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华(北京工业大学人文学院,北京 100124)
波爱修与《淮南子》音乐美学思想之比较
杨 华
(北京工业大学人文学院,北京 100124)
波爱修的《音乐原理》对古希腊音乐理论的信息来源与中世纪音乐观念所起的作用非常重要,其中许多音乐美学观点与中国秦汉道学著作《淮南子》有惊人的相似之处。他们都对“无声之乐”、音乐的道德教化作用及音乐观念等方面做出了相似的阐释,但彼此文化环境与时代差异等诸多因素的存在,也在这些“相似”之中融入了“相异”的成分,对两者音乐美学思想的研究与解读有利于我们更好地把握中西音乐美学发展的脉络与方向。
波爱修;《淮南子》;音乐思想
DOI:10.15958/j.cnki.gdxbysb.2016.03.015
欧洲中世纪的音乐理论中,圣·奥古斯丁赋予了它严格的哲学意味美学以及宗教的暗示,一个世纪后,波爱修(M.Boethius 480-524)的《音乐原理》(The Fundamentals of Music)则主要继承了古典主义时期的著作传统,更多受到毕达哥拉斯灵感的启发。他非常紧密的跟随古代传统,似乎对基督教时期新音乐的重要性和宗教目的已经遗忘殆尽。他把音乐分为“宇宙音乐”、“人类音乐”和“器乐音乐”,前两者在他看来是不能被听到的“无声之乐”。此外,作为一个哲学家,他还继承了柏拉图有关音乐道德影响的学说,并进一步探讨了理智与情感在音乐中的关系,这部著作对古代希腊音乐理论的信息来源及中世纪音乐观念所起的作用是非常重要的。令人惊异的是他的音乐思想与中国此前约六个世纪的《淮南子》(又名《淮南鸿烈》)有很多的相似之处。《淮南子》是继《吕氏春秋》之后秦汉道家的重要著作,由淮南王刘安召集门客共同编纂而成,其内容庞杂,蕴涵着丰富的音乐美学思想。《淮南子》划分了“有声之乐”与“无声之乐”,融入了儒家的“礼乐教化之乐”,并非常重视音乐的情感表达作用。同时,在不同的时代与文化背景影响之下,波爱修与《淮南子》音乐思想的融合之中亦明显渗透了差异性的因素。
波爱修所处的时代是起承了罗马晚期及中世纪早期的特殊时期,孕育着欧洲的空前巨变。他对音乐的理解首先是基于其哲学基础的,因被控叛国罪,在狱中写下了中世纪文学的杰作《哲学的安慰》。他认为音乐绝不仅是一种关于情感的艺术,而是基于数字的和谐,这是音乐的本质。和谐来源于各部分符合一定的比例,世间万物最和谐的代表则是宇宙天体。
波爱修和《淮南子》都提到了“无声之乐”这一概念范畴。波爱修的三大音乐分类中,“宇宙音乐”与“人类音乐”是无法被听到的,而“宇宙音乐”在其音乐重要性上是居于首位的,它很大程度上与古代“和谐”的观念相协调。与毕达哥拉斯一样,波爱修认为,通过天堂体验到的四季轮回以及宇宙音乐都是与作为世界本源的金木水火土等元素是紧密相连的,这些音乐对于凡人的耳朵来说是听不见的,是“无声之乐”,其不可听性构成了对其完美性状态的征兆。它被认为不仅产生于天体的运动,还产生于四季的交替以及所有循环存在于造物主所创造的顺序当中的运动。
这种无声之乐虽然由于各种原因没有让我们听到,但是,宇宙天体这么巨大的运动是不可能没有声音的,各种天体的运行轨迹紧密结合,最后得出一个合理的秩序。所以,在这种庞大的运动中建立起来的转调理论是宇宙音乐存在的基础。有一种结合了四种元素的特殊和声使它们成为和谐的整体,就像四季各有不同但是又组合成和谐的一年。为此,如果你能够想象任何一个产生了这种多样性的要素被去除了,那么所有事物都将灭亡,也就是说,他们不会保留和谐的一点痕迹……为此冬天凝固、春天释放、夏天炎热、秋天成熟,四季交替产生了各种果实或者帮助其他事物产生果实。波爱修认为,这种宇宙的音乐虽然是不能听到的却是唯一真实的音乐,而我们能听到的音乐都是对宇宙音乐的反映。在人类的心灵、心灵与身体间组成了一个和谐的整体。这种“人类音乐”就不能通过耳朵,而只能通过内省(任何可以通过检视自己的本性的理解)来理解。波爱修通过“人类音乐”把人类理性和身体结合了起来,促使了身体各元素的混合,以确定的关系使各个部分结合在了一起。
《淮南子》的音乐美学思想,以道家的“道”、“一”为基础,把音乐分为“无声之乐”和“有声之乐”,同时认为“无声之乐”是最高境界的音乐。“夫无形者,物之大祖也;无音者,声之大宗也……所谓无形者,一之谓也,一者,道之本也。所谓一者,无匹合于天下者也。卓然独立,块然独处,上通九天,下贯九野,……布施而不既,用之而不勤。是故视之不见其形,听之不闻其声,循之不得其身。无形而有形生焉,无声而五音鸣焉。”(《原道训》)可以看出,对与感觉的世界,《淮南子》主要从“形”、“声”两方面去把握,而无形、无声的存在是与先于万物存在的“道”的存在相一致的。此说就宇宙发生论模式而言,这一存在是自然万物与人产生之前的存在,但却已经是一种“元气”的存在,“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夫道……金石不得无以自鸣……无声之中独闻和”。可以看出,老庄哲学中把“道”作为本体,对有声与无声的表述也是从宇宙发生论角度出发的。有声的音乐是人的音乐,无声的音乐是天的音乐,有声音乐是无声音乐的反映,并极力推崇无声之乐,如果沉迷于有声之乐,就会让人气血动荡不休,精神不能内守,正所谓五音令人耳聋。可以看出,波爱修与《淮南子》的“无声之乐”有异曲同工之妙。他们都把“无声之乐”看作最重要和最完美的音乐——即“声之大宗”,都把音乐这一形态上升到了形而上的超验层面。不同之处仅在于二者宇宙发生论模式的不同,波爱修的理论基石在于与四大元素(水、火、土、气)相对应的宇宙运动,而《淮南子》则基于“道”、“气”、“一”的有无相生之道。
在波爱修推崇的古希腊哲学中,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对音乐的道德教化作用已经论述颇丰。柏拉图特别强调了音乐在国家护卫者教育中的重要作用,好的曲调、歌词以及节奏和风格都能给人带来好的精神状态。好的精神状态也并不是一般人认为的朴实忠厚,而是好的智慧和好的品格共同糅合而成的一种状态。在幼年时期接受好的音乐教育可以让这种好的品格浸入到人的心灵深处,并生根发芽,成年以后就会变得温文尔雅,作为公民在与他人交往过程中也会体现出和谐的原则。反之,如果没有接受好的音乐的教育,在交往过程在就会让人避之唯恐不及。
波爱修关于音乐的道德功用的观点基于柏拉图的学说。他在《音乐原理》绪论的前面总结道:“造物主使音乐与我们相关,可以使我们的品质高贵或者堕落。”这个陈述意味着音乐与人类的本性有着自然的联系,也与任何其他有生命的创造物有联系,因为所有生命都被赋予了感受和理解音乐的力量。尽管人类以作为有生命的创造物而有能力感受音乐,但如果他还想理解音乐,他就必须了解它的品质,有意识的思考它们。此外,音乐不只与思考有关,它还与道德有关。人类可以通过聆听优美的音乐变得优雅高贵,也会因为听粗俗的音乐变的低俗。波爱修反复重申柏拉图《理想国》的学说以便使音乐成为教育公民的有力武器,以使年轻人可以变得更加有礼貌,更加稳重,能够更好的自我调节,不论在说与做上都更有能力,因为节奏与和谐的调节对于整个人类生活来说是必要的。但是一部音乐作品发挥得是“好的”还是“坏的”影响力,则取决于它所采用的调式。在这一观念里波爱修似乎证实了古老的毕达哥拉斯信条,例如音乐能够影响一些观念或者治疗一些疾病。“音乐如此的成为我们本性的一部分,以至于没有它我们会一事无成,即使我们想如此,然而头脑的力量将要指向运用自然中所固有的知识来理解的目的。正像在视觉的研究当中,学者并不满足于在没有调查其性质的情况下注视颜色和形式,同样他们也不满足于在没有了解与声音相关的性质是什么的情况下愉悦于旋律”。①Boethius:“Fundamentals of Music”,Translated by Calvin M.Bower,Edited by Claude V.Palisca,Yale University Press.1989.
《淮南子》以道学为传统而兼收各家之长。道家思想是否定世间音乐也就是有声之乐的,而儒家又助长音乐艺术的道德教化功用,这是个矛盾。以往对《淮南子》音乐美学的研究也经常多注意到它思想上的矛盾性,但是没有深入探究为什么有这样的矛盾,对于淮南子否定有声之乐,主要是因为“不以人滑天,不以欲乱情”,希望等够保持人的本性。另一方面,淮南子说:“目观《掉羽》、《武象》之乐,耳听滔朗奇丽激掺之音,扬郑卫之浩乐,结激楚之遗风,射沼滨之高鸟,逐苑囿之走曾,此齐民之所以淫佚流湎。圣人处之,不足以营其精神、乱其气志,使心怵然失其情性。”(《原道训》)《淮南子》对礼乐教化之乐的重视一方面是因为音乐对于人性情的深刻影响,另一方面因为人的性情亦是政治统治中必须十分重视的问题。
实行礼乐教化之乐的主要手段是“节文”,具有这类功能的音乐就是具有教化功能的“雅乐”。“因其喜音而正雅颂之音,故风俗不流。”(《泰族训》)在音乐教化作用的认识上,《淮南子》吸收了先秦儒家乐教思想,在立教化之乐以治国的前提下有机地与其整体思想合为一体。在音乐形态方面,所谓“音不调乎雅颂者,不可以乐”(《泰族训》),并强调这类音乐在一定程度上是不以满足感官声色享受为计的。《原道训》中称那些“耳听朝歌北鄙靡靡之乐,齐靡曼之色”的声色之乐,只会给人心带来“精神乱营,不得须臾平”的影响。不同于“无声之乐”,《淮南子》认为礼乐教化之乐的美在于其独特的内容,并不因为这种音乐的存在与理想的音乐存在不同而否定其审美价值,它认为美的存在是相对的。例如,对于纯朴物欲之乐的比较而言,诗乐的美就不能称其为美,但就其对衰世的教育作用而言,诗乐又能够成为一种美。也仅是在对简单的功利性音乐上,或者说只为欣赏的快感,而不注重精神的涵养,《淮南子》才否定“有声”而推崇“无声”,从其称赞《韶》、《夏》之乐“声浸乎金石,润乎草木”,描述庙堂雅乐“朱弦漏越、一唱三叹”均可明显看出这一点。《淮南子》对具有教化功用的雅颂之乐的推崇,极为类似于波爱修对音乐教育功能中不同音乐调式的选择,而二者又不约而同的都认为音乐教化功能的实现有赖于音乐蕴含的内容及音乐自身的品质。
虽然两者对前面两个问题探讨的相似性如此令人难以置信,甚至让我们几乎忘掉了横亘在他们中间的历史文化的重大差异,然而不容忽视的是波爱修与《淮南子》在音乐表现中理智与情感的问题上,却出现了明显的差异。理智比情感具有更大的优越性在波爱修的论述中反复出现。
由于过分强调音乐的数字本质,所以音乐在波爱修的观念中是一门科学而不是艺术,音乐对精确性的追求也超过了情感陶冶的作用,特别是对人的歌唱--声乐,波爱修的关注显然欠缺了不少,甚至一度认为声乐是一种特殊的器乐。但是声乐作为人类最早的音乐形式,即便是在中世纪也是音乐中极为重要的组成部分。波爱修对声乐的回避是因为优美的声音在给人带来愉悦的同时,也会让人陶醉,进而忽视了歌词所传达的内容。这明确是把音乐的情感表达特征负面化的一种理解。
耳朵作为感官,只能朦胧的对事物产生意识,虽然接近真理,但是没有理智的帮助是不能到达真理的高度的,波爱修认为耳朵只可以辨认音的高低,也就是他们的固有音程,但只有理智才能判断音程的精确尺度。理智至高无上的地位并不完全拒绝情感,但是情感必须完全附属于理智。凭借这些看法,并跟随柏拉图所开创的传统,波爱修宣布真正的音乐家是那些很少演奏乐器的人,是通过反省而得到真理的人,不是通过劳作的奴役,而是通过沉思的法则。“基萨拉琴的演奏者以及那些在风琴和其他乐器上面表现演奏技巧的人,与任何对音乐科学进项理智理解的人们相区别,因为他们是仆人,正像我们所说的他们对于原理没有任何贡献”。他认为那些能够评判节奏和旋律以及整个音乐,并具有一定的判断技巧,他们的活动在原理与沉思中被发现的人才是真正音乐的人。波爱修给予了理性和音乐科学明显高于作为实践活动和情感表达的音乐的地位。
与波爱修无限推崇音乐中理智的重要性不同,《淮南子》则一再强调音乐是表现情感的艺术,情感与技艺的表现是音乐最重要的特征。在所有艺术门类中,音乐被认为是与情感联系最紧密,也最能表现情感的艺术,所以与以再现为主的造型艺术不同,音乐一直被认为是表现型的艺术,非常擅长抒情。中国古代乐论也从很多方面论述了音乐在表现情感方面的优势,认为音乐要以表达情感、陶冶情操为目的。《淮南子》也以情真作为音乐的之美的主要判断条件,要想有动人的音乐,艺术家必须是感情充盈的人,不然是不能把音乐的动人情感传达出来的。并且淮南子非常推崇伯牙、瓠巴、邹忌、高渐等人,认为他们之所以能引起听者感情上的共鸣,就在于他们“专精励意,委务精神由通九天,激厉至精。”(《览冥训》)所以他的琴声,歌声也是“情之至者也”,这正是音乐情感表现上的感人至深。“文者所以接物也,情系于中,而欲发外者也。以文灭情则失情,以情灭文则失文,文情理通则凤麟极矣,”能“一发声、入人耳、感人心”。(《缪称训》)另外,要使情感通过音乐得到外现,也必须通过演奏者自己的努力,使演奏技巧不断提升才能产生美的感染力,这也与波爱修轻视体力劳动及器乐演奏(波爱修认为这是劳作的奴役)的理论相悖。
波爱修在音乐理论上的观点深受毕达哥拉斯及柏拉图思想的影响,《淮南子》则与老庄学说一脉相承又兼收并蓄,在中国音乐美学的历史发展中第一次赞美大自然的雄浑与博大,在此基础上兼收并蓄,取各家之言,从方法论的角度讲是趋向真理的,使许多重要的音乐理论在主客观及历史与现实的统一方面都做到了初步的统一。二者在主要音乐理论观点上令人惊异的重合再次印证了人类认识发展的共同特征。而在音乐表现中的理智与情感这个古老的话题中二者又凸显了中西历史与文化发展的差异性。正是这“和而不同”造就了灿烂的中西文明。
[1] [意]恩里克·福比尼.西方音乐美学史[M].修子建,译.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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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Boethius.Fundamentals of Music.Translated by Calvin M. Bower,Edited by Claude V.Palisca,Yale University Press.1989.
A Comparative Study of Musical Thoughts of Boethius and Huai-Nan-Zi
YANG Hua
(College 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Beijing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Beijing 100124)
The Fundamentals of Music by Boethius has played a vital role in inheriting the ancient Greek music theory and has exerted great influence on medieval musical thoughts that shares many similarities with the Taoist work Huai-Nan-Zi in Qin and Han Dynasties in China concerning the musical aesthetic views.For instance,both make similar interpretations of“silent music”,the moral enlightenment of music and musical thoughts;yet due to different cultural contexts and times,differences do arise from these similarities.It is beneficial for people to grasp better the development and direction of Chinese and Western musical aesthetics by comparing these two musical thoughts.
Boethius;Huai-Nan-Zi;musical thought
J601
A
1671-444X(2016)03-0092-05
2016-6-20
北京市社会科学基金项目(项目编号:15WYC080)。
杨 华(1978—),女,河南林州人,哲学博士,北京工业大学人文学院讲师,研究方向:美学,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