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笔下的母性想象

张之羽

(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30)



莫言笔下的母性想象

张之羽

(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730030)

莫言作为当代十分重要的一位作家，塑造过众多女性形象，其中对母性的想象是极为重要且不可忽视的。莫言本人也毫不讳言自己对母亲的依恋，认为母亲、故乡、童年是自己创作的三大灵感来源。通过对莫言笔下的母性想象进行分析，阐明这种想象与土地意象以及母性崇拜的联系，同时对其所包涵的博大性、抗争性和强大的生命力对种族退化的启示进行论述。

莫言；母性想象；种族退化

一、母性崇拜与生殖崇拜

《丰乳肥臀》作为莫言重要的作品之一，它唱出了一曲母性的赞歌。书中的上官鲁氏，九个孩子的母亲，饱经苦难，忍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顽强不屈地生活着。莫言说：“这部作品是写一个母亲并希望她能代表天下的母亲，是歌颂一个母亲并企望能借此歌颂天下的母亲。”[1]49

单从书名上就能看出来，小说以“丰乳肥臀”这个彰显女性特征的词作为题目，明显地指向了母性。“丰乳”在这里少了性意味而更多地指向了女性哺育的功能，而“肥臀”则指向了生殖的功能。在这里，莫言想表达的并不是我们现代社会的女性审美倾向，而是原始的农耕社会所推崇的、与土地紧密联系的民间社会所推崇的能生养的女性标准。“《丰乳肥臀》的确是莫言的一部突破‘清规戒律束缚’的大胆创新之作，创造了现代中国文学史上第一部以狂欢化的写作手法向远古生殖崇拜、母性崇拜致意的宏篇巨作。”[2]上官鲁氏作为一个育有九个孩子的母亲，她并非自愿地选择担当这样一个多产的母亲，而是在传统的男性社会中女性应当传宗接代延续香火的观念规约下开始了自己悲惨的生育史。上官鲁氏嫁给了一个没有生殖能力的软弱男人，但却必须承担起为上官家延续香火的使命，于是只能向不同的男人借种，先后生下了七个女儿，直到与牧师马洛亚生下龙凤胎玉女和金童后，她的生育史才算结束。虽然传统伦理观对后代十分重视，但对于生育的母亲却极为漠视，在上官鲁氏即将生产时，上官家的其他人则在忙着帮头胎怀孕的驴子生产。莫言对于这种传统的生育观是排斥的，上官家所有的孩子其实都不是上官家的种，而全家的宝贝金童则更是一个离不开乳房、永远处于婴儿期、成长不起来的男人。

上官金童是父性的沦落、种的退化的一个代表形象，上官金童是叼着母亲的奶头长大的，直到十几岁，他还除了母奶以外不吃任何别的东西，据说医学上称之为“恋乳厌食症”。母亲的溺爱使他迟迟不能断奶，他一开始就表现出了对乳房强烈的占有欲。他急迫地恨恨地叼住母亲的乳房便不松口，恨不得把属于自己的母亲的乳房吞下去。当孪生的八姐要来分食乳汁时，便毫不客气地用小脚把她踹开。当他长大一些后，见到任何一个年轻女人，便升起一股不可克制的欲望，去抚摸、玩弄和吮吸她的乳房。当上官金童已经四十二岁时，却仍然像个婴孩一样盼望着吃奶。他的行为举止也根本不像个男子汉，他对性关系的理解仍然停留在婴幼儿水平，虽然没有任何生理上的缺陷却不能正常地做爱。对上官金童恋乳的精神病态的描写象征了男性对母性无法割舍、深藏于血肉中的依恋。在莫言小说中所描写的高密东北乡野性刚强又血性十足的男人们的这种品格都是基于母性的基础上的，归根结底都是由伟大的包容的母性所孕育的。母性就像高密肥沃广袤的土地，养育了一代代人，养育了男子汉身上一切刚强热血的品性。在上官金童身上，抽空了他对乳房的性欲，而完全演化成了一种精神的膜拜。“后来，回忆中断了，他的眼前飘来飘去一个个乳房。他一生中见过的各种类型的乳房，长的，圆的，高耸的，扁平的，黑的，白的，粗糙的，光滑的……天上有宝，日月星辰；人间有宝，丰乳肥臀。他放弃了试图捕捉它们的努力，根本不可能捉住它们，何必枉费力气。他只是幸福地注视着它们。后来在他的头上，那些飞乳渐渐聚在一起，膨胀成一只巨大的乳房，膨胀膨胀不休止地膨胀，屹立在天地间成为世界第一高峰，乳头上挂着皑皑白雪，太阳和月亮围绕着它团团旋转，宛若两只明亮的小甲虫。”[3]上官金童在临死之际脑中所闪现的有关于他这一生的图像便是各种各样的乳房，最后它们汇聚成了一个巨大的乳房，成为了世界的中心，上官金童这一生的中心便是乳房，他用乳房将世界串联起来，他将它当作上帝一样崇拜着。上官金童对乳房的崇拜带有对人类母性文化崇拜的意义，乳房象征着旺盛的生殖力，象征着人类繁衍的生生不息，象征着土地的肥沃与生机。“只要大地不沉就能产出五谷，只要有女人就有丰乳就有肥臀就有母亲人类就能生生不息。”[1]53在荣格的精神分析学说中，神话原型中有一个母亲原型，表达了一种文化寻根，对母体的追寻与母体的合一就意味着回归原始，能够与大自然与神秘的力量进行深层的沟通。莫言所表现出来的这种对母性的崇拜也是其寻根的一个结果。从某方面讲，我们只是些长不大的孩子，在我们骨血的最深处都在向往着回归母性，回归大地，伟大的母性是我们生命的源泉，是我们真正要寻找的根。

二、母性想象与土地意象

对土地的崇拜从人类的原始时期就已经开始了，土地，是万物滋生的本源，是人类生存的根基。土地赋予人所需要的东西，给予人无穷无尽的财富，土地为万物的负载者。《释名·释地》云：“地，底也，言其底下载万物也；土，吐也，吐生万物也。”[4]同时土地在上古时期原始崇拜中，其性别被视为女性。所谓天公地母，即为证明。土地生万物，原始时代的人们自然视之为女神，在《礼记·郊特牲》中也记载祭土便是主阴气，也就是说古人认为大地是阴性的，有孕育的能力。土地生长万物，具有强大的生殖力，同时承载着万物，养育着万物，土地与人的联系在人类进入农耕文明后更是极为密切，这种关系不但影响着人的生存，同时也塑造着生活在土地上的人的性格。在古老的神话传说中，大母神女娲仿照自己用黄土作人，人一开始就是从土地中来的，土地不但创造了人，更是为人提供了繁衍生息的屏障。母亲就如同土地一样，生育了后代的同时，也在养育着他们，对母亲的依恋，对母性的呼唤与渴望是伴随每个人一生的。土地的意象象征着人类对土地的崇拜尊敬、依赖亲密的感情，同时人们也赋予土地这一意象母性的内涵，饱含着对母性的想象。

在莫言那里，对母性的想象是紧紧与故乡——高密东北乡那广阔肥沃的土地相联系的。在莫言的许多小说中，大地与母亲的形象是一致的，莫言一再表达着他对土地、对母亲的缅怀与悲悯之情。正如他在《丰乳肥臀》中写的那样：“一旦把母亲和大地联系在一起，我的眼前便一望无垠地展开了东北高密乡广袤的土地，清清的河水在那片土地上流淌，繁茂的庄稼在那片土地上生长……母亲其实也是大地之子，母亲并不是大地，但母亲具有大地的品格，厚德载物，任劳任怨，默默无言，无私奉献，大言希声，大象无形，大之至哉！所以为母亲歌唱必须为大地歌唱，因此歌唱母亲就是歌唱大地！”[5]土地所具有的强大的生殖力与其养育万物的特质在《丰乳肥臀》中的上官鲁氏身上得到了最大的体现。可以说《丰乳肥臀》就是莫言为母亲为土地写的一部史诗、一首赞歌。老一辈的上官福禄无论在打铁生计上还是在家里面都只能给他的妻子上官吕氏打下手。而小一辈的上官寿喜更是连生育能力也没有，百无是处，儿媳上官鲁氏为了传宗接代只能四处借种生子。小说一开始上官鲁氏便要生产了，而在此之前她已经有了七个女儿，她这一生生养了八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丰乳肥臀》中固然有许多血性的英雄好汉，然而他们并不是民族的支柱和历史，在充斥着血腥味、复杂人性、恩怨情仇的历史长河里，真正的力量和支柱在莫言笔下是以上官鲁氏为代表的默默无闻的母性。上官鲁氏经历了难以想象的苦难，当苦难来临时她只能承受，她艰难地抚养着自己的儿女以及自己女儿的儿女。整个上官家族都以她为支撑，她不但具有地母般坚韧包容的性格，还像大地般默默地为子女们无私地奉献。

三、家族传说与母性图腾

莫言在《红高粱家族》中通过“我”讲述了“我”的家族的传说，追溯了“我”的祖父辈以及父亲辈在高密东北乡这片土地上的悲欢离合。莫言自己也说：“《红高粱》实际上讲的是我的那些乡亲们讲述过的民间传奇，当然还有我对美好爱情、自由生活的渴望。在我的心中，没有什么历史，只有传奇。”[6]在《红高粱家族》中无论是“我爷爷”“我奶奶”还是“我父亲”“罗汉大爷”，里面的人都有着自己的传奇，但最引人注目、最惊心动魄感人肺腑的是“我爷爷”和“我奶奶”的情爱传奇。在这里，作者虽然说的是“我奶奶”，但其实表达的是“我”对母亲的想象，是“我”对母性的所有想象的承载。“我奶奶”情欲的觉醒与“我爷爷”在高粱地里野合，在对峙公堂时的机敏变通，在经营单家留下来的酒厂时也显示出了泼辣果敢的作风。在《红高粱家族》中，红高粱是“我”的家族的图腾，是整个高密东北乡的象征。小说结尾，当“我“站在“我二奶奶”的坟前时，看着那些丑陋的杂种高粱感到失望。“八月深秋，天高气爽，遍野高粱红成汪洋的血海。如果秋水泛滥，高粱地成了一片汪洋，暗红色的高粱头颅擎在浑浊的黄水里，顽强地向苍天呼吁。如果太阳出来，照耀浩森大水，天地间便充斥着异常丰富、异常壮丽的色彩。这就是我向往的，永远会向往着的人的极境和美的极境。”[7]346在小说中“我奶奶”是与生命力旺盛的红高粱联系在一起的，“高粱梢头，薄气袅袅，四面八方响着高粱生长的声音。风平，浪静，一道道炽目的潮湿阳光，在高粱缝隙里交叉扫射.奶奶心头撞鹿，潜藏了十六年的情欲，迸然炸裂。”[7]62“我奶奶”身上有着像红高粱一样旺盛的情欲和顽强的生命欲求，“我奶奶”抛弃丈夫与“我爷爷”在高粱地里野合，“我爷爷”杀死单家父子，“我奶奶”在公堂上帮我爷爷隐瞒，这些在《红高粱家族》中超越了我们的道德而被认为是合法的，是人类最原始的欲求得到满足，生命力喷薄而出的美的健康的状态。红高粱便是“我奶奶”的化身，是整个家族的母性图腾，是红高粱顽强的生命力，浓烈的生命欲求孕育了高密东北乡这片苍茫大地上生活着的敢爱敢恨、野性强悍的人们。

四、母性想象与种族退化

关于种的退化，中国现当代文学中一直都有描写，从鲁迅的“阿Q”到沈从文的小说再延续到莫言。莫言在小说中描写了具有血性自由无畏的先人，也描写了这些先人后代的懦弱和退化，种族的退化就是生命力的衰弱，而莫言笔下的母性形象包含着像大地般坚韧的生命力，因此可以说其主要是作为种族退化的对立，尤其是男性种族退化的对立而存在的。

尼采曾感慨过文明的负面作用，认为道德使狼变成了狗，使人变成了驯良的家畜。人类在不断发展中诞生了制度、规则、伦理道德等用于维护稳定的产物，这使得人类在艰苦的远古时代得以生存的野性和活力逐渐被社会淘汰，被规则压制，这些规约在稳定社会发展的同时也不断束缚着人类，成为抑制个人自由发展的桎梏。莫言在自己的虚构中打破了现实中的规约，将道德伦理悬置，就算有规则也是一套民间江湖上的血性直爽的规则，意图是想要挽救种族的退化给它注入新的生命力。母性想象便是这新的生命力的一部分，以母性想象的典型《丰乳肥臀》来看，母亲上官鲁氏的家庭更像是一个母系家族，成员大多为女性，而母亲则是家庭的主心骨，反而里面的男性都是懦弱的孬种。母亲虽然饱受磨难与屈辱，却一心一意地拉扯着自己和女儿们的孩子，在极度饥饿的情况下用胃囊储存食物养活家人，在面对这个世上的不公和生存的艰辛时，用自己母性的博大和坚韧进行着默默抗争。在莫言这里，处于底层受到压制的手无缚鸡之力的母性形象是有着强大的生命力量的。莫言将为伦理规约所遮蔽的民间世界呈现了出来，在这些母性形象的身上，伦理道德是悬空的，她们面对的是一个自然法则(生存)和民间法则的大世界，而非世俗制度所统治着的小世界。正因为在这种环境中，她们也爆发出了与自己弱小身体相反的巨大、狂野的力量以及极强的生存欲望，这与其身边的一些退化了的男性形象形成了巨大反差，这也是莫言想要挖掘的、欣赏的，想要注入日渐萎靡的种族生命中的潜沉在历史和民间中的力量。

[1]杨扬.莫言研究资料[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

[2]刘传霞.论《丰乳肥臀》中生殖崇拜与母性崇拜的性别政治[J].当代小说：下半月,2014(12):65.

[3]莫言.丰乳肥臀[M]. 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2003：450.

[4]何兴亮.中国自然神与自然崇拜[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2：101.

[5]孔范今，施战军.莫言研究资料[M]. 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34-35.

[6]莫言.什么气味最美好[M].深圳:南海出版公司,2002：222.

[7]莫言.红高粱家族[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

[责任编辑龚勋]

2016-03-23

张之羽(1993-)，女，河北任丘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I20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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