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申府:不合时宜的边缘人

2016-03-09 02:43聂作平
同舟共进 2016年2期
关键词:张申府李大钊

聂作平

两张年代久远的黑白照片,勾起了我对张申府先生的浓厚兴趣。在这两张老照片上,都有中国人熟悉的一位大人物:周恩来。其中一张是周恩来的单人照,年轻的他剑眉高耸,嘴角紧抿,端坐于一条小船上,身后波光粼粼。另一张是周恩来和其他三位年轻人的合影。还是修长的小船,还是涟漪起伏的水面,只不过,人物由一个变成了四个。看起来,前一张像是后一张的局部放大——可以肯定的是,它们即便不是局部版与整体版,也确实拍摄于同一时间、同一地点。

在诸多反映周恩来早年革命生涯的图书及宣传品中,周恩来这张英俊严肃的单人照都是不二之选,它的确符合大众心目中对这位革命家“邃密群科济世穷”的想象和推断。与此相映成趣的是那张合影,在关于周恩来的图书及宣传品中,我们很难找到它的影子。这似乎也是对张申府命运的一种不祥暗示:尽管他曾和周恩来这样的人中之龙行则连舆,止则接席,但当历史需要记录和书写时,他终究还是被省略和忽视的——因为,他本是一个不合时宜的边缘人,或者就像舒衡哲定义的那样:他是一个活在中国革命历史边缘的人。

【毛泽东的上司、南陈北李之外的第三号巨星】

张申府晚年曾这样自我总结:“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来没有正式完成我的学业。我总是跳班,或是从一所学校跳到另一所学校。在进入北大预科学院之前,我从未中学毕业。在我做逻辑学副教授之前,我也未完成我的大学本科教育。我由一级跳到另一级,由一科跳向另一科,由数学跳到哲学,又由逻辑跳到唯物辩证论。”“我一生都喜欢新的思想,总之是新的东西我都爱。我碰到新的东西时,我就忘记早些时曾经吸引我的事物,因此我非常分散”。这番夫子自道,确与他的毕生行状相吻合。

河北献县人张申府,名崧年,出生于一个地主家庭。当他21岁考入北大哲学系时,却因在中学时即对数学很感兴趣而托关系转到数学系,而到了数学系,又不能忘情哲学,“所以对数学正课常用心理会,而纵情读哲学书,尤其逻辑书”。也就是说,这位后来自我定位为“中国最伟大的哲学家”的学者,其实只在哲学系念了两个月。张申府还没毕业时,独具慧眼的北大校长蔡元培已决定将他留校任教。

经由同学郭晓峰介绍,张申府结识了李大钊——郭晓峰与李同为河北乐亭老乡。1917年,李大钊经章士钊推荐出任北大图书馆主任。其时,正为教授预科的张申府课程不多,遂应李大钊之请到图书馆帮忙,负责登录室工作。在张申府手下,有一位和他同龄的青年,操着湖南口音,也担任图书登录工作。一天,这位青年因把一叠图书卡片写得太潦草,被张申府勒令返工。此举对张申府来说,原是分内之事,却在不经意间伤害了这位自尊心极强的年轻人。多年后,这位年轻人在回忆起当年的北大生活时曾说:“我的职位低微,大家都不理我。我的工作中有一项是登记来图书馆读报的人的姓名,可是对他们大多数人来说,我这个人是不存在的。在那些来阅览的人当中,我认出了一些有名的新文化运动的头面人物的名字,如傅斯年、罗家伦等等,我对他们极有兴趣。我打算去和他们攀谈政治和文化问题,可是他们都是些大忙人,没有时间听一个图书馆助理员说南方话。”这位图书馆助理员就是毛泽东。那时候,毛泽东通过杨开慧的父亲帮忙,一边在北大哲学系做旁听生,一边在图书馆打临工挣生活费。作为同龄人,张申府是副教授,拿着200多大洋的高薪;毛泽东却只是临时工,拿8块大洋的津贴。

在中共党史上,南陈北李是如日月高悬的创始人物,而张申府,曾是南陈北李之外的第三号巨星。只不过,这颗巨星后来半路消隐,只留下了党史里语焉不详的三两处记载。

【赴法邂逅刘清扬,介绍周恩来、朱德入党】

1920年4月,共产国际东方局派魏金斯基来华,旨在帮助中国建立共产党组织。通过同校俄籍教师柏烈伟的介绍,魏金斯基见到了此前一直不遗余力传播马克思主义的李大钊及张申府,并召开了几次座谈会。此后,李大钊介绍魏金斯基前往上海,拜会已赴沪的陈独秀。陈独秀在给张申府的信中明确指出:在北京,建党的事只有李大钊和你两个人可以谈。当京沪两地决定各自发展党员并筹备建党后,李大钊和张申府准备发展的第一个对象,是天津严氏小学教师刘清扬——此人乃周恩来、邓颖超的朋友,觉悟社领导人之一。可惜,刘清扬表示对党组织不太理解,婉言谢绝。嗣后,李大钊发展了北大学生领袖张国焘,张便成为中共在北方的除了李大钊和张申府之外的第三名党员。

在周恩来留下的那张湖上荡舟的合影中,执桨的是周恩来,坐在他左手边的是张申府和刘清扬。刘清扬年轻端庄,衣着考究。在拍这张照片时,她已成了张申府的情人。

张申府是在赴法国的邮轮上将心性甚高的刘清扬追到手的。1921年新年的第一天,张乘坐邮轮歌狄娜号头等舱,经过30多天的航行后抵达法国。他的公开身份是北大校长蔡元培的秘书,实际上是受蔡之托出任设在里昂的法华教育会教员,薪水为800法郎,这在当年,是一笔相当可观的数字。所以在如今我们看到的老照片里,张申府永远西装革履,头发油光可鉴,一看就是生活优渥之人。

临行前,李大钊和陈独秀都曾找张申府谈话,希望他在欧洲发展党员,张申府第一个便发展了此前在国内未发展成功的刘清扬。紧接着,他和刘清扬成了周恩来的入党介绍人。30多年后,当周恩来已贵为共和国总理时,曾在一次会议上公开表示:“我感谢刘清扬和张申府,是他们两人介绍入党的。”张申府、刘清扬、周恩来、赵世炎、陈公培等人共同组成了“共产党巴黎小组”(以后更名为“旅欧支部”),张申府是小组理所当然的领导人。

1921年中共一大召开前,国内曾通知张申府与会,张申府辞以时间紧、路途远而未回国。1922年春,张申府、刘清扬和周恩来三人坐火车由法赴德。在德国,张申府和周恩来一起,介绍了另一位重量级的人物加入中共——朱德。那时的朱德,在国内已是军界知名人物,此时抛弃了优裕的生活,到欧洲寻求出路。他的忠厚让张申府记忆深刻:“大家坐在一起说话,他却悄悄地忙着做事或是忙着做饭去了。”

在欧洲两年多时间,张申府除了发展党员外,还干了两件事,一是创办了一份名为《少年》的油印刊物,由于缺少资金,还是在欧洲游历的章士钊慷慨捐出1000法郎解了燃眉之急;二是发起创建了少年中国共产党旅欧支部。

斯时的张申府,俨然是初生的中共在欧洲的代表人物,尽管他自己过着“美人在侧,洋酒在握”的中产阶层生活,却以无产阶级革命相号召。他取了一个笔名,叫做“R”。“R”乃英文的俄国、红色和罗素三个词的第一个字母——马克思主义、苏俄的红色革命和罗素的哲学,都是张申府的心水,他用这个特殊的笔名向它们致敬。

【1925年的退党事件】

1923年,张申府假道苏联回国。按他的意愿,他希望回北大教书,继续他的哲学研究——他竟然不打算做一个职业革命家,这是一件令人颇感意外但想想又释然的事情:他毕竟是位书生,是位更热衷于理论探索而非行动实践的知识分子。

但胡适拒绝了张申府。经李大钊推荐,张申府南下广州,此时这座南方的古老城市,是中国革命最炙手可热的大本营——孙中山刚主持召开了国民党一大,并确定了联俄、容共、扶助农工的三大政策。张申府抵达羊城后,即参与黄埔军校的筹备工作,出任政治部副主任,同时还兼广东大学(中山大学前身)的教授和图书馆馆长。

当时负责黄埔军校筹备工作的廖仲恺和戴季陶希望张申府推荐一些在国外学习的人才,张申府便开列了一个15人的名单,名单上的第一位是同游欧洲的周恩来,正是经由张申府推荐,年轻的周恩来来到黄埔,后来出任政治部主任要职。

民国时期的知识分子身上,有一种可贵的品质,那就是他们既能在书斋里沉心静气,同时也关心社会、关心政治,而不是做一个两脚书橱式的腐儒和书呆子。以张申府为例,他既是中共元老和创始人之一,同时也是学问大家——左手革命,右手学术,他玩得得心应手——当然,如果不是1925年那次大会上他的突然发飙并意气用事的话,很显然,建国后的他应该是高官任做,骏马任骑的大人物。可惜,1925年的那场论争,断送了他原本可圈可点的大好前程,把他彻底地从政治拉回了学术,从社会拉回了书斋。

1925年的上海隆冬,中共第四次代表大会如期举行,张申府自然身在其中。当时,他住在总书记陈独秀家里。其他出席的人有周恩来、瞿秋白、张太雷、蔡和森,以及共产国际代表魏金斯基。会上讨论的诸多问题中,统一战线问题,即共产党是否需要和国民党合作的问题,引发了激烈争论。张申府期期以为不可,他后来回忆说:“我发言反对这个建议,我那时相信,今天仍然相信,工人阶级有足够力量完成它的任务。”张申府的发言,遭到张太雷和蔡和森的反对,蔡和森甚至批评张申府幼稚可笑。蔡和森是毛泽东早年的挚友,曾共同创办《湘江评论》,参加过五四运动,留过法,和张申府在欧洲就常打交道。只不过,和领着丰厚薪水的张申府不同,蔡和森属于勤工俭学,经济甚为拮据——以愚意度之,他们是否早在欧洲时,虽同在一党,却因有着迥然不同的物质生活而心生抵牾?另一原因则是在欧洲时,张申府发表过一篇文章,在文中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口吻写道:“留法勤工俭学学生中相信马克思的不少,但未必是真懂得,真感到非革命不可,真肯以生命来换。”——而蔡和森,恰好就是留法勤工俭学的学生领袖。张申府后来回忆:“当时,我对会上一些人的说法深感不能同意,当即就说了出来。结果招致冷笑,认为幼稚幻想。当时那种轻蔑的态度,使我感到极端难堪。”

张申府是一个好面子的人,加上少年得志和党的创始人之一的身份,蔡和森的轻蔑指责惹得他勃然大怒,乃至拂袖而去。主席团成员周恩来追了出来,表示赞同张申府的意见,请求张不要就此脱党。此后几个月里,李大钊和赵世炎等人均力劝张申府,但张不为所动。他说:“赞成我多的我就干,赞成我的是少数我就滚蛋。我可以在党外帮助干。”于是乎,张申府便从党的创始人一下子变为主动脱党者,后来的党史上,对他要么只字不提,要么语焉不详,也算其来有自。

张申府自承脾气坏,亦是良有以也。几年前在欧洲,他就因脾气坏和常常高高在上地指点别人而遭遇挫折:1923年2月,少年中国共产党在法国开会,决定将张申府开除出党。“少年中国共产党”为中共旅欧支部所统辖,而张申府则是旅欧支部的主要领导人,这一决定惊世骇俗,却从另一角度反映了张申府的不受待见。张申府在几个月后获知此消息,大发雷霆。由于是周恩来告知他这一消息的,他甚至一度怀疑是周恩来在其中捣鬼。周恩来忍无可忍,告诉他:你太过高傲自满,群众有意见,给你点打击。

据事件的知情者郑超麟回忆,在这次会上,唯一为张申府辩解的,只有周恩来一人。攻击张申府最激烈的,是尹宽和陈独秀的儿子陈延年。尹宽斥责张申府利用中共旅欧支部通讯员的身份,对少共的工作横加干涉,“R(即张申府)袋中放着他的身份和权力,需要时就亮出来,不需要时就收藏备用”。其他人则指出,如果有人不接受张申府的指示和观点时,张就威胁要退党,这已发生多次。

由是,我们不难看出张申府骨子里一脉相承的东西:好胜、自负,容不下不同意见。从大的向度上说,张申府的退党,也许是基于这样一种潜意识:建党和主义、革命和进步,于他而言,更近似于文人的结社雅集。在一个兴之所至诞生的团体里,呆多久,处多深,完全凭自己的好恶。就像某个诗人在诗社里,固然一开始是创社者之一,但随着社员的增加,发现里面有与自己不契合、谈不拢的诗友,那就完全可以一走了之,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情理中的事。但张申府们忘记了,政党毕竟不是诗社,革命更不是文人雅集——尤其是对一个有铁的纪律的政党而言。1925年与蔡和森的意气之争并脱党,尽管有周恩来、李大钊和赵世炎的劝阻,但张申府仍然没能回到党内,他从此与日益壮大的中国共产党渐行渐远。多年后,张申府坦承这是他一生中最后悔的事,而彭真也在上世纪50年代与他相见时感叹说:如果你没有脱党就好了。

【在错误的时间发表了错误的文章】

尽管1925年张申府已脱党,但如果没有1948年那篇不合时宜的文章,他虽非中共,然而以民主人士和社会贤达的身份,他仍然可以在即将建立起来的共和国高层找到一把交椅,只要看看民主阵营里他的那些同仁此后的位置,就能推断得出,他原本也有一个远大前程。更何况,与那些纯粹的民主党派相比,他还是中共的主要创建者之一,还是周恩来和朱德的入党介绍人。只是,张申府在错误的时间,发表了一篇错误的文章,从而彻底沦为不受欢迎、不合时宜的多余人。

1948年,持续了两年多的国共内战已经见出分晓了。年底,《时代》周刊一针见血地指出:“除非出现奇迹,蒋介石败局已定……当年大多数中国人希望他继续领导抗日。现在,情况表明,大多数中国人要他下台。”

就在1948年10月,就在中共即将夺取全国革命胜利的前夜,著名民主人士张申府突然在储安平主持的《观察》上发表了一篇文章,文章的题目是“呼吁和平”。

《观察》是上世纪40年代最有影响力和号召力的人文杂志,它批评时政,关注社会,发行曾高达10万份。在1948年10月23日出版的《观察》上,张申府的《呼吁和平》高居头条。在这篇改变了张申府后半生的文章里,他写道:

我们现在最要紧的事,消极地说,就是打破现状;积极地说,就是恢复和平。假使战事还不设法结束,和平还不速谋恢复,必致全国人,至少东北人与华北人,或至少在东北华北大城市住的人,都不得活;国家更将丧尽了元气,丢尽了脸。

……

也许有人以为,现在有一方正打得顺手,正打得起劲,正要一劳永逸,一举而成功。在此时呼吁和平,也许会转移他们的战志,必为他们所不快,必为他们所不睬,那么打得不甚顺手的一方是不是也不理不睬?其实不管谁睬谁不睬,这样的说法,究竟仍是只顾成败利害,而没注意到是与非。

如果是在两年前,张申府发出声音呼吁和平,想必会得到中共一方的赞赏和支持,然而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张申府这时呼吁和平,不仅有着腐儒般的不合时宜,而且还站错了立场。于是,张申府下半生的人生轨迹被这篇短文改变了。

首先是民盟将他开除。张申府是民盟的创始人和领导者之一,在他发表文章的次月,民盟中央于香港开会,决定开除其盟籍。后来,《人民日报》在显著位置刊文《民盟发表时局声明,重申为民主奋斗决心:痛斥叛徒张申府等卖身投靠》。10天后,《人民日报》又发表了一则启事,启事系与张申府相爱多年的刘清扬所写,题目是“张申府背叛民主为虎作伥,刘清扬严予指责”。启事称,“刘清扬致函民盟沈钧儒和章伯钧,对张申府的思想堕落及其背叛人民的立场,表达无比愤慨。信中表示她要与张申府断绝一切公私关系”。也就是说,这篇文章,既让他在政治上走到了即将成立的新政权的对立面,也让他和刘清扬劳燕分飞,从那以后直到刘清扬于1977年去世,两人再也没有见面或联系。

对刘清扬的举动,张申府表示理解。他认为“当我成为公开的抨击对象时,她和我脱离一切关系。她没有选择,她要保护自己和女儿”。就在张申府的文章于《观察》刊出之际,刘清扬和一批民主人士已由香港北上抵达中央临时驻地西柏坡。在那里,毛泽东接见了所有民主人士,唯独撇下了刘清扬。刘清扬疑惑而惶恐,青年时代的朋友邓颖超告诉她:毛泽东因为看了张申府的《呼吁和平》很不高兴,你要有所表示才行。于是,便有了刘清扬那则简短的启事,后来毛泽东果然接见了她。同样是在西柏坡期间,毛泽东在和这些民主人士谈话时,主动说起张申府:“我连大学都没有上过,我只是中学毕业,在北京大学图书馆当一个小职员,一个月8块大洋,张申府就是我的顶头上司。”随即毛泽东把话题转向了张申府的那篇《呼吁和平》:“你们看到他发表的文章了吗?我们快胜利了,人家就劝我们讲和平,可我们倒霉时就没人帮我们讲话,这不大公平吧。”

张申府将发表《呼吁和平》和自动退党同列为他平生最后悔的两件大事,这两件大事的确改写了他的人生。对于为何发表这样一篇文章,张申府有两个解释,一是他不知道局势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共产党已从弱者变为强者,而几个月之前中共自己也曾发出过同样的呼吁;二是“我写这篇文章,赚了3000元。教授们那时都断粮断饷,吃饭是一个问题”。稍加推理,就会发现这两种说法未必是真正原因。其一,关心时政的张申府不是桃源中人,不可能看不出自上一年以来,战事对共产党变得越来越有利,而国民党已是垂死挣扎;其二,把发表这样一篇政治性文章归结为想赚一笔稿费,张申府把自己的操守和素质看得太低了一些。

那么,张申府为什么要在他所建立的政党即将在中原逐鹿中获得最终胜利时,发出如此不合时宜的声音呢?笔者以为,那就是张申府这种与政治曾经走得非常近的大知识分子的气质禀赋使然:他们需要面对纷乱的时局,发出与众不同的声音,以彰显自身的存在价值。几个月后,民主人士宋云彬应中共之邀到北京开政协会议时,与胡愈之有过一次谈话,话题涉及的便是张申府。宋云彬在他的日记里颇为详细地写道:“愈之谈及张申府,谓张之大病在不肯忘其过去之革命历史。彼与毛泽东氏在北大图书馆有同事之雅,周恩来加入中共,亦由彼介绍,遂以革命先进自居。初不知此等思想实为一沉重之包袱,不将此包袱丢去,未有不流于反革命者。”

【雪藏图书馆的三十春秋】

四九鼎革,江山易主,不合时宜的张申府被雪藏了几十个年头。面对新政权,张申府显得有些尴尬。

幸好,早年的朋友周恩来不忘旧情,向他施以援手。其实,这并不是周恩来第一次伸出援手。早在1941年,张申府任国民参政员和政治部设计员时,蒋介石误将章伯钧的一些言行扣在张申府头上,以至于张被除名,每月200块大洋的薪水被断掉,一时间生活也成了问题。周恩来闻讯后,先是让驻渝办事处每月补助他50元,次年,又请张出面在《新华日报》上办了一个“科学专页”副刊,每月支付张150块银元,以解燃眉之急。当然,1949年后周恩来对张申府的帮助非40年代可比,40年代的张申府是社会贤达,有着相当影响力;而49年后的张申府是犯了大错的人,周恩来对他的照顾便更加难能可贵。

1949年初,中共高层已从西柏坡进京,张申府给昔年知交周恩来写了封信,不久,周恩来派齐燕铭找他谈话,并每月送上30元生活费。此后,周恩来又派章伯钧和张友渔等人看望张申府。张申府“识时务”地写了一篇长篇检讨,但被认为是在替自己的过错作辩解。关于张申府的去处,张友渔提了两个方案,一是回北大教书,一是到北京图书馆。张友渔的意思是,学校易生风潮,难免牵涉,不如到图书馆这种清闲地方去。张友渔的看法显然是正确的:虽然张申府后来也遭遇了一些政治风波,但他在北京图书馆坐冷板凳的下半生,勉强还算风平浪静。张申府在北京黄化门的一处住宅,原系敌伪产业,建国后有关方面曾打算将其充公,周恩来亲自批示仍由张申府居住,不收房租。

从此,张申府在北京图书馆埋头读书,却不能发表文章,出版著作。1956年,当他又一次书生气地替朋友章伯钧说了几句公道话时,他自己也被打成右派。好在,周恩来又一次保护了他。

赵俪生是张申府上世纪30年代任教清华时的学生,建国后,他在北京偶遇了这位曾经风流倜傥的名教授和哲学大师。在赵俪生的记忆里,这时的张申府“样子很潦倒,精神挺颓唐,腋下挟着一套四本木刻线装书”。赵俪生拿过去看了下,居然是一套《麻衣相书》。赵俪生十分吃惊,他问张在哪里工作,张申府简单地回答说北京图书馆,“但似乎不愿说更多的情况”。赵俪生回到单位,突然接到张申府的电话,张申府到家发现那套《麻衣相书》少了一本,他质问赵俪生:“该不是你拿去了吧?”赵俪生感叹,“当年那么勇敢地跟反动势力进行斗争的人,一旦落到靠读《麻衣相书》过日子的地步,其心情的寂寞是可以想见的”。

一个喜欢对时局指手划脚的人,一个以著述为日课的人,一个发愿以高蹈的思想领跑时代的人,终年枯坐在一排排汗牛充栋的图书之间,虽然这个人半是调侃,半是自誉地认为自己好书、好名、好女人,但这种日子一旦长达30余年,想起来也不禁令人慨叹。

建国后,张申府也发表过署名文章,1955年胡风因言获罪,被罗织成一个庞大的反革命集团首犯,一时间,全国上下都是对胡风集团的愤怒声讨。也许有人认为张申府这种有问题的人的表态,具有更强的示范作用和预警功能,于是,张申府在《光明日报》发表了一篇题为《必须严惩胡风这群万恶劣徒》的文章,仿佛是为了让读者明白到底是哪个张申府,在作者姓名之前,编辑特意加上了“北京图书馆研究员”这一定语。

上世纪80年代,年事已高的张申府在接受美国学者舒衡哲采访时,曾十分自信地宣称他是中国20世纪最伟大的哲学家。其实,公允地说,这是一个伪命题。终其一生,为政治所误,为个性所误,张申府固然是优秀的哲学家,却算不上大哲学家,他没能形成自己的思想体系,也没能让他的思想烛照他人,而他的同行冯友兰先生则坦言张申府的哲学观:“一向是较为高昂的,又或者可以说是较为功利主义的。”是的,张申府原本可以走得更远,不论是政治上还是学术上,他都具备了让更多的人仰视的机会。只不过,因为不合时宜,因为特立独行,他,就像一柄过于锋利的刀,固然能够削铁如泥,但也更容易卷刃甚至折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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