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中的自由精神——重读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

2016-03-09 04:50淮阴师范学院文学院江苏淮安223001
贵州大学学报(艺术版) 2016年3期
关键词:科罗俄狄浦斯勒斯

胡 健(淮阴师范学院文学院,江苏 淮安 223001)

悲剧中的自由精神——重读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

胡 健
(淮阴师范学院文学院,江苏 淮安 223001)

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是西方“悲剧中的悲剧”。在这出悲剧中,始终交织着可怕的厄运(神示)与个人的选择(自由),俄狄浦斯就是在对可怕厄运的承担与个人选择的自由中,成为追求正义的悲剧英雄。“命运”与“选择”是困扰着希腊人的重大问题,而为了正义承受“命运或厄运”(超我)却不屈从于“命运”(神示),并在反抗中成为了“命运”(自我),这就是《俄狄浦斯》这部悲剧所体现出来的追求自由的悲剧精神。

俄狄浦斯;悲剧;命运;自由

DOI:10.15958/j.cnki.gdxbysb.2016.03.012

索福克勒斯(公元前491—公元前406年)是古希腊的三大悲剧家之一,他关于的俄狄浦斯的悲剧(包括《俄狄浦斯王》与《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是古希腊悲剧中最伟大的悲剧。长期以来,俄狄浦斯的悲剧一直被人们关注与探讨,它的意义可以说是永远开放的。一般说来,希腊悲剧是命运悲剧,俄狄浦斯可以说是希腊悲剧中与命运抗争的最伟大的悲剧英雄。英国美学家李斯威托在论悲剧时说:“悲剧主要而突出的特征之一,是巨大而又异乎寻常的不幸,这几乎是无可怀疑的”,[1]220“此外,我们看到一种比苦难还要坚强得多的灵魂,看到一种没有东西可以摧毁的勇气,从而振作起我们的精神。”[1]222在俄狄浦斯的身上,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巨大而又异乎寻常的不幸”与“比苦难还要坚强得多的灵魂”,这两者有机地相互交织与冲突,并体现出一种追求自由的悲剧精神。

戏剧是一种艺术形式,它有自己独有的特点,特别是它在处理情节的结构方面,戏剧有着自己独特的要求。索福克勒斯在戏剧结构方面的造诣,向来是为评论家所称道的。在《俄狄浦斯王》与《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中,他分别成功地运用两种不同的戏剧结构来组织戏剧情节与冲突,并在冲突中生动地表现俄狄浦斯的鲜明个性。因而,我们对俄狄浦斯的重新理解,完全可以扣合着戏剧结构对戏剧情节的展开来进行。这是对索福克勒斯戏剧艺术本身的一种尊重。

一、逃避与承担

《俄狄浦斯王》(公元前431年)的艺术结构就向来为评论家所称道,它创造了戏剧的追溯式结构(或称“锁壳式”结构),即在戏剧一开始,戏剧的冲突就已经濒于高潮,而随着情节本身的发展,特别是对以往事情的追溯,戏剧冲实显得异乎寻常的集中与强烈,扣人心弦,引人入胜。《俄狄浦斯王》可以说是这种戏剧结构的典范。正因如此,我们分析《俄狄浦斯王》就有必须尊重它的戏剧结构的特点,因为这本身就剧作家的思想意识的审美体现。

《俄狄浦斯王》一开始,俄狄浦斯王就已经置本身于戏剧冲突的边缘——瘟疫正肆虐着忒拜城郊,走投无路的人们把求生的希望寄托在俄狄浦斯——他们的国王身上,人们聚集到王宫前向他乞援,人们把他视作心目中的战胜天灾和人祸的救星;为了挽救濒于毁灭的城邦,俄狄浦斯王采取了积极行动,派出妻舅克瑞翁亲王到阿波罗神庙去求神示。可以说,戏一开场,出现在人们面前的就是一个对自己城邦极其负责的俄狄浦斯王。

带来神示的克瑞翁使剧情发生了推进:要让瘟疫消除,就必得驱逐或杀死若干年前杀死前忒拜城国王拉伊俄斯的凶手,这是一种抵偿。神示给了忠诚于城邦的俄狄浦斯以行动的方向,查出凶手就成了俄狄浦斯王的使命。“凶手是谁”则成了全剧的悬念。然而,凶手是谁呢?从俄狄浦斯王与克瑞翁的对话中人们得道:忒拜城的前国王拉伊俄斯,在许多年前出国去求神示时,被人杀了,只有一个随从逃了回来,并说国王是被“一伙人”杀掉的,后来,狮身人面妖怪出现,阻止了克瑞翁他们对凶手的追究。很显然,“为了城邦,为了大家,也为了自己”,忠实于城邦的俄狄浦斯非得把这个凶手找出来不可。俄狄浦斯的意志越坚定,戏剧的冲突就越强烈。俄狄浦斯曾用“人”这个谜底猜出了狮身人面妖怪“早上四条腿,是午两条腿,晚上三条腿”的谜语。现在,“杀死先王的凶手是谁?”,便成为了俄狄浦斯面对着的又一个谜,这个谜也成了这出戏的中心悬念,而这个悬念随着剧情的发展,跌宕多姿,激动人心。

作为忒拜城的国王,俄狄浦斯无比忠诚职守。他在独白中陈述:他是在老王死了以后,来到忒拜城并成为国王的,他还娶了前国王的妻子伊俄卡斯忒,生了子女,“同母的子女就能把我们联结为一家人”,“厄运落到了他头上,我为他作战就像为自己的父亲作战一样”,“我要竟力地捉拿那杀害他的凶手”!然而,在他与被叫来的忒拜城的先知忒端西阿斯的对话中,“凶手是谁?”的悬念变得越发迷离而可怕。俄狄浦斯王恳求忒端西阿斯说出他所知道的秘密,忒端西阿斯却说出了“我说你就是你要寻找的杀人凶手”这样的不祥之言。这显然是一句充满了戏剧性动作的台词,它让戏剧的悬念变得更为具体更为强烈,也更为引人。可以说,这一次,忒端西阿斯为破解过狮身人面妖怪的谜语的俄狄浦斯王,出了一个更为难解的谜。

暴躁、易怒、倔强而富于正义感的俄狄浦斯王并不相信先知的所说,他怀疑先王的被害可能与克瑞翁有关,先知可能就是克瑞翁的共谋。于是,俄狄浦斯与克瑞翁发生了激烈的冲突。这使得王后伊俄卡斯忒闻声而出,责怪两人不合时宜的纠纷,她遣走兄弟,并以亲身经历来劝慰丈夫。原来,伊俄卡斯忒的前夫、忒拜城的先王曾得一个神示,说他命中注定将死在他与她亲生的儿子手中,可现在先王是在三岔路口被一伙强盗所杀,他们的儿子早在出生的第三天就被钉住脚跟丢弃了。她想告诉俄狄浦斯,先知的话也不可信!但说者无心,闻者有意。俄狄浦斯听了王后的话却大惊失色。他询问了先王相貌、被杀的地点和出行的人数,听后浑身颤栗,悸惧不安,并请求王后一定要找到那惟一活着回来的侍从。王后却不明白俄狄浦斯何以如此。俄狄浦斯于是披露了自己离家出走的一段经历。俄狄浦斯原是是科任托斯国王的儿子。在一次宴会上,一个醉酒的人竟骂他是冒名的儿子,他便瞒着父母去神庙去祈神示。神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预言他将有杀父娶母的可怕而悲惨的命运。谁知道厄运不想逃避呢?于是他离家出走,浪迹天涯,旅途中曾经过众人所说的前国王遇害的地方,杀过路人。如果如人们所说,杀死先王的是一伙强盗,那么,他就是清白的,所以,他急于派人召唤那唯一活着回来的侍从。情节发展到此,悬念越发强烈而引人,观众就犹如坐在火山口上,为俄狄浦斯的命运担心。

这时,戏的另一伏线显现出来,把戏剧冲突推向高潮:科任托斯城的报信人来到忒拜城,把科任托斯国王死亡的消息告诉了伊俄卡斯忒,王后欣喜地叫出俄狄浦斯,告诉他所害怕的事永不会应验了。而报信人为了安慰俄狄浦斯,说出了俄狄浦斯并非是科任托斯国王亲生,而是自己从一个牧人手中得到并转送给科任托斯国王的孩子。这孩子当时两只脚跟被铁钉钉在一起。说者无心,闻者有意,这个穿插的“交待”带来了戏剧情节上的“突转”。正像亚里士多德所说:“悲剧之所以能惊心动魄,主要靠‘突转’与‘发现’”[2]60正是这个“交待”使情节发生了巨大“突转”,因为也带来了重要的“发现”:伊俄卡斯忒发现了一切,她绝望地冲出宫去,发了疯。当年的牧人又被带来与报信人对质,被迫说出实情:原来,俄狄浦斯就是拉伊俄斯和伊俄卡斯忒为逃避命运,让他抛到山里的那个孩子。神示的一切都应验了。这是戏剧的又一个重要“突转”,这个“突转”同样带来了重要的“发现”:俄狄浦斯解开了“凶手是谁”之谜。如果说,当年被他猜出的狮身人面妖怪的谜底是“人”;这一次,被他猜出的“凶手是谁”的谜底竟然是“我自己”!忠于城邦的俄狄浦斯王“发现”了这样一个可怕的谜底!而这个最重要的“发现”,同时也就是整个戏剧的高潮与解悬。

明白了一切的俄狄浦斯,忠实于自己对忒拜城民的诺言,他从王后也是母亲的尸体上摘下两支金别针,刺瞎自己的双眼。他按照自己的诅咒,请求克瑞翁将他驱逐出忒拜城。“我的命运要到哪里,就让我到那里吧!”面对着厄运,俄狄浦斯显出令人震惊的坦然与对巨大痛苦的自觉承受,这体现出了悲剧英雄“比苦难还要坚强得多的灵魂”。

《俄狄浦斯王》情节紧张,更有着值得人们的思索之处:如果说,当年,作为科任托斯城国王儿子的年轻的俄狄浦斯王,为了躲开神示的杀父娶母的悲惨命运,采取了逃避的态度的话;那么,当杀父聚母的悲惨命运真的落到他的头上,他却毅然地承受起了苦难,毅然地承担起了先前他作为国王对忒拜城民所作出的承诺,刺瞎双眼,离开城邦,主动地开始了流浪生涯。可以说,比起先前可以理解的“逃避”,俄狄浦斯“发现自己”后的“自由选择”,明显显出了一种先前因恐惧神示而逃避时所没有的“一种没有东西可以摧毁的勇气”,“比苦难还要坚强得多的灵魂”,这显示的是一种与命运抗争的人的自由意志或精神!问题还在于:俄狄浦斯的自“罚”,虽然是“罪”有“应得”,但他的“罪”“因”却完全不在他自己。这也就是说,他眼明时是盲目的,他所犯的一切“罪”都是他自己在无知中所为;而眼瞎后的他却是目明的,他认识了真实的自我,并勇敢地承担起了自己的命运,这也就是说,当他真正发现了自己时,才真正选择了自由,虽然是荒诞的自由!而正是这种自由选择才体现出了俄狄浦斯作为悲剧英雄的悲剧精神。这或许才是这部戏剧最引人深思之处。

二、抗争与救赎

索福克勒斯对俄狄浦斯的命运有着一种深切的关心,他在自己的晚年又写了俄狄浦斯的晚年,这就是《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公元前401)。这是一部向来被认为是难以评论的作品,有的学者甚至说它是索福克勒斯“最杰出的作品”。从戏剧结构上讲,如果说《俄狄浦斯王》是追溯式的戏剧结构的话,《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则是开放式的戏剧结构,即它通过不断穿插进一些新的戏剧情节来推动戏剧冲突的发展,以达到戏剧的高潮。在《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里,我们可以发现索福克勒斯对对俄狄浦斯命运的深切同情与理解,发现他对俄狄浦斯命运更为全面的看法。

《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的一开场,出现在人们面前的俄狄浦斯,已经是一位靠讨乞为生的风烛残年的老人了。他由长女安提戈涅和次女伊斯墨涅搀扶着,来到雅典近郊科罗诺斯女神的圣林之中。当地人听说有个讨乞的老人踏入了他们连脚都不敢踏入的圣林,进入他们连名字都不敢提起的恐惧女神的地盘,于是聚集在一起,向俄狄浦斯发问:“你是谁?”当俄狄浦斯报出自己的名字,他们听后吓得大叫而逃。这引出了俄狄浦斯的反问:“难道是因为我的名字这么恐怖的缘故,我才遭受到被驱逐的命运的吗?”“我自作业自己来承受,我只是一个受害者。”可以说,这时的俄狄浦斯一边在为自己的“无罪”辩白,一边又默默地承受着命运所给予他的一切苦难。他带有些神秘对雅典老乡说:“你们应该帮助我,一直守护我到最后”。他还向雅典王忒修斯发出意愿,“我是来给这个国家的人带来利益的”,高尚的雅典王忒修斯听取了俄狄浦斯的意望,这对俄狄浦斯显然是莫大的安慰。

克端翁的前来,推动了戏剧情节的发展:原来俄狄浦斯的故乡忒拜城发生了政治动荡。年老的克端翁为私利竟想让俄狄浦斯回去帮他,但却不愿让他住在城中,俄狄浦斯当然不从。于是,克端翁想把“俄狄浦斯的“拐杖”——两个女儿带走,忒修斯却没有让克端翁的阴谋得逞。这一段剧情的穿插,引出了俄狄浦斯对克端翁的一大段台词,也是他对自己命运的长篇辩白:

告诉我,如果神示说,有什么注定的命运要落到我父亲身上,他必将死在他儿子手里,你有什么理由拿来责备我呢?因为那时候我还没有出世,我的父亲和母亲还没有把我生下来。而且,如果像我这样生而不幸的人同我的父亲打起来;把他杀死了,却不知道我做的是什么事,也不知道我杀的是什么人,你有什么理由谴责这无心的过失呢?莽撞的东西,你逼着我提起我母亲的婚姻,她是你的姐姐,你不觉得羞耻吗?我现在就说说吧。你既然讲了这许多不干净的话,我也就不能闭口无言。是的,她是我的母亲,是我的母亲,我真是不幸呀,这件事我不知道,她也不知道;她生了我、又给我生下儿女,那是她的耻辱。……我自己就是由于众神的引领而碰上了这样的祸事的。我认为,要是我的父亲复活了,他也不会反驳我的。[3]101

这段台词可以说淋漓尽致地表达了俄狄浦斯的内心世界,受尽磨难的他,坚信自己是没有任何罪的!

俄狄浦斯的长子波吕涅刻斯的前来,同样推动了戏剧冲突的发展。原来,在俄狄浦斯被驱逐以后,他的两个儿子为了争夺王位争斗起来。哥哥波吕涅刻斯败给了弟弟厄忒俄克勒斯。于是,波吕涅刻斯前来雅典投奔父亲,想寻求父亲的帮助。这一情节的穿插,让俄狄浦斯表达了自己对波吕涅刻斯的恼火:

坏透了的东西,当初你保持着那现在为你弟弟在忒拜所占有的王杖和王位时,你把我,你自己的父亲,赶了出来,成为一个流亡人,穿着这一身你现在看了也流泪的衣裳,如今你和我一样,跌到了这同样的苦难里。我倒不哭了,我活一天就得忍耐一天,永远牢记着住你这凶手;因为是你使我遭受苦难的,是你把我赶出来的;由于你干的好事,我才到处漂泊,向人行乞,求得每日的吃喝。若是没有这两个女儿侍奉我,那么依靠你们,我早就饿死了;好在她们现在救了我,她们是我的侍奉者,她们和我共甘苦,她们是男儿,不是女娃;你们却是别人生的,不是我生的。你快点滚吧,我讨厌我们的父子关系,万恶的权力!我向你诅咒,你必定死于你弟弟之手,而且把你驱逐的人也必定会被杀死。这就是我的诅咒![3]113—114

可以说,就是到了生命的最后,就是瞎了双眼,俄狄浦斯的性格依然像眼瞎之前一样地暴躁、易怒、倔强而富于正义感。

在全剧的最后,也是全剧高潮,俄狄浦斯仿佛突然间有了神秘的力量,一个瞎子竟为明眼人带路,去女神的圣林里——他的临终之处。这个细节可以说是意味深长的。俄狄浦斯死后,他成为了英雄,成为雅典的守护者。

如前所说,《俄狄浦斯王》的结构是追溯式的,《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的结构则是开放式的,它通过不断穿插进来的戏剧情节,为人们多侧面地呈现出俄狄浦斯晚年的性格个性,呈现他晚年的所为所思。可以说,作为悲剧英雄,俄狄浦斯一方面顽强地承受着命运给予他的一切苦难,一方面却不懈地为自己的“过错”辩白,坚认自己是“无罪”的。而这种“辩白”实质上就是他在用自己不屈的自由意志来与灾难的命运来抗争,正是在这种对苦难命运的承受与不公的抗争中,他的不屈的自由意志或精神才得以充分显现,他的高贵灵魂才得以最后的自救。“悲剧总是模仿比我们今天人好的人”[2]53,俄狄浦斯的命运十分悲惨,但他的性格与精神却非常坚强与伟大的,可以说,他是古希腊悲剧中最难让人忘怀的英雄。

三、命运与自由

“自我是什么?”“人是什么?”“命运是什么?”——谜一样的《俄狄浦斯》永远是开放的,说不尽的。关于俄狄浦斯悲剧的原因,人们将之归结为命运。我们知道,古希腊的命运悲剧与古希腊人对命运的理解有关。在希腊神话中,那美丽丝就是命运之神,其意即为“无人能逃脱它”。关于人与神的抗争,在《荷马史诗》中就有表现,如赫克托尔与阿喀琉斯的故事。在他们的故事里已经显现出人与命运抗争的悲剧精神。这种精神在希腊悲剧中得到了加强,如埃斯库罗斯就通过普罗米修斯自觉地抗拒宙斯的命令,表现出了他反抗命运的自由意志,以及“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悲剧精神。索福克勒斯则通过俄狄浦斯的命运,同样表现出了这样一种以自由意志对抗不幸命运的悲剧精神。

长期以来,学者们对《俄狄浦斯》的悲剧原因作过许多有趣的探讨。有的学者从人类学的角度出发,根据文化人类学学者佛雷泽的《金枝》中,关于原始部落老王衰老而被年轻的王杀死并取代的古老而野蛮的习俗,认为俄狄浦斯的悲剧是文明带来的悲剧。当社会文明已经不允许“弑老成王”的原始习俗存在时,弑老成王的俄狄浦斯便犯了禁忌,有了罪,于是他必然受到惩罚。有的学者从心理分析出发,认为俄狄浦斯的悲剧在于人们都有的“恋母情结”,而俄狄浦斯把它变为可怕的现实,我们却有幸避免了它。有的学者从神义论出发,提出俄狄浦斯的悲剧在于他的家族违背了神义,他是在承受他的家族之罪,他的罪是对神的“欠”,是为神所“罚”。有的学者则从文学史的角度出发,认为当时的雅典奴隶主民主派是正义的,但在现实中却因力量不够而屡遭失败。索福克勒斯对此深感愤慨,于是借俄狄浦斯的命运,对神的正义性提出质疑,控诉命运的不公和残酷,并赞扬主人公在跟命运斗争中所表现出来的坚强意志和英雄行为。可以说,以上的说法都能给人以一定的启迪。而本文则认为,关于俄狄浦斯悲剧原因的探讨是重要的,但更为重要的还是对戏剧作品中的俄狄浦斯所表现出来的悲剧精神的探讨,因为这才是这出悲剧的真正审美意义与精神价值所在。这也是本文愿意从戏剧结构本身的发展来探讨这一问题的原因。

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说:“悲剧是对于一个严肃、完整、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摹仿”。[2]57在《俄狄浦斯》的悲剧中,至始至终有着两种因素被交织被表现着。这就是神示的灾难与自由的担当,或者说,是可怕的厄运与自觉地担当与反抗(辩白),主人公俄狄浦斯正是在这种尖锐的冲突与矛盾之中,成为了一位具有自由意志的令人尊敬的悲剧英雄。如果从这出悲剧的整体来看,有一个非常有趣的对比:这就是俄狄浦斯眼明时恰恰是盲目的——他的所谓的“罪”都是为了逃避可怕的神示而在无意中犯下的;他在逃亡中,曾猜出了狮身人面妖怪的谜语,这充分显示出了他超群的智慧;但尽管如此,他还是难逃厄运;所以,他眼明时恰恰是盲目的;而他眼瞎时,反能看清许多——在科罗诺斯,他对世态人心的洞察是多么的明晰;他一边承受着巨大的苦难,一方面还倔强地为自己辩白,质疑神示;最后,他一个瞎子竟能为明眼人领路。眼明时的俄狄浦斯是屈从于神示的,而盲目时的俄狄浦斯却获得了真正的自己或自由意志,而他刺瞎双眼则是他成为“自己”与“命运”的转折点。这个转折应该说是意味深长的,表达了作者对主人公悲剧命运的深入思考。

同样,这里也就显示出了两种命运观,一是神示论的命运观,把俄狄浦斯的悲剧说成是“一切是被安排好的”,一种是人义论的命运观。它认为“人是万物的尺度”,人天生是自由的,一种不自由中的自由,即选择的自由,人自己承但起自己责任的自由。当然,这种选择的自由的基础却不是任性而是正义。在《俄狄浦斯》中,这两种命运观交织在一起,并打下那个时代的深深烙印。这也体现出了剧作家本人的深深困惑与探索,而在《俄狄浦斯》中,人义论的命运观显然比神示论的命运观表现得更充分、更强烈、也更感人。俄狄浦斯主动地承受命运或厄运(超我)却不屈从于命运(神示),并在反抗中成为了命运(自我),这就是《俄狄浦斯》这出悲剧所体现出的人的伟大的自由精神,体现出的人义论的命运观对神示论的命运观的“超越”。这在俄狄浦斯晚年对自己的“无罪”的辩护中得到了非常充分的体现。在《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中,俄狄浦斯确实说了一些类似“我们不可和命运抗争”、“正义女神同宙斯坐在一起”的话,甚至剧本的最后是“一切都是神的安排”。但我们却不能对此脱离剧情去作简单化的理解,因为这里的“命运”实际上也可以理解为“两种命运观”的一种交织,否则我们就无法理解俄狄浦斯具有正义性的反抗,就无法理解这部悲剧的伟大。所以,尽管命运与自由意志是困扰希腊人的重大问题,但是剧作家索福克勒斯还是借《俄狄浦斯》表达了对这一问题的独到的探索与思索。这就是,俄狄浦斯是以其自由意志与英雄气概,来承担起了神示的灾难命运,并在对命运的反抗中成为了真正的悲剧英雄。

作为悲剧,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的更深层的意义何在呢?中西文化有一个差别,相对而言,中国文化更重和谐,西方文化更重正义。西方文化的这一特点,从古希腊悲剧中就开始有所体现。我们知道,人类历史的发展,其实也就是人与自身命运博斗的历史,人自己创造着自己的历史。“我是什么?”“人是什么?”“命运为何?”可以说是困扰着人类的永恒问题。在人类的发展进程中,人们对此的探讨付出过许多血的代价,然而正是在对这些义无返顾的探索与追求中,沉重的人生才被赋予崇高的悲剧美。在与悲惨命运的抗争中,俄狄浦斯身上最为打动人的,就是那种勇于担当的悲剧情怀与大胆责疑的自由精神,它无疑能“振作起我们的精神”。就像有的理论家所说,悲剧不是悲哀而是悲壮。这也是悲剧之美的魅力所在,同样,也是索福克勒斯的不朽名剧《俄狄浦斯王》的魅力所在。

[1] 李斯托维尔.近代美学史评述[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

[2] 伍蠡甫.西方文论选(上)[C].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

[3] 索福克勒斯.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

Free Will in Sophocles’Tragedy Oedipus the King

HU Jian
(School of Humanities,Huaiyin Normal Univeristy,Huai’an,Jiangsu 223001)

Sophocles’Oedipus the King is regarded as“a tragedy in Western tragedies”in which the dreadful fate (oracle)interwove with the free will(freedom)as Oedipus became the tragic hero in pursuit of justice undertaking both destinies.“Fate”and“choice”are important issues that made Greeks confused and the tragic spirit Oedipus the King demonstrates is to bear“fate or misfortune”for the sake of justice(superego)instead of submitting to“fate”(oracle)and thus meet the destiny(ego)during the resistance.

Oedipus the King;tragedy;fate;freedom

J805

A

1671-444X(2016)03-0072-06

2016-03-06

胡 健(1954—),男,江苏沭阳人,淮阴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研究方向: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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