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慧茹
(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20)
现代性诉求中的文化追思和民族认同
——马自祥小说论
杨慧茹
(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730020)
马自祥小说显示出深厚的民族性,作者从民族文化语境出发,以现代性的眼光,实现了对民族历史文明、现实样态和时代遥望三个维度的综合审视。作品细腻而宏阔的笔触,不仅全方位地展现了东乡族民众的生存方式、生活图景和文化面貌,更表现出多元文化背景下民族文化的自足性和丰富意蕴。
马自祥;民族认同;现代诉求;文化建构
马自祥作为一名东乡族本土作家和学者,致力于探索一条将民族意识与现代意识相融合的文学发展道路。在全球化愈演愈烈的当代,全球化更多地被解读为“一体化”和“同一化”,但有学者指出,“全球互动的中心问题是文化同质化与文化异质化之间的张力”[1]。全球化作为一种现代性体验,是一种文化与其他文化互动共生的状态和思维方式,它既包含着“文化同一性”,也包含着“文化自足性”,二者之间相互依赖,相互借鉴。因此,现代性诉求中的民族性,是一种基于全球化语境中的民族文化创造。
马自祥在文学创作生涯中,一直表现出对本民族历史命运和民族特性的热切关注和深刻思考,并着力寻找和建构自身的民族文化身份认同。在书写东乡族历史传统、风俗习惯、社会伦理、审美情趣的时候,具有一种难得的现代意识,他并非静态地对文化景观加以描摹和渲染,而是以开放、流动、发展的多元文化视野对民族文化进行审视,并在这种“自我文化”与“其他文化”的民族性叙事和文化言说中实现身份建构和民族认同,真实地呈现了全球化视野下民族文化的多维面貌。
《山情》和《鸽子飞了》是马自祥在20世纪90年代出版的两部作品,前者也是东乡族历史上的第一部小说集。在这两部作品中,作家以社会改革初期的现代文明对东乡地区传统文化的碰撞和渗透入笔,既展现了东乡民族特有的文化氛围和民情民俗,也透过民众生存状态和思想观念的变迁,映射出东乡民族在时代变革期产生的文化嬗变。
“真正的民族性不在于描写农妇穿的无袖长衫,而在表现民族精神本身。诗人甚至描写完全生疏的世界,只要他是用含着自己的民族要素眼睛来看它,用整个民族的眼睛来看它,只要诗人这样感受和说话,使他的同胞看来,似乎就是他们自己在感受和说话,他在这时也是民族的。”[2]民族性的突出表现是民族文化认同。在作家关于东乡族的系列书写中,处处流露着一种炽热而深情的生活贴近感。无论是韵味绵长的酸把梨小曲,泛着浓厚人情香味的平伙,清真寺顶闪着银光的新月,还是纵横交错冷暖自知的山陌都浸润着普通东乡民众热情滚烫的生活体验。东乡族特有的人物风貌、宗教文化、民风气质在此得以充分展现,民族身份和认同完成了生活维度上的建构。
首先,在人物风貌方面,小说中的东乡族民众自有一种野性、天然、质朴的本色。女性,尤其是年轻女性是马自祥作品中比重较大、着墨较多的人物形象类型之一,同时也是最生动鲜活、富于蓬勃生命力的群体。《冬花》中的阿莎和年轻小媳妇们,《噢,阿利玛》中的库丽苏姆,《夜空》中的祖丽哈以及《唉,这个诗尼别勒》中的诗尼别勒,人物或美丽柔情,或乐观爽直,或大胆泼辣,性格不尽相同,但皆有一种真挚、单纯的性情。她们不满足于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不甘心终日徘徊于闺房与厨灶之间,对新生活和现代文明怀有热切的期望,希望追求普通个体的价值感和成就感;面对新事物和新文明,既表现出好奇欣喜,又怀有一丝羞涩和忐忑。这类人物的心理状态具有典型性,由此可窥见20世纪80年代的改革风潮对相对偏远的东乡地区民众心理产生的震撼和激荡。青春、生命、活力,这些象征着改革新时期的时代气质在她们身上得到了充分展示,而人物自身长期被压抑的女性意识和审美追求的复苏,与整个社会肌体在新的时代境遇中活力与激情的唤醒和迸发,具有一定的同构性。
除此之外,还有一类人物形象特点鲜明,文学审美意蕴浓厚——东乡的老节堆(老大爷)们。与象征了时代之“新”和人性之“纯”的年轻女性群体相比,老节堆们与东乡族传统文明和社会伦理联系更为紧密,他们身上既保有传统文明中敦厚、朴实的特点,也体现了旧传统与新观念交锋之下百味杂陈的思想心态。在小说中人物有些倔蛮、犟气,同时也诙谐、风趣。作者书写时,笔调往往生动幽默,富有浓郁的喜剧气质。围绕着人物内心“执拗”与“妥协”、“保守”与“开放”的自我呈示,展现的是传统文化与时代思潮的一种喜剧化交锋,它使人物更具丰富性和真实性,也使主题获得拓展与深化:文明不是简单的新旧更迭的直线式发展,而是在碰撞和交汇中不断反思和探求的过程。在《酸把梨》中,老汉作为民间的“花儿”唱把式,当他口中的“酸把梨”小调被年轻一代的歌者在城市大街小巷漫开时,他禁不住心弦颤动、慨然赞叹。“酸把梨么就酸吔来者哟”[3],这一句花儿回味悠长、滋味醇厚,无疑是对民间花儿艺术以及老一辈文化风习在新时代境遇的生动再现,蕴含着难以言说的人生况味。
在山情乡意的自然诉说中,作品处处弥漫着昂扬、生动、欢快、明亮的色彩,与现代化初生期的进取、锐气、张扬、豪放的时代风貌形成呼应之势。东乡族民众在改革大潮中顺乎潮流、乘势而行的高昂劲头,与本族生产特点和文化气质密不可分。东乡族虽隶属于绿洲耕牧产业类型,以农业和畜牧业为主导,但自古就有商业传统。社会改革的兴起、市场经济大潮的来袭,无疑给勇于拼搏的东乡人带来发展的契机。作品中呈现的多种商业发展方式:开杂货店、采购衣服、贩卖绿豆、建砖瓦厂、承包工程等,是富有商业意识的东乡人在经济上做出的尝试和努力,充分彰显了东乡民族开放、进取的精神状态。
从《山情》到《鸽子飞了》,其民族文化诉说依然是表达的重点,但作品呈现的面貌却不尽相同。后者题材明显更为繁复,叙写角度更加多元,逐渐流露出对现代化的反思倾向:《嘎尔玛湖畔》关于现代偷猎和生态破坏行为与民族传统自然观的冲突,《依玛陇之夜》里寻求乡村舒缓节奏的城市文明与闭塞寂寞的草原文化之间看似切近又着实遥远的距离,《工头嘎麦迪》更是一曲普通东乡人在欲望混杂的城市中苦苦追寻却无所适从的彷徨之歌。
叙写东乡人事百态时,小说展现了丰富的民俗民情。不过,这些风情民俗并没有被刻意地突出和景观化,而是与人物活动、叙事情节相交融,呈现为一种诗意天然的生活背景和氛围。纵观两部作品,具有东乡族特色的民俗事项如山中野果俯地即可采撷,如,采冬花(《冬花》),漫花儿(《伍拉沙》),闹婚房(《唉,这个诗尼别勒》),吃平伙(《吃平伙》),吃鸡尖(《鸽子飞了》)等。民俗细节自然地相洽于日常叙事中,实现审美主体与客体合二为一,水乳交融。此外,作品的主题意蕴也间接地呈现在民情世态中,传统农业时代生活规范与现代商业经济文明立体交叉于此,作家以更开放的视野去展示民族文化习俗的演变,并以此观照民族风情与现代文明契合后的新生活。
全球化的发展加强了不同文化之间的双向互动,并衍生出同一性和异质性两种相融消长的文化形态。文化同一性与异质性的协调过程,在当下的现实境遇和时代背景下,意味着自我文化定位的寻找和确立。随着文化同一性局面的加深,其异质性的一面被无情忽略和压抑,因此,加强对自我文化的了解和认同,发扬民族文化优秀因子和独立价值,既是维护文化生态多样性的需要,也是加强文化自身归属和认同的要求。
马自祥作为东乡族第一代作家,具有深刻的忧患意识和民族文化立场。如何重铸文化传统、阐释民族精神,也是众多的民族作家、地域作家在全球化时代普遍遭遇的问题。《阿干歌》是一部关于五胡十六国时期乞伏鲜卑族历史记忆的历史小说,通过描述西秦帝国的盛衰历程和政治风云变幻,勾勒出当时阶层形势、文化面貌和风土人情,生动地再现了一幅波澜壮阔的民族历史文化全息图。“民族历史记忆并不简单地等同于对传统的怀旧式情感,它更多地是指向当下乃至未来的各种潜在需求。”[4]作家追述乞伏鲜卑族的历史往事,并非简单地出于代民族立传的史学目的,而是“自觉追求历史叙事与现实文化语境的紧密联系,在思想精神和价值取向上与现代中国社会追求现代化的历史进程保持步调一致”[5]。
《阿干歌》所描绘的乞伏鲜卑族建立的西秦国,处于封建进程加深、政权更迭频繁的五胡十六国时期,也是多民族碰撞、交流、融合程度加剧的历史大变革时期。这一特殊历史时期,多民族融合和文化碰撞的历史背景无疑对全球化时代多国家、多民族、多地域混杂交融的文化形势具有借鉴和参照意义,寄托了作家对当下的民族社会认识和文化形态思考。文本中西秦王乞伏炽磐具有开阔的民族视野和文化气度,不拘于民族身份所限广泛拔擢人才,“鲜卑汉人,分俗而治”,开创了政权稳固、民族一心、各得其所的盛世局面。新君乞伏暮末则相反,他独断专横,大肆驱逐族外的俊杰,宗亲内部亦离心离德,最终在内忧外患的夹击下政权迅速倾覆。马自祥以西秦国民族形态为反思对象,对当时鲜卑、汉、羌、氐、吐谷浑等多族群文化形态进行了描写,塑造多民族成员共同的族群认同,重释和演绎多民族共同体这一文化理念的意义,从而超越了狭隘的民族视野,实现了民族认同的深化和拓展。
马自祥书写民族融合大势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叙写了民族之间的碰撞和矛盾。这种矛盾,在崭新历史意识和现代精神的烛照之下,呈现为一种文化差异和观念冲突。典型如:王子轲殊罗与先王左妃私好,被君王暮末痛斥,心中愤愤不平。叔父指责他罔顾人伦,作禽兽之行。轲殊罗反而认为,鲜卑族自古就有“子继父妾”的古俗,先王已逝,左妃与己年龄相近,二人相濡以沫爱恋至深,无可厚非。且汉族的三纲五常等伦理体系本就是束缚人性的绳索,鲜卑族完全继习汉族文化,失却了古朴之制,也是自身的悲哀。该冲突即文化观念的差异。小说中,文化观念并非单向的孰优孰劣的价值高下问题,而是思维和视野的不同:汉文化注重礼仪、伦常,强调文明秩序性;而鲜卑传统倾向于自然、天性,重视人性自身的释放。文化观念的差异推动了思维和观念领域的延伸和拓展,实现对人类文明多视角、多维度的思索和体验。作家站在现代历史观的立场,正视不同民族之间的文化差异,理性看待民族之间的融合,高扬了现代历史精神和文化意识。
小说以阿干歌命名并贯穿作品始终,包含多重意义导向。首先,“阿干”是兄弟之意,阿干歌本为歌颂兄弟情谊、手足情深之歌,是对多民族共同体文化观念的完美阐释。其次,阿干歌是西北“花儿”艺术的起源。“花儿作为东乡族历史情结的载体,为民族精神的自我表述提供了丰富的资源,是东乡族作家建构本民族身份的形象化体现。”[6]阿干歌这一历史事物,承载了作家建构文化身份、实现民族认同的可贵追求。小说还展现了其他富有地域特色和民族意蕴的文化事物,如汇聚多朝佛教文化的名窟炳灵寺,雄伟高耸的道教圣地凌霄观,征战之前月夕拜月的祭祀仪典,饱含民间生死悲欢的放良书,悲壮深沉的羌笛和西凉伎乐等,它们作为历史过往和文化散落的遗珠,凝聚着西北民族悠久灿烂的文化光点。作家不满足于把小说的叙述仅仅局限于对历史政治风云的观照,而试图将笔触延伸至民间生活中去。文本精细的描绘,创造性地将广泛流布于民间的历史故事、传说、歌谣、风俗等经过艺术整合呈现出来,拓展了历史小说的题材内容,从而对五胡十六国时期社会文化的真实情状进行了全方位展示。同时,上述文化事物不仅是文化民俗资源,还是该地域民族文化特质和心灵底色的一种呈现,作者借此实现对民族历史的文化追寻,以“文化寻根”的形式加强了民族身份的思索和认同。
《阿干歌》作为一部历史小说其缺点也是显而易见的。作家试图以鸿篇巨制的形式对该时期历史生活进行高屋建瓴的全景式俯瞰,虽广泛涉及历史生活方方面面,显示出深沉的历史质感,但也存在明显的“重史轻诗”倾向,文学性和艺术性有待提高。“‘大历史’的叙写往往带有理性虚妄和空疏朴拙之弊,深沉有余,灵性和美感不足。”[7]77文本虚构了一个文学形象:柳扶翠,该人物在小说中以身份承担者的形象出现,承载着“西秦流民、放良书、西凉乐伎”等文化因素,却唯独失却了人物本身的鲜活性和灵动性,具有标签化和概念性的特点。此处,小说呈现的是历史遗迹和文化事项,而生活于历史情境中的人的真实情状和精神样貌,也是最具历史蕴涵和文化价值的部分却无形中被忽略了,导致小说的史学价值大于文学价值。
此外,在文学技巧的审美现代性上,《阿干歌》按照历史时间的一维性进行叙述,看似严密完整的文本一定程度上限制了人物和情节的活动空间。“外在物象时空与内在心理时空的错位”[7]78,使人物局限于作家设定的框架模式,思想情感上的逻辑关系未得到合情合理的展示。文本中左妃秃发迷姆和皇后秃发丽娥即为一例,二者一个淫荡、阴险、狡黠、毫无羞耻心,另一个纯洁、正直、忠贞、富有家国荣誉感。二人形象走向人性的两极,显得苍白而寡味,缺乏感染力和说服力。人物的演出,仅为完成历史过程的叙写,既不能提供一种生动的审美经验,也无益于加深对文化情境的理解。这种游走于宫闱秘史幻想边缘的认识,暴露了作家历史想象的匮乏。同时,为了拓展人物和情节的丰富性,小说对历史做了某些“填补”和“充实”,用大量笔墨虚构了太子万载和辛姒的爱情故事。这些文字,虽增加了小说的传奇性和浪漫气质,却陷入当代流行爱情小说的俗套和陈规,对小说主题及历史意义延伸的价值也很有限。这部分内容的游移和偏离,破坏了文本的整体性和统一性,实是一大缺憾。
斯图亚特·霍尔说:“文化身份根本就不是固定的本质,那毫无改变地量身于历史和文化之外的东西,它不是我们内在的,历史未曾给它打上任何根本标记的某种普遍和超验精神。它不是一成不变的。它总是由记忆、幻想、叙事和神话建构的。”[8]文化身份的流动性和建构性使民族文化书写具有更深层次的意义:它不能局限于固定文化事象和文化景观的摹写,亦不能停留在传统的、历史的民族精神叙述,而是一种关注民族文化新历程,及时反映文化发展动向,在民族现实和发展的维度中不断挖掘、整合、重铸民族主体性的过程。
《阿娜的憨敦敦》作为一部纵跨文革、改革初期和现代化建设新时期四十多年时代风云和动荡历史,深刻反映东乡族两代人艰辛又宽广的生活命运的长篇小说,以其时间的延伸性和生活的多面性带有浓厚的民族生活史的色彩,呈现出鲜明的民族自我意识,也反映了马自祥为民族立言和发声的文化自觉性。
浓郁的宗教气息是马自祥小说的一大特色。这种宗教性既有风俗表征,如洗大净、小净,做礼拜,也表现在普通民众的心理积淀和民族意识中。文本中宗教以一种隐形的力量制约着本民族的社会伦理、心理素质和道德价值,并在人心危困之际具有心灵庇护和皈依的作用。当细拉二队私下“包产到户”时,民众按照古老的习俗,怀抱《古兰经》发誓起咒达成契约。这一疯狂而大胆的行为在当时严苛的政治情境下无疑具有破天荒的意义,民众以《古兰经》为誓隐现着宗教力量对人心灵的巨大规约。珠玛姐作为小说着力刻画的人物形象,是一个集女性、母性、神性于一体的人物。她的品质特点和人性光辉,既是“阿娜(母亲)”这一浸染着母亲、母族、故土等文化象征意象的最佳表现,也集中展现了东乡族所遵循的伊斯兰宗教文化精神。无论处于严苛、压抑的文革时代,还是面对欲望横流的现代文明,她始终拥有着坚忍、宽容、克己的宗教精神。这种精神以一种洁净而纯粹的诗意特征,表达了作家关于理想主义和道德主义的人性构筑。同时,宗教层面的文化价值取向,也是作家立足于东乡本族文化资源作出的一种面对现代化生存境遇的精神姿态。
与珠玛姐相比,革委会副主任卡拉无疑呈现了人性狡诈和复杂的一面。他的一系列行径极具典型意义,混合了特殊时期专制而残暴的时代之丑和恣意妄为的人性之恶。而众人在他弥留之际,最终给予了口唤,显示了宗教文化对于普通东乡民众心理特质的深刻影响:人性因宗教的支撑而表现出高贵和坦荡,并具有了超越世俗观念和生命善恶的心灵高度。村长乌斯芒发出“那时候的光阴呵,伊比利斯(魔鬼)沾身哩,好端端一个人就让妖魔附体了”[9]的喟叹,是对极度专制、严酷的政治时代导致人性扭曲和罪恶膨胀的心灵解读,也是以宗教文化的理念对人性中光明与黑暗两面转换形态的阐释。小说里的宗教对于普通民众的救赎提供着人性的正面力量,具有一种本真的态度和“清洁”的精神,其价值坚守在当下价值芜杂的现代社会具有深刻的典范意义,也是作家对民族人文意识和心理特质的有意延伸。
《阿娜的憨敦敦》中深具开拓性意义的一点是:以细腻而真实的笔触,第一次刻画了东乡族民众在现代城市境遇中的生活历程,折射出在偏僻和贫瘠土地上生长起来并融入到现代潮流中的东乡民族的深刻变迁。珠玛姐一家由落难——逃离——扎根——自立,到最终创立商业品牌的过程,镜像式地映射出地域商业发展与外部市场开拓、传统观念与创新思维、经济发展与文化寻根、精神失落与人性坚守等驳杂多端的现代文化混合情状。
《阿娜的憨敦敦》以穿透性的目光审视当下,在光鲜明亮的生活表面发现裂隙,于乡村传统与现代文明共存的现实难题中将文化的思索引入深处。在突飞猛进的时代潮流中,文化的构筑与颠覆并存,民族固有的生活规范和价值体系愈来愈处于弱势地位,并时刻面临着现代文明生活范式的挤压和逼迫。在左冲右突的复杂环境中,东乡儿女亦感到迷茫、焦虑和躁动,时时陷入对自我价值进行重新认同的精神困境。小说描写在城市文明中沦落的人不在少数:懒猫萨利为了钱财走私贩毒,工头阿卜杜沉醉于声色之中,珠玛姐丈夫巴哈出轨包养情妇。现代人在内心操守与物质考量的天平上,已呈现出剧烈的失衡状态,种种道德沉沦和灵魂迷失的社会乱象引起了作家深深的忧虑,宗教情怀和传统文化则成为作家洁净人心和复归民族精神的利器。珠玛姐作为坚守者,为刑后的萨利收尸埋葬,设立幼儿园解决东乡儿童入学难题,她的怜悯、包容、慈悲的性格特质寄寓了作家对于宗教情怀和民族文化精神的期待。而赛里木对民族文化的热衷,承载了作家寻觅和持守民族之根的希冀。马六七与拉面文化,松鸣岩与花儿会,瘸阿爷和脚户令宛若一条悠长而深邃的传统文化河流,小说在追寻前人筚路蓝缕、栉风沐雨的足迹中重新确立民族的位置和自信心。无论以上文化行为有效与否,现代性问题与民族生活场景的互相缠绕,使得一个单纯的民族书写变成了具有广泛性意义的现实文本。
学者张柠谈及“文化自卑”时说:“作为一种创造性实践活动的文化,已经渐渐退化为一种压抑的力量。文化自卑只能导致一种‘重复性人格’,结果就是创造性的丧失。”[10]马自祥在面对现代性诉求和民族认同问题上,通过回顾文化传统,挖掘民族精神的内核,努力找寻对于现代文明有益的文化因子,体现的是民族作家对文化自身的自信。他以开放、宏阔的人文关怀意识审视现代文明中的人性与文化形态,正视民族文化在现代化大潮中的撕裂感和迷惘感,不仅坚守了自我身份,也实现了对民族生活的多样性思考和现代展望。
阿来曾就民族文化的意义表述道:“作家表达一种文化,不是为了向世界展览某种文化元素,不是急于向世界呈现某种人无我有的独特性,而是探究这个文化与全世界的关系,以使世界的文化图像更臻完整。用聂鲁达的诗句来说,世界失去这样的表达,‘就是熄灭大地上的一盏灯。’”[11]民族作为一种身份概念,其实也是一种视点,一种新的文化窗口,它所呈示的绝不仅仅是差异性的景观,而是别样的生命形式和文化生态。马自祥通过营造一个独具特色的真实而生动的东乡艺术世界,既打开了不同民族、不同文化之间相互了解、交流、互动的窗口,展现了全球化视野中多元共生的文化情境,融合多种文化观察眼光,多角度、多层面、多样化地展开对人类现代文明的探索和审视,树立起民族文化的现代品格,实现了本民族文化身份的建构和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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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亚君]
2016-04-14
杨慧茹(1990-),女,山东济宁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西北少数民族文学。
I206.7
A
1008-4630(2016)04-0006-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