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毅然
嬃(xū)江、郎山,浙西江山县著名山水。“嬃水永清,郎山安在”乃江山籍民国名媛毛彦文对未婚夫叛情之“贺语”。“第二恋”乃笔者个人评骘,“第一恋”给了才女兼美女林徽因(与徐志摩、梁思成、金岳霖),“第一恋”虽精致高雅,各角皆名,唯故事欠缺曲折绵延。“第二恋”人物知名度稍低,却很有故事,含蕴亦丰,或值今人一顾。
“第二恋”女角乃留美硕士毛彦文,三名男角乃朱君毅(留美博士)、吴宓(哈佛硕士)、熊希龄(进士、民国首任总理)。
【逃婚风波】
毛彦文,江山县城毛氏乡绅之女,父叔均为秀才,开过布庄、酱园,当地名绅。毛彦文七岁家馆发蒙,一年后祖母认为“女孩不能考状元,读什么书?”令子撤塾。毛三四岁时便被送外婆家抚养。毛彦文大舅的长子朱斌魁,字君毅,三岁丧母,也送奶奶抚育。前后六七年,这对表兄妹一起睡在奶奶(外婆)床上,同进同出。表兄行五(家族大排行),毛彦文呼“五哥”,“五哥”处处护妹,青梅竹马,情浓趣欢。
辛亥革命,全国动荡,大中学校停课。考上清华留美预备学堂的五哥与几位回乡学生,借西河毛氏宗祠开设江山“西河女校”,毛彦文得以完成三年小学教育。
1913年春,江山城隍庙“天足”大会,15岁的毛彦文上台演讲。她花了数天背熟长辈拟就的演说稿,但上台后只说了一句“今天是开天足会”,便忘词了,情急之下想到得捐一枚银元,急忙掏出放上主席台:“我先捐一元”,再鞠一躬就下台了。主席台上姚知事问左右:“这女孩是谁家的?她背不出讲词没有哭,知道怎样下台,真是聪敏。”不久,杭州女师开设讲习科(官费),两年结业后充任各县小学师资,各县一名荐额,姚知县想起毛彦文——尽管她年龄并不合格,当时最多18岁。
毛彦文八九岁时,毛父在生意场上结识衢州布店老板方耀堂,成为好友。一次,方耀堂来毛家,见毛彦文聪明伶俐,十分欢喜,便为长子提亲。尽管毛母反对,但终拗不过一家之主。订婚那天家里很热闹,小彦文穿上新衣,得意洋洋,还以为一切都是父母之事,与己无关。直至16岁经西河女校几位教师点拨,才明白订婚就是“嫁给一个不认识的男人为妻”,这才大哭起来。校长要女校教师“五哥”帮助表妹解除婚姻——家庭革命。此时,毛彦文情窦已开,对清华“五哥”爱敬交迭。五哥安慰她:“我不会让方家把你抢走的,我们要永远在一起。”还经常向表妹讲一些婚姻的意义,日后毛彦文如此记述当时的感受:“你告诉我北京及清华的一切情形与事物,都是我从未听过的,崇拜你的热情,无以复加,你随便说一句,我都当作金玉良言,视你为世界上唯一的伟大人物。”
1914年暑假,衢州方家对洋学生毛彦文很不放心,决定迎娶。毛父软硬兼施对女儿说:“方耀堂刚去世,我们便要赖婚,这在道义上说不过去的。我会被人责骂,你非嫁过去不可……”毛彦文决意抗婚,与女同学先到离城十里一农家,整夜未合眼,一听狗叫便以为“追兵”杀到。次晨,表弟斌甲雇轿来接,送往南乡清漾村毛子水家暂避,毛子水时在北大读书。毛彦文在那儿受到优待。
逃婚风波闹出后,方家开出条件:赔偿一千银圆、退还订婚饰物;没收女方送去的妆奁。毛家理亏,只好全部应承下来——毛彦文总算解套。
“家庭革命”虽成功,然被全县视为恶例,都说女孩不可送洋学堂。同时责怪毛家家训失严,表兄妹有私。毛彦文一上街便被指指点点,更有人添油加醋写成小说《毛女逃婚记》,尽管“内容十之八九是虚构的”。
【“郎山”离嬃】
毛彦文在顶风冒雨抗婚,朱君毅远在北京“静候佳音”。彦文觉得五哥很自私:一面千方百计破坏方家婚事,一面当她与父亲发生冲突,却躲开不敢露面。此后两月,五哥不断来信,彦文不理不睬,经朱君毅再三苦口解释,才恢复通信。接着,朱要求正式订婚,毛彦文表示反对,理由如下——退婚方家,江山全城都认为我们二人有私,一旦订婚,岂非送人口实;近亲结婚,有害遗传;我学历太低,你将为留学生,前途无量。朱君毅则复信反驳——正因为我们相爱,才毁约方家,人言何足畏哉;有爱情,遗传不会坏;表妹年轻,将来成就未可限量;与表妹的爱情——“嬃水郎山,亘古不变”。
不久,朱君毅致函父母,要求向毛家提婚。两家父母深知儿女意向,也乐成此事。1915年夏,毛彦文从杭女师毕业,在永康县立女子讲习所教书一年,月薪24银元,大半补贴给了清华的未婚夫。1916年暑期,朱君毅即将留美,给彦文赠送了定情信物:一枚镌有自己英文名的清华毕业纪念别针。毛彦文也要上吴兴湖郡女校——五哥为她选定的教会学校,可多读英文。行前,双方家长都想将婚事办了,奈何两位主角不同意,认为新婚即赋骊歌(离别歌曲),会形成精神创痕,宁愿忍痛久别,等朱君毅回国完婚。
朱君毅远渡重洋,原定留学五年,与表妹约好两周一信,每年用“仁义礼智信”编号。到第六年,朱来信编号“毅”,毛彦文去信编号“彦”。前四年朱一般会按约来信,到最后两年常常一月一信,甚至两月一封,让毛彦文盼眼欲穿,茶饭无心。这期间,毛孤独苦闷时写白话诗,用笔名投给北京《晨报》《京报》,很快便获刊出,随后剪下寄给朱君毅。朱回信大不高兴,不许她继续投稿,彦文也就停止了——“倘若那时继续写下去,也许我会和当年的谢冰心齐名”。
朱君毅先后获哥伦比亚大学教育统计学硕士、纽约大学哲学博士,于1922年夏回国,应聘南京东南大学教育系教授。此时朱在美国已举债度日,毛彦文遵嘱带上200元接船沪上,并转学金陵女大,迎亲有期,只待五哥教职稳定就结婚。
1922年底,朱君毅患伤寒,大病一场,入鼓楼医院,毛彦文榻前日夜,熬药端汤,伺奉月余,甚得贤名。正当朋友们纳闷:朱君毅为何久久不与彦结婚?1923年5月底,朱忽命校役送来一封厚信,毛彦文拆开一看,称呼改成了“彦文贤妹”,正纳闷,往下看去,原来是一纸“退婚书”:
毅留美数年,习知美国人之生活,对女子美的标准另有一种新的看法。因而毅现今恋爱对象之资格、婚姻选择之条件,与昔皆完全不同。故毅与彦原订之婚约不得不解除。此事在毅已决定甚久。但因审慎、顾虑,今始提出,敬求彦同意、照办。
情变犹如晴天霹雳,毛彦文从同学环慕的新式知识婚姻,一下子沦为弃妇,回到金陵女大,她伏床痛哭。毛请朱君毅的好友吴宓、陈鹤琴来共同商议,吴宓见毛彦文板着脸,还以为是她这头出了问题:“毛小姐,你不应该,你们多么美满的姻缘,怎么可以破裂?”可看了朱君毅的信,吴宓一言不发地走了。陈鹤琴看完退婚信,大大数落了朱君毅一番,并以其妻与毛彦文作比较,要朱知足。
朱君毅表示悔婚源于思想改变,除了表亲结婚不利后代,应娶身壮臀圆之女,家世财产、教育品貌均可不计,大学女生“尤绝对不取”——女子无才便是德。毛彦文泣诉:“彦与毅二十年相爱及订婚之经过,为三位先生所熟知。今毅忽然提出此奇异之要求,三位先生皆毅之知友,请为评断其是非。”吴宓说:“此是君毅一时之胡思乱想,我们只当没有这件事,过几天就好了。”陈鹤琴、朱经农亦竭力劝和,朱君毅始终坚持:“我已下定决心。”
金陵女大校长闻之此事,当晚就邀朱君毅过去,询问退婚原由是否与金陵女大的教育有关——将一个女孩在一年中教坏了?为何不要她?朱君毅答:“我对择偶的观念改变了,我现在要的是十七八岁的中学生。”这等于说27岁的毛彦文已经老了。金陵女大校长气愤地回道:看来是美国的教育失败了,朱先生学到的是黑暗的一面。
三天后,五哥同学兼同事孟宪承约毛彦文在陈鹤琴家碰头,告诉她:“毛小姐,君毅给你的那封信,不是偶然的,他已于数月前拟好稿子,请我及梅(光迪)先生修改。我们劝他不能如此无情……他不听。你记不记得君毅留美最后两年,在纽约给你的信很少?他是否告诉你他的钱不够用?其实清华的官费是够他花的了,他于两年前就变了。他衣袋中有很多年轻女人的照片,常常拿出来给我们看,不是说这个胖的好,就是说那个瘦的好……去年他的一场病,你拼了命看护他,他良心发现,感到不可那样做,还是解除婚约,让你仍旧有幸福的前途。所以你对君毅的退婚,应该高兴,无须伤心。纵令你和他结婚,也不会有幸福的。与其以后闹离婚,不如现在解约的好。”毛听后如梦初醒,感觉受了极大的欺骗和侮辱。
暑期结束,毛彦文返校,与五哥咫尺天涯,断绝来往。朱君毅仍施“拖刀计”,继续冷战,但不明确彻底掰断。毛彦文深陷痛苦绝望,她四处奔告,逢人便诉。
1924年6月,视毛彦文为义女的熊希龄夫人朱其慧,认为与其这么拖捱下去,不如从速解约,各获自由。此时,南京正召开中华教育改进社年会,全国教育会副会长朱其慧出席,会后出面召集“特别会”,邀请教育界名流张伯苓、陶行知、吴宓、陈鹤琴、朱经农、王伯秋、金女大校长、陈衡哲(任鸿隽妻)等,同时召来律师、记者、照相师、记录员,济济一堂,专为朱毛情事。张伯苓被推为主席,说了一大堆自己和小脚夫人的事,说她虽未接受正规教育,夫妇仍享齐眉之乐,仍图调解。毛彦文则泣述与五哥往事。朱君毅沉静发言,言简意赅。席间,陈衡哲对朱君毅大加责备,要他说出退婚理由。朱只好祭出“杀手锏”:“毛小姐,我一向看她是我的亲妹妹一样,请问兄妹可以结婚吗?”
此语一出,举室哗然,毛彦文忍不住说:“请各位不要责备朱先生太多,今天的会是讨论如何解除婚约,不是向朱先生兴问罪之师。”陈衡哲立即起身:“我们大家退席,到现在毛小姐还维护朱先生。”朱经农等竭力劝驾,陈衡哲才留下。
最终,南京法政学校校长王伯秋起草解除婚约条文,经诵读无异议,当事人、证人一一签名盖章,事情总算了结。从此,毅、彦再未谋面。
【“情僧”吴宓】
1929年8月24日,毛彦文留美,主修中等教学行政,副修社会学,希望回国后办一所高档中学。1931年7月,毛彦文获教育学硕士,其自传中说本拟攻博,奈何母亲病重,父亲迭函催返,只得与两位同学一同绕道欧洲返国。此处,毛彦文没说实话,撒了大谎。其绕道欧洲回国,虽为旅游,其实更重要的是与吴宓议婚。
毛彦文晚年对“宓彦之恋”一直讳莫如深。但据《吴宓日记》可知,毛彦文并未吐露其实,指说吴宓“单相思”。《吴宓日记》出版于毛彦文辞世前一年,她并没想到这段情事有朝一日会公之于世。
吴宓出身陕西泾阳安吴堡乡绅大户,1910年以第二名考入清华留美预备学堂,与朱君毅同桌,两人成为无事不谈的挚友。朱与表妹的通信,吴宓封封阅过,十分羡慕人家有一位可爱的小表妹。1917年,吴宓留美入弗吉尼亚大学,次年转哈佛。清华生本为世仰,视如日出,灿丽庄整。受家长戚友之托,同学之间互为家中姊妹留意,选婿择配。
吴宓常在《清华月刊》发表诗文,杭籍同学陈烈勋之妹、浙女师毕业生陈心一常读其诗文,并在《清华年刊》上看到过照片,心生爱慕。1918年9月,同时留美的陈烈勋来函向吴宓推荐其妹,谓其择婿甚苛,素慕吴宓文章,许为不与世俗浮沉之人,留意数年,愿终身扫榻奉侍。
吴宓认为自己其貌不扬,不易吸引女性,对洋学堂女生的主动示意,十分重视,就商清华同学。粤籍哈佛生黄华劝他不必理睬,不要在美议婚,回国后可恣意择偶;另一位清华同学、鄂籍哈佛生汤用彤则说“不当轻此负知己”。吴宓遂从汤言,复函陈烈勋,谓须禀报父亲,请先寄令妹的照片与作文。随后,陈烈勋特地从缅因州赶到波士顿,落实此事。吴宓一边禀报父亲,一面托毛彦文“实地考察”——吴宓很相信她的眼光。
陈心一原与毛彦文在杭女师同校两年半(非同班),毛对她多少有点印象。1919年9月20日,吴宓接到朱君毅转来的彦函,此时毛彦文仅先汇报“初步印象”——
陈女士外面观之,颇老实。在校中与别班同学,不甚往来,似不喜与他人交际。对于校课,有中等成绩。除课务外,未见有何发展。其貌平常,身材较妹稍长,大小相仿……
不悉吴君欲得一种如何配匹,仰须具有世界知识者,或仅通晓中国知识者就可;抑须善于交际者,或仅能在家为一贤主妇即为满足。以上二端,似不得不先决定。以妹眼光视之,陈女士似适应于第二种。至于陈女士之性情,我实不明了,俟调查后再告。
最好吴君先与之为友,屡与通讯,积久自能知其性情。性情一节,至难调查,非相处日久,共事时多,不能详悉。苟吴君对于彼表示满意者,再行订婚,较有把握。若单靠妹一度调查,恐不能周到也。
吴宓接信并与陈寅恪等商议后,次日正式致函陈烈勋:“在宓一言为定,决无渝盟之理”,但要求回国前先通信,增进了解。
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后,1921年8月23日,吴宓与陈心一在上海一品香旅社举行婚礼。贺客两百多人,其中多为吴宓的清华同学,亲戚极少。
婚后,吴宓赴聘东南大学。最初几年平静无事,吴宓偶尔发点不合理的脾气,陈心一都能忍耐求全。此后,吴宓逐渐因毛彦文而不安分,夫妻关系开始恶化。1928年夏,吴宓“南游”杭州归来,方寸渐乱。9月1日,吴宓电函毛彦文,劝她次年春来燕京读书,愿担负其一年学膳各款六百元。随后,陈心一读到了丈夫的“南游日记”,吴宓知道后再示《南游杂诗》,里面均有涉及毛彦文的内容。陈一开始并不生气,只告诫丈夫“与毛女士相交,应以拥抱偎倚为非分。如不至此极限,则可自由行事”。
但时间越往后,陈心一越感受到了来自毛彦文的威胁,遂与吴宓正式摊牌。吴宓也去意已决——与妻子和平离异,并打算于次年暑假与毛彦文结婚。吴宓何以如此倾心于毛彦文,用他的话解释,不外乎两层:“一为彦文极聪明而又多情;二为彦文之身世极苦,其于人情世事已观之透澈,然内心中仍藏有热情至意,此种相反之情形最难兼之于一身。”吴宓视她为“极难遇而可爱之人”,简言之,便是“怜其才而悯其遇”也。
一晚,吴宓与陈心一谈至凌晨三点,妻子嘱托道:1.家庭安乐,不可引入第三者破坏。2.吴宓应尽力为彦文介绍对象,但不可以爱情向之。3.如此还是朋友,彦还能得慰藉,如吴宓以爱情扰之,彦揣度情势利害,断不肯嫁你,两人全受困扰。4.吴宓如有举动,必然发生悲剧,最后失悔的一定是你吴宓。5.女子未婚与已嫁,性情迥异,如今你情人眼里出西施,爱敬至极,他日婚后,尽睹真象,必厌而决裂。
奈何此时的吴宓已为毛彦文搅得七荤八素,方寸尽失。
【宓彦之恋】
无可挽回地,吴宓和陈心一的婚姻还是走到了尽头。1929年9月1日,两人分别在《离婚声明》上签名盖章。几乎所有亲友都劝吴宓勿离婚——汤用彤、柳诒征、吴芳吉、浦江清……只有张荫麟一位表示赞成。
毛彦文也坚决反对,认为吴陈离婚会使她名誉受损。此前,她与吴宓曾于杭州一僻静处长谈四小时,吴尽述爱情,毛则明确表示五哥之后,未对任何男性再萌爱情,吴宓虽然是极好的朋友,但如环境迫使她结婚,也只愿嫁给一个从未结过婚者。吴宓致长函:“宓以爱彦之心,行事不当,结果反致害彦,宓实愧悔无地……仍请与彦为友,一切唯彦命是遵,但望勿遽绝交。”离婚后,吴宓最担心的不是陈心一(已判定她不会自杀),倒是怕离婚会伤及毛彦文:“唯宓所最引为悔痛者,即对彦爱之反以害之。”
1929年7月中旬,吴宓四度南下,赶到杭州与毛彦文道别,并送上1500元助毛彦文留美。8月,毛彦文即将赴美国的密歇根大学深造,对于吴陈离婚,那时的毛彦文尚不得知。闻悉后,对于吴宓寄来的每封信函——尽管里面附有汇款400美金(约1200国币),毛彦文近半年未曾回复一次。对此,吴宓心下多有不满,曾数次写就用语激烈的责备函,可因为担心刺伤对方,一封都未曾寄发。
1930年3月,吴宓总算等来毛彦文的复函,阅后大为感动。毛在信中称此前与宓绝交是假,只是为避嫌,将来无论结婚与否,至少吴宓是她的知交;力劝吴宓与陈心一复合,云云。吴宓随后写下三篇小说,预测赴欧后与毛彦文的恋爱结局,想象与梦中人携手枫丹白露湖边散步,互致情爱的情景……写毕他将小说寄给毛彦文,却遭到对方的严词坚拒。
不久后,“宓彦之恋”似乎有转机出现,毛彦文函中竟有“结婚之日长,求学之日短,故此时宜注重求学”等句,似有应允吴宓的意思,吴阅后大喜。不过,毛彦文当时申请到了密歇根大学的半年奖学金,仍决定留在那儿求学。
为能与彦文尽早见面议婚,吴宓忙活了大半年安排赴欧访学——1930年9月终于成行。
11月24日,毛彦文终开“金口”,从美国致电在英国牛津的吴宓,许以终身,并邀其赴美结婚,共度圣诞。可吴宓的意见是要毛彦文赴英,否则暂停论婚,回国再说。两人为“赴美”还是“来欧”顶撞起来。毛彦文不肯来欧的理由是“为人訾笑”,对此,吴宓在日记中评价“口吻卑俗”,“不足为吾配偶矣”。
接下来的半年时间里,两人为婚嫁事宜陷入无休止的争论纠缠中。吴宓每每心急催促,毛彦文回以各种理由推脱不肯赴欧,或说“对彼亦无责任,各人皆可自由”,“不拟赴欧,仍盼你来美,请勿再来电报”,末了云:“绝不赴法,请勿再扰,放弃结婚,停止通信,做你计划之事,谨致祝福。”这期间,吴宓的心境亦夹杂着希望、失望、气愤……反复多变,他甚至在日记中开骂道:“寂寞,怨彦之无情愚强,以Dog in the Manger之态度,致宓痛苦,难过之极……”“Dog in the Manger”(成语源自《伊索寓言》,直译为“狗占马厩”)意为讽刺自私的人占有某些东西却不使用,又不肯与人分享,吴宓怨忿毛彦文对他不死不活的态度,使他无法转恋其他女性。
1931年7月4日,宓、彦总算在巴黎晤面了。毛彦文对吴宓所作出的三大牺牲——离婚、资助、游欧毫不感激,也不理解她迟来欧洲为何会导致吴宓心情变化,总之无意于婚事。此外,还责备吴宓毁约失信,强调自己赴美求学的重要性,埋怨本欲继续留美求学,但为了吴宓她辞去了奖学金,提前回国。8月11日,两人再度在柏林相会,吴宓想向彦文倾诉衷肠,毛却并未专心聆听,而是在修剪指甲,吴宓阻止未果,一气之下以小剪自刺额角,血流如注。毛彦文大惊失色,急忙拿毛巾冷敷伤口,再以牙粉涂塞伤口。二人商定:回国后,毛彦文回江山省亲,拟于12月中下旬在青岛结婚,但事前不告知任何人;此数月中如果彼此心情有变,无论另有所爱或宁守独身,可不结婚,但必须直告对方原因,对方不得责怨。
不久,二人返国,在沈阳分手后,毛彦文南下回家,吴宓则留东北大学会友谈事——两人最终未能成婚。
持平而论,宓彦将合复散,追溯原因,毛彦文前期的矜持犹豫尚合情理,而婚事最终未成,也因为中途出现卢葆华——吴宓临婚变卦,移情别女,应负主要责任。卢葆华乃遵义秀才之女,遵义第二女校毕业生,此时在杭州工作,投稿吴宓主持的《大公报·文学副刊》,由是得以和吴宓认识。1933年8月,吴宓南下想先去杭州向卢葆华求爱,如不成,再赴沪与毛彦文论婚。友人们还笑嘱他,此次南下必须弄个老婆回来。
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卢葆华无意于吴宓,反而力促吴与毛彦文成婚,卢公开列出自己的婚配条件——具有天才的文学家,要有相当名誉与成绩;继弦(丧妻)者可,但离婚而妻未嫁或另有爱人者,绝对不可,恐其复合或变情;月入300元以上,不取军政界奔走利禄之徒……仅凭第二条,就已把吴宓排除在外。当天,吴宓日记中比较彦、华之短长,认为卢葆华“惜质美未深于学,性情学识,均如美玉之尚待雕琢耳”。
此时的毛彦文本已准备北上嫁宓,但她从日期上推知吴宓先上杭州求婚卢葆华,态度一下子变得极为冷淡。她向吴宓出示了备嫁新衣、旅行箱笼、禀父母函、头等火车免票凭证,以证实她准备赴北平婚宓,并拟十月初结束沪上两校教席。吴宓知道后懊恼万分。
1935年2月,报上刊出毛彦文与熊希龄的“订婚启事”,吴宓大惊,顿涌情愁十斛,发表失恋组诗《吴宓先生之烦恼》,朗诵于课堂:“吴宓苦爱毛彦文,三洲人士共惊闻。离婚不畏圣贤讥,金钱名誉何足云!”再赋呕心沥血《忏情诗》38首,被誉为“杰作中的杰作”,发表于北平《晨报》,此处摘录其中之名句,最是应景——
事成无补方知悔,情到忏时恨最深。
【终嫁熊公】
1935年1月,《大公报》在显著位置刊出这样的大标题:“新郎六十六,新娘三十三”。全国大小报刊相继大幅报道——留洋女硕士毛彦文花落前总理熊希龄。其时,毛彦文虚岁40(至少38岁),夫妇实际龄差26岁——记者纯属捏报龄差,制造噱头。
熊希龄,湘西凤凰人,22岁中进士,1912年出任民国财长,1913年首任民选总理兼财长;1914年2月被迫辞职,专力矿产实业、慈善教育。1920年创办香山慈幼院,长期从事慈业。熊希龄此前曾两度娶妻,先后亡故。
这段“父女恋”说来话长。1920年秋,毛彦文入学北京女高师英文系,湖郡女校的“至交”寝友朱曦从天津赶来看她,将她带入其姑母家。朱家姑母即熊希龄的续弦朱其慧,朱曦即后来为熊姑丈“拉纤”的大媒人。来年,毛彦文任教于沪上的复旦、暨大,朱曦突然赶来看她,话题先是海阔天空,最后曲终人出——代熊希龄求婚,甚至要毛彦文当场答应。
熊希龄得知有追求毛彦文的“可能”,夜难成寐,辗转轮驰,亲自前往复旦女生宿舍会客室拜访,前后呈送七函(内附诗词),措辞恳切。熊希龄亲临复旦,动静太大,让毛彦文脸上很挂不住,认为校内女生看见这样一位男客,一定会引起众人的注意及好奇心。熊希龄去后,她便急忙打电话给朱曦,请她转告秉公(熊希龄)勿要再来复旦。朱曦说:“姑父不去复旦可以,但你必须来我家。”
朱曦趁热打铁,广泛发动亲友劝驾。熊希龄之女熊芷怀着五六个月身孕,大腹便便地两度从北平来沪当说客:“您可怜可怜我吧,看我这样大肚子由北平赶来上海,多么辛苦。我是来欢迎您加入我们家庭的。”
宓郎那厢长期“悬而未决”,这边又数月“被围攻”,毛彦文觉得熊伯伯年长自己两轮有余,思忖不会嫌她色衰花黄,更不会中途负心。此外,毛彦文热心教育,熊希龄指望她协助北京香山慈幼院,彼此心愿亦不谋而合,遂点头允嫁。
这一时期,社会上广为流传吴宓已精神失常,定将自杀。
1937年12月25日,熊希龄中风猝逝香港,毛彦文接手香山慈幼院。虽然吴宓“追”上来,无论吴宓一轮轮攻势,毛彦文一直拒绝与他接触。
宓、彦悲剧,实在因为宓郎“花堪折时偏不折”,犹豫多变,误己误人。吴宓宅心虽厚,所记日记本真,格调终究欠高。时值国难当头,日寇侵华,他仍整天汲汲于恋爱,漠漠于国事,悠悠万事,唯恋是大。每日所记鲜见读书心得、教学感受,反而多自艾自怜,数喊自杀。情事方面,吴郎也甚不智,追求几无希望的女生,一次次单相思,一次次被人利用,如此多情自苦,实难理解。
1949年5月27日,毛彦文搭乘招商局最后一班轮船奔赴台湾。
【最后回声】
1963年,表弟朱斌章上毛彦文台北寓所,告知接新加坡侄女函,朱君毅半年前逝世于沪。毛彦文震惊得说不出话,泪水差点夺眶而出。她写下一篇《悼君毅》,详述与五哥的恩怨,节录如下——
你是我一生遭遇的创造者,是功是过,无从说起。倘我不自幼年即坠入你的情网,方氏婚事定成事实。我也许会儿女成行,浑浑噩噩过一生平凡而自视为幸福的生活。倘没有你的影响,我也许不会受高等教育,更无论留学;倘不认识你,我也许不会孤伶终身,坎坷一世。你在我幼稚心灵中播下初恋种子,生根滋长,永不萎枯。你我虽形体上决绝将近四十年,但你有时仍在我梦中出现,梦中的你我依然那样年轻那样深爱,你仍为我梦里的心上人。迨幻梦惊醒,重回现实,旧恨新愁又交噬我心。最近二个月前,你又入我梦境,唯一反以往情形,依稀二人默默对坐,一无表情,这是否心理学上所谓的“精神感应”?因你已于半年前弃世。
我已垂垂老去,对于世间悲欢离合之事,早已无动于衷,但自得知你的噩耗后,心潮泛溢,旧情复炽,信笔写下这篇无可弥补的伤心旧账,藉申哀悼。
翘首云天,老泪纵横。我孑然一身,临老无依,世乱日急,不知死所,你能于此时平安解脱,未始非福。
最后让我再叫你一声“五哥”,永别了,你安息吧,在不久的将来,你我也许会在地下重逢。
书于台北新北投中山路二十八号寓所
彦文
1986年11月3日,88岁的毛彦文将精心保存69年的定情别针,郑重交五哥侄女朱韶云保存:“这枚小别针始终随我到处流浪,足以证明我对初恋的珍惜。这是很好的小说数据,可惜我不会写小说。我余年无几,不愿这枚小别针落到不相干的人手中,当废物丢掉。特交韶云,想她会了解其中深意。”
多情自古空余恨,薄命美人名士心。民国“第二恋”芳踪已杳,纤影无痕,唯引后人叹息声声。
(作者系上海财经大学教授)