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钧林,张亚宁
(1.山东师范大学 齐鲁文化研究院,山东 济南 250358;2.曲阜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山东 曲阜 2731657)
哲学研究
孔孟“大人”观之比较
王钧林1,张亚宁2
(1.山东师范大学 齐鲁文化研究院,山东 济南 250358;2.曲阜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山东 曲阜 2731657)
“大人”是孔孟时代享有较高社会地位的特殊群体,其构成与类型不一。孔孟志在改造社会,不得不与“大人”打交道。然而,孔孟如何看待、对待“大人”,既有共同点,也有不同点 :共同点是孔孟都坚持了有道者的自信、立场与本位,不同点是对待有权势而缺乏道德修养的“大人”孔恭孟倨。其所以有孔恭孟倨的不同,一个重要原因在于孔孟的圣贤气象不同。孔子有“天地”气象,包容性极大;孟子有“泰山岩岩”的气象,棱角分明,不能容忍权势者的盛气凌人。
孔子;孟子;大人;气象
孔子、孟子都是有志于改造“无道”社会的仁人志士,他们拒绝消极的避世,积极参与到社会中来,宣扬其政治理念,以不同的方式议政、参政、为政,这就使得他们不得不与各色人等打交道,其中包括“大人”这个特殊群体。孔孟二人对待“大人”的态度,以及和“大人”相处的方式,既有共同点,也有不同点。共同点是孔孟都坚持了有道者的自信、立场与本位,不同点是对待有权势而缺乏道德修养的“大人”孔恭孟倨。其所以有孔恭孟倨的不同,一个重要原因在于孔孟的圣贤气象不同。孔子有天地气象,包容性极大;孟子有“泰山岩岩”的气象,棱角分明,不能容忍权势者的盛气凌人。
孔孟时代,约公元前6世纪中叶至公元前3世纪初,即从春秋晚期到战国中期,是中国社会大变化的时代,旧的“礼乐刑政”处于土崩瓦解之中,新的社会秩序正在逐步形成。在这个时代,能够左右社会形势、影响社会发展走向的有两大群体 :一是掌握政治资源的“王公大人”,一是掌握文化资源的百家诸子。“王公大人”与百家诸子的合作与对抗,决定了当时社会发展的基本格局。
“王公大人”是墨子的习惯性称呼,专指那些有国有家的诸侯、大夫*《墨子》一书中,“王公大人”约上百见,偶尔也有单称“大人”的例子。两者含义相同。。早于墨子的孔子和晚于墨子的孟子,只是单称“大人”,其含义也和墨子的“王公大人”有所不同。孔孟提及的“大人”,至少有以下三种类型 :
(一)有权势的统治者。孟子曾经从分工的角度,谈及有国有家的统治者,凡事不能亲历亲为,齐家、治国、平天下日理万机,哪有闲暇兼顾耕作,他说 :“治天下独可耕且为与?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孟子·滕文公上》,见杨伯峻 :《孟子译注》,北京 :中华书局1988年,第124页。孟子将“治天下”视作“大人”之事,显然,在孟子眼里,“大人”与“小人”有明确分工。这里的“大人”应该指有国有家的诸侯、大夫,和墨子说的“王公大人”,含义约略相同。
(二)德高望重者。孟子以道德论人,在回答“钧是人也,或为大人,或为小人,何也”的问题时,明确指出 :“从其大体为大人,从其小体为小人”*《孟子·告子上》,见杨伯峻 :《孟子译注》,第270页。。所谓“大体”指人的本心,又称良心,蕴藏着仁义礼智的种子;所谓“小体”指人的耳目口鼻和四肢,是人的欲望所在。人的言行本于良心而生发,一定是道德高尚的人。道德高尚又享有人望,拥有很高的社会地位,就可以视为“大人”。
(三)“德慧术智”不可企及的圣人。《易传》相传是孔子的著作,至少也是孔孟之间儒家诠释《周易》的著作。《周易》古经中十几次提及“大人”,高亨认为“大人”和“君子”都是有官位者之称*高亨 :《周易古经今注》(重订本),北京 :中华书局1984年,第163页。。然而,《易传·文言》却对“大人”做了这样的定义 :“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天且弗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刘大钧,林忠军 :《周易传文白话解》,第153页。不消说,这样的“大人”绝不是有官位者可以企及的,只有“德慧术智”不可企及的圣人才可以望其项背。
以上三种“大人”类型中,《易传·文言》所说的“大人”其实是不世出的理想人格,在现实世界中比较常见并且为孔孟屡屡提及的是前两种类型。
在孔孟那里,有“大人”与“小人”对举之例,也有“君子”与“小人”对举之例。“大人”与“君子”虽然都与“小人”构成对举关系,二者有相似之处,但又不完全相同。“大人”和“君子”的身份中有两种最重要的构成要素,一是社会地位,一是道德修养。比较而言,“大人”身份中社会地位这一要素所占的权重更大一些,“君子”身份中道德涵养这一要素所占的权重更大一些。《周易》古经在革卦卦辞和《易传》在《象下》中,分别连带提及“大人虎变”、“君子豹变”、“小人革面”,将“大人”、“君子”、“小人”三者并举,从历代的注释和解说中,可以看出“大人”的社会地位要高于“君子”。孔子也曾经讲过“君子有三畏”,其中之一是“畏大人”*《论语·季氏》,见杨伯峻 :《论语译注》,北京 :中华书局1980年,第177页。,含有“大人”的地位要高于“君子”的意思。
《论语·季氏》记载孔子有一个著名的“三畏”说 :“君子有三畏 :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在孔子看来,君子与小人对待“大人”的态度正好相反,君子“畏大人”,小人“狎大人”。
君子所畏的“大人”是什么样的人呢?或者说,具备了哪些要素才可以称得上“大人”呢?程树德考察了古今《论语》注疏,指出 :“大人有二说,郑主有位者,何主有位有德者”,然后又引朱熹的说法 :“大人不止有位者,是指有位有齿有德者”*程树德 :《论语集释》(四),北京 :中华书局1990年,第1157页。。实际上,朱熹在郑玄的“有位”说、何晏的“有位有德”说之外,增添了一个“有齿”说的要素。齿指年龄。换言之,朱熹提出的“有位有齿有德”可以自立为一说。可见,君子所畏的“大人”应有三说*孔孟时代,儿子称父亲为大人,此不在讨论之例。,郑玄、何晏、朱熹各主一说,究竟哪一说合理可取?还需要做些仔细的分析。
地位、道德、年龄是孔孟时代普遍受人尊敬的三大要素。孟子指出 :“天下之达尊三 :爵一,齿一,德一。”*《孟子·公孙丑下》,见杨伯峻 :《孟子译注》,第89页。“爵”指爵位,包括官位,泛指人所拥有的与爵位、官位相应的社会地位。孟子认为,爵位是人授予的、外在的东西,他称之为“人爵”。“人爵”既是人授予的,也可以为人剥夺,如孟子所说,赵孟能贵之,赵孟亦能贱之*孟子原话是“赵孟之所贵,赵孟能贱之”(《孟子·告子上》)。赵孟是春秋时期晋国正卿,是能够使人贵、也能够使人贱的权势人物。,如果将“人爵”视为一个人尊贵的要素,或者视为一个人成其为大人的要素,显然,这个要素是后天的、可变的、不牢靠的。而道德是天赋予的、内在的东西,孟子称之为“天爵”*《孟子·告子上》 :“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见杨伯峻 :《孟子译注》,第271页。。一个人的仁义忠信由其良心的培养与扩充而来,良心出自天授,是内在的,人人都有。良心是人之所以尊贵的根本原因,是先天的、不变的、牢靠的“良贵”。至于有人丧失良心,那也是他自己不善守护而丢失,与他人无关。任何人都不可能剥夺另一个人的良心。年龄可以称之为“齿爵”。“齿爵”和“天爵”同样出自于天,都是尊贵的,然而又有差异。“天爵”出自天赋天授,每个人的先天所得完全相同,没有差别;可是,后天的守护、培养与扩充却是参差不一,呈现出差异性,而这也正是 “大人”“君子”与“小人”的差异性。“齿爵”不假人力,自然生成。因为“齿爵”所得人人平等,彰显不出“大人”“君子”与“小人”的差异,所以“齿爵”固然受人尊敬,却不如“天爵”更富有人文价值。对于地位(人爵)、道德(天爵)、年龄(齿爵)三项,一个人究竟如何取舍才可以成为令人敬畏的“大人”?郑玄首先拈出“有位”一项;何晏后来添加了一项,成了“有位有德”两项;朱熹最后又添加了一项,集“爵一,齿一,德一”之成,认为“有位有齿有德”才可以称为 “大人”。郑玄、何晏、朱熹三人的认识有差异,但“有位”这一项却为三人所共取,不约而同达成共识,足见“有位”这一项是确认“大人”身份的真正的必备要素。
再看“有德”一项。孔孟时代,“德”与“位”呈现分离状态,有德者未必有位,有位者未必有德。如果有谁将“德”与“位”合二为一,既有“德”又有“位”,那就是圣人了。何晏正是从“德”“位”合一的角度把“大人”视为圣人,说 :“大人,即圣人,与天地合其德者也。”*何晏 :《论语集解》,见黄怀信 :《论语汇校集释》(下册),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483页。何晏的理解有三个问题 :其一,“与天地合其德”云云是《易传·文言》描述的“大人”,何晏将其视为圣人。孟子认为,一般的圣人,如伯夷是“圣之清者”,伊尹是“圣之任者”,柳下惠是“圣之和者”,都不是不可企及。只有孔子是“集大成”的圣人*孟子也将孔子视为“圣之时者”,但孔子不与伯夷、伊尹、柳下惠并列,孔子是“集大成”的圣人,是不可企及、逾越的圣人。《孟子·万章下》,见杨伯峻 :《孟子译注》,第233页。,“出于其类,拔乎其萃,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孟子·公孙丑上》,见杨伯峻 :《孟子译注》,第64页。。然而,即使孔子这样不可企及、逾越的圣人,也没有达到《易传·文言》所说的“大人”“天且弗违,而况于人乎”那种高度和境界。因为,对孔子来说,天不违其道,却违其行道之志。孔子生前大力推行其道,始终不见成功,连他的弟子子贡都一度怀疑夫子之道太过高大,为天下所不能容,劝孔子降低一下为道的标准。孔子自称“知我者其天乎”*《论语·宪问》,见杨伯峻《论语译注》,第156页。,企盼得到上天的帮助,然而,上天并没有帮助孔子推行其道,以至于孔子晚年长叹 :“道之不行,已知之矣”*《论语·微子》,见杨伯峻《论语译注》,第196页。按 :《论语》记此语出自子路,不少学者认为其实是出自孔子。朱熹《论语集注》指出,宋初福州有一《论语》写本,标明此语乃孔子所说;今人黄怀信《论语汇校集释》认为是子路转述孔子之语。。不止如此,孔子最得意的弟子也是最得力的助手颜渊英年早逝,孔子悲痛地连呼“天丧予,天丧予”*《论语·先进》,见杨伯峻《论语译注》,第112页。。如果连孔子都不是“天且弗违,而况于人乎”的“大人”,那么,这样的“大人”只能是虚拟的理想人物,以人间世的圣人比喻这样的“大人”是不适当的。其二,清代学者陈鳣早已指出,何晏将“大人”释为圣人,与“畏大人”下面的“畏圣人之言”重复,不可取*陈鳣 :《论语古训》,见高尚榘 :《论语歧解录》(下),北京 :中华书局2011年,第878页。。此说甚当。其三,孔子本人曾经声称 :“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矣。”*《论语·述而》,见杨伯峻 :《论语译注》,第73页。在孔子看来,圣人是以前的历史人物,在他那个时代已不复有之。君子所畏的“大人”必定是当世的“大人”,而不会是早已逝去、不复存在的圣人。“畏”是一种上下、尊卑、长幼近距离发生的心理情感。比如,孝子对于严父有敬畏,如果严父逝世,孝子会慢慢将敬畏转化为思慕、怀念。汉代的司马迁尊孔子为“至圣”,他到了孔子故里,见到了孔子生前居住的房屋和使用的车辆、器物、服饰等遗物,“想见其为人”,所生发的也只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仰慕之情,而不是敬畏之情*司马迁 :《史记·孔子世家》,见《史记》(六),北京 :中华书局1959年,第1947页。。同理,君子“畏大人”,一定不会是敬畏“吾不得而见之矣”的圣人,而是敬畏当世可得而见之的“大人”。既然“大人”不能视为圣人,则“大人”身份中的“有德”只能是可选项,而不是必选项。
“有德”是可选项,“有齿”呢?孟子讲过他那个时代,“朝廷莫如爵,乡党莫如齿”*《孟子·公孙丑下》,见杨伯峻 :《孟子译注》,第89页。。乡党有尊老传统,年高者受到普遍尊重。孔子本人即是尊老的典范,如 :他主张“有酒食,先生馔”*《论语·为政》,见杨伯峻 :《论语译注》,第15页。;参加乡饮酒礼,“杖者出,斯出矣”*《论语·乡党》,见杨伯峻 :《论语译注》,第104页。“杖者”即老者。孔子虽然骂过原壤“老而不死是为贼”,那是针对原壤个人的特例。。可是,“畏大人”显然超出了乡党的范围。尤其重要的是,“大人”不必年高,也就是说,“有齿”不是构成“大人”身份的必选项。天子、诸侯即使年幼在位,也被尊为“大人”。
经由以上分析,可知“位”、“齿”、“德”三个选项,只有“位”是构成“大人”身份的必选项。只要满足了“有位”这一条件,即可称为“大人”。其他两项“齿”与“德”都属于可有可无,有之则锦上添花,无之仍不失其为“大人”。郑玄将“大人”解释为“天子诸侯为政教者”*郑玄 :《论语郑氏注》,见高尚榘 :《论语歧解录》(下),第878页。,杨伯峻解释为“在高位的人”*杨伯峻 :《论语译注》,第177页,第97页,第97-98页。,都是关于“大人”的正解。
孔子说君子“畏大人”,他本人是否言行一致“畏大人”呢?孔子生活在鲁国,从他所接触的鲁国国君和卿大夫来看,孔子批评过把持鲁国政权的季氏、叔孙氏、孟孙氏,却没有批评过鲁国国君。孔子35岁时,鲁昭公(前541—前510年在位)被季平子赶走,流亡国外。事前,宋国人乐祁评论“鲁君失民”,认为鲁君失去民心,将被驱逐*《左传》昭公二十五年,见杨伯峻 :《春秋左传注》第四册,北京 :中华书局1981年,第1456-1457页。。孔子有何评论,史无记载。而他不久跟随鲁昭公的脚步到了齐国,却是有记载的。孔子似乎是以其实际行动表达了对鲁昭公的同情和支持。鲁定公在位期间(前509—前495),孔子开始从政,致力于弱私门,强公室,壮大国君的力量,最终招致“三桓”的排挤而出走,周游列国十四年。孔子68岁返鲁,担任“国老”。鲁哀公(前494—前468年在位)经常向孔子请教。据《荀子》记载,有一次鲁哀公向孔子询问 :“寡人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寡人未尝知哀也,未尝知忧也,未尝知劳也,未尝知惧也,未尝知危也。”孔子回答 :“君之所问,圣君之问也。丘,小人也,何足以知之?”*《荀子·哀公问》,见梁启雄 :《荀子简释》,北京 :中华书局1983年,第403页。孔子年长于鲁哀公许多,但他恪守君臣名分,自称“小人”,恭维鲁哀公是“圣君之问”,由此推知,在孔子眼中,鲁哀公应该就是“大人”了。
《论语·乡党》记载了孔子如何对待国君的一些揖让周旋的片断,如 :
(1)在朝的时候,如果君在,则“踧踖如也,与与如也。”杨伯峻将“踧踖如也,与与如也”翻译为“恭敬而心中不安的样子,行步安详的样子”*杨伯峻 :《论语译注》,第177页,第97页,第97-98页。。
(2)“君召使摈,色勃如也,足躩如也。揖所与立,左右手,衣前后,襜如也。趋进,翼如也。宾退,必复命曰 :‘宾不顾矣’。”杨伯峻的翻译是 :“鲁君召他去接待外国的贵宾,面色矜持庄重,脚步也快起来。向两旁的人作揖,或者向左拱手,或者向右拱手。衣裳一俯一仰,却很整齐。快步向前,好像鸟儿舒展了翅膀。贵宾辞别后一定向君主回报说 :‘客人已经不回头了’”*杨伯峻 :《论语译注》,第177页,第97页,第97-98页。
(3)“入公门,鞠躬如也,如不容。立不中门,行不履阈。过位,色勃如也。足躩如也,其言似不足者。摄齐升堂,鞠躬如也,屏气似不息者。出,降一等,逞颜色,怡怡如也。没阶,趋进,翼如也。复其位,踧躇如也。”杨伯峻的翻译是 :“孔子走进朝廷的门,害怕而谨慎的样子,好像没有容身之地。站,不站在门的中间;走,不踩门坎。经过国君的座位,面色便矜持,脚步也快,言语好像中气不足。提起下襬向堂上走,恭敬谨慎的样子,憋住气好像不呼吸一般。走出来,降下台阶一级,面色便放松,怡然自得。走完了台阶,快快地向前走几步,好像鸟儿舒展翅膀。回到自己的位置,恭敬而内心不安的样子”*杨伯峻 :《论语译注》,第98页。。
这三段记载真实可靠,展现了孔子面对国君所流露出的恭敬、庄重、谨慎、害怕的样子,一言以蔽之,就是“畏大人”之“畏”的样子。
关于“畏”字,历来的解说有三 :其一指心服;其二指严惮、畏惧;其三指敬畏。廖名春教授撰文专门讨论了“畏”字,认为“畏”训为敬,不训为惧,即使解释为既敬且惧或由敬生畏,也不对,也会歪曲孔子的思想*见廖名春 :《〈论语〉“君子有三畏”章新释》,《孔子研究》2011年第6期。。其实,就“畏大人”来说,“大人”在高位,人多敬之;“大人”有威严,人多惧之,这是自然而然的合乎情理的事情。孟子见梁襄王,出来后对人说 :“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孟子·梁惠王上》,见杨伯峻 :《孟子译注》,第12页,第12页。“人君”即是“大人”。梁襄王没有“人君”的威严,孟子在其面前没有“畏”的感觉。这是孟子见“大人”而论及“畏”的重要证据。孟子所说的“就之而不见所畏焉”的“畏”与孔子所说的“畏大人”之“畏”,一望而知,可以互训,都有畏惧、害怕、战战兢兢的含义,都是敬畏的意思。
从孔子到孟子,对待“大人”的态度发生了从敬畏到藐视的巨大变化。
在孟子那里,“大人”被反复提及,绝大多数情况下是指德高望重者,这里仅举几例,如 :
“居恶在?仁是也;路恶在?义是也。居仁由义,大人之事备矣。”*《孟子·尽心上》,见杨伯峻 :《孟子译注》,第316页。
“非礼之礼,非义之义,大人弗为。”*《孟子·离娄上》,见杨伯峻 :《孟子译注》,第188页,第189页,第189页。
“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孟子·离娄上》,见杨伯峻 :《孟子译注》,第188页,第189页,第189页。
“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孟子·离娄上》,见杨伯峻 :《孟子译注》,第188页,第189页,第189页。
孟子提及这些“大人”,充满了恭敬、尊重之意。孟子藐视“大人”,在《孟子》一书中仅见一例 :“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孟子·尽心下》,见杨伯峻 :《孟子译注》,第339页。。汉代赵岐认为 :“大人,谓当时之尊贵者也”;清代焦循进一步明确指出 :“此大人指当时诸侯而言,故云尊贵者”*焦循 :《孟子正义》(下),北京 :中华书局1987年,第1014页。。参照“说大人”下文孟子所列举的“大人”的豪华排场,如 :“堂高数仞,榱题数尺”,“食前方丈,侍妾数百人”,“般乐饮酒,驱骋田猎,后车千乘”,可以确认此“大人”非诸侯莫属。恐怕当时的小国之君都未必有这等豪华排场。这类诸侯之所以被视为“大人”,只是因为在国君的高位上,掌握国家权力。他们不必有多少道德涵养,也不在乎年龄的大小,甚至形象猥琐,“望之不似人君”*《孟子·梁惠王上》,见杨伯峻 :《孟子译注》,第12页,第12页。,都被当时人们尊为“大人”。孟子对这类“大人”冷眼相看,反复申明那些“大人”的排场“我得志弗为也”,最后大义凛然宣称 :“在彼者,皆我所不为也;在我者,皆古之制也,吾何畏彼哉?”*《孟子·尽心下》,见杨伯峻 :《孟子译注》,第339页。孟子一句“吾何畏彼哉”,与孔子的“畏大人”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从孔子的“畏大人”到孟子的“吾何畏彼哉”,这一巨大变化不是突然发生的,而是其来有渐。
早在孔门弟子曾子那里,就已经显露出以仁义对抗富贵的气势。面对既富且贵的人,曾子毫不气馁,宣称 :“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吾何慊乎哉?”*《孟子·公孙丑下》,见杨伯峻 :《孟子译注》,第89页。仁义是珍贵的道德价值,富贵是难得的利益资源。彼有富贵,我有仁义,我少什么呢!
曾子之后,子思继续发扬道德富有的精神,改变了其祖父孔子肯定的君子“恶称人之恶者,恶居下流而讪上者”*《论语·阳货》,见杨伯峻 :《论语译注》,第190页。的传统做法,竟然常常毫不留情地批评国君,辩称“恒称其君之恶者,可谓忠臣矣”*《鲁穆公问子思》,见《郭店楚墓竹简》,北京 :文物出版社1998年,第141页。。鲁穆公(前407—前376年在位)励精图治,礼贤下士,拜子思为师,参与国政。子思与鲁穆公的关系,类似于孔子与鲁哀公的关系 :论“位”,是君臣关系;论“齿”,子思年长于鲁穆公,孔子年长于鲁哀公;论“德”,子思是“师”,孔子是“国老”。可是,孔子恪守君臣名分,十分尊重鲁哀公。子思却不然,鲁穆公向他询问国君“友士”如何?他听后很不高兴,说 :“古之人有言曰,事之云乎,岂曰友之云乎?”*《孟子·万章下》,见杨伯峻 :《孟子译注》,第248页,第248页。鲁穆公认为国君对于士能够待以朋友之道也就可以了,而子思认为这还不够,应该待以师长之道。子思与鲁穆公的对话暗指二人关系,所以孟子在向弟子万章转述这段对话时,直接代子思立言,说 :“子思之不悦也,岂不曰 :‘以位,则子,君也;我,臣也;何敢与君友也?以德,则子事我者也,奚可以与我友也?’”*《孟子·万章下》,见杨伯峻 :《孟子译注》,第248页,第248页。孟子藉此案例提出了“德”与“位”的关系问题。从“位”的视角看,子思是臣,鲁穆公是君,君臣不可为友;从“德”的视角看,子思是施教者,鲁穆公是受教者,师徒二人也不可以为友。在“德”与“位”之间,子思、孟子自然选择“德”的视角加以强调,并形成了以“德”抗“位”的思维定势。
从孔子的“畏大人”开始,经过曾子、子思、孟子三代人持续不断的调整与努力,早期儒家终于完成了对待“大人”从“畏”到“吾何畏彼哉”的根本性转变。
南宋学者最早注意到孔孟二人对待“大人”的态度有所不同。朱熹在《孟子》“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章的注解中引用了杨时的原话 :“《孟子》此章,以己之长,方人之短,犹有此等气象,在孔子则无此矣。”*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 :中华书局1983年,第374页。在杨时看来,“大人”之长在于富贵权势,孟子之长在于道德文章,孟子与“大人”各有所长,亦各有所短。孟子以己之长攻“大人”之所短,反之,“大人”亦可以己之长攻孟子之所短,这样一来,孟子与“大人”将不分上下,难判胜负。在此情势下,孟子理直气壮喊出“吾何畏彼哉”!这种英气逼人的气象,在孔子那里是没有的。
从孔子的“畏大人”到孟子的“吾何畏彼哉”,的确是一大转变。造成这一转变的原因何在?这值得探讨。
首先,从“大人”方面来说,孔子时代,高居诸侯之位的“大人”往往名实不符,有国君之名,无政权之实,和孔子同时代的鲁国昭公、定公、哀公三代国君就是典型代表,他们被以季氏为首领的“三桓”势力所架空,手中无权,既无作恶的资本,也无主政的权威,处于受人挟持、令人同情的境地。只要他们尚能维持国君的身份和尊严,孔子出于“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考虑,则尽量维护和支持他们,给予他们足够的尊重。而到了孟子时代,经过战国初期各国的变法运动,“大人世及以为礼”的旧制度已经瓦解,一种以郡县制、官僚制、中央集权制为特征的社会制度初步形成*参见杨宽 :《战国史》第五章“战国前期各诸侯国的变法运动”和第六章“封建国家的机构及其重要制度”,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70-260页。,各国国君普遍重新登上政治舞台,执掌生杀予夺的大权。他们之中的优秀者,能够富国强兵,造福社稷;而不肖之徒却暴虐无道,残害人民。对此,孟子疾呼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孟子·尽心下》,见杨伯峻 :《孟子译注》,第328页。。显然,孟子的“说大人,则藐之”,与“君为轻”一致,都是专指暴虐无道、傲慢无礼的国君而言。从孔子到孟子二百余年间,“大人”群体的分化,是引起孔孟对待“大人”态度变化的客观原因。
其次,从孔孟方面来说,他们对待“大人”态度的不同,有其生命个性不同的主观原因。孔孟二人的生命个性,表现在为人处世上,呈现出不同的气象。宋代大儒程颢曾经对孔孟二人气象作过比较,他说 :“仲尼,元气也;颜子,春生也;孟子,并秋杀尽见。……仲尼,天地也;颜子,和风庆云也;孟子,泰山岩岩之气象也。”*朱熹,吕祖谦 :《近思录》卷十四《圣贤气象》,见董治安、张忠纲主编,刘风泉译注 :《近思录》,济南 :山东友谊出版社2001年,第405页。程颢以“元气”“天地”比喻孔子的气象,以“秋杀尽见”、“泰山岩岩”比喻孟子的气象,考之以孔孟二人的生命个性特征,的确得其神似。
孔子以其“天地”气象,表现出自强不息和厚德载物的精神。孔子胸襟博大,为人宽厚。他的弟子子贡喜欢批评、指责别人,他表示 :“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论语·宪问》,见杨伯峻 :《论语译注》,第155页。。意思是说,你子贡就有那么好吗?我却没有闲功夫去批评别人。他主张“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论语·里仁》,见杨伯峻 :《论语译注》,第39页。,而不是对别人评头论足,说三道四。他直接告诫子贡 :君子“恶称人之恶者,恶居下流而讪上者”*《论语·阳货》,见杨伯峻 :《论语译注》,第190页,第190页。。“称人之恶”,指出并批评别人的过失,是从一般意义上而言的;“居下流而讪上”,杨伯峻根据清代学者的研究成果,指出晚唐以前的《论语》作“居下而讪上”*《论语·阳货》,见杨伯峻 :《论语译注》,第190页,第190页。,这是从特定的上下关系来讲的。“居下而讪上”,是下级毁谤上级,臣毁谤君。子思“恒称其君之恶者”,是比较典型的“居下而讪上”。尽管子思作了辩解,认为这是忠臣的表现,可是,按照孔子的政治伦理观念,这是不可取的。孔子反对“居下而讪上”,并非无原则地接受国君的错误。不讪上,只是为了维持国君的权威与尊严而已。他主张“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论语·泰伯》,见杨伯峻 :《论语译注》,第82页。,“以道事君,不可则止”*《论语·先进》,见杨伯峻 :《论语译注》,第117页。;国君不行其道,直接选择退出,不怨人,不讪上。他真正做到了“用之则行,舍之则藏”*《论语·述而》,见杨伯峻 :《论语译注》,第68页。,用舍在人,行藏在己,坦然接受,毫无怨言。这就是孔子的包容一切的“天地”气象。孔子从“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意义上力主“事君以忠”、“事君尽礼”;从“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的意义上主张不讪上,不称君之恶,都可以从这种“天地”气象中得到合理的解释。
与孔子不同,孟子的生命活动表现出圭角分明、英气逼人的特征。他推崇并实践着大丈夫的人格,“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孟子·滕文公下》,见杨伯峻 :《孟子译注》,第141页。;他善养其至大至刚的浩然之气;他锋芒毕露,辩才无碍,《孟子》一书记载他与杨墨、许行等人的辩论,尽显其雄辩滔滔、咄咄逼人的气势,激动时不惜破口骂人。程颐评论孟子“才有英气,便有圭角。英气甚害事”*《河南程氏遗书》卷十八,见《二程集》(第一册),北京 :中华书局,第197页。,就是指孟子气势凌厉,不如颜渊“浑厚”。孟子对待国君一级的“大人”,依其好恶而有分别。他对于那些有抱负、有作为的国君,多少还有一些尊重;对于那些只知个人享乐、不顾人民死活、穷奢极侈的国君,充满了鄙夷与蔑视;对于那些暴虐无道、率兽食人的国君,则予以无情的批判与挞伐。正义在我,孟子无所畏惧,所以他喊出了“吾何畏彼哉”的心声。孟子的“秋杀尽见”的个性、“泰山岩岩”的气象,是他不畏“大人”的底气所在。
孔孟对待“大人”的不同态度,在现代社会仍有其借鉴和启示的价值和意义。
现代社会崇尚人人平等,传统意义上的“大人”早已不复存在。然而,在一些特定的场合、特定的关系中,“大人”若隐若现,为人们所承认,亦为人们所尊重。不过,现代社会的“大人”,在概念的内涵上发生了重要变化。比较显著的是,社会地位(位)在“大人”身份中的权重下降,而道德和年龄的权重上升。社会地位不再是构成“大人”身份的必备要素;而年高德劭者,因为是青年人的长辈,青年人作为晚辈尊其为“大人”或许并不为过。
如果说年高德劭者被尊为“大人”还有争议的话,那么,父母无论对于未成年的子女还是成年的子女来说,都是没有任何争议的“大人”。从人格平等的意义上说,父母与子女人格平等。特别是对待已成年的子女,做父母的应该暂时隐退其“大人”身份,平等地与子女沟通、交流;遇到子女有不同意见,不以“大人”身份压制子女,而是耐心地、充分地从情、理、法几个方面共同讨论与商量,分辨其是非可否,达成一致意见,即使不能达成一致意见,不妨求同存异。从天然生成的家庭血缘关系的意义上说,子女理所当然地视父母为“大人”,必须尽其孝,赡其养,致其敬,存其畏。家庭是社会的细胞。在现代社会,当我们将视线移向家庭,将“大人”定位为父母的时候,孔子倡导的“畏大人”应该是适宜的,必须的,值得肯定的。
现代社会无论是否实行民主制度,都没有消灭以科层管理为基本特征的官僚体制。而在非民主国家,官僚体制尤为发达。官僚体制决定了上下级的科层关系是领导与被领导、决策与执行、命令与服从的关系。个别的官僚居于领导地位,自我膨胀,骄横跋扈,以“大人”自居,高高在上,发号施令,视下属、下级若无物,习惯于“官大一级压死人”的官场潜规则,压制不同意见,打击敢于提出不同意见的人。更有甚者,不但以“大人”欺人,还以“大人”自欺,昏昏然果真以为自己是“大人”了,讲究起“大人”的排场,笑纳来路不正的“孝敬”,包养几房情妇,穷奢极欲,挥霍无度。对于这类有位无德、自以为是的“大人”,我们应当记取孟子的教导,“吾何畏彼哉”!理直气壮地藐视他,勿视其巍巍然。
当然,官僚体制下也有不少有位有德的官员,廉洁奉公,主持正义,有能力,有作为,造福苍生,享有良好的口碑和极高的民望。对于这类官员,传统社会无一例外视其为“大人”而予以敬畏;到了现代社会,我们虽然不再视其为“大人”,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尊重其人,敬畏其精神。
在现代社会,无论是孔子的“畏大人”,还是孟子的“吾何畏彼哉”,以及“说大人,则藐之”,两者所内含的精神都有其可取之处,关键在于不能一概而论,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如上所述,在一种情况下,我们应当牢记孔子的“畏大人”的教导,敬畏父母大人给予我们的嘱咐与教诲;在另一种情况下,小人得志猖狂,有位无德,装扮成“大人”,我们就应当发扬孟子的大丈夫精神,大胆喊出“吾何畏彼哉”!这或许就是孔孟“大人”观超越时空,给予当代中国人的启示。
[责任编辑 :杨晓伟]
孔子研究院尼山学者专项经费资助。
王钧林(1956-),男,山东师范大学齐鲁文化研究院教授;张亚宁(1973-),女,曲阜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师。
B222.2
A
1003-8353(2016)011-0055-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