仅一反常态地塑造了一位男性主人公,并且极具深意地写了一个寄生于革命,挣扎于政治的“假老兵”。并从祖孙关系的独特视角演绎了一个日暮黄昏的生命在革命之后是怎样在政治影响下逐渐地被“亲人”、社会抛弃,行将就木,步入黄土的。
严歌苓的小说《老人鱼》,写的不是美人鱼,而是老人鱼:那是一种奇怪的鱼:它们没有鳞,大大的眼睛占据半个脸,有个鼻尖和下撇的嘴唇。这使它们看去像是长了人面、长了坏脾气、好心眼的老人之面。老人鱼的故事,少了让人疼惜的美丽小人鱼,却多了让人嫌弃的怪异老人鱼。凄美氛围或许不再,但其独特姿态,同样撼动人心。
《老人鱼》这篇小说的故事情节和人物设置都很简单。早在五十年代,政府出面撮合了一些老兵的婚配,把守寡多年的外婆配给了外公。被穗子称为外公的老头,血缘上同她毫无关系。“外公是一个个子不高但身材精干的六十岁老头,迈着微瘸却雄赳赳步伐,头不断地摇,信不过你或干脆否定你。胸口上别了十多枚功勋章。军功章把老头儿的衣服坠垮了,两片前襟左面比右面稍长些。那些军功章大多色泽污晦,难以辨识,阿姨们读懂的有:‘淮海战役’‘渡江胜利’‘抗美援朝’等等。”后来外婆去世后,有人来调查外公,之后便说外公的勋章都是假的。邻居们由此骂开了,外公之前的所有福利也都没有了。再后来,穗子长大些了,感觉外公是一个古怪的老头,不再愿意跟着外公了,自己去了父母那边,从此,外公一个人生活,不久他便得了骨癌。在外公去世前,他给穗子写了一封信,说他病了,但不是很严重。不过,请求穗子寄些钱给他买个止痛药。可惜当时穗子也没什么钱,她便只在信封里夹了两张十元票。不多久,听母亲说,外公故去了。老人没有一个亲人,他的亲属栏只填了一个人的名字,当然是穗子。
就是这么一个故事,看似是在写祖孙之间的亲情,但是故事的背后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更为严肃的问题:革命之后老兵们惨淡的生活。“在政治运动中,人与人长久以来建立的关系受到严峻考验。一夜间,人可以由陌生变成熟悉。外公忽地从老英雄,一下子变成为‘老白匪’。对于这种戏剧化的转变,穗子多年后回首前事,只觉像一场怪异的梦。”
严歌苓用以上这段话,告诉了我们一个事实:在革命年代有这样一群“老英雄”,他们怀着崇高的品质、集体意识、国家和民族的使命在战场上浴血奋战,在革命之后的一场政治运动中,一夜之间,他们变成了“老白匪”。我们的国家得救了,而我们的人民解放了,为我们无私奉献的那些老兵,他们在哪里,他们过得怎么样?
那么到底什么才是革命?革命在多大程度上解放了人类?对于20世纪前半叶那块灾难深重的中国土地来说,用血泪混合而成的革命是追求真理与获得解放最坚实的途径,是历史进步的必然选择,是当时中国人走向美好未来的最佳方式。那时的革命对于处在水深火热,几乎无路可走的广大老百姓来说是一个走向自由与解放的美好未来的唯一选择。因此,人们乐于为此牺牲自己,奉献自己。
可是革胜利之后摆在人们眼前的却是这样一个事实:革命似乎没有像它即将来临那会儿那样神奇,那样让人充满期待,反倒让许多蜂拥而至参与革命的人明白了革命不是灵丹妙药,它只不过是一个暴风骤雨的过程,过去也就过去了,而后便是历史的惰性。而这注定是革命很难在短时间内消除的,仅仅依靠革命几乎无法消除。因此,当我们再去回望那片曾经战火纷飞的土地时,那场摧枯拉朽的革命,使千千万万的中国人获得了历史上从未有过的、空前的解放,其速度之快,范围之广,是以往的任何社会变革所无法比拟的,但是在革命这把双刃剑的另一面,任其声势再浩大也并没有撼动传统的基石,它必将需要一场甚至是好多场更深刻、更广泛的革命来继续治疗这场革命所留下的深远影响力。
在革命中,政治与人性、伦理等的冲突让人不得不去深思革命的沉重。革命以后,个人的真实生活究竟是怎样的?革命本身是崇高的、美好的,革命后建立的新的社会制度是更进步的、更完善的。然而,在伟大的革命前途与渺小的个体命运之间,似乎永远有一条像镜子摔碎后又拼合起来的生存裂缝,这条裂缝一直存在于革命事业的隐喻层面。一个人的生活有一体两面,一面是令人向往的幸福,另一方面是令人身心破碎的伤害。这种个人命运中的伤痛在每一个革命者身上都不同程度地存在着,只是显与隐的问题。在这个层面上来说,是不是如“外公”这群老兵的悲惨结局是从一开始就注定的,只是不自知而已?
《老人鱼》并没有交代外公的姓名,他一出场,即以穗子外公的身份出现。外公是一个老兵,穗子是外婆和其亡夫的外孙女。血缘关系的缺失,却无碍外公对穗子的疼爱,幼时的穗子对外公特别亲近。这种亲密无间,在穗子与亲生父母疏离关系的对比下,更显突出。穗子母亲心酸地想,穗子要是跟自己也能耍耍性子、撒撒娇多好。穗子跟外公在一起时,从来不乖巧,但谁都能看出一老一少的亲密无间,像是一对真正的祖孙。在日常生活中,外公对穗子照顾得无微不至。穗子年纪小,更是事事依赖外公。
严歌苓还从儿童视角出发,以具体事物如老椅子、暖水袋来说明穗子对外公的依赖。然而,“后话”的提示,却预示了二人关系的变化。人的价值观会随着成长而不断变化,行为亦随之改变。当穗子逐渐成长,认识到成人世界普遍的价值标准时,原本亲密的祖孙关系,开始受到冲击。老人原被视为替孙女出头的架势,陡然降格为惹人讪笑的粗鄙行径。外公隔三差五的呐喊终于镇压了所有孩子,包括省委首长的儿子们。开始穗子不懂外公的话,后来懂了便非常难为情。戏剧化的叫嚷呐喊,与外在环境的不协调,使外公的言行举止成了孙女眼中让人难堪的闹剧。
其实当穗子还是以童稚的本能与外公相处时,两人反而非常合拍。一老一少,构成的是一组和谐画面:一个个子不高但身材精干的六十岁老头,迈着微瘸的却雄赳赳的步伐,头不断地摇,信不过别人或干脆否定他们。他背上背着两岁半的穗子,胸口上别了十多枚功勋章。穗子的上衣兜里装满了炒米花,她乘骑着外公边走边吃。“老怪物”和“小怪物”,是别人眼里这对祖孙的印象。原是绝对合拍的组合,却因为穗子意识的改变而发生变化。穗子逐渐认识到外公的行为与外在世界的不协调。举止行为“怪诞”的外公,成了穗子不满的对象。内心的不满以童稚的语言形式表达出来后,成了刺伤外公的利器。过后她不跟外公讲话,一讲就朝他白眼:“我不要你做我外公!我不要你讲话!我不要你管我!不要做我家长!”外公“异常”的态度行为,最后让孙女有了嫌弃的理由。
然而,严歌苓在说明了童年的穗子对外公的怨怼后,又不忘补述长大后的穗子的反省。成年的穗子最不堪回首的是经常否定外公的身份。她意识到孩子也可以非常残酷,懂得戳人痛处。可见严歌苓在表述令外公让人嫌弃之余,却同时留下回转的空间。穗子的悔悟与愧疚俨然成了对外公行为的重新肯定。外公的确不及母亲、父亲高雅,这个认识让穗子心碎。外公用体温为她热被窝,外公背着她去上学,不时往路面上吐口唾沫,这些理亏的事情都让穗子痛心,为外公失去穗子的合理性而痛心。在穗子心目中,成人世界自有其非完美理想的一面。童稚的目光,有别于成人之余,其观照世界的角度,亦有其独特之处。从而孩子的无心之举,无心的话有可能变成最伤人的利剑。
从家庭的角度讲,外公与外婆是合法夫妻,那“外公”就该享有作为家人的权利,而被认同和尊重。可是外公最终的结局是在外婆去世后,不再被当成家中的一员,所以父母和“外公”说话时也就没有了任何尊重可言,“外公”生病时的求助和临死时的遗言也就很自然的被穗子一家忽略了。
从国家和民族的大角度讲,在战争中,自古以来人们就格外推崇军队的将领,认为是他们决定了战争的胜负,而那些在战争中献出了个人生命的广大的普通士兵,战争灾难所波及的弱者,却显得无足轻重,这些普通人的作用不被历史学家和文学家所注意。在实际生活中,他们的现实存在几乎被忽略不计,在历史纪录和文学中难以找寻他们位置。
谁是最可爱的人?他们在革命之后还继续这么“被可爱”还是“被死亡”?革命一词太过沉痛,并不仅仅在于革命过程中的生死较量,更在于革命之后这一系列无法治愈的后遗症所带来的伤痛。
[1]李仕芬.亲密与疏离——严歌苓《老人鱼》解读[J].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09(2):52-56.
[2]严歌苓.穗子[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4.
[3]井上胜也,长岛纪一编.老年心理学[M].江丽临等译.上海:上海翻译出版公司,1986:163-164.
[4]熊秉真.童年忆往:中国孩子的历史[M].台北:麦田出版公司,2000:304-305.
作者:陈雪梅,西南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辑:曹晓花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