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慧,何新文(湖北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62)
康达维汉赋描写性复音词的英译策略与方法论启示
王慧,何新文
(湖北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62)
[摘要]美国汉学家康达维在英译《文选·赋》的实践过程中,针对赋篇描写性复音词即联绵词这一理解和翻译的难点,探索出了一套具有创新性、操作性的理论与方法策略。他以坚持联绵词“不可拆解”的原则为前提,利用古今注释注音及联绵词“变体”以把握整体词义,根据具体语境找寻贴近原意的英文对应词,运用“头韵”或同义词重复的方法翻译出赋的效果韵味。总结康达维关于赋中描写性复音词的这些翻译策略和成就经验,对于中西赋学研究及英语翻译实践,均具有十分重要的学术价值和方法论意义。
[关键词]康达维;赋;描写性复音词;联绵词;英译
所谓“描写性复音词”,即现代汉语所说的“联绵词”,古人称之为联绵字(连绵字)、链语(连语)或骈字等。而大量使用联绵词,是具有诵读和铺陈特质的汉赋作品中十分常见的语言现象。如在萧统编《文选·赋》收录的56篇汉魏六朝赋中,就篇篇都有联绵词,其总数已达数百近千个之多。
汉魏六朝赋尤其是汉赋中,不仅联绵词连篇累牍,而且这些联绵词还常常以双声叠韵的奇异玮字形式出现,给读者带来阅读困难。早在南朝梁代,刘勰《文心雕龙》练字篇中就有“追观汉作,翻成阻奥”、“非独制异,乃共晓难”之叹[1]420;当代中国语言学家王宁先生也认为:“连绵词研究是训诂学和汉语词汇学既重要又难度较大的课题……‘小学’不精通,很难涉足”[2]1。对于以英语为母语的西方汉学家而言,翻译赋中这些“阻奥”难晓的联绵词则更非易事,以至于有不少欧美学者断言:因为联绵词的存在而“不可能翻译赋”[3]136。
而美国著名汉学家、艺术科学院院士、西雅图华盛顿大学汉赋研究专家康达维(David R.Knechtges),以其在语言学、东西方传统文学等方面的精深造诣以及对于汉赋长达数十年孜孜追求的实践精神,不仅以优美典雅的英文全译了《文选》所收56篇汉魏六朝赋而享誉中西汉学界①康达维英译《文选》前19卷所载汉魏六朝赋,由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于1982、1987、1996年出版:《昭明文选英译第一册:京都之赋》(Wen xuan or Selections of Refined Literature.Volume One.Rhapsodies on Metropolises and Capitals.);《昭明文选英译第二册:祭祀、校猎、行旅、宫殿、江海之赋》(Wen xuan or Selections of Refined Literature.Volume two.Rhapsodies on Sacrifices,Hunts,Travel,Palaces and Halls,Rivers and Seas.);《昭明文选英译第三册:物色、鸟兽、情志、哀伤、论文、音乐之赋》(Wen xuan or Selections of Refined Literature:Volume Three:Rhapsodies on Natural Phenomena,Birds and Animals,Aspirations and Feelings,Sorrowful Laments,Literature,Music,and Passions.),尤其因其对《文选·赋》中描写性复音词的深入研究和堪称范例的精准英译,取得了令人惊叹的卓越成就②如普林斯顿大学教授柯马丁(Martin Kern)撰《北美中国早期文学(先秦两汉)研究概况》评价说:“西方的汉赋研究几乎完全可以用一个名字来概括,即‘康达维’。在西方,康达维乃是赋学甚至整个汉代文学研究的执牛耳者。”(载张海惠主编《北美中国学:研究概述与文献资源》,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577页。),给中西赋学界和汉赋翻译学者提供了具有方法论意义的宝贵经验和深刻启示。
因此,总结探讨康达维英译《文选·赋》及其描写性复音词的成就和经验,对于中西赋学研究及翻译学界,均具有十分重要的学术价值和借鉴意义。
联绵词旧称“连语”,意指由两个汉字连缀成义,不能通过拆分上下字来理解。有如清代学者王念孙《读书杂志·连语》所谓:“凡连语之字,不可分训。”现代语言学界也一般认为,联绵词是指由两个音节连缀成义而不能分割的词,是两个字连缀在一起的双音节单纯词。可以说,“不可拆解”是联绵词的基本特点。
康达维对于联绵词及其不可拆解性的特点,有颇为完整的理解和清醒的认识。康教授根据联绵词一般包含有两个音节的特点,并借鉴前辈学者、法国汉学家吴德明(Yves Hervouet)1964年版《汉代宫廷诗人司马相如》一书所称“描写性词汇”的提法,用“descriptive binome”,即“描写性复音词”的概念指称赋中的联绵词。如他在所撰《赋中描写性复音词的翻译问题》①此文发表于1985年,载台北《淡江评论》,题为“Problems of Translating Descriptive Binomes in the Fu”,后收入康达维论文自选集“Court Culture and Literature in Early China”,由英国阿什盖特出版社2002年出版;此论文集现有新加坡国立大学苏瑞隆的中译本《汉代宫廷文学与文化之探微:康达维自选集》,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9月版。一文中说:“赋中最麻烦的词汇,是具有两个相同声母或韵母的描写性词语,现代汉语通常把这些词称为联绵字。古代这些词被称为双声或叠韵。”[3]135康达维所谓描写性复音词,既主要指双声或叠韵的单纯词,也包括个别非双声叠韵的叠音词等。而对于双声叠韵词的判定,则广泛吸取了中西方现当代语言学家的研究成果,如李方桂的《上古音研究》、柯蔚南(W.South Coblin)的《东汉音韵笺释通览》、丁邦新的《魏晋音韵研究》以及周祖谟、罗常培的《汉魏晋南北朝韵部演变研究》等,旨在探讨联绵词的古音,并以此来判断它是双声还是叠韵的复音词。
在此基础上,康达维坚守联绵词不可拆解的原则,而对前辈学者吴德明“将联绵字拆解”的“一系列灵巧却不符合语言学规范的翻译”提出了批评。且以对司马相如赋中两个联绵词“裔裔”赋句的不同英译为例:
《子虚赋》:车按行,骑就队。纚乎淫淫,般乎裔裔。
《上林赋》:车骑雷起,殷天动地。先后陆离,离散别追。淫淫裔裔,缘陵流泽,云布雨施。上述赋中的这两个“裔裔”,均是由两个字连缀成义的联绵词,意在形容骑行队伍依次行进之状。而吴德明却误以为“裔裔”的意思是从其语素“裔”派生出来,“裔”意味着“衣服缝边”,同时也有“边缘”和“遥远”之意;因此“裔裔”是“形容士兵们遥远地分散直到地平线的尽头”或“像裙子的边裔一样”[3]141。
针对吴德明“拆开理解”的误判,康达维综合分析司马相如的两个“裔裔”赋句,以及左思《蜀都赋》“翩跹跹而裔裔”、宋玉《神女赋》“步裔裔兮曜殿堂”等例句之后,明确指出:
“裔裔”的词义主要根据上下文决定,注家常因此将其释义为“行貌”、“飞貌”和“舞貌”。……这个事实说明,构成“裔裔”的各个语素只有语音价值,而与词的基本意义并无关联。所以,将联绵字拆解、以各个语素的意思来探寻词的意义,这一做法值得怀疑。……中国学者已有论断,某些双音节词汇的语素是不可分割的[3]140~142。
康达维批评吴德明把“裔裔”译作“在远处沿着地平线的边”或“像裙子的边裔一样”并不恰当,而重新将《子虚赋》中“纚乎淫淫,般乎裔裔”句英译为“Strung together in a steady stream,Spread out in a catenating cortege”[4]67。他将“裔裔”一词作为一个整体,综合李善《注》引司马彪《索引》“皆行貌”[5]355的解释,将“裔裔”理解为描绘队伍依次行进的情景,从而使他的译文更接近相如赋篇的原意。
再如《文选》卷二所载张衡《西京赋》“麀鹿麌麌,骈田偪仄”(“麀”,指母鹿;“麌麌”,众多之意,一说指鹿的鸣叫声。《诗经·小雅·吉日》“兽之所同,麀鹿麌麌”,《毛传》曰“鹿牝曰麀;麌麌,众多也”),李善《注》曰“骈田偪仄,聚会之意”[5]67,“骈田”究竟何意,却未说明;五臣注《文选》的刘良,则误将“骈田”一词拆解为“骈”与“田”两个语素,注为“骈列于田,以相偪侧”[6]46。康达维参酌近人高步瀛“骈田犹骈陈”、“骈田叠韵连语”的解释[7]387~38,再结合李善《注》所谓“聚会之意”,而将“骈田”一词理解为描写性复音词,并在其《昭明文选英译第一册》中将此句译为“crowed and pressed together”[8]215,意为“簇拥挤压在一起”,以形容鹿的数量众多以至于集聚到一起显得空间逼仄狭窄。真可谓得之。
还有,《文选》卷七《子虚赋》“于是郑女曼姬……蜚纤垂髾,扶舆猗靡”句中的“扶舆”一词,李善《注》引张揖曰“扶持楚王车舆相随也”[5]353,唐张守节《史记正义》也以为“谓郑女曼姬侍从王者扶其车舆而猗靡”[9]3012,显然都是将“扶舆”这一叠韵联绵词拆解为“扶”和“舆”两个语素来解释的。唯高步瀛《文选李注义疏》既肯定裴骃《史记集解》不望文生义地以“扶其车舆”曲解而引郭璞曰“《淮南》所谓‘曾折摩地、扶舆猗委也’”,又考韩愈《送廖道士序》“蜿蟺扶舆”句、引朱珔曰“扶舆当做虚用”,而认为“扶舆”盖为“叠韵字,即《上林赋》之‘扶於’,作形容语”[7]1682~1683。康达维即在广搜旧注、细细比较的基础上参酌高步瀛、朱珔等人的意见,将“扶舆”理解为不可拆解的描写性复音词,而在其《昭明文选英译第二册》中将其译成“flap and flutter”[4]64~65,十分生动地描绘了郑女曼姬们衣带飘扬、体态婀娜之状。
正因为康达维坚守了“不可拆分理解”的原则,所以能够译出赋中描写性复音词原有的意义和神韵,并且纠正东西方前辈的误解,为海内外中国赋的研究者和翻译者提供了可资效法的范例。当然,康先生在强调并且实际遵循“不可拆解”原则之时,也偶有例外。如郭璞《江赋》“洪澜涴演而云回”句中的叠韵复音词“涴演”(wanyan),康先生却阐释为由“涴(曲折的、迂回的)和演(延伸的)”这“两个成分构成”,并据此译成“sinuously stretching”[4]328~329。若依笔者浅见,“涴演”既属联绵词,还是不拆分开来为妥。如近人朱起凤《辞通》“涴演”条后列有其变体“蜿蜑”,认为“蜿蜑本为蛇行屈曲之貌,此则以喻水之旋折,盖声近而义自通也”[10]1412;又《文选》李善注亦云“涴演,廻曲貌”[5]561;再根据上下文意,可知这里的“涴演”形容水势回旋曲折,更可译为“sinuously swirling”。
作为一位以英语为母语的西方汉学家,康达维将被视为“文字魔术”的汉魏六朝赋翻译成接近原意而且典雅精美的英文,除了他所具有的语言学方面才能和天赋以外,更因为他下了很深的学术功夫。
为了准确把握赋中描写性复音词的“整体词义”,康达维在坚持“不可拆解”原则的同时,还广征博引、深入分析比对,探索出了一整套行之有效、具有很高学术价值的方法。
首先,是充分利用古今相关的注释。康达维认为“要理解这些词,自然要参考注释”[3]136,而且“必须查阅最早的注释”[3]144。比如,在英译左思《蜀都赋》“天帝运期而会昌、景福肸饗而兴作”中的“肸饗”一词时,他就充分考辨了古今中外许多相关的译本和注释,当然也得到了接近于“整体词义”的理解:
双声词xixiang,“肸蠁/饗”有多种解释。它最早出现在司马相如《上林赋》中,颜师古注为“盛作也”。李善注引司马彪《索引》,将“肸”训为“过”,意为“芬芳之过,若蠁之布写也”。蠁或称土蛹,是一种被认为“知声”的昆虫。因此,王先谦引《说文》注释“肸”为“声响四布也”。他……认为当“肸蠁”用来指香气时,是指“香气四达而入人心”。在注释左思的赋时,王先谦认为在天帝给予的恩惠中,有一种“(天帝和蜀人之间的)默相歆应”。
然而,“肸蠁”可能仅是一个同义合成词。因为如果按照王筠《说文解字》注中“肸”字条的句读,“肸”就是“蠁”,因此被释为“布”,意为“敷布”。据此,胡绍煐认为这个词与“蠁”为昆虫的名称无关,意思是“振动四布”。吴德明也引用了胡的注释,并说“蠁”字是指“声音的意象”。然而,文中的这一行与香气有关,把“肸蠁”释为“弥漫在空气中的声音”则与原文有疏离[8]368。
为了便于理解,笔者将康达维的英文注释翻译成以上的这段中文。据此可知,为了得到对于“肸饗”一词的正确理解,康达维参阅了晋司马彪、唐颜师古,清王筠、胡绍煐、王先谦以及法国汉学家吴德明等中外学者的注释,汲取其中合理的部分,从而认为“肸饗”与香气有关,有散布的意思,将其解释为“慷慨地散布”,英译为“profusely spread”;再将这两句赋文译成“The Celestial Lord controlled the cycles and gathered felicity in this land;Great blessings profusely spread,rising and emanating from all directions”[8]369,意为“天帝运行蜀地降福于此,洪福散播四布应运而生”。通过如此详细深入的考辨比对以探寻复音词的原本意义,再根据上下文的内容选择合适的词语进行翻译,这样就会避免望文生义、脱离原意或译文生涩疏离之类的弊病。
其次,是通过“注音”发现理解联绵词的重要线索。注释是重要的,“如果不参照注解,读者很难准确地说出文章到底在说些什么”[3]138。但是,光靠查考注释有时并不能解决理解赋中复音词的所有问题。因此,康达维还进一步提出:
翻译赋的时候应该特别注意注家所标注的注音,因为注音常常为理解词的意思提供重要的线索[3]147。
主张通过注音推断联绵词的词义,这就是古代语言学家所说的“因声求义”,如清王念孙所谓“大氐双声叠韵之字,其义即存乎声,求诸其声则得”[11]773。康达维在理解某些联绵词的词义时就成功运用了因声求义的方法。如他举宋玉《高唐赋》“濞汹汹其无声、溃淡淡其并入”中的“淡淡”一词为例:有一位译者因为忽略了李善关于“淡,以冉切”的注音,不知道这里的“淡淡”一词读音为“掩掩”,属于叠音的复音词,在这个上下文中是形容水的“安流平满貌”,而将这两句赋文英译为“The roar of the rushing waters is deafening,As the torrents churn and race to their source(当激流翻腾,冲向源头时,急流的呼啸声震耳欲聋)”,就离宋玉赋的原意“差别很大”[3]147。
又如译《文选》卷十二晋木华《海赋》“磊匒匌而相豗”句的“匒匌”一词时,康达维并未依照李善注“匒匌”为“重叠”[5]546的解释相应地英译为“layer upon layer”,而是参考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和朱珔《文选集释》的看法,认为此词的意思主要由“匌”字来传达,“匌”与“合”在语音和语意上有联系,因此将其译为“merging and melding”[4]308来描述水流融合的样子。“匒匌”从语源上说,属于衍音式联绵词,主要意义由“匌”来表达,“匒”是对衍生音节的记录。且联绵词往往有“音近义通”的特点,根据“匌”的同音字“合”来寻求“匒匌”的意思,符合此词在形式和意义上的特点。将“磊匒匌而相豗”句译为“While the giants,merging and melding,clash with one another”[4]309,理解为巨大的水流既相互融合又相互撞击,颇具新意。
再次,是要“特别留意”赋中许多联绵词并没有一个统一的写法的现象,即“一词多形”的所谓“变体”[3]143。
康达维在理解和翻译联绵词词义时,充分利用了“变体”的作用。比如,在译郭璞《江赋》的叠韵词“涒邻”时,根据读音发现了其倒文“辚囷”,因为“辚囷”有屈曲回旋的意思,他将“涒邻”译为“twisting and twirling”[4]326~327,形容旋转盘绕的水流,这一阐释与李善注“皆水势回旋之貌”[5]561亦无二致;在译扬雄《甘泉赋》“徘徊招摇”中的叠韵词“招摇”时,未依李善《注》“招摇犹彷徨”[5]332的解释,而是根据读音找到其变体“逍遥”,再依据“逍遥”有自在闲游之意,而将“招摇”译为“rambling and roving”[4]38~39;在解释《甘泉赋》“纷蒙笼以棍成”句中的“蒙笼”一词时,不依李善所引服虔注“蒙笼”为“胶葛貌”[5]327的解释,而是找出“蒙笼”的变体“蒙茏”,并根据这个词及其变体来推导其基本含义,如《汉书·扬雄传上·校猎赋》颜师古注“蒙茏,草木所蒙蔽处”[12]3548、《南都赋》“下蒙笼而崎岖”句李善引《孙子兵法》曰“草树蒙山笼”[5]151等,据此认为“蒙笼”一般用来指茂密植被的覆盖,在此引申为“浓密地遮蔽”,故译为“a murky mass”[4]29,而将此赋句译为“Tangling in a murky mass,as if from chaos formed”[4]29,形容楼阁与浓密的遮蔽物交织为一体,好似自然混成一般。
在“蒙笼”及其变体“蒙茏”之例中,康达维还运用“互文性”原理,找到联绵字和其变体在不同文本、语境中的意义相似点,并以此为突破口,来判断词义。这在翻译学中,叫做“微观互文性”,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互文见义”。
康达维对于赋中描写性复音词的理解,在把握其语言学特征的基础上,综合运用广泛参阅注释和根据注音、利用“变体”及其“互文性”判断词义等多方面的词义分析方法,增加了词义理解的准确性,取得了良好的效果,为海内外研究者正确理解赋中联绵词的词义指示了门径。
对于赋的翻译而言,准确理解词义只是第一步;而一旦进入翻译阶段,康达维就特别提醒译赋者应该努力去找寻英文中的对应词,以恰当地传达出赋篇的原意。他在引述刘勰及现代西方译者关于赋中联绵词理解困难的说法之后,论述道:
尽管如此,我依然提议我们应该努力找寻英文中的对应词,尽可能贴切地表达这些词在中文原文中的语用及意义[3]144。
之所以如此强调,不仅因为康达维在自己英译赋篇的丰富实践中尝到了甜头,还有鉴于在西方英译汉赋的历史中,往往有人倾向于机械地用一些表面上对应的词汇去诠释赋中复音词各个语素的“字形意义”,而不是去判断它们所组成联绵词后的“整体含义”,从而“导致了各种荒唐可笑的翻译”[3]148。他举例说,有译者英译枚乘《七发》中的“虹洞兮苍天”句时,错误地将本是叠韵复音词的“虹洞”(hongtong)一词拆分为“虹”和“洞”两个语素来理解,结果曲解了原词含义而译为“A rainbow vaulting the blue skies(彩虹在蓝天形成一道拱形)”。其实,枚乘此赋“虹洞”的本义有如李善《注》所谓“相连貌”,是形容涨潮时潮水与蓝天相接的奇异景象,词中的“虹”与“洞”只是两个具有语音价值的语素,而与“彩虹”和“拱形、拱顶”的意义无关。因此,英译“虹洞”“、鸿洞”、“鸿絧”这些复音词时,其相应的英文词应该是“Chaotically conjoined”,可以用以表达“相连”、“相接”、“连成一片”等中文词原有的意义。
康达维要求译者能够从语义和语用两个层面找到汉赋原文在英文中的对等词,这是不难理解的;但是,同样一个复音词,又常常会反复出现在不同赋篇乃至同一赋篇的不同赋句中。面对此种情形,我们的翻译者就必须在明确中文词基本义的基础上,进一步分析考察此一复音词在不同原文语境中的语用意义,才有可能做出具体适当的对应词选择。
在这方面,康达维同样提供了具体的范例。例如,双声的联绵词“参差”在《文选·赋》中总共出现过12次。此词的原意是“参差不齐的样子”,但在不同赋篇、赋句中的具体含义仍然会有所差异。有鉴于此,康达维根据不同的中文原文语境而为“参差”一词赋予了不尽相同的对应的英文译文。例如:
2《.舞鹤赋》:众变繁姿,参差洊密。/In manifold transformations,multiple postures,Diversely disposed,tightly joined…
3《.甘泉赋》:增宫嵾差,骈嵯峨兮。/Storied palaces,jaggedly jutting,Stand abreast,peaked and pinnacled…
4《.高唐赋》:岩岖参差,从横相追。/Rugged scarps,jaggedly jutting,Run hither and thither in mutual pursuit.
6《.射雉赋》:绿柏参差,文翮鳞次。/Green cypress,randomly ranged,Like patterned pinions,imbricating fishcales…
7《.洞箫赋》:吹参差而入道德兮。/The music of the pipes,so varied and diverse,enters the realm of morality…
这七例中,第1、2例的两个“参差”,分别描绘君王的随从及鹤群排列错杂的样子,译为“diversely disposed”[4]21,[13]81,意思是纷繁地排列;第3、4例的两个“参差”,分别描述宫观和岩石突出不齐的样子,译为“jaggedly jutting”[4]37,[13]333;第5例,“参差”在赋句中描写建筑材料长短不齐的样子,译为“in sundry sizes”[8]439;第6例,“参差”在赋句中形容绿柏错落有致的样子,译为“randomly ranged”[4]155,与下文“文翮鳞次”(意为纹路似鸟羽、重叠似鱼鳞)构成顺畅的语义衔接;第7例,康达维认为李善《注》引王逸的说法“参差,洞箫”不适用于原文的语境,故依孙常叙《“吹参差”非“吹箫”说》文中之意,判断“参差”是描绘洞箫吹出的声音的纷繁变化,故译为“varied and diverse”[13]240~241。这七例译文,康达维依据具体的语境,用符合原文意义和用法的英文对应词,相当准确地表达了“参差”一词在不同赋句语境中传达的意义。
余下五例“参差”的译文,也根据具体的内容,用不同的语法结构灵活地翻译出了不同的对应词:
8《.吴都赋》:湛淡羽仪,随波参差。/Twitching their feathered forms,They bob up and down with the waves.
9《.长门赋》:施瑰木之欂栌兮,委参差以槺梁。/They are affixed with brackets made of rare timbers;Gathered in assorted sizes,they are hollow inside.
10《.笙赋》:骈田獦攦,魻鲽参差。/Closely clustered,diversely disposed,Aligned like fish scales,short and long.
11《.幽通赋》:洞参差其纷错兮,斯众兆之所惑。/The Way of Heaven is abstruse,uneven,complex;Thus,the multitudes are confounded and confused.
12《.西京赋》:华岳峨峨,冈峦参差。/Hua Peak rose tall and stately,With ridges and knolls of irregular heights…
第8例《吴都赋》中,“参差”形容水鸟随波沉浮,动词词组“bob up and down”[8]381能生动描绘出水鸟随水波的振动上下摆动的样子;第10例,并列形容词“short and long”[13]307形象地描绘了笙管的长短不齐;第11例《幽通赋》中,并列形容词“abstruse,uneven”[13]99准确传达了天道无常、晦涩难解的含义;第9例与第12例,都使用了介词词组,前例“in assorted sizes”[13]163形容梁柱长短不同、形态不一,后例“of irregular heights”[8]229描绘出山峰高低错落的情形。
在上述12例“参差”的英译中,译者根据赋篇不同上下文中所描绘的不同对象,使用不尽相同的英文对应词,随物赋形,灵活而生动地译出了汉语“参差”一词所描绘的不同物象状貌各异的特点,向英语读者传达了古汉语词汇含蕴丰富多彩的魅力,能让读者产生丰富的联想。康达维对于古代赋篇的深入理解及其对中西语言高超的驾驭能力,由此即可见一斑。
赋是具有讽诵特质的文体,它在形式上韵散相间,有韵而又不必像诗那样受到齐整句式的限制,所以它更适合于诵读。而赋中大量存在的联绵词,多是双声或叠韵的复音词,讽诵起来铿锵婉转,很有韵律和节奏感。如王国维所谓:“苟于词之荡漾处用叠韵,促节处用双声,则其铿锵可诵必有过于前人者”[14]22。
为了让西方的读者能够领略到这些复音词的语言魅力与美感,康达维在长期的研究翻译过程中,又进一步总结出了“双声或同义词重复”的方法来翻译赋中的复音词。他介绍说:
我采用这一方法来翻译,并非假定英文单词与复音词两个语素间的一一对应,而是希望通过双声或同义重复等方法实现汉语词汇原有发音的和谐效果。[3]149
康达维所说的“双声”(alliteration),在英诗创作中被称作“头韵”,指的是相邻或相近几个词的起头音相同,形成悦耳的读音,如Pride and Prejudice、first and foremost等等。头韵法的运用使诗歌具有节奏感和韵律美,而以双声叠韵为主的联绵词因为有相同的声母或韵母,读起来亦有回环往复、婉转铿锵的音韵效果。因此,用英诗“头韵法”的方法来翻译赋中的复音词,可谓是在二者之间找到了一个最为契合的结合点。
在实际的赋篇英译过程中,特别是联绵词聚集的段落,康达维用头韵法和同义词重复的翻译以模拟双声叠韵词的音韵效果;同时,还多用以“-ing”结尾的两个现在分词进行翻译,也客观上模拟了叠韵复音词的押尾韵。试看其翻译郭璞《江赋》描写水面广大澄澈的一段译文:
澄澹汪洸,Crystal clear,spaciously sparkling,
瀇滉囦泫。Flowing and flooding,deep and diluvian,
泓汯浻澋,Broad and boundless,rolling and reeling,
涒邻渊潾。Twisting and twirling,turning and churning;
混澣灦涣,Bubbling bright,limpid and lucent,
流映扬焆。Streaming with luster,casting off radiance,
溟漭渺湎,Wasteful and wide,distantly distended,汗汗沺沺。Boundlessly spread,vast and far.[4]327根据李善《注》的训释,原文中双声词有“澄澹”、“混澣”、“渺湎”;叠韵词有“汪洸”、“瀇滉”、“浻澋”、“囦泫”、“涒邻”、“渊潾”;同为双声叠韵的词有“泓汯”、“灦涣”、“溟漭”;叠音词有“汗汗”、“沺沺”。在译文中,康达维使用了12对押头韵的词、一对近义词及一个动词短语来翻译这14个联绵词,读来颇有音韵和谐、抑扬顿挫之感。其中7对押头韵的词,主要是形容词“crystal clear(澄澹)”、“spaciously sparkling(汪洸)”、“deep and diluvian(囦泫)”、“broad and boundles(泓汯)”、“bubbling bright(混澣)”、“limpid and lucent(灦涣)”、“wasteful and wide(溟漭)”和一对近义词“vast and far(沺沺)”,描绘江水幽深广阔、波光粼粼、清澈透明的静态特征;4对动词的现在分词,同时押头韵和尾韵的词“flowing and flooding(瀇滉)”、“rolling and reeling(浻澋)”、“twisting and twirling(涒邻)”和押尾韵的词“turning and churning(渊潾)”,用来形容江水流动翻滚、盘旋转腾的动态。于是,形容词和现在分词的英文组合,动静结合、穷形尽相地展现出了江水澄澈闪烁、烟波浩渺、千姿百态的生动情景。康达维以其融通英汉双语的语言才华,将头韵法和同义词重复的方法运用得出神入化,不仅在声韵上传达出了复音词的特点,还将其描写性的含义也准确生动地展现了出来。
头韵法或同义词重复的翻译方法,既能体现赋的华美,也能使意义的表达更为动人。比如潘岳《寡妇赋》中的“寒凄凄以凛凛”一句,康达维的译文是“The cold,bitter and biting,chills me to the bone”[13]189,意为寒夜凄冷,凛冽刺骨。比之上面翻译郭璞《江赋》赋句的规整句式,这一句的译文更为清新灵动,很符合抒情赋的特点。复音词“凄凄”用两个押头韵的词“bitter and biting”译出,表达出了叠音词的音乐性。汉语“凄凄”一词不仅指秋夜的寒冷,还表现寡妇思念亡夫、夜不能寐的凄楚,而英文“bitter and biting”可以形容寒冷刺骨侵蚀人的身体,同时更丝丝入扣地描摹出寡妇由悲伤苦楚到陷入痛苦而不能自拔的情绪。
“头韵”在英诗中的使用,可追溯到1100年以前的古英语时期。这种具有悠久历史的英诗创作方法,被康达维教授成功地运用来翻译赋中的描写性复音词,不但可以体现赋在音韵和用词上的特点,生动贴切地表达原文的语义,并且还很符合英诗读者的欣赏习惯。因而,是一种十分适用、值得肯定推广的英译汉赋方法。
总之,康达维在攻克英译赋中描写性复音词这一传统难题的领域,取得了前人不曾有过的卓越成就。他不仅提出了系统地理解和翻译复音词的方法,同时还在其翻译《文选·赋》的艰巨工程中为人们运用这些方法提供了丰富的案例。康达维以毕生的精力致力于古老而深奥的中国辞赋的研究与翻译,他说过:“我的翻译方法是绝对的准确加上充分的注解。”[15]103又在一篇题为《玫瑰还是美玉:中国中古文学翻译中的一些问题》中指出:“如果译作适当的话,翻译本身是一种高水准的学术活动,和其他学术活动具有同等的学术价值”[16]27。可以说,康达维对于赋中描写性复音词所提出的翻译理论和所进行的翻译实践,已不啻是一种“高水准的学术活动”,而且通过他的翻译,已经将汉赋这支有些“生涩”的“玫瑰”变成了价值连城的“美玉”,呈现到了欧美读者的面前。
[附注]本文还得到了湖北大学大学生科研创新扶持项目(编号:201401)的资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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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熊显长]
[收稿日期]2015-04-08
[基金项目]湖北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资助项目:15Y009
[作者简介]王慧(1979-),女,湖南湘乡人,湖北大学文学院2012级博士研究生,湖南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主要从事英语翻译学与中外赋学研究;何新文(1953-),男,湖北通城人,湖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及赋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H059;I207.2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4799(2016)02-0147-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