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东:重建中国社会的文化传统

2016-03-09 05:23蒋保信
同舟共进 2016年2期
关键词:刘东儒家道德

蒋保信

“世俗儒家”与“精英儒家”

《同舟共进》:当今中国面临着转型期的社会失序,有些人认为是传统文化的失落所致。您也曾说,传统就像空气,只有在被污染之后,我们才会觉得它重要。现在我们遭到“文化毁弃”的报复了,才意识到传统是不容小觑的。您所谓的“报复”,指的是什么?

刘东:最简单的,老太太倒地上了,你总得抢上去扶吧?这就得有个传统。“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是过去的文化传统。看见老人跌倒了而不扶,对于孟子那个时代的人来说,那根本是不可能的。因为通过长期的道德教化,这已变成人们的习惯了。但现在却不一样了,当第一个不扶老人的案例发生后,你会感到大吃一惊,这时候你发现传统变稀薄了。后来你干脆又发现,大家普遍都不敢扶老人了,那么传统就消失或衰微了。为什么会这样?最主要的还在于我们社会里的一部分人,他们年轻时经历过“文革”等社会运动,不仅没有受到传统的教化,有些还主动“打砸”过教化的传统。他们虽然年龄上变老了,却没有老人的慈眉善目,还可能反过来讹你一把。

传统的重要性不容轻视。前两年清华大学校长提议,让国学院办个少年班,我们不敢接这个任务。因为所谓少年班,是要招收资质超常的神童,而这事又全由当老师的说了算。那要是我们接受了这个任务,以后就没什么好日子过了——既然要招收超常的孩子,那难免会有些偏科的,所以只要有人想来挑毛病,就总能找到一些麻烦。你哪怕挑得再对,也要很多年后才能验证,可大众却不管那么多。钱锺书当年考清华,外语得了100分,数学得了15分,按规则是不该招的,可清华偏偏就招了他,钱锺书也就成为一代宗师。可是现在要招收这样的学生,就不会再被传为美谈了,而只会招来猜忌,甚至被网友“人肉”。清华过去有这样的学术传统,现在没有了。一旦丧失了基本的传统,做什么事就都困难了。

不过还要进一步来分析。虽然传统有所毁坏,但还有些尚未被彻底毁弃,而这正是我们发展的基础。如果所有的传统都被毁掉了,那么什么新的东西都不可能发展出来。打个比方,“双十一”购物节能够被发展出来,还是因为有基本的社会信用。简单地讲,就是“世俗儒家”的小传统还没有被彻底葬送,这才能支撑电商这种现代产业的发展。而“精英儒家”的大传统,却被毁弃得太厉害了。正所谓“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如果精英的儒家还在,它不会赞成现代化运动,现代化运动把消费主义看成唯一的目的,而这与传统的“义利之辩”正好背反。不过,作为底层的社会心理,世俗的儒家毕竟还残存着,它克勤克俭、隐忍平和、重视教育、重视信用,所有这类的文化心理,都被视作理所当然。正是这样的文化特性,才支撑了对现代化运动的移植,构成了当今社会生活的地基。不过如果把眼光放得更长远,就不能只看一时的经济指标,还更要从另一方面看到,就整个文明的发展后劲来说,大传统的毁弃还是使我们损失惨重。

文化传统的断裂

《同舟共进》:现在经常有人说,中国文化传统已经断裂。我记得您也说过,中国两千年的文脉已断。所谓的文脉已断,具体指的是什么?是怎么发生的?

刘东:这包含了各种各样的断裂,比如,家庭作为文化就基本断裂了。儒家文化是建立在家庭之上的,而家庭是社会组织的最小细胞。孩子通过在家庭中的操演,比如像“孔融让梨”这类行为,开始学习去担任社会角色。儒学要求一个人,先在家庭里习得了道德,再把这种德行带到社会上去。也就是说,不光要“齐家”,还要“治国,平天下”。现在由于种种历史原因,这种家庭文化已经断裂了。比如长期的独生子女政策,就给家庭文化带来了很大的挑战。古代人是很讲究“孝悌”的,可现在谁都没有弟弟妹妹,那还怎么操演这种德行呢?

儒学又强调“父慈子孝”,而且在这两者之间,还特别偏重于“子孝”的一面。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全力呵护自己下一代,本来就是一种原始天性,就连动物也会具有的,所以这不必去特别强调。你看现在的“小皇帝”,长那么大了还在“啃老”,而且父母还心甘情愿。这当然也算是表现出了人性的侧面,可这却不属于正常的传统文化应有的体现。正常的文化要有道德约束,而道德又往往跟自然天性相违,总要反过来强调牺牲精神。只有这样,整个社会才有交互的作用,在代与代之间才具有公平性。所以,要是以过去的眼光来看“啃老”现象,那简直是不可思议的。这样的儿女,简直是太不孝顺了。父母为孩子操劳了大半生,等儿女成年之后,那正是他们应当“反哺”的时候,现在却把这些颠倒了。

《同舟共进》:文化传统在不同的时代面对的社会现实不一样,传统文化的失落可能是由于现实条件的限制。以年轻人“啃老”为例,他们可能也是迫不得已的。在大城市里,生存压力大,刚工作没几年的年轻人,要结婚和买房子,一般人哪拿得出那么多钱来,那就只好靠父母了。

刘东:这问题应当反过来看。我们经常能看到这样的房产广告——“丈母娘同意了”,因此也就有人说,是“中国的丈母娘推高了房价”。所以,既然家庭文化不复从前了,人们就只有原始的天性了,而只要顺着这种天性走,就更倾向于老的要呵护小的,而不是由小的来供养老的。正是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中,丈母娘们为了呵护女儿,就会在房子方面提出过高的要求,而且丈母娘们也已经想到,公婆们为了呵护儿子,也会心甘情愿地让他“啃老”。而房地产开发商也早已料定,会有那些省吃俭用的爹娘,来为自己的孩子掏腰包。

所有这一切,都是以牺牲老一代为代价的。如果你有机会到国外去,就能看到相当强烈的反差,由此看出国内的不正常。比如到唐人街去吃饭,你会发现相邻的饭桌旁主要都是些老年人,他们现在已经退休,再也不用背负房贷的压力,所以比起他们的孩子来,生活的压力当然更小,能够从容地享受生命中的最后一段时光。可是一旦回到中国的饭馆,邻桌的食客就都变成了年轻人,他们是中国餐饮业的主要顾客。那么,一边要求父母代为购房,一边仍不忘享受美食,而且个个心安理得,这能算是一种正常的文化吗?

中国传统文化能与现代社会接轨

《同舟共进》:面对“文脉已断”的现实,以及“传统毁弃”的后果,按照您的思路,中国传统文化有什么内在的优越性,能够回应我们现在的问题?

刘东:不能笼统地否定我们的传统。中国的传统文化有不少优点,比如我经常强调的一点就是,中国传统文化受到过儒家思想的主导,而具有“无宗教而有道德”的特征。寻常所讲的西方文化,由于地理上的偶然原因,其实是由“两希”文化杂凑而成。希腊文化重视现世、多元、科学、民主,希伯来文化注重一神教,两者在历史上从来就没融合好,到了现在更像是油和水。400多年前,利玛窦来到中国,传播西方的宗教,可他采取的策略是,把西方的科学同时带进来。他的意思似乎是,我们有如此发达的科学,都还在相信这些东西,难道你们还不相信它吗?可中国上层士大夫的头脑,是受过先秦理性主义开化的,在意识中都预装了孔子的话——“未知生,焉知死”,还有“不语怪力乱神”。所以到最后,他们还是从西方文化里自行总结出“德先生”和“赛先生”,而这东西都是来自希腊。

《同舟共进》:但是中国传统文化中似乎也有宗教因素,比如说佛教自汉代传入中国以后,就在中国落地生根了,这是为什么?

刘东:一方面,前边的话已经意味着,在“religion”意义上的宗教,其实指的只有“亚伯拉罕诸教”,也就是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由此,你也许就应当转念想到,佛教并不是那种意义上的宗教。另一方面,由于经过了太长时间的咀嚼与消化,佛教的教义也越来越中国化了,其实更像是依附在中国文化上的补充。中国人原本具有强烈的入世精神,偶然去一趟山林寺庙,也算是“浮生难得半日闲”。即使去到寺庙,一般也不是为了出世的目的。佛学本来是主张“四大皆空”“六根清净”“六亲不认”的,但绝大多数中国人,到寺庙去却是为了现世的福分,比如是为了求得一个子嗣。所以,佛教在中国已经大大变味了,成了现世主义向往的一种寄托。

值得注意的是,正因为中国传统文化的现世主义特征,又能做到“无宗教而有道德”,所以你可以看到,从轴心时代走来的几大文明,有哪个是一脉相承地发展至今,而又能同科学和民主无缝接轨?也许只有以儒学为主导的中国文明。在这种中国与希腊的文化亲和性中,潜藏着对于未来的极为重大的意义,而当代的人一时还难以充分意识到。

以儒家思想重建道德生活

《同舟共进》:那么,在面临现代社会所存在的问题时,传统文化能够提出怎样的解决方案?

刘东:中国文明的“无宗教而有道德”,跟苏格拉底所讲的“知识就是美德”,具有亲和性。在这样的一种道德观念之下,要考虑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或者两个主体之间的关系,只需这两者经过认真的思考,就可以找到共通的结论。比如孔子所讲的那种道德金律,根本就用不着一个“超越者”在天上死死地监督着我们。漫说这种想象中的天神,原本就属于莫须有的东西,即使姑且设定它的存在,那也就是只有被别人盯紧了,才被动地去做符合道德的事。要是按照儒家的道德学说,这本身就已经很不道德了。

现在我们提倡儒学,不能采取太过功利的态度,比如只打算利用它来“维稳”,那简直就是在“焚琴煮鹤”。必须从更高的层次看到,儒学真正能向我们提供的,是一个具有独到优点的人生解决方案,而即使把它拿到世界范围去,跟那些被当作信条的方案相比,儒学的解决方案也仍有充分的理由,甚至有独特的优长之处。当然,如果按照儒家的理念去生活,那么整个社会就会安定得多,人和自然的关系也会融洽得多。而现在,由于受到了科学主义的影响,出现问题就只想用科技手段去解决。比如生态恶化本是技术发展所致,你又想用另一种技术来纠正它,没想到新的技术还会带来新的问题,到头来,只有像发达国家那样,再把污染源头转嫁到别国去。这怎么能真正解决问题呢?怎么就不能想到,还可以通过转变人生态度,来提倡幡然悔悟的生活方式,更加彻底地解决问题呢?你看在现代化运动之前,正因为工具理性还没有恶性膨胀,还没脱离价值理性的制约,虽说几千年来都在留恋现世,可我们的老祖宗们也并没把生态弄坏。因为他们身上有很多传统的美德,比如亲民爱物、民胞物与。他们说“钓而不纲,弋不射宿”,连一张写有文字的字纸都要以诚敬之心来爱惜,哪里会像现在这样竭泽而渔呢?

如果要从传统价值上推陈出新,从而重建全社会的道德生活,那么现在的教育就必须改进。比如,正像刚才所说的,我们现在的人都已弄得连跌倒的老太太都不敢扶了,那说明现有的道德教育出问题了。既然如此,为什么还不反思现在的思想政治课?我们可不可以把它充实成为公民道德课呢?真正的问题在于,如果只教我们的学生知道,他们都是物质意义上的存在,天生就只会追求物质上的利益,那么等他们进入社会以后,能不利欲熏心、蝇营狗苟吗?为什么不能教给他们义利之辩呢?为什么不能让他们记住,“不义而富贵,于我如浮云”,所以即使在这个现代社会,也需要“先明道义,后讲功利”呢?为什么不能让他们记住,“民吾同胞,物吾与也”,所以即使有那样的条件,过分地放纵物欲而消费生态,也仍然属于一种罪过呢?事实上,只有总是由这一代去告诉下一代,做人要父慈子孝、亲民爱物,这个社会才能保持基本的祥和,由此人们才能过上善好的生活。而一旦有意无意地去宣扬,人生不过就是那么回事,“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那么不要说由他们组成的社会了,就是大自然也会被弄得山河变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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