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
老海是回民,专擅糊辣烫。我没见过他,但小时候常吃他的糊辣烫。
老海糊辣烫算是家乡的名吃了,小城人都知道。一有心情,就说:“走,喝老海糊辣烫!”老海和糊辣烫似乎成了同义词,一提到老海,就想到糊辣烫;一提到糊辣烫,也只能是老海的糊辣烫。
老海的小店开在八小隔壁,不大的门面。里面乌漆麻黑,灶台案板上一层黑垢。桌子从店门一直摆到街边,来晚了就没位置。老海的糊辣烫在家乡人气鼎盛的时候,我还是个小孩,但常去吃,爸带着我。我一去就赶紧找座儿坐下,替爸也抢一个。
爸端的糊辣烫来了。大海碗里漂着层红油,牛油。碗里很烫,但不冒烟,让油盖住了。不明底细的舀起一勺就喝,“唉哟,烫死了!”红油上撒了些长半寸许的蒜苗。油是红的,蒜苗半青半白,煞是可爱。牛油的腥膻混着蒜苗冲劲,一嗅,食欲就大开了。
舀一勺汤,轻轻吹吹,喝进嘴里,一股热流从口到胃,这一路又辣又热,三口两口下去,额头上已沁出细密的汗珠。吃到半碗,就算在冬天,手心脚心都开始冒汗。要是夏天,更是大汗淋漓,从水里捞起一般,那叫一个痛快。据说有人感冒,就来吃老海的糊辣烫,效果比吃药强!
汤里主要是粉丝——红薯粉,豆粉。还有土豆丁,牛肉丁,黄花菜。
汤用牛羊大骨熬制,味厚汤鲜,不清汤寡水,勾了粉芡。喝嘴里,又糊,又辣,又烫,是谓糊辣烫。
同样的材料,搁别人手里,做不出这个味。人们只能乖乖地穿过半座城,来吃老海的糊辣烫。喝着糊辣烫,就着锅盔或大蒸馍,绝配!
老海的糊辣烫为什么这么好?还是有诀窍。老海备料下料时,把自己一人关厨房里,旁边不许站人。端出来的,就是一锅锅煮好的糊辣烫。
老海是个孤老,无儿无女,手艺又不外传,做了几十年,眼见得越来越老了。小城人开始担心,老海死了,再到哪儿喝这样的糊辣烫?
人总是会死的。有一天,老海死了,小店关张了。小城人再也喝不到从胃暖到心的糊辣烫了。别人也开始卖糊辣烫,可都生意清淡,因为一喝,满不是那个味儿。
(选自《读者》)
【赏析】
本文运用了简洁的笔墨介绍了作者家乡的名吃——回民老海的糊辣烫,语言生动形象,令人心驰神往。文章首先通过简陋的门面、供不应求的场景营造氛围,激起读者的神往。接着抓住糊辣烫的“色、香、味”等进行仔细描摹,令人如临其境;然后,写食用过程中独特的感受,进一步反衬糊辣烫的与众不同;最后就此抒发情感,升华主旨。文章从容闲淡,朴素而自然,字里行间流露出作者对人间至性至情的热爱和对旧日快乐生活情景的缅怀和深深眷恋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