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地理学中的微观与宏观

2016-03-09 03:10
关键词:研究

戴 伟 华



中国文学地理学中的微观与宏观

戴 伟 华

【摘要】在中国文学地理学研究中,微观与宏观并重,相辅相成。微观研究侧重个案分析,其具体方法有利用出土文献、充分挖掘传世文献的材料价值、在材料可信的前提下作出合情理的推断、在名物考订中必须以文体为基础等。宏观理论探讨,要在对立统一中求新求变;利用归纳法不断深化,以求获得更包容更高层级的概念;提升理论思考层次,从本质上说明事物的性质。

【关键词】文学地理微观研究宏观研究方法理论

在一段时间内,笔者由于承担国家社科基金课题《地域文化与唐代诗歌研究》和《强、弱势文化形态与唐诗创作关系研究》,比较多关注中国文学地理问题。本文主要对近十年的个人研究作一回顾、总结,并在研究方法上进行归纳和思考。

一、微观:个案研究

中国文学研究是重视文献资料考订的,形成了优良的学术传统。通常所说的文史结合的研究方法,也是缘于研究对象本身的需要。“考据学不仅有着光荣的历史,也承载着推进现代学术的责任。”*戴伟华:《重谈考据学》,载《粤海风》2013年第6期。微观的研究、个案的关注,并非是琐碎饾饤。“现代考据学与传统考据学有一定差异。在旧学时代,由于经学占统治地位,考据学很容易产生皓首穷经、支零琐碎的弊端,而现代考据学有了学科意识,而且讲究用不同学科的知识、成果和方法去完善传统考据学。”*戴伟华:《重谈考据学》,载《粤海风》2013年第6期。有意义的个案考订分析在整体研究中具有重要价值。

(一)利用出土文献

《楚辞》是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的重要对象,也是文学地理学长期关注的对象。宋黄伯思《东观馀论》云,《楚辞》“书楚语,作楚声,纪楚地,名楚物”,揭示了《楚辞》浓重的地理特征。它的地域性文学特征主要表现在音乐性的歌辞和方言吟诵的方式上。阜阳汉简中有《楚辞》的两个残片,计十个字,提供了进一步认识古代歌辞演唱状态的信息。可以看到,今本楚辞中以“兮”记音表意的地方,阜阳《楚辞》简中作“旑”(应为“猗”)。作品由口头传唱到书面记录,用“旑”作语气助词也是恰当的。记音语气助词书面记录的差异,印证了屈原楚辞是“行吟”的艺术。

阜阳简“旑”字的出现,启示之一,这类语气助词是摹音的结果,通可记音,可以记为“兮”,也可记为“旖”。启示之二,同一文本中贯穿首尾的语气助词,如“兮”、阜阳简中“旑”,以不同摹音字而出现,可能是由于摹音者通过听觉判断,寻找与自己或自己生活区发音相近的字来表音;而同一文本中以不同的摹音助词来区分段落层次,应是为了区别不同的表演形态的结果。例如,《招魂》的语言可通过语气助词区分为两部分,即有语气助词的部分和没有语气助词的部分;而带有语气助词的部分,又可分为用“兮”和用“些”的两类。

《招魂》的结构有三层:起首是序辞,中间是招辞,结束是乱辞。《招魂》中没有语气助词部分就是旁白,是说而不唱的,其余为吟唱之辞。“兮”和“些”的功能是区别角色。从摹音的角度看,“兮”“些”在发音上近似。由于装扮者不同,发音有些差别,在文字记录时,用不同的语气词来区分。而招辞中带“兮”的句子还是由序辞和乱辞的角色来吟唱,在招辞中显得特别而有所强调。没有语气助词的句子,有如歌剧中的旁白,对答之间,说明人物的关系(朕、帝、巫阳),交待招魂缘由。这是不付入歌的内容。《招魂》的角色扮演,同样说明它具有仪式的功能。

这一研究成果还有助于人们对戏剧起源于古歌舞剧重新认识,*张庚、郭汉城主编的《中国戏曲通史》开篇首句即云:“中国戏曲的起源可以上溯到原始时代的歌舞。”见第3页,中国戏剧出版社2006年版。《招魂》就是《楚辞》中最有古歌舞剧特征的作品。因有这部作品的结构解读和角色分析,人们找到了古歌舞剧存在的有力证据和描述方式。在此基础上,有关《九歌》的歌舞剧的“悬解”才得到落实。可惜在《楚辞》中这种文本太少了,故《招魂》弥足珍贵。*戴伟华:《楚辞音乐性文体特征及其相关问题》,载《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5期。

利用出土文献要有机遇,但关注出土文献新动态,应成为研究者的自觉行为。

(二)利用传世文献

研究文学地理学,从材料角度看,历代舆地书最为重要。唐代以前人们在地理学方面已经取得许多重要成果,而唐代地理学方面成果更多。总志类有《括地志》《元和郡县图志》《古今郡国县道四夷志》《十道志》《十道图》《十道录》,都城类有《东都记》《西京新记》,大都市类有《成都记》《邺都故事》《邺州新记》《太原事迹记》《渚宫故事》,州郡类有《戎州记》《襄沔记》《零陵录》《闽中记》,河道类有《吐蕃黄河录》,名山类有《嵩山志》《庐山杂记》《九嵕山志》,交通类有《皇华四达记》《诸道行程血脉图》《燕吴行役记》,物产类有《南方异志》《岭南异物志》《岭表录异》,风土类有《桂林风土记》《北户杂录》《华阳风俗录》,边陲和域外类有《四夷朝贡录》《诸蕃记》《西域国志》《中天竺国行记》《新罗国记》《渤海国记》《北荒君长录》《黠戛斯朝贡图传》《海南诸蕃行记》《云南记》《云南别录》《云南行记》《蛮书》《南诏录》。尽管以上著录之书所佚者多,所存者少,但从存佚的数量以及存书所载录内容看,都反映了唐人地理知识的丰富和对地理学的关注。这一类古籍已受到充分关注,如要从这类书籍中挖掘出新的信息,则非常困难。

如何从这样的传世文献中解读出隐藏的信息?这里以《离骚》中身份颇具争议的“女媭”形象为例作一剖析。最早给“女媭”作解的是王逸,其《楚辞章句》释“女媭之婵媛兮,申申其詈予”云:“女媭,屈原姊也。”*游国恩:《离骚纂义》,第183页,中华书局1980年版。王逸,东汉安帝时为校书郎,距屈原作《离骚》有三百多年。王逸虽说得很肯定,但依据何在,不得而知。因此,后世对“女媭”的解释有了分歧,不足为怪。然《水经注》有一则材料,重新细读,可给人以新的视角。

《水经注》卷34“又东过秭归县之南”注曰:“县故归乡。《地理志》曰:归子国也。纬曰:昔归典叶声律。宋忠曰:归即夔,归乡盖夔乡矣。古楚之嫡嗣有熊挚者,以废疾不立而居于夔,为楚附庸,后王命为夔子,《春秋·僖公二十六年》楚以其不祀灭之者也。袁山松曰:屈原有贤姊,闻原放逐,亦来归,喻令自宽全。乡人冀其见从,因名曰秭归。即《离骚》所谓‘女媭婵媛以詈余’也。县城东北依山即坂,周回二里,高一丈五尺,南临大江,古老相传,谓之刘备城,盖备征吴所筑也。县东北数十里有屈原旧田宅,虽畦堰縻漫,犹保屈田之称也。县北一百六十里有屈原故宅,累石为室基,名其地曰乐平里。宅之东北六十里有女媭庙,捣衣石犹存。故《宜都记》曰秭归,盖楚子熊绎之始国,而屈原之乡里也。原田宅于今具。”熊会贞按:“《类聚》六、《御览》一百八十并引庾仲雍《荆州记》,秭归县有屈原宅、女须庙,捣衣石犹存,则此又本庾说也。”*(后魏)郦道元:《水经注疏》,第2835—2837页,(清)杨守敬、熊会贞疏,段熙仲点校,陈桥驿复校,江苏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同卷第2840页载:“袁山松曰:父老传言,屈原流放,忽然暂归,乡人喜悦,因名曰归乡。”这一段文字为人熟知,但“宅之东北六十里有女媭庙,捣衣石犹存”之“捣衣石犹存”尚未为人所利用而进行阐释。

首先,这一段记载存在矛盾。据以上材料,秭归境内有屈原旧田宅、故宅,有女媭庙,无屈原庙。而据《水经注》卷38,屈原庙在汨罗境内,“汨水又西为屈潭,即汨罗渊也。屈原怀沙自沈于此,故渊潭以屈为名。昔贾谊、史迁皆尝径此,弭楫江波,投吊于渊。渊北有屈原庙,庙前有碑”*(后魏)郦道元:《水经注疏》,第3155,2837页。。在秭归境内无屈原庙(祠)而有女媭庙,如依王逸之说,则于理难通。

其次,女媭庙与“捣衣”有关。《水经注》云:“宅之东北六十里有女媭庙,捣衣石犹存。”*(后魏)郦道元:《水经注疏》,第3155,2837页。捣衣石这一重要遗存,一定能表明女媭身份。换言之,捣衣石应是女媭属性的标志物。捣衣是否为屈姊属性的必然标志物?显然不是。按常识,捣衣石应和女子织布关系最为密切。在女子织布的过程中,其他工具难以保存,捣衣石因其材料坚硬可以保存并流传下来。可以断言,女媭庙之女媭和织布相关,或者说女媭以织布名。

秭归之女媭庙、捣衣石的文化遗存,应该是纪念“媭女”星的。女媭,即媭女。女媭为媭女说,在汉代文献中找不到直接材料来证明。而《水经注》又是南北朝时北魏郦道元所著,意味着上距战国时间甚为遥远,距东汉也有四百年左右历史,显然材料的可信度会受到影响。在没有汉代材料来证明时,南北朝文献的价值如何评判、如何使用,值得注意。大致来说,史料应包含史实叙述、史实评判和历史遗迹载录等内容,而历史遗迹的载录最为可靠(尽管遗迹会有递修的可能)。按照《水经注》的说法,东晋后期袁山松肯定了“女媭婵媛以詈余”与女媭庙的关联性,云“宅之东北六十里有女媭庙,捣衣石犹存”。明显看出和女媭庙相关的最初史迹载录与屈原之“女媭”无关,经过袁山松(袁崧)解释,“女媭”与“媭女庙”才有了联系。这一段史迹载录可以作如下剥离分析。其一,最初史迹载录是屈原故里秭归有“女媭庙”,而屈原庙在汨罗境内。按,这一载录时间最晚在袁崧之前,而这一史迹的出现应更早,当出现在汉代。如果视女媭庙与《离骚》之“女媭”关联,则秭归当先有屈原庙,其后才有立女媭庙的可能。假定女媭庙为媭女庙之误,则媭女庙当为纪念女星而立。两说比较,“媭女庙”说优于“女媭庙”说,而媭女庙体现了当地人的女星崇拜观念。其二,经袁崧附会阶段。媭女庙被附会为女媭庙,这一错误解读一直延续到今天。但袁崧无意间保留了女媭庙“捣衣石犹存”的珍贵记载,成了今天探讨“女媭庙”(媭女庙)性质的唯一记载。*戴伟华:《〈离骚〉“女媭”为女星宿名的文化诠释》,载《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1期。

(三)据可信材料作常识判断

文献不足征是研究者的最大困难。在材料处理上,应具有严肃的灵活性。陈寅恪在《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写有这样一段话:“颇疑李唐先世本为赵郡李氏柏仁一支之子孙,或者虽不与赵郡李氏之居柏仁者同族,但以同姓一姓同居一地之故,遂因缘攀附,自托于赵郡之高门,衡以南北朝庶姓冒称土族之惯例,殊为可能之事。总而言之,据可信之材料,依常识之判断,李唐先世若非赵郡李氏之‘破落户’,即赵郡李氏之‘假冒牌’。”*陈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论稿》,第11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据可信之材料,依常识之判断”一句,可简化为有据有理的判断。所谓依常识,就是合情合理。在当今的研究中,材料的有限使用大致做完,比如说甲就是丁;而材料的无限使用还有可拓展空间,比如说甲、乙、丙三种材料并无联系,但经过分析可以看出甲、乙、丙三种材料同时指向丁,于此可能揭示出一个尘封已久的事实。这一方法使用难度较大。“甲是丁”为材料的发现,而“甲、乙、丙指向丁”是材料的有效开发。

《丹阳集》的编纂者殷璠留下来的材料很少,但他与储光羲的关系却容易勾稽。第一步去寻找可信之材料。(1)殷璠丹阳人,编有《丹阳集》《河岳英灵集》《荆杨挺秀集》三集。唐代丹阳,隶润州。润州,今为江苏镇江。《新唐书·艺文志四》:“《包融诗》一卷,润州延陵人。历大理司直……融与储光羲皆延陵人;曲阿有馀杭尉丁仙芝、缑氏主簿蔡隐丘、监察御史蔡希周、渭南尉蔡希寂、处士张彦雄张潮、校书郎张晕、吏部常选周瑀、长洲尉谈戭,句容有忠王府仓曹参军殷遥、硖石主簿樊光、横阳主簿沈如筠,江宁有右拾遗孙处玄、处士徐延寿,丹徒有江都主簿马挺、武进尉申堂构,十八人皆有诗名。殷璠汇次其诗,为《丹杨集》者。”可知《丹阳集》(《丹杨集》)是润州籍诗人的选集。(2)储光羲与《丹阳集》所入选诗人有交往,全貌无从得见,储光羲现存诗中有与丁仙芝等五人的诗。分别为赠丁仙芝之《贻丁主簿仙芝别》、送周瑀之《送周十一》、和殷遥相关之《新丰作贻殷四校书》及《同王十三维哭殷遥》、赠余延寿之《贻余处士》、赠马挺之《秋庭贻马九》。(3)殷璠编《丹阳集》《河岳英灵集》《荆杨挺秀集》三集,皆选入储光羲诗,而且润州籍诗人之《丹阳集》十八人唯有储光羲一人入选《河岳英灵集》。

第二步依常识之判断。(1)殷璠与储光羲同乡必相识。(2)在现存诗歌中,有储光羲写给五位入选《丹阳集》同乡的诗。结合(1)(2)两点可推出“殷璠—(同乡)—《丹阳集》—(同乡)—储光羲”。殷璠和储光羲是同乡,从储与《丹阳集》五人之关系可知,殷编《丹阳集》应得到储的支持;而由上述材料(3)依常识之判断,殷璠敬重储光羲,故出现《丹阳集》十八人中也只有储光羲一人被选入《河岳英灵集》的结果。

可以说,由于同乡储光羲的支持,殷璠编《丹阳集》和《河岳英灵集》等材料的可信度会受到影响,特別是《丹阳集》。为地方诗人诗歌选集,在中国文学地理学研究中具有重要价值。《吟窗杂录》卷四一录殷璠《丹阳集序》残文:“李都尉没后九百馀载,其间词人,不可胜数。建安末,气骨弥高。大(案,当作太)康中,体调尤峻。元嘉筋骨仍在,永明规矩已失,梁、陈、周、隋,厥道全丧。盖时迁推变,俗异风革,信乎大文,化成天下。”*(宋)陈应行编:《吟窗杂录》,第1107页,中华书局1997年版。虽是残文,于此亦可见《丹阳集》序的理念和缺陷。《丹阳集》编纂注重在“时迁推变、俗异风革”*傅璇琮编:《唐人选唐诗新编》,第81页,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中阐释文学的演变,注重在文学演变大势中审视地方文学现象,也就是说有宏观的视野。其缺点在《丹阳集》的编纂中已露端倪:乡土情结太重、主观情绪太明、对地方文学的估价偏高。事实上,入选《丹阳集》的诗人和诗作在当时文坛并不十分重要。也就是说,以《丹阳集》序残文的宏观概述为起点评价《丹阳集》诗人和诗作未免有头重脚轻之弊。

(四)诗歌中地名解释应以诗体为基础

严耕望《杜工部和严武军城早秋诗笺证》*严耕望:《严耕望史学论文选集》,上册,第272—280页,中华书局2006年版。文末注云:“1994年初稿,刊《华冈学报》第八期《钱穆先生八十岁祝寿论文集》。1984年再稿,刊《唐代交通图考》第四卷(附篇四)。1988年6月增订。”认为杜甫《奉和严公军城早秋》表面看来甚易了解:“秋风嫋嫋动高旌,玉帐分弓射虏营,已收滴博云间戍,欲夺蓬婆雪外城。”如依旧解也大致可以读懂此诗。《杜诗详注》对三、四两句都作了解释。“滴博岭”解:“《困学纪闻》:的博岭在维州。《韦皋传》:出西山灵关,破峨和通鹤定廉城,逾的博岭,遂围维州,搏鸡栖,攻下羊溪等三城,取剑山屯,焚之。”“蓬婆”解:“鹤曰:蓬婆,乃吐蕃城名。《元和郡县志》:柘州城,四面险阻,易于固守,有安戎江、蓬婆水,在州南三十里。大雪山,一名蓬婆山,在柘县西北一百里。胡夏客曰:《唐书·吐蕃传》:开元二十六年,剑南节度使王昱攻安戎城,于城左右筑两城,以为攻拒之所,顿兵蓬婆岭下,运资粮守之。吐蕃来攻安成,官军大败,两城并陷,将士数万及军粮甲仗俱没。此云‘欲夺蓬婆雪外城’,望其为中夏雪耻也。”*(唐)杜甫:《杜诗详注》,第1170页,(清)仇兆鳌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按,注文“安成”或误,当为“安戎”。严耕望认为若深问穷究,读懂古人的诗并不简单,就这一首诗而言:“然试问滴博、蓬婆何处?云间戍、雪外城何所指?严武何以要收滴博云间戍?已收此戍何以欲进一步夺取蓬婆雪外城?杜翁歌颂严武何以特用此两句?乃至云雪是否只是普通名词,用以状城戍之高寒?”一连六问,层层深入,求为甚解。严耕望以为:“欲追究此一连串问题,当从历史与地理背景作进一步了解,而历史背景又以地理背景为基础。”在这里,严耕望提出“历史背景又以地理背景为基础”的研究原则。

严文以杨谭《兵部奏剑南节度使破西山贼露布》与《通典》《旧唐书》《元和郡县图志》联系,经考证结论如下:滴博岭、蓬婆岭乃唐代岷江以西地区通吐蕃之两道口。而滴博岭与维州相近,蓬婆岭与平戎城相近。维州与平戎城,既为岷江以西地区、唐蕃间南北两军之要冲,则滴博岭、蓬婆岭为唐蕃间南北两军之冲。严武为西川节度使,即在恢复松维等州,以牵制吐蕃,消解其对于长安西翼之压力,则其战略计划自当先取维州,然后次第北上取平戎城,与松州。及其已收滴博云间戍(维州地区),自然欲夺蓬婆雪外城(平戎地区)。故杜诗云“已收滴博云间戍,欲夺蓬婆雪外城”。

明地理不仅可以准确理解诗歌中的事实,也可以进一步体悟诗歌的艺术表现手法。《杜诗详注》引黄生曰:“诗中用地名,必取其佳者,方能助色,如凤林、鱼海、乌蛮、白帝、鱼龙、鸟鼠是也。滴博、蓬婆,地名本粗硬,用云间雪外字以调适之,读来便觉风秀,运用之妙如此。”严耕望从地理背景角度思考,认为黄生之说可进一步补充,以求得对此诗艺术的透彻解读。他认为:“按此论甚是,亦代表一般解释,以为‘云’‘雪’二字乃普通名词,以状城戍也。但细推之,此‘云’‘雪’实亦为两地名,借地名化为普通名词以状城戍耳。何者?先论‘蓬婆雪外城’。前引《旧书·吐蕃传》,开元二十六年,王昱‘率剑南兵募攻其安戎城。先于安戎城左右筑两城以为攻拒之所,顿兵于蓬婆岭下,运剑南资粮以守之’。则蓬婆岭似无城,雪外城者正当指安戎城即平戎城而言。前引《元和志》,蓬婆山一名大雪山,则此句当解作蓬婆雪山外之平戎城,故此雪字非泛泛名词,而用地名转化为普通名词也。至于‘滴博云间戍’,前论维州西境定廉县,天宝间为云山郡,其后郡治西移,更名天保郡,而云山故地仍置云山守捉,维州西至云山一百三十里,滴博岭居其间,则岭去云山不为远,疑‘云间’亦借‘云山’地名转化为普通名词耳。《元和志》维州定廉县本戍名,‘云间戍’得非即指云山戍欤?用‘云间’‘雪外’以调适滴博、蓬婆,固觉风秀,而云雪二字,又自地理专名转化而来,更见杜翁运用之妙矣。”严考甚为细密,有助于诗歌的艺术鉴赏。

至于何以“云间”借“云山”地名转化为普通名词,尚可申说。“已收滴博云间戍,欲夺蓬婆雪外城”这一绝句的三、四两句完全对仗。如用原地名“云山”,和“雪外”不对仗,它们只是平仄调协,但词性不对;而用“云间”和“雪外”相对,在平仄和对偶上完全符合格律。这应当是诗中用“云间”而不用“云山”的真正原因。严耕望认为了解诗歌的历史背景又以地理背景为基础,但还要补充一句,了解诗歌的历史背景和地理背景必须以诗歌体裁的形式为基础。

二、宏观:理论探讨

中国文学地理学理论应以实证研究为基础加以总结。理论又称为学说、学理,在具体学科的应用中,又会有不同的尺度、参照标准。在中国文学研究中,由于各自研究的学科领域不同也会对理论有不同的理解,比如很容易把理论和文献对立起来,重文献者和重理论者各操其矛以攻对方之盾。理论和文献俱善者,实为难得。还有,何者为理论,也有不同理解。中国学术体系中,重视对事物的分类。分类是研究的开始,这意味着必须对相关文献资料和现有成果作收集、分析、归纳,以求完成符合研究目标、延伸研究课题的学术分类。分类似乎是技术问题,其实是理论问题。分类应该是研究者由现象进入本质的认识。做好中国文学地理学研究的分类,是一重要工作。笔者所著《地域文化与唐代诗歌》把对唐代文学研究中地域文化与文学成果的分类作为进行研究的新起点,现在看来仍然有其合理性和前瞻性:以本贯、占籍为切入点的地域文化与文学的研究、以隶属阶层为切入点的地域文化与文学的研究、以南北划分为切入点的地域文化与文学研究、以文人的移动路线(交通)切入的地域文化与文学的研究、以诗人群和流派为切入点的地域文化与文学研究、以文化景观为切入点的地域文化与文学研究。*戴伟华:《地域文化与唐代诗歌》,第20—22,22页,中华书局2006年版。以上分类中,所涉及的成果只是举其要者,相关成果还有不少,如地方作家研究、地方文学现象与文化关联的研究自在地域文化与诗歌研究的范围之内。

(一)静态与动态

在文学地理学研究中,人、地关系被视为基本要素。而通常人们比较关注人、地关系的静态研究。《地域文化与唐诗研究》中,首先对文人静态分布作了探讨。

其一,以陈尚君《唐诗人占籍考》为基础讨论这一分布状况与文学的关系。首先,诗人占籍可以帮助人们理解文化现象和内在规律,但要尊重实际,也要有相当的灵活性。其次,家族是一种文化和文学传递的形式,家族承担某种文化或文学传播责任并发挥其作用,应该研究作家的家庭文化背景和家学渊源。最后,僧诗通俗化与僧人阶层的出身以及他们的文化修养相关。绝大多数诗僧出生在文化落后的地区和贫寒之家,没有很高的文化知识,只是靠自己的经验和冥思用韵语记录下对佛教思想的阐释和理解。他们始终在自己的宗教文化圈子里活动,他们发表诗作也是缘于宣扬佛教,故通俗易懂。

其二,以《唐五代文人籍贯分布表》数据库为基础,分析不同时段文人分布的状况,指出中晚唐文化呈南移的趋势,但陕西和河南的作家绝对值仍大致上始终处于其他地区的前面,或者是前列地区之一。同一区域中,作家分布往往呈现出一个或数个密集点,由这一个或数个密集点左右着这一区域的作家分布密度。即使是作家出现不多的区域,也有一个或几个作家分布的密集点。

其三,唐人的籍贯意识是很强的,但将籍贯和文学创作联系起来的观念却比较淡薄。《唐人选唐诗新编》中,《丹阳集》是唯一以籍贯为单位编选的一种唐选集。而《丹阳集》的编撰在地域文学角度方面的意义在于以籍贯为单位关注文学现象在此得到确认;其选诗标准和评诗导向暗示了区域作家的创作趋同;地方文人选集,保留了地方性的小作家的作品。

其四,以籍贯为单位的文人集团称谓的出现有明显的地域色彩。“吴中四士”的含义在于有意识地将某一区域的作家并称,企图揭示他们的共同点:一组吴越之士因文词俊秀而名扬上京,隐含着北方文人势力强盛、而南方文人势力弱小这一事实;“吴越之士”的崛起只能视为贺朝等人代表南方文士活跃于京师,而不是说当时诗坛是以他们为代表。*戴伟华:《地域文化与唐代诗歌》,第20—22,22页,中华书局2006年版。

静态研究只能解决人、地关系的部分问题,而动态的人、地关系才是最为重要的。所谓动态,是指诗人离开本籍而流动进入其他地区的运动状态。诗歌创作地点并不由诗人占籍所决定,而是随诗人的活动来确定的。相对于文人籍贯分布的描述,它描述事物运行中的状态,是一种动态的描述。

《地域文化与唐代诗歌》以《唐诗创作地点考》数据库为基础,分析唐诗创作的空间分布。地点是以今之省区划分为单位,这样和当代人所修之省区文学史一致;唐诗创作地点分布格局,在时间上体现在唐诗创作地点表的分期上;本考将其分为九个时段,可以兼顾到一些过渡期的创作,将原本一段的创作细分为更多层次,以求对事物的属性认识更为深刻。

诗歌创作地点的变化,其特征是记录了文人空间移动形成的运动轨迹,即移入场和移出场的转换。文人活动地点的变换不仅改变描述的对象,其风格也随之发生变化。京都为创作最集中的地点,这是诗歌创作地点呈现的普遍性原则。全国的政治中心应该成为诗歌最繁盛的地区,陕西、河南占绝对优势,在国力上升时期尤其如此。初盛唐大量的宫廷应制诗以绝对优势称霸诗坛,而且诗坛领袖也在他们中间产生。其基本形式分别为以文馆为中心的创作、以帝王为中心的创作和以朝臣为中心的创作。中晚唐时期,虽然二京所在之地诗歌创作数量的绝对值还是高于地方,但地方诗歌的快速增长也是事实,其增速已高于二京所在的陕西和河南。

地方诗歌数量的增长有其特殊性。某一时段创作多的地区,取决于一个或几个作家的创作,个人创作数量决定了诗人活动区创作数量的增长。文人的流向是由于以下原因。一为国家政治的威力产生的影响,如文人贬谪带来地方诗歌创作数量激增。二为制度的影响。由于唐代的方镇制度,盛唐时期的岑参进入今天的新疆地区,出边一度出现高潮;中晚唐时期,全国各地方镇幕僚在不同区域进行创作,促进了各区域诗歌的增长。三为时势的影响。安史之乱后,文人流亡南方,大历年浙东文士唱和、浙西文士唱和与此有关。

诗歌编集多缘于创作地点,这和唐人诗歌传播方式相关,常常为一具体事情而在同一地点创作诗歌的编集。文人一起饮宴赋诗是唐代文人生活的一大景观。赋诗成集,其中一人作序,这样的宴集序文告诉我们,唐人有大量以创作地点结集的诗集,研究唐诗创作地点的分布格局应该关注这一现象。*戴伟华:《地域文化与唐代诗歌》,第64—65,51页。

《地域文化与唐代诗歌》按唐诗创作地点的分析,将唐代分为九个时段,但很多工作并未能深入展开。唐诗创作地点分布格局,在时间上体现为唐诗创作地点表的分期。将唐代分为九个时段,即初唐:第一部分,《全唐诗》卷30至卷116;盛唐:第二部分,卷117至卷215;盛中唐过渡:第三部分,卷216至卷296;中唐:第四部分,卷297至卷389;第五部分,卷390至卷492;晚唐:第六部分,卷493至卷556;第七部分,卷557至卷637;第八部分,卷638至卷750(部分五代诗作);五代:第九部分,卷751至卷782。

时段的划分颇费思考。可以按传统的方法,划分为五个时段(即初、盛、中、晚唐和五代),这样划分比较接近大家对唐诗发展认识的习惯。将五时段改为九时段,一可以兼顾到一些过渡期的创作,二可以将原本一段的创作细分为更多层次,如中唐有前、后之分,晚唐有前、中、后之分。我们认为对具体文学现象进行研究,层次越丰富,对事物的属性认识就越深刻。比如,五、六时段,其中陕西五时段438首、六时段398首。这两个阶段,前后落差比较大;而浙江走势则较平稳。五时段浙江有李绅、张又新、元稹、白居易,其中元稹的越州作品、白居易杭州作品比重较大;四川有元稹通州诗、白居易忠州诗;江西有白居易江州诗,数量很大,徐凝也有一定数量的江州诗;江苏有鲍溶、李德裕、白居易、李绅等,湖南有元稹,湖北有元稹、白居易,元稹江陵诗数量较大;河南白居易诗数量蔚为大观。六时段浙江有张祜、赵嘏、施肩吾、杜牧、许浑、姚合;四川有李商隐、薛逢、章孝标;山西有李商隐、张祜;江西有张祜、章孝标;江苏有许浑、张祜、赵嘏、杜牧;湖北有李商隐、杜牧;安徽有赵嘏、杜牧、许浑、张祜,其中杜牧、许浑的创作,数量集中;广西的增加是由于李商隐的进入;河南洛阳集中了一批诗人。*戴伟华:《地域文化与唐代诗歌》,第64—65,51页。这里提到几个问题:一是数量的绝对与相对性,二是数量的升降,三是数量变化背后的原因。更为重要的是,通过图表显示两个有价值的数据:第一,陕西、河南走低,和文化中心向南移动是一致的,但绝对数仍然较高;第二,政治地位不很高(有些人做过地方刺史)的作家流动性较大,带来诗歌创作地点分布的丰富性,如李商隐、杜牧、张祜、赵嘏、许浑、章孝标。这些人基本上是活跃在晩唐的诗人,具有代表性。单个人看,他们大多数人都生活在地方;作为群体看,他们具有共同的特征,构成了诗歌创作地点的丰富性。

唐诗创作地点的分析虽以实证研究为主要手段,多数地方仍然是宏观描述。实际上在宏观描述中可以不断深化细部的研究,这样对宏观描述和理论探讨才有推进作用。如在地域文化中去思考陈子昂在唐代的影响和接受的问题。从材料出发,也许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即以李商隐、杜牧、许浑、温庭筠等为代表的晚唐诗人基本没有提及陈子昂,这一结论大致正确。但如有更好的论证思路,可使结论坐实而不空泛飘浮。从文学地理学角度去思考,应是最佳选择。

李商隐大中九年前曾任东川节度判官*戴伟华:《唐方镇文职僚佐考》(修订本),第393页,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节度使治所在梓州,梓州是初唐诗人陈子昂的家乡。李商隐在梓州留下不少诗作,如《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第1230,1309页,中华书局1998年版。有在诗题中出现“梓州”的作品,如《梓州罢吟寄同舍》:“不拣花朝与雪朝,五年从事霍嫖姚。君缘接座交珠履,我为分行近翠翘。楚雨含情皆有托,漳滨卧病竟无憀。长吟远下燕台去,惟有衣香染未销。”*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第1230,1309页,中华书局1998年版。李商隐并非短暂停留,而是在东川幕做幕僚的。在这一特定的地理空间,李商隐理应有悼念陈子昂的诗,或与陈子昂相关的诗作。可是没有发现。当然,不排除李商隐有相关诗作可能亡佚。这一设想虽然比较智慧和缜密,但文学史研究通常面对的是既存文献,否则无法展开研究。

正好盛唐时诗人杜甫也在梓州生活过一段时间,可以作比较。有共同生活空间的比较更具价值,结论更为可靠。

杜甫曾至东川梓州,作诗多首,其有《九日登梓州城》。《杜诗详注》注:“鹤注:宝应元年及广德元年,公皆在梓州。”*(唐)杜甫:《杜诗详注》,第933,916,947,946页。他在绵州时,送李某赴任梓州刺史时自然想到陈子昂。其《送梓州李使君之任》诗题原注云:“故陈拾遗,射洪人也。篇末有云。”《杜诗详注》注云:“鹤注:李梓州赴任,在宝应元年之夏,故诗云:‘火云挥汗日,山驿醒心泉。’尔时公在绵州也。广德元年,有《陪李梓州泛江》《陪李梓州使君登恵义寺》诗,乃次年事。《唐书》:梓州梓潼郡,属剑南道。乾元后,蜀分东、西川,梓州恒为东川节度使治所。按:梓州,今四川潼川州是也,地在绵州之南。”*(唐)杜甫:《杜诗详注》,第933,916,947,946页。诗云:“遇害陈公殒,于今蜀道怜。君行射洪县,为我一潸然。”表达了对陈子昂的景仰和哀悼之情。到梓州后,他瞻仰了陈子昂宅,作有《陈拾遗故宅》诗。《杜诗详注》注云:“杨德周曰:陈拾遗故宅,在射洪县东武山下,去县北里许。本集云:子昂四世祖陈方庆,好道,隐于此。有唐朝道观址。而真谛寺在其左。《碑目》云:陈拾遗故宅,有赵彦昭、郭元振题壁。”诗云:“拾遗平昔居,大屋尚修椽。悠扬荒山日,惨澹故园烟。位下曷足伤,所贵者圣贤。有才继骚雅,哲匠不比肩。公生扬马后,名与日月悬。同游英俊人,多秉辅佐权。彦昭超玉价,郭振起通泉。到今素壁滑,洒翰银钩连。盛事会一时,此堂岂千年。终古立忠义,感遇有遗编。”*(唐)杜甫:《杜诗详注》,第933,916,947,946页。表达出对陈子昂人格、诗作的赞美。

梓州有陈子昂读书处。杜甫参观其遗迹,作《冬到金华山观因得故拾遗陈公学堂遗迹》诗。《杜诗详注》注云:“鹤曰:宝应元年秋,公自梓归成都迎家,再至梓州。十一月,往射洪,乃是时作。广德元年,虽亦在梓,而冬已往阆州矣。《舆地纪胜》:陈拾遗书堂,在射洪县北金华山。大历中,东川节度使李叔明,为立旌德碑于金华山读书堂,今在玉京观之后。地志:金华山,上拂云霄,下瞰涪江。有玉京观在本山上。东晋陈勋学道山中,白日仙去。梁天监中建观。《唐书》:陈子昂,字伯玉,梓州射洪人,常读书于金华山。”诗云:“陈公读书堂,石柱仄青苔。悲风为我起,激烈伤雄才。”*(唐)杜甫:《杜诗详注》,第933,916,947,946页。称扬陈子昂为“雄才”,并作深深哀悼。

如果提出晚唐人不关心陈子昂,这是一般的文学概念;如果以李商隐为例分析,就成了文学地理学的问题。也可以说,因为有了文学地理学的观念,才更能发现别人没有注意到的问题。

(二)强、弱文化形态

在中国文学地理研究中,有一类题材和地理学关系密切,这就是边塞诗。边塞诗所指空间是确定的,即使外延在不断扩大,但总是以边地为核心的。

边塞诗作为文学史上的概念,有一个不断被归纳的过程。周勋初《当代治学方法的进步——以归纳法、假设法为重点所进行的探讨》中指出:“清代学者最常用的方法之一是形式逻辑中的归纳法。他们广泛搜集材料,进行排比,经过分析,然后归纳出结论。因为他们的态度比较客观,操作的程序比较科学,得出的结论也就比较可信。清代学术超过前人,是与研究工作中广泛运用归纳法分不开的。”*周勋初:《当代学术研究思辨》,第101—102页,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

很显然,边塞诗的概念形成是归纳而成。最初,人们面对的是边塞诗的一个个单个作品,如王维《使至塞上》、高适《燕歌行》、岑参《白雪歌》等作品;然后,发现这一类诗歌具有共同的特点可归纳为一类,命名为边塞诗。接着去找出所有这一类作品,根据诗人创作相关作品的数量和质量,给诗人定性(即所谓边塞诗人),甚至还会把这一批诗人及其作品归纳为边塞诗派。由此又生发出很多相关的研究课题,如边塞诗的起源、兴盛原因、范围的讨论,去讨论与边塞关联的战争性质。可以看出,归纳法使研究对象的性质呈现不断清晰。特别在理论方面,由于归纳的不断递进和提升而具有观念形成和确立的学术价值。

如果从空间或地域文化理论角度去考察,尝试用归纳法作进一步研究,有无提升的空间呢?当对这一批有关边塞诗的资料进行重新梳理时,其性质又可以进一步归纳为以下几点。

其一,边塞诗的作者常常是外来作家。他们来自京城,是京城的官僚。因此他们是以外来者的眼光审视环境的;从写作心理来看,他们更乐于展现跟以往经历和经验不同的部分,而省略相同的部分。

其二,文士的移入带来某一时期的创作高峰。因其依赖外来文士的进入,表现为创作中孤峰独立的现象,它的前后基本上是空白地带。

其三,文士视觉反差给创作带来新奇的格调。边地处于边远地带,有特殊的地理特点和风土习俗,故对外来文士有新鲜感。文士生活在这里,和原来已认同的文化存在进行比较,并写出明显的差异性。移入场与移出场的文化差异构成了诗歌奇特景观,成为某一时期最富个性而又最有特色的诗歌,这是一条规律。

其四,诗风的调适在这里是指诗人进入新的创作环境,由于受到外部事物的影响,逐渐调整原来的创作模式,适应新环境,从而形成另一种和自己原来诗风不同的诗歌创作特点和形态。诗风的维持是指新诗风由于环境的需要得到保持,并会持续到创作主体从这一生活场中移出。从个人诗风发展来看,这一类诗人的创作不仅摆脱了个人习惯的诗歌写作套路,也远离了文化中心,远离了中心所形成的公众写作模式——或在内容上,或在表现内容的方法上。在这类诗歌写作过程中,没有干扰源,相对一个时期能保持独特的创作风格。*戴伟华:《地域文化与唐代诗歌》,第191—192页。

这样找到一个理论概念——从强、弱势文化来考察边塞诗的写作过程及其价值,将原来用题材概念概括的边塞诗提升到文化层面来考察,让我们看到更多以前没有发现的问题。原来以文学作品题材归纳的边塞诗,现在被置放在文化层面来研究,这也许就是我们期待的文化诗学方法的具体实践。同样,贬谪诗也是如此。贬谪诗和文学地理学关系密切,贬谪有特定的地域指向,如唐代岭南地区就是士人贬谪之地。如果用强、弱势文化重新研究贬谪诗,事实上也关系到士人空间位移,从京城移入边远落后地区。从物理空间看,士人是由强势区移入弱势区;从文化素质看,士人以强势的文化素质进入落后的文化弱势区;从士人身份看,由强势的京城官僚变为惩罚的对象。认识到这种强、弱关系的改变,必然会使研究深入一层,更好地去阐释贬谪士人的思想、行为及其创作。

在中国文学地理学研究中,微观与宏观并重,相辅相成。微观研究,通常可以理解为文献的考辨、文本细读,而宏观研究则重视宏大叙事、理论探讨。所谓微观与宏观的区分也是相对的,是以研究对象的单位而确定的。例如做中国文学理论史的探讨,某一朝代的文学思潮研究则是微观,作家研究更是微观了;做一个作家,如李白研究是宏观,那去关注李白诗中的酒具就会是微观研究。其实,做微观研究的人,也是有宏观意识的;做宏观研究的人,也会以微观为立论的基础。本文所谓微观研究侧重个案分析、利用出土文献、充分挖掘传世文献的材料价值、并可以在材料可信的前提下作合情理的推断、在名物考订中必须以文体为基础。宏观理论探讨,要在对立统一中求新求变;利用归纳法不断深化,以求得更包容的概念,提升理论思考层次,从本质上说明事物的性质。

【责任编辑:赵小华】

(作者简介:戴伟华,江苏泰州人,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455(2016)02-0137-08

【收稿日期】2016-01-18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文化生态与唐代诗歌综合研究”(14AZW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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