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晟
(广州大学 人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叶适与江西诗学的离与合
吴 晟
(广州大学 人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叶适在学术上反对理学家空谈性理,倡导事功之学。论诗强调文学的政治内容和社会作用,推崇“德艺兼成”的境界。在物与理关系上,认为“物之所在,道则在焉”;“理”即“物之理”,与黄庭坚的道可以独立于物外、“理”主要指诗的结构布置之观点有离。在诗歌情感传达上,反对“叫呼怒骂”,倡导儒家“温柔敦厚”的诗教,则与黄庭坚反对“怒邻骂座”的诗学主张合。叶适肯定了永嘉四灵以工巧清奇救江西末流刻削枯涩之弊、复尊唐体的历史功绩,批评了北宋后期以来诗坛以朴拙为尚的风气。
叶适; 江西诗学; 物理; 诗教; 重辞彩; 黜朴拙
叶适(1150—1223),字正则,号水心,永嘉(今浙江温州)人。宋孝宗淳熙五年(1178)进士。历仕太常博士、尚书左选郎官、工部侍郎,宁宗时累官宝文阁待制兼江淮制置使。开禧北伐,因坚主抗金,为韩侂胄所重。侂胄败诛,他被劾罢官,退居永嘉城外水心村讲学,杜门著述,自成一家,后世推为永嘉学派之巨擘,著有《水心文集》《水心别集》《习学记言》等。
《宋元学案·水心学案序录》:“亁、淳诸老既殁,学术之会,总为朱、陆二派,而水心龂龂其间,遂称鼎足。”[1]1738叶适在学术上反对理学家的空谈性理,重视并倡导事功之学,是永嘉学派(或称浙东学派)的代表。他与朱熹、陆九渊二派的主要分歧在于义理之外兼重事功,认为“既无功利,则道义者乃无用之虚语尔”[2]528。其《赠薛子长》云:
读书不知接统绪,虽多无益也;为文不能关教事,虽工无益也;笃行而不合于大义,虽高无益也;立志不存于忧世,虽仁无益也[3]943~944。
体现了叶适读书知“接统绪”、为文能“关教事”、笃行须“合于大义”、立志要“存于忧世”的事功思想,与正宗理学家有所不同。其《跋刘克逊诗》又云:
孔子诲人,诗无庸自作,必取中于古,畏其志之流,不矩于教也。后人诗必自作,作必奇妙殊众,使忧其材之鄙,不矩于教也。水为沅湘,不专以清,必达于海;玉为珪璋,不专以好,必荐于庙。二君知此,则诗虽极工而教自行,上规父祖,下率诸季,德艺兼成,而家益大矣[3]945。
叶适提出诗必“取中于古”,矩于教化,以“德艺兼成”为诗之最佳境界。诗之“奇妙殊众”、水之“清”、玉之“好”,正如水之必达于海、玉之必荐于郊庙,诗亦必成于“德艺”而有益于治教为旨归。可见,叶适既重事功也重词藻,与理学家的诗学思想有着明显之差异。叶适说:“四言自韦孟、司马迁、相如、班固、束晰、陶潜、韩愈、柳宗元、尹洙、梅尧臣、欧阳修、王安石、苏轼,工拙略可见。余尝怪五言而上,往往世人极其材之所至,而四言虽文词巨伯辄不能工,何也?按古诗作者,无不以一物立义,物之所在,道则在焉,物有止,道无止也,非知道者不能该物,非知道者不能至道;道虽广大,理备事足,而终归之于物,不使散流,此圣贤经世之业,非习为文词者所能知也。《诗》既亡,孔子与弟子讲习其义,能明之而已,不敢言作;虽如游、夏、子思、孟子之流,皆不敢言作诗也;后世操笔研思,存其体可也。而韩愈便自谓古人复生未肯多让,或者不知量乎!”[3]951既然物体现道,道不离物(“物”泛指自然与社会现象),那么诗便不应该拒绝写物,诗中之道才能有所附丽与止泊,不至于“散流”。即是说诗中之物不仅仅是道之载体,也是道之本身,“物之所在,道则在焉”。《水心别集》卷五《诗》说得更明了:
邵雍诗以玩物为道,非是。孔氏之门,惟曾晳直云“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孔子与之,若言偃观蜡,樊迟从游,仲由揖观射者,皆因物以讲德,指意不在物也。此亦山人隐士所以自乐,而懦者信之,故有云淡风轻傍花随柳之趣,其与穿花蛱蝶点水蜻蜓何以较重轻,而谓道在此不在彼乎![3]951
无论是曾晳的言志,还是言偃的“观蜡”,或是樊迟的“从游”,抑或仲由的“揖观射”,尽管“皆因物以讲德,指意不在物也”,但正是物之所在,道则存焉。故谓“云淡风轻傍花随柳”、“穿花蛱蝶点水蜻蜓”皆可印证入道。物与道,孰轻孰重,难以较量;亦不可谓物是物、道是道,即是说物与道合而为一,难以截然分开。又说:
《诗》之兴尚矣。夏、商以前,皆磨灭而不传,岂其所以为之者至周人而后能欤?夫形于天地之间者,物也;皆一而有不同者,物之情也;因其不同而听之,不失其所以一者,物之理也。坚凝纷错,逃遁谲伏,无不释然而解,油然而遇者,由其理之不可乱也。是故古之圣贤,养天下以中,发人心以和,使各由其正以自通于物[4]7402。
叶适也重“理”,但他与正宗理学家所谓理为“生物之本”的论调不同,认为物是第一性的,“理”是“物之理”,物的种种各异的外观与习性是“物之情”,所以“古之圣贤”(即《诗经》的作者们)并不拒绝描画“风雨霜雪”、“山川草木”,以“旁取广喻”、“比次抑扬”、“抽词涵意”、“发抒情性”,达到“养天下以中,发人心之合,使各由其正以自通于物”。叶适推崇体物写情的唐诗,但他的目标归根结底还是要归于“理”,故当王木叔“不喜唐诗”,谓“争妍斗巧,极外物之变态,唐人之所长也;反求于内,不足以定其志之所止,唐人之所短也”时,便认为“木叔之评,岂可忽诸”(《王木叔诗序》)[5]207,因为唐诗“极外物之变态”,确实并非为了说理。
叶适的物理观深受理学“格物致知”思维方式之影响。“格物致知”的前提就是“观物”。邵雍指出:“夫所以谓之观物者,非以目观之也,非观之以目而观之以心也,非观之以心而观之以理也。”[6]264这种观物之论的主旨,在于开启心性,通过“观物”参透万物之理。
周裕锴《宋代诗学通论》把这种观照方式称之为“活观”[7]365,即罗大经所说的“活处观理”:“古人观理,每于活处看。故《诗》曰:‘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夫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又曰:‘山梁雌雉,时哉时哉!’孟子曰:‘观水有术,必观其澜。’又曰:‘源泉混混,不舍昼夜。’明道不除窗前草,欲观其自得意,皆是于活处看。故曰:‘观我生,观其生,’又曰:‘复见其天地之心。’学者能如是观理,胸襟不患不开阔,气象不患不和平。”[8]163周裕锴认为,这种“活观”就是“从大自然充沛的生命创造力中体悟到一种自强不息与和谐自然的精神,也就是《周易·乾卦》所谓‘天行健’的生命哲学意识。这种‘活观’,其实和诗人的观物方式完全相通。就其观的方式而言,它注意的是宇宙生生不息的精神,活泼泼的生机。鸢飞鱼跃,草长水流,物之生意与人之灵气相融合,于是,在物我交感的过程中完成了自然与心灵的异质同构,天人合一,道心化为诗心。这是一种充满创造力的艺术思维方式”[7]366。
黄庭坚所处的时代,正是北宋理学兴起之时,因此他一定程度上受到理学思想的影响,被列入《宋元学案·范吕诸儒学案》与《华阳学案》。他在《濂溪诗并序》中赞美周敦颐“人品甚高,胸中洒落,如光风霁月”[9]1411;又在《跋元圣庚清水岩记》中说:“由是观之,险易之实在人心不在山川。夫奇与常,相倚也。险与易,相乘也。古之人正心诚意而游于万物之表,故六经我之陈迹也。山林冠冕,吾又何择焉?”[10]62~63与叶适理学思想不同,黄庭坚认为“险易之实在人心不在山川”,即山川等物并非“道”之载体。“正心诚意”之得道者可以“游于万物之表”,道可以独立于物外,故无需选择“山林”或是“冠冕”。黄庭坚《大雅堂记》云:“子美诗妙处乃无意于文,夫无意而意已至,非广之以国风雅颂,深之以《离骚》《九歌》,安能咀嚼其意味,闯然入其门耶!故使后生辈自求之,则得之深矣。……彼喜穿凿者,弃其大旨,取其发兴于所遇林泉、人物、草木、鱼虫,以为物物皆有所托,如世间商度隐语者,则子美之诗委地矣。”[11]415在黄庭坚看来,杜甫诗歌之所以能够达到“无意于文,夫无意而意已至”妙境、具有博大精深的内涵,就在于杜甫“别裁伪体亲风雅”、“窃攀屈宋宜方驾”,已将对诗骚传统的继承内化为一种深厚的道德修养,然后自然而然地呈现出来,诗中所描画的“林泉”、“人物”、“草木”、“鱼虫”等物象并非要寄托什么,也并非有什么寄托,它们只是传达作者之意的审美客体,不是作者之意本身。这与叶适的物道合一观是有区别的。
黄庭坚《与王观复书一》云:“好作奇语,自是文章病,但当以理为主,理得而辞顺,文章自然出群拔萃。观杜子美到夔州后诗、韩退之自潮州还朝后文章,皆不烦绳削而自合矣。”[3]340《书赠韩琼秀才》云:“治经之法,不独玩其文章,谈说义理而已,一言一句,皆以养心治性。事亲处兄弟之间,接物在朋友之际,得失忧乐,一考之于书,然后尝古人糟粕而知味矣。”[12]655朱东润认为“庭坚对于理的认识,主要只着重在作文的关键布置上”[13];刘大杰也说:“黄庭坚论文,有时也提到理,但他所讲的理,并不全是指内容。……细叶全文(案:指《与王观复书一》),这里所说的理,主要是指作文作诗之理。”[14]显而易见,它与叶适所谓“理”指“物之理”也有明显的差异。
叶适云:“后世诗,《文选》集诗通为一家,陶潜、杜甫、李白、韦应物、韩愈、欧阳修、王安石、苏轼各自为家,唐诗通为一家,黄庭坚及江西诗通为一家。人或自谓知古诗,而不能知后世诗,或自谓知后世诗,而不能知古诗,及其皆知,而辞之所至皆不类,则皆非也。韩愈盛称皋、夔、伊、周、孔子之鸣,其卒归之于诗,诗之道固大矣,虽以圣贤当之未为失,然遂谓‘魏晋以来无善鸣者,其声清以浮,其节数以急,其辞淫以哀,其志弛以肆,其为言乱杂而无章’,则尊古而陋今太过;而又以孟郊、张籍当之,则尤非也。如郊寒苦孤特,自鸣其私,刻深刺骨,何足以继古人之统?又况于无本者乎!”[3]950~951将宋代欧、王、苏、黄及江西派与陶、杜、李并列,尽管叶适鼓吹永嘉四灵复尊唐诗,但只是肯定“四灵”以晚唐之工巧清奇救江西末流刻削枯涩之弊,并非一味地鄙薄一代宋诗。他批评韩愈盛称孔子等圣贤之鸣卒归于诗之道而否定魏晋有善鸣者,是“尊古而陋今太过”;所极力推崇孟郊等为善鸣者却不“足以继古人之统”。鉴于此,我们有理由相信叶适在对待古今问题上是能够持比较辩证的观点的,即尊古并不薄今。
叶适云:“张衡《四愁》虽在苏、李后,得古人意则过之。建安至晋高远,宋、齐丽密,梁、陈稍放靡,大抵辞意终未尽。唐变为近体,虽白居易、元稹以多为能,观其自论叙,亦未失诗意,而韩愈尽废之,至有乱杂蝉噪之讥。此语未经昔人评量,或以为是,而叫呼怒骂之态,滥溢而不可御,所以后世诗去古益远,虽如愈所谓乱杂蝉噪者尚不能到,况欲求风雅之万一乎!”[3]951反对韩诗“叫呼怒骂”、“乱杂蝉噪”,崇尚“风雅”,倡导儒家所谓“温柔敦厚”之诗教。在诗歌情感传达上,叶适这一观点则与黄庭坚反对“怒邻骂座”的诗学主张一致。黄庭坚认为,诗歌是人之情性的抒发,“非强谏争于廷,怨忿诟于道,怒邻骂座之为也”,“其发为讪谤侵陵,引颈以承戈,披襟而受矢,以快一朝之忿者,人皆以为诗之祸,是失诗之旨,非诗之过也。”[4]948~949主张“情之所不能堪”,即遇到人生挫折,仕途失意,感受到巨大的精神压力,“因发于呻吟调笑之声”,在作品中却以调侃的方式传达出来,这样,不仅能使自己“胸次释然”,从“不能堪”的情绪中超脱出来,又能够使“闻者亦有所劝勉”——读者受到劝戒、勉励的教育。这样的诗歌就能“比律吕而可歌,列干羽而可舞”,这种“不怨之怨”[4]939就是“诗之美”。
祖述杜甫的江西诗学至南宋,其局限与弊端已逐渐暴露出来,早年学诗从江西派入手的杨万里经过知性反省后,转向学习晚唐:“予之诗,始学江西诸君子,既又学后山五字律,既又学半山老人七字绝句,晚乃学绝句于唐人。”[3]820之后,为了矫正江西末流之弊,正式标举晚唐律体是永嘉四灵,“嘉定而降,稍厌‘江西’,永嘉‘四灵’复为‘九僧’、旧晚唐体”[15]1009。永嘉四灵指温州地区的徐照、徐玑、赵师秀和翁卷,因四人的字中都有一个“灵”字,创作倾向与诗风相近,故称。他们同出叶适之门,叶适曾编《四灵诗选》,选诗500首,诗人兼书商陈起为之刊行,风行一时。叶适不满江西诗派只学杜甫一家的局限,因而大力鼓吹“四灵”复尊唐体,其《徐斯远文集序》云:
庆历、嘉祐以来,天下以杜甫为师,始黜唐人之学,而江西宗派章焉。然而格有高下,技有工拙,趣有浅深,材有大小。以夫汗漫广漠,徒枵然从之而不足充其所求,曾不如脰鸣吻決,出豪芒之奇,可以运转而无极也。故近岁学者(案:指“四灵”),已复稍趋于唐而有获焉[4]7396。
又在《徐文渊墓志铭》中指出:“初,唐诗废久,君与其友徐照、翁卷、赵师秀议曰:‘昔人以浮声切响,单字只句计巧拙,盖《风》《骚》之至精也。近世乃连篇累牍,汗漫而无禁,岂能名家哉!’四人之语,遂极其工,而唐诗由此复行矣。”[3]942批评江西诗学尤其是其末流学杜甫以致“汗漫广漠”、“连篇累牍”,肯定“永嘉四灵”虽“脰鸣吻决”,却能“出豪芒之奇”,可谓学中晚唐“有所获焉”。对“四灵”以晚唐之工巧清奇救江西末流刻削枯涩之弊、“唐诗由此复行”的历史功绩作了高度评价。在《习学记言》卷四十七中,叶适又指出:“诗自曹、刘至二谢,日趋于工,然犹未以联属校巧拙。灵运自夸‘池塘生春草’,而无偶句,亦不计也。及沈约、谢朓,竞为浮声切响,自言灵均所未睹。其后浸有声病之拘,前高后下,左律右吕,匀緻密丽,哀思宛转,极于唐人,而古诗废矣。杜甫强作近体,以功力气势掩夺众作,然当时为律诗者不服,甚或绝口不道。至本朝初年,律诗大坏,王安石、黄庭坚欲兼用二体(指古、近二体),擅其所长,然终不能庶几唐人。”[16]134叶适认为唐人近体,为沈约、谢灵运发展而来之正格;杜甫专尚“功力气势”,自成别调;至王安石、黄庭坚则以古体为近体即运古于律,皆杜甫之支流,而非唐人之法乳。方回反驳道:“老杜所以独雄百世者,其意趣全古之六义,而其格律又备后世之众体。晚唐者,特老杜之一端,老杜之作包晚唐于中,而贾岛、姚合以下,得老杜之一体。叶水心奖‘四灵’,亦宋初九僧体耳。即晚唐体也。……近世学者不深求其源,以‘四灵’为祖,曰倡唐风自我始,岂其然乎?”[15]973~974指出杜诗“备后世之众体”,当为唐体之代表,叶适所倡所谓唐风只是贾岛、姚合之晚唐体,仅“得老杜之一体”,不能代表唐风,因此不足取也。
在《徐道晖墓志铭》中,叶适也充分肯定了徐照诗“斵思尤奇”、“横绝欻起”与“复言唐诗自君始”的历史功绩。对徐照以工巧、精致代替那些汗漫广漠、诘屈聱牙的江西派的纠偏矫弊的历史价值作出了积极的评价,同时又为他未能达到盛唐、中唐的宏阔境界而惋惜。如上所述,“四灵”复尊唐体其实只是“晚唐体”,具体而言是贾岛、姚合一派的五律,“专以炼句为工,而句法又以炼字为要。……诗主于野逸清瘦,以矫江西之失”[17]836,即以清新刻露之词,写野逸清瘦之趣,表现寄情泉石、傲嘨田园的闲适生活。艺术上能以精炼的语言,写寻常生活,一定程度上摆脱了江西诗派“资书以为诗”的迂腐习气,但“四灵”以“捐书以为诗”反拨江西诗学,则矫枉过正,又走向了“失之野”的极端[3]1061。因此,叶适在《题刘潜夫〈南岳诗稿〉》中寄厚望于刘克庄:
往岁徐道晖诸人,摆落近世诗律,敛情约性,因狭出奇,合于唐人,夸所未有,皆自号“四灵”云。于时刘潜夫年甚少,刻琢精丽,语特惊俗,不甘为雁行比也。今“四灵”丧其三矣,冢钜沦没,纷唱迭吟,无复第叙。而潜夫思益新,句愈工,涉历老练,布置阔远,建大将旗鼓,非子孰当!昔谢显道谓“陶冶尘思,模写物态,曾不如颜、谢、徐、庾留连光景之诗。”此论既行,而诗因以废矣。悲夫!潜夫以谢公所薄者自鉴,而进于古人不已,参《雅》《颂》,轶《风》《骚》可也,何必“四灵”哉![4]7401
批评徐照等“四灵”“摆落近世诗律,敛情约性,因狭出奇,合于唐人,夸所未有”。所谓“敛情约性”,“是指生活范围不广,思想蕴涵不深,所以写出来的作品平淡清瘦,缺乏奔放的热情和昂扬的气魄”;所谓“因狭出奇”,“是指艺术上只注重炼句修辞,而忽略了全篇的结构和意境”[18]451。因此,其作品“虽镂心鉥肾,刻意雕琢,而取径太狭,终不免破碎尖酸之病”[17]836。褒扬“四灵”后学刘克庄“刻琢精丽,语特惊俗”、“思益新,句愈工,涉历老练,布置阔远”。所谓“何必‘四灵’”,告诫刘克庄不要像“四灵”那样以晚唐为限,欲其进于古人。因为当时“四灵”之弊日显,他惋惜“四灵”没世后,后学无所师法,于是勉励刘克庄建大将旗鼓,重振唐人之学。
叶适《王木叔诗序》云:“木叔不喜唐诗,谓其格卑而气弱,近岁唐诗方盛行,闻者皆以为疑,夫争妍斗巧,极外物之变态,唐人所长也;反求于内,不足以定其志之所止,唐人所短也。木叔之评,其可忽诸!”[4]7397谓王木叔指出了唐诗之长和之短。我们认为,唐诗之短恰是宋诗之长。“反求于内”正是宋诗重内省、好覃思、情感内敛、以坚贞人格为内核的鲜明表征,正如缪钺指出:“宋诗之情思深微而不壮阔,其气力收敛而不发扬,其声响不贵宏亮而贵清泠,其词句不尚蕃艳而尚朴澹,其美不在容光而在意态,其味不重肥醲而重隽永,此皆与其时代之心情相合,出于自然。”[19]14又谓:“唐诗如啖荔枝,一颗入口,则甘芳盈颊;宋诗如食橄榄,初觉生涩,而回味隽永。”[19]3叶适认为王木叔对唐诗的评价意见不可忽视,言外之意,他也基本同意王氏对“反求于内”、“足以定其志之所止”之唐诗所短、宋诗所长的概括。但是,他在《题陈寿老文集后》中却说:“建安中,徐、陈、应、刘,争饰词藻,见称于时,识者谓两京馀泽,由七子尚存。自后文体变落,虽工愈下,虽丽益靡,古道不复庶几,遂数百年。元祐初,黄、秦、晁、张,各擅笔墨,待价而显,许之者以为古人之大全,赖数君复见。及夫纷纭于绍述,埋没于播迁,异等不越宏词,高第仅止科举,前代遗文,风流泯绝,又百有馀年矣。”[4]7401可见叶适在对待唐音和宋调上,前后意见并不统一,有些矛盾;或者说没有始终贯彻他辩证对待古今的诗学观。
在《谢景思集序》中,叶适对北宋后期以来诗坛流行的以拙为高、刻意求拙的的风气提出了批评:
崇、观后文字散坏,相矜以浮,肆为险肤无据之辞,苟以荡心意,移耳目,取贵一时,雅道尽矣。谢公……俊笔涌出,排迮老苍,而不能受俗学熏染,自汉、魏根柢,齐、梁波流,上溯经训,旁涉传记,门枢户钥,庭旅陛列,拨弃组绣,考击金石,洗削纤巧,完补大朴。[3]938
又在《习学记言》卷四十七中说:“然后世儒者,以古诗为王道之盛,而汉魏以来乃文人浮靡之作也,弃而不论,讳而不讲,至或禁使勿习;上既不能涵濡道德,发舒心术之所存,与古诗庶几,下复不能抑扬文义,铺写物象之所有,为近诗绳准,块然朴拙,而谓圣贤之教如是而止,此学者之大患也。”[3]950批评当时诗坛以“朴拙”为准绳,既不能“涵濡道德”、“发舒心术”,又不能“抑扬文义”、“铺写物象”,是学者之大患。又云:“盖削世俗纤浮靡薄之巧而归之于正,则不以拙言也。以拙易巧而不能运道,则拙有时而伪矣,学者所当思也。”[3]950指出时人“以拙易巧”,倘若“不能运道”,则“伪”而无用也,提醒学者慎思之。
崇尚朴拙,确为江西诗派在理论指导下的自觉追求。黄庭坚《题意可诗后》云:“宁律不协,而不使句弱;用字不工,不使语俗,此庾开府之所长也,然有意于为诗也。至于渊明,则所谓不烦绳削而自合。虽然,巧于斧斤者多疑其拙,窘于检括者辄病其放。……渊明之拙与放,岂可为不知者道哉!……说者曰:若以法眼观,无俗不真;若以世眼观,无真不俗。渊明之诗,要当与一丘一壑者共之耳。”[4]948陈师道也说:“宁拙毋巧,宁朴毋华,宁粗毋弱,宁僻毋俗,诗文皆然。”[20]311张耒评价曰:“以声律作诗,其末流也,而唐至今谨守之。独鲁直一扫古今,直出胸臆,破弃声律,作五七言,如金石未作,钟声和鸣,浑然天成,有言外意。近来作诗者颇有此体,然自吾鲁直始也。”[21]101黄庭坚《次韵杨明叔见饯十首》其八云:“皮毛剥落尽,唯有真实存。”即要剥落浮华的枝叶,露出坚净的本根,也就是要扫除一切声色语,表现自然本色和坚贞的人格。黄庭坚倡导瘦硬朴拙的老苍美,反对当时文坛以铅华为尚的风气:“楚宫旧腰死,长安眉半额,比来翰墨场,烂漫多此色”(《寄晁元忠十首》其五);“本心如日月,利欲食之既。后生玩华藻,照影终没世”(《奉和文潜赠无咎》);“后生文楚楚,照影若孔翠”(《次韵答邢惇夫》)。于是叶适在《徐道晖墓志铭》中以“浮响疑宫商,布缕缪组绣”者,斥江西诗之音节不谐,彩色不鲜,失唐人为诗之旨:“然厌之者谓其纤碎而害道,淫肆而乱雅,至于廷设九奏,广就大舞,而反以浮响疑宫商,布缕缪组绣,则失其所以为诗矣。”[3]942《播芳集序》云:“取近世名公之文,择其意趣之高远,词藻之佳丽者而集之,名之曰《播芳》。”[3]941又在《皇朝文鉴·记》中说:“古人文字固极天下之巧丽矣。彼怪迂钝朴,用功不深,才得其腐败粗涩而已。”[3]952可见,叶适欣赏意趣高远、词藻佳丽的作品,斥黜迂钝朴拙的作品,前者“极天下之巧丽”,后者“得其腐败粗涩”。这是叶适与江西诗学之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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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尹朝晖]
Inheritance and Transcendence in the Critical Aesthetics View of YE Shi in Jiangxi Poetics
WU Sheng
(SchoolofHumanities,GuangzhouUniversity,Guangzhou,Guangdong510006,China)
The author of the paper focuses on analyzing YE Shi’s view that objected to the realistic bunkum in academics and proposed the learning about deeds. YE Shi emphasized the political contents and social function of literature and advocated the “combination of morality and art skills”. In the context of the correlation between things and reasons, he believed that “where the things exit there are reasons”. The “reason” represented the “reason for existence”. His concept “unity of Tao and Idea” was different from HUANG Tingjian’s view which insisted that “Tao” is aloof from the secular world and that “Idea” is the structure of poems. YE Shi directly opposed to HUANG Tingjian in the matter. Concerning the communication of the poetic emotion, they opposed the “swear words”, but proposed Confucian “gentle and kind” poetry teaching. YE Shi appreciated the historical achievements of Yongjia four-ling’s exquisite aesthetic characteristics, and criticized the simple style of the poetry in the late Song Dynasty.
YE Shi;Jiangxi poetics;innate laws of things;poetry teaching; exquisite aesthetics;removal of the simple style
2016- 05- 21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后期资助项目(16FZW005)
吴晟,广州大学教授,文学博士,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I 206.2
A
1671-394X(2016)11- 0081- 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