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华平,李 璇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女媭为巫新考
高华平,李璇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摘要]《离骚》文本结构中,“女媭”中峰起顶,上连下延,发挥了重要作用。有关“女媭”真实身份的探赜数千年来从未断绝,有屈原姊、屈原妾、屈原母、屈原保姆等多种说法。根据传世资料和出土文献考证,女媭实为巫。《山海经》是秦灭楚时在楚获得,具有鲜明的楚地色彩。《山海经》中存有不少以“女”字为首的女巫名字,如女丑、女戚、女祭、女薎。“女媭”也以“女某”为名,且“媭”字蕴含的“处女”和“聪明能干”这两种特殊含义皆与为巫的条件相配,女媭为巫的可能性很大。巫起源于女性,女巫之名多取“女”字旁的字则不足为奇。事实上,出土文献中的资料也证实了这一推断。甲骨卜辞中保存了大量占卜文字,从现今可考释的甲骨文字来看,殷商时期,巫之名多从“女”字旁。此外,我们从屈原作品中也能找到相关内证:楚国重淫祀、信鬼神这一大环境,对屈原的文学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他的作品多从民间祭歌发展而来,带有浓厚的巫风色彩;《离骚》中和女媭相关的灵氛、巫咸二人均为巫,这些事实使“女媭”无不和巫这一身份相契合。
[关键词]女媭;《离骚》;“女某”;巫祝特色;巫
《离骚》是屈原“发愤以抒情”创作的带有自传性色彩的政治抒情长诗,诗中“香草美人”的设喻、“上下求索”的精神、“九死未悔”的信念,对后世产生了深远影响。鲁迅先生曾给予极高的评价,盛赞它“逸响伟辞,卓绝一世”[1]540。
全诗可分上下两部分,用“女媭”一角完成叙述场景的转换。陈本礼《屈辞精义》有言:“借女媭为中峰起顶,以下陈辞上征,占氛占咸,总此一詈生出章法奇幻。”[2]470先秦典籍之中,“女媭”之名仅见于《离骚》,当时未有说解。自东汉以降,有关“女媭”身份的探赜则不绝如缕,但往往说法各一,令人莫衷一是。要之,或言原之姐(妹),或言原之妾,或言原之母,或言原之保姆,唯周拱辰、林昌彝、刘永济、罗漫主其为巫。前三人根据《汉书·广陵厉王胥传》有关楚地巫师李女须的记载推断“女须”乃楚地女巫通用之名;罗漫则主要根据《离骚》上下文的行文关系,屈原问卜于灵氛和巫咸两个男巫外,还应问卜于女巫,推出女媭为女巫。前三人所举《汉书》一例仅为孤证,后者则臆测的成分较大,均难令人信服。有鉴于此,笔者不揣固陋,欲结合传世资料和出土文献,在前人的基础上再做探讨。不当之处,请予指正。
首先我们来梳理一下历来有关“女媭”身份的几种说法:
一为屈原姊。首倡者乃东汉王逸。他在《楚辞章句》中曰:“女媭,屈原姊也。”[3]18游国恩先生说:“王逸以为屈原姊者,盖因贾逵有楚人谓姊曰须之言,遂即谓为屈姊耳,其实别无据也。”[4]188游氏所言甚是。屈原遭贬黜而流放,其姊不离不弃,始终相随,从战国这个时代背景和妇女须克己持家来看,女媭为屈原姊的可能性很小。
二为屈原妾。此说始于明代汪瑗:“须者,贱妾之称,以比党人也。”[5]57姜亮夫、汤炳正祖其说。姜亮夫曰:“则就辞气论之,此不宜姊氏,而当为小妻。”[6]176汤炳正《楚辞今注》直接将女媭解释为侍妾:“女媭,即侍妾。”[7]17他们主要的依据是《周易·归妹》所言“归妹以须”,而“须”与“嬬”通。《说文解字》释“嬬”曰:“弱也。(嬬之言濡也。濡,柔也。)一曰下妻也。(下妻犹小妻。《后汉书·光武纪》曰:依托为人下妻。《周易》:归妹以须。《释文》云:须,荀陆作嬬。陆云妾也。)从女,需声。相俞切。”[8]624“嬬”有侍妾之意,“须”与“嬬”相通,则“须”也有侍妾的意思。这里有曲解《周易》的嫌疑,卦辞全文是:“归妹以须,反归以娣。”[9]485娣为妹,这句话的意思是:本应姐姐出嫁,反倒成了妹妹出嫁。全无侍妾之意。
三为屈原母。此说系龚桂英先生首倡。他说:“《北齐书》的《后妃传》及《诸王传》载,称乳母均为姊姊,宋高宗亦称其母韦太后为大姊姊。又《说文·女部》姐字注,蜀谓母曰姐。王逸注:女媭,屈原姊也。姐与姊今同,故女媭当为屈原之母。”[10]世易时移,以蜀俗证楚俗,以后世证前世,其结论也多不可信。
四为屈原保姆。游国恩先生在《屈原》一书中说:“‘须’为楚国妇女的通称,本是一个假设的人物。……屈原的文例常常把自己比作女子,因得罪丈夫(指楚王)而见弃,所以才设想一个类似师傅保姆之类的老妇来责备他。”[11]21此说也稍显牵强。《礼记·内则》篇言:“择于诸母可者,必求其宽裕、慈惠、温良、恭敬、慎而寡言者,使为子师,其次为慈母,其次为保母,皆居子室,他人无事不往。”郑玄注曰:“诸母,众妾也;可者,傅御之属也;子师,教示以善道者;慈母,知其嗜欲者;保母,安其居处。”[12]1469从郑玄的注释我们可以清楚知晓保姆主要担负抚育孩童的职责,只要安其居处则可。孩童的教育问题,则另有专人负责。《离骚》之中的女媭主要对屈原进行思想上的劝教,故女媭为保姆一说也是不恰当的。
从以上的分析我们可以得知,历来有关女媭身份的几种说法都有牵强附会之处,因此很有必要对女媭的真实身份进行一次新的探讨。
《山海经》是秦灭楚时在楚获得,具有鲜明的楚地色彩。鲁迅先生《中国小说史略》云:“《山海经》今所传本十八卷,记海内外山川神祗异物及祭祀所宜,……所载祠神之物多用糈(精米),与巫术合,盖古之巫书也。”[13]7~《8山海经》中杂糅了许多巫术、宗教、民俗等内容,并往往与《楚辞》契合,纪晓建先生写过一系列文章来论证《楚辞》与《山海经》在山水树木、神祇、灵巫、神话上的文化同源关系①详见纪晓建《〈楚辞〉与〈山海经〉山水树木神话之互证》、《〈楚辞〉与〈山海经〉神祇之互证》、《〈楚辞〉与〈山海经〉灵巫之互证》、《〈楚辞〉与〈山海经〉神话趋同的文化学意义》等文。。同时,《山海经》中存有不少以“女”字为首的女性名字,如女娲、女丑、女戚、女祭、女虔、女尸、女魃、女娃等,对她们进行梳理,发现存在一定的关联性,约可分成两类:
一类是女神。包括女娲、女娃、女尸和女魃。女娲,《山海经·大荒西经》载:“有神十人,名曰女娲之肠,化为神,处栗广之野,横道而处。”[14]445郭璞注:“女娲,古神女而帝者,人面蛇身,一日中七十变,其腹化为此神。”[14]445女娃,《山海经·北山经》云:“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14]111女尸,《山海经·中山经》记:“又东二百里,曰姑媱之山。帝女死焉,其名曰女尸,化为瑶草。”[14]171袁珂先生考之为《高唐赋》中朝为行云、暮为行雨的巫山神女“瑶姬”[14]172。女魃,《山海经·大荒北经》曰:“有人衣青衣,名曰黄帝女魃。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畜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杀蚩尤。”[14]490郝懿行笺疏:“《玉篇》引《文字指归》曰:女妭,秃无发,所居之处,天不雨也,同魃。”则魃应作妭。
另一类则为巫。包括女丑、女戚、女祭、女薎。女丑,《山海经·大荒东经》云:“海内有两人,名曰女丑。”[14]407袁珂先生考之为女巫之名[14]262。女祭、女戚,《山海经·海外西经》载:“女祭、女戚在其北,居两水间,戚操鱼,祭操俎。”[14]261王念孙考证“”字应为“觛”字,觛乃一种圆形酒器,属古代礼器的一种。“俎”也为古代祭祀的礼器,用来放置祭祀用的牲畜,则女祭、女戚的身份为巫。女薎,《山海经·大荒西经》记:“有寒荒之国。有二人女祭、女薎。”[14]468女祭、女薎对举,根据古人的行文习惯,女祭为巫,则女薎同样为巫。
远古时期,生产力十分低下,当天灾人祸如饥荒、贫困、流行病等生存困境出现时,人们需要对其进行合理解释来战胜内心的恐慌,这时拥有一种非自然力或超自然力作用的妖魔、巫师、神怪便应运而生。《国语·楚语下》云:“民之精爽不携贰者,而又能齐肃衷正,其智能上下比义,其圣能光远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聪能听彻之,如是则明神降之,在男曰觋,在女曰巫。”[15]512~513可见巫具有异乎常人的聪明才智和齐肃衷正的品格,是神界与人界沟通交流的媒介,能祈雨、降神、占星、驱鬼、疗疾、解梦,能为人消灾解难、兴利致福,从而成为古代社会生活中所不可或缺的职业,巫的性质甚至被神化,具有了某种神性色彩。如此,女神和女巫之间也存在某种关联。“女媭”也以“女某”为名,故我们认为她其实也具有某种巫的色彩。
《国语·楚语下》云:“在男曰觋,在女曰巫。”何谓巫?何谓觋?何者出现在前?何者出现在后?《说文解字》释巫曰:“巫,祝(段注:祝乃觋之误)也。女能事无形,以舞降神者也。象人两褎舞形。”[8]201释觋为:“能齐肃事神明也。在男曰觋,在女曰巫。从巫从见。”[8]201~202
觋是会意字。从造字上看,觋字是从巫字派生,故巫当先于觋。又《说文》释巫为女巫,故巫起源于女性,而男性居巫职则在其后。长沙陈家大山楚墓出土过一幅人物龙凤图,图中扮演祈神引导、助墓主灵魂升天角色的就是女巫。陶宗仪《南村辍耕录》载:“世谓女巫曰师娘。都下及江南,谓男觋,亦曰师娘。”[16]192张亮采在《中国风俗史》四编《淫祀与巫觋》中述说湘楚之巫俗时说:“岁晚用巫者,鸣锣击鼓,男作女妆,始则两人执手而舞,终则数人牵手而舞。”[17]202男巫称师娘,着女装,更加强了女巫先于男巫的推断。
巫起源于女性,女巫之名多取“女”字旁的字则不足为奇。事实上,出土文献中的资料也证实了这一推断。甲骨卜辞中保存了大量占卜文字,从现今可考释的甲骨文字来看,殷商时期,巫之名多从“女”字旁。
陈梦家先生考“‘赤’字象人立于火上,大汗淋漓,实乃暴巫之象,而其文云‘赤’、‘’即暴巫也,等字为女子之名,实乃女巫也”[18]。陈氏所言甚是。上古轻贱之人,如女奴、俘虏之类,一般无名,这些女人不应该是奴隶。《周礼·春官》“女巫”条曰:“掌岁时祓除、衅浴,旱暵则舞雩;若王后吊,则与祝前;凡邦之大灾,歌哭而请。”[19]816可知女巫的职责之一就是祈雨,则这些名字乃女巫无疑矣。而这种以女旁字为女巫命名的传统有没有为后世传承,特别是为楚人传承?答案是肯定的。《燕子春秋·内篇·谏》中就有一位楚巫名“媺”。楚简中“师”、“保”、“傅”诸字有一些特殊的写法,分别写作“”、“媬”、“嫥”,我们曾考证这三个字除了表明它们是由女性担任的官职之外,同时也说明这些官职“兼有女巫的某些职能”[20]。那么,“媭”字也就有可能为女巫之名。
我们再来看看媭字。《说文解字》释媭曰:“女字也。(郑云:须有才智之称。)从女,须声。”[8]61“7媭”字有时也省借为“须”。楚文化专家萧兵先生论证“媭”云:“(‘媭’字)古无偏旁,媭即须。《说文》卷九:‘“须”面毛也,从页从彡。’须在男人面上就是胡须,在女人脸上只是汗毛。我国民俗:姑娘结婚前夕必须用线把脸上的汗毛纹去……称为‘纹脸’‘开脸’……所以,未开脸者就是处女,女媭就是‘女’而有‘媭’……女媭,须女也者,黄毛丫头者也。”[21]286萧兵先生这一解释甚为合理,为我们揭开“女媭”的神秘面纱有很大帮助。在先民的眼中,鲜血“是生命的来源和灵魂的寄生处”[22]31,具有任何事物无法比拟的魔力,而处女由于没有丧失这一精华,愈具有纯洁性和神圣性,因此处女最有资格担任神职。选择处女担任神职这一风俗也屡见于典籍之中。《汉书·地理志》载齐地之俗:“国中民家长女不得嫁,名曰‘巫儿’,为家主祠,嫁者不利其家,民至今以为俗。”[23]1661这一现象,不惟我国所特有,古希腊、埃及文明中也能找到例证与之遥相呼应。例如希腊语“处女”的发音是巴尔赛尼斯,雅典的巴台农神庙即是处女的神庙,里面住的女巫都是处女。如果巫者嫁人,还会遭到某种天谴。云梦秦简《日书》甲种75简云:“取妻,妻为巫,生子,不盈三岁死。”[24]62可见如果为巫者嫁人,不仅不利其家,甚者会克夫丧子。
上引《国语·楚语下》提到为巫者还必须具有异乎常人的聪明才智,才能更好地与神界进行沟通。《诗·小雅·桑雇》:“君子乐胥,受天之佑。”郑笺:“胥,有才智之名也。”[19]480刘师培先生《楚辞考异》曰:“胥为才智之称,胥、须古今字耳。”[21]277张舜徽先生亦曰:“女之有才智者谓之须,犹男之有才智者谓之胥耳。胥即谞之省借,犹须为媭之省借也。”[25]14可见“媭”字除了萧兵先生解释的“黄毛丫头”之外,还具有聪明才干的意思。《离骚》中的女媭就懂得用屈原祖先鲧因过于耿直而罹祸致死的经历来劝导屈原,说辞直入人心,聪慧无比,与《国语·楚语下》提出的巫者条件相吻合。《汉书》中出现的以“女须”为名的巫女李女须又如何呢?《汉书·广陵厉王胥传》载:“始,昭帝时,胥见上年少无子,有觊欲心。而楚地巫鬼,胥迎女巫李女须,使下神祝诅。女须泣曰:‘孝武帝下我。’左右皆伏。言‘吾必令胥为天子’。……胥曰:‘女须良巫也!’”[26]2760李女须就懂得借汉武上身装神弄鬼,妄称圣意,图谋不轨,连刘胥也感概她是“良巫”,除去谋逆罪不说,也称得上有勇有识了。
荆楚大地,沟汊湖泊星罗棋布,佳木瑶草葱茏茂盛,山川溪石瑰丽奇绝,珍奇异兽缤纷缭乱,气候条件湿润多变,王夫之《楚辞通释·序例》云:“楚,泽国也,其南沅湘之处,抑山国也。迭波旷宇,以荡遥情,而迫以崟嵚戍削之幽苑,故推宕无涯,而天采矗发,江山光怪之气,莫能掩抑。”[27]4刘师培曾在《南北文学不同论》中评价“大抵北方之地,土厚水深,民生其间,多尚实际;南方之地,水势浩洋,民生其际,多尚虚无”[28]83~84。这一切为楚人形成热烈、奔放的气质以及重淫祀、信鬼神的风俗提供了催化剂。楚简中就常见有关“巫”的祭祷:
尝巫,甲戌……(望山简113)
举祷大夫之私巫。(望山简119)
举祷巫猪、灵酒。(天星观简)
八月归佩玉于巫,丁占之,吉。(天星观简)
丙辰之日,游巫。(天星观简)
爨月游巫……(天星观简)
丙辰之日,游巫……(天星观简)
举祷行一白犬,游巫……(天星观简)[29]
楚国巫风之盛史有明文。《吕氏春秋·异宝》云:“荆人畏鬼。”[30]230《列子·说符》载:“楚人鬼而越人禨。”[31]260《汉书·地理志下》记:“楚有江汉川泽山林之饶;江南地广,或火耕水耨。民食鱼稻,以渔猎山伐为业,果蓏蠃蛤,食物常足。故啙窳偷生,而亡积聚,饮食还给,不忧冻饿,亦亡千金之家。信巫鬼,重淫祀。”[32]1666此风不仅在民间大行,王廷也经久不衰,甚至有君王因笃信鬼神,以致国破身俘。桓谭《新论·言体》记有一事:“昔楚灵王骄逸轻下,简贤务鬼,信巫祝之道,斋戒洁鲜,以祀上帝、礼群神,躬执羽绂,起舞坛前。吴人来攻,其国人告急,而灵王鼓舞自若,顾应之曰:‘寡人方祭上帝、乐明神,当蒙福佑焉,不敢赴救。’而吴兵遂至,俘获其太子及后姬以下,甚可伤。”[33]14楚国历代君王信鬼祀神,对巫风的盛行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屈原浸淫其间,自会受此影响。《离骚》自述身世:“惟庚寅吾以降,……字余曰灵均。”湖北云梦睡虎地出土的《日书》875简载:“凡庚寅生者为巫。”屈原具有为巫的先天条件,又字灵均,《说文解字·玉部》释“灵”曰:“靈,巫也。以玉事神,从玉,霝声。”[8]19王国维《宋元戏曲考》云:“古所谓巫,楚人谓之曰灵……《楚辞》之灵,殆以巫而兼尸之用者也。”[34]1~2春秋时楚国有个屈巫,就字子灵。屈原之出生与取字,就具有巫性色彩。加之原本为三闾大夫,掌宗庙祭祀,兼管王族屈、景、昭三大姓的子弟教育,更是对各种祭祀祷告的活动内容和表演场景烂熟于心。其在诗歌创作过程中,无论是思维方式还是表现形式都会不知不觉带上浓厚的巫风色彩。朱熹《楚辞集注·九歌序》曰:“其俗信鬼而好祀,必使巫觋作乐,歌舞以娱神。”[35]1~2楚国凡祭祀礼拜,必使巫觋作乐歌舞以飨诸神。巫术的表演仪式常常采取象征性的舞蹈形式,并伴有赋有神秘色彩的咒语和歌曲。《山海经·大荒西经》载:“西南海之处,赤水之南,流沙之西,有人珥两青蛇,乘两龙,名曰夏后开(即夏启)。开上三嫔于天,得《九辩》与《九歌》以下。此天穆之野,高二千仞,开焉得始歌《九招》。”[14]473郭璞注《九辩》、《九歌》云:“皆天帝乐名也。开登天而窃以下用之也。”[14]474据《山海经》所言,《九辩》、《九歌》都是夏启从天庭偷回来传之世人的,当然,这只是一个美丽的神话传说,但却从一个侧面反映了这些歌曲的神秘性。而屈原创作的《九歌》,其实际则正是在民间祭歌的基础上改编而成。其他如《招魂》、《九章》、《天问》中也有许多关于占卜求神、祭祀礼鬼的例子。正因为屈原作品中鲜明的巫祝文化特色,有学者如藤野岩友等直接将其作品定为巫系文学[36]。这一理论不仅在日本得到广泛认同,在我国也受到楚辞学界的大力关注。屈原作品中所弥漫的浓厚巫风这个大前提,对我们探佚“女媭”身份有很大帮助。
法国后结构主义批评家克里斯蒂娃提出“互文性”理论,其大意是任何一个文本都不是封闭性、自足性的,它总是与其他相关文本存在着相互参照、彼此借鉴的关系[37]13~19。因此女媭为巫这个推断,我们也能从作品中找寻出相关证据。让我们回到文本本身,屈原作品中明确提到卜筮之术主要集中在《离骚》灵氛吉占、巫咸吉告和《九章·惜诵》厉神占梦部分。
让我们先来分析《离骚》中女媭说词和《惜诵》中厉神占词。通过互相比对,我们发现二者在形式上都喜将屈原的处事方式与世俗大众的行为方式相对照,如“薋菉葹以盈室兮,判独离而不服”[3]19(普通花草盈满室,人人争相去佩戴,而你却不管不顾远避开)和“众骇遽以离心兮,又何以为此伴”[3]125(众人惊骇逞遽离心异志,你又为何这样倔强);举例上也都好用屈氏祖先鲧的事迹警醒屈原,如“鲧婞直以亡身兮,终然殀乎羽之野”[3]19(鲧太刚直不顾性命,结果殉命于羽山荒野)和“行婞直而不豫兮,鲧功用而不就”[3]126(鲧行为耿直不宽和,终使治水不成功);语气上亦完全一副以神的名义训诫人的态势,如“世并举而好朋兮,夫何茕独而不予听?”[3]20(世人都喜欢结党成群,你却茕茕独立不听我的劝告?)和“惩于羹而吹齑兮,何不变此志也?”[3]125(被热汤烫过的人遇到冷菜也会吹上一吹,你为什么不吸取教训改变你的志向?)
根据以上分析,女媭说词和厉神占词无论在形式、用典、语气上都有相似之处。如若这只是一种巧合的话,我们再来看看灵氛和巫咸的繇词。无独有偶,女媭责骂屈原的方式和内容与灵氛、巫咸劝解屈原的方式和内容没有本质上的区别。他们都精通历史:“说操筑于傅岩兮,武丁用而不疑。吕望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举。宁戚之讴歌兮,齐桓闻以该辅”[3]38;洞察世事:“世幽昧以眩曜兮,孰云察余之善恶?民所好恶其不同兮,惟此党人其独异”[3]35。其用典比附、苦口婆心劝屈原与世俯仰、随波逐流的心态和女媭如出一辙、并无二致。厉神,王夫之《楚辞通释》曰:“大神之巫。”[38]68即为附在占梦巫师身上的神,其实质为巫。灵氛乃古之善卜者,闻一多先生疑其为《山海经·大荒西经》中灵山十巫之一的巫朌,不管其究竟为谁,灵氛为巫则是确实无疑的。《山海经·大荒西经》云:“有灵山,巫咸、巫即、巫朌、巫彭、巫姑、巫真、巫礼、巫抵、巫谢、巫罗十巫,从此升降,百药爰在。”[14]453~454可知巫咸乃古代巫师名,且为群巫之首。女媭之词与厉神、灵氛、巫咸之占词相似,这就不是巧合的问题了,唯一的可能性是女媭的身份其实也为巫,这无形中为女媭为巫提供了又一有力证据。
《离骚》在描摹女媭、灵氛、巫咸出场时的句子分别为:“女媭之婵媛兮,申申其詈予”;“索藑茅以兮,命灵氛为余占之”;“巫咸将夕降之兮,怀椒糈而要之”。“藑茅”,王逸注曰:“灵草也。”汪瑗在《楚辞集解》中云:“其术至今尚存。或信手取草,而长短折之,以掷之于地,观其纵横,以为兆;或取草而齐折之,置之于九纵横,推荡之,以成卦。”[5]85“筳篿”,汪瑗释曰:“今神庙中所抽竹签,所掷校杯之别名耳。皆竹为之者也。故皆从竹头也。”[5]85“椒”、“糈”,王逸《楚辞章句》云:“椒,香物,所以降神。糈,精米,所以享神。”[3]37“藑茅”、“筳篿”皆为占卜用具,“椒”、“糈”均为祀神用物。灵氛、巫咸出场携有卜筮之具,如果女媭为巫,那她会不会也有呢?闻一多先生在解释“婵媛”时说:“婵媛,一本作掸援。《说文》曰:‘啴,喘息也’,‘喘,疾息也’,‘歂,口气引也’,喘歂一字。……掸援即啴咺,喘息者气出入频促,如上下牵引然也。”[39]8这里笔者有一个大胆的揣测:女巫祷祭时总会伴有舞蹈,如《诗经·陈风·宛丘》所云“坎其击鼓,宛丘之下,无冬无夏,值其鹭羽”。余冠英先生在解释《诗经》这一句时说:“诗人倾吐他对于一位巫女的爱慕。那巫女常常跳舞祭神,舞时戴着鹭鸶的羽毛。”[40]124陈地近楚,受楚俗之薰染,尊巫崇鬼之风较烈,巫女在祭神时总是头戴鹭鸶羽毛翩翩起舞。现今农村还存有“跳大神”的巫术,巫师们也总是腰系长铃或手持单鼓,载歌载舞地降神祈福。女巫歌舞之时,气息不匀、呼吸急促,“申申”有重复之意,那么“女媭之婵媛兮,申申其詈予”这句有无可能就是描绘女媭歌舞占卜,气喘咻咻、反复不停地念着繇词的情景呢?此为推测,暂且录入,以备一说。
根据以上层层推论,“女某”为名具有浓厚的巫性色彩,且“媭”字蕴含的“处女”和“聪明能干”这两种特殊的含义均与为巫的条件相配。加之从现今可考释的甲骨文字来看,殷商时期,巫之名也多从“女”字旁,则“女媭”为巫的可能性很大。此外,我们从屈原作品中也能找到相关内证:楚国重淫祀、信鬼神这一大环境,对屈原的文学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他的作品多从民间祭歌发展而来,打上了巫性烙印;《离骚》中和女媭相关的灵氛、巫咸二人皆为巫,这些事实,使“女媭”无不和巫这一身份相契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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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熊显长]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4799(2016)03-0100-06
[收稿日期]2015-12-12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资助项目:15ZDB007;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资助项目:11BZX049
[作者简介]高华平(1962-),男,湖北监利人,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先秦文学及出土简帛文献研究;李璇(1986-),女,湖南怀化人,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2013级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